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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客

2017-07-17杨兰

湖南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大长擦鞋车夫

杨兰

时间是一道闸门,先前还是涓涓细流,一进五月,热度一下子就成了惊涛骇浪。

大长腿戴着圆顶草帽,灰色上衣的背心和胸口被汗水浸成了黑色。他挽起裤腿,露出跟胳膊一样黝黑的小腿肚,两个脚掌放在三轮车的车蹬子上,左一脚右一脚,顺溜地轮流往下蹬,车轱辘呼呼地转动起来。

四轮出租车入侵后,以前称霸旧州城的人力三轮大多缴械投降,卖掉了另起炉灶。大长腿一进城就干人力三轮车夫,都说他不改行是对三轮车有很深的感情,其实他是找不到别的出路。三轮车生意越发惨淡,大长腿却还是骑着三轮车,在交警的各类关卡中偷摸出没,在小街小巷里穿梭度日。

大长腿要送个熟客去清凉山县医院,他正帮着把大包小包的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放到“后备箱”,又把蜂窝煤、小砂灶、高个子电扇绑在“后备箱”上。车轮“嘶”的一声,客人已经坐上座位,停放在平地上的三轮车往后倒退了几步,大长腿左手稳住车子,右手捞起毛巾在脸上抹了抹汗,右脚一搭,骑上坐垫。

清凉山是旧州城最高的地方。大长腿到山脚的时候,影子开始学着旧州城的人躲起了太阳,径直缩到大长腿脚下。山路渐渐变长,山形逐渐陡峭,他左脚往下一蹬,屁股离开坐垫,身体跟着慢慢直起向左倾斜,倾尽全身的力量完成一个左蹬动作;接着右脚开始往下一蹬,身体从左倾斜状态匀速回正,腰腹部微微弯曲收回左半边力量,身体向右倾斜,右脚逐渐伸直将车蹬子蹬到最低位,完成一个右蹬动作。如此循环往复,身体收得紧紧的,小腿上的肌肉凸起得有些狰狞,青筋死命地缠着,像是怕肌肉被挤压得蹦出皮肤来。

这趟活儿跟这段时间拉的相比,已经算得上轻的了。半旧的草帽盖着的发肤毛孔像旧州城大雨过后的一个个“冒汩井”,一股脑儿往外喷汗,他用力甩了一下头,又捞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把还没有甩掉的汗水抹掉。大长腿总说自己年轻,力气使了还会长出来,

从清凉山下来,大长腿顺道去殊不同的擦鞋摊儿坐一坐。

殊不同最近改行做了擦鞋匠。

青草抱着快睡着的娃娃站在房东家屋顶的女儿墙边,扯着脖子往楼下的马路上张望。青草和大长腿四年前结婚,原本住在外来圈。外来圈在城中村的外面,房屋是在荒废的空地上搭起来的牛毛毡房或石棉瓦房,多是外来务工人员租用。也有人舍不得花费,直接用泥巴堆砌成墙,再到农村拉些稻草,编织一下就盖成屋顶。大长腿晋升为金娃娃公司的红皮车车夫时,外来圈被规划了,青草眼见着自家租住的石棉瓦房被挖机一斗一斗地挖掉,他们只得搬进需要花更多的钱才能住的一碗村。

一碗村坐落在清凉山下,是典型的城中村。城中村更靠近城市,生活成本比外来圈高,对租客的准入也相对高些。外来圈被拆掉后,城里的农村人聚集到这里,居住人口一下子翻了几番,汹涌的外来人潮鱼龙混杂地淹没了村子原本的样子。

大长腿家是第一户住上一碗村屋顶的租客,外来圈的人羡慕不已。

大长腿说:“我住的还不是一样的石棉瓦房。”

外来圈的人嘴里啧啧作响,“你就别矫情了,地上种出来的石棉瓦房和屋顶的石棉瓦房能比?”

殊不同家是第二户住上一碗村屋顶的人家。

大长腿和殊不同相识于谋生的竞技场,四年前他们一起参加金娃娃三轮车公司车夫的选拔赛,大长腿拿下了一百米短跑、一千五百米中长跑两项第一,殊不同则凭借惊人的耐力,得了三千米长跑冠军。大长腿觉得这结果多少有些遗憾,不过对于一个已经饿了两天的男人来说,这点儿遗憾远远敌不过能吃上饭踏实。那时金娃娃公司垄断了整个旧州城的交通运输业,对外来务工的农村人来说,三轮车夫自然是个了不得的职业。

公司把旧州城分成了几条线路,事先把车票预售给乘客,车夫们每天收票拉客,然后拿着收到的车票到公司换份儿钱。大长腿和殊不同分到了旧州城西二号线路,两人各分到一辆绿皮三轮车。绿皮三轮是三轮车中资质最低的,通常派给新人和苟延残喘的车夫。车夫们集中在西门广场,有客人了车班主就开始派车,新车夫老实本分,通常接到路程远、上坡多、货物重的活儿,一天下来拿到的份儿钱也比别人少。老车夫总语重心长地说,玉不琢不成器。

大长腿在大伯家长大,从小不怕被磨,就怕不成器,只是小时候生了场病,落下病根,右手会发抖,且红绿色不分。对于三轮车夫,红绿不分没什么影响,可右手发抖总让三轮车的刹车不听使唤。殊不同和大长腿同岁,拉完客后喜欢搞研究,他把大长腿的三轮车刹手改装到了左边,右手只负责握住方向盘。这一改装让大长腿可以放心大胆地在旧州城大道上驰骋,成了公司入行时间最短就晋升红皮车车夫的红人。大长腿也因为腿长力气大,被同行隐去了姓名,成为圈里的“长腿”。他的长腿赢得了别人的羡慕,也招来了同行的嫉妒。羡慕的叫他“大长腿”,嫉妒的叫他“打長腿”,嫉妒的人故意把“打”字念得含混不清,听起来也像“大”,“大长腿”的名号就这样响了起来。

大长腿以腿著称,殊不同则因手巧声名鹊起;大长腿跑遍了旧州城的所有线路,殊不同也修遍了金娃娃公司所有的车蹬子,两人在不同的领域不分伯仲。

殊不同后来转岗了。他拉客被一辆轿车撞上,性命无碍,只是左腿截掉了一小半,右小腿也所剩无几,参差不齐的两条腿根本没法走路,再当车夫更不可能。开轿车的人留下一万块的赔偿费后远走高飞,公司觉得他的修车技术尚可用,便让他住进公司的单身宿舍,做起了专业的修车师傅。车夫们说殊不同的这一撞,值,飞黄腾达了。

做了修车师傅后,殊不同在大长腿三轮车的座位后面加了个长方形铝皮箱,箱子的一面做成门的模样,可装货上锁,箱子顶上还备了绳索,可安置体积庞大的东西。加了“后备箱”的三轮车成了车中翘楚,空间大得连出租车都无法匹敌。驾驭这种三轮车的车夫也有讲究,没劳力的拉了东西车蹬不动,技术差的车走起来“后备箱”和车身前后碰撞,看起来跌跌撞撞,像个酒醉的老汉。亏得大长腿有股子蛮劲,技术也过硬。

大长腿当上红皮车车夫、搬来一碗村的时候,金娃娃公司开始改制。红皮车对车夫而言是最高的荣誉和肯定,可大长腿怎么也没想到公司的改革会一视同仁,直接遣散了所有车夫,包括像自己这样的“骄阳车夫”。大长腿不甘心,他花掉所有积蓄,再加上老婆青草跟舞蹈室的老板借来的钱,盘下了公司的一辆三轮车,自己给自己当老板。

殊不同也被卸了师傅头衔,带着结婚不久的女人,搬出单位公房,经大长腿引荐,搬到了一碗村。

以前,一碗村的房屋多是小平房,这几年城市建设占了土地,村民们用土地赔偿款把房屋加高,用于出租,将种植收入转变为房租收入,一碗村的村民依然衣食无忧。

一碗村的房租是有标准的,一楼交通最好,离太阳远,凉快,租金最贵,通常适合做些买卖、有点儿经济实力的。殊不同家一开始住在一楼,倒不是因为他摆修车摊做买卖,只是因为殊不同腿残爬楼不方便。顶楼通常是房东家自己居住,装修豪华不说,高高在上,彰显其地位。一楼和顶楼之间的楼层,高矮适中,干净体面,每层的房屋构造就像单位的单身宿舍,面积不大,冬暖夏凉,明亮瓷实,能给穿职业装的白领增加安全感。至于屋顶,房东通常种上些花花草草,或是修些亭台楼阁自己享受。

殊不同的房东在屋顶上修的楼台经过几年的风吹雨打,已经快坚持不住,正找机会倒塌,恰好支撑到殊不同的腰包付不起一楼房租的时候。殊不同就跟房东说,屋顶上的木方子放着时间长了会朽掉,不如自家搬到屋顶住,用垮塌的木方子搭个房子就可以。

房东看了看殊不同,说:“你上得去?”

殊不同答:“我自有办法。”

房东想了想:“废方子搭房子花钱又耗力,房租也没几个!”意思是不划算。

殊不同说:“我以前看村里木匠干过,这活儿不难。你要是同意,我改天自己找人搭,不要钱。”

房东本就不爱什么花草楼台,反正屋顶也没啥用处,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大长腿着实替殊不同担心。殊不同前几天到楼顶指挥一帮人搭房子,大长腿见过他上楼的样子:他把一块方形厚麻布拴在腰上,麻布下摆分别系上两条两三指宽的软布条,布条绑在脚上,手握住搓板把手,背对着楼梯坐着,两手从下往上撑在第一级台阶上,手臂用力,身体体位升高,屁股跟着移到台阶上,接着握住搓板架到第二级台阶,手臂用力撑起,屁股顺势移到第二级台阶。如此重复,动作虽流畅,可从一楼到四楼楼顶要挪上半小时,到屋顶的时候也要喘上好久的气。

房子搭好后,大长腿帮殊不同搬家,把第一趟东西搬上楼再下来的时候,见殊不同从床头柜里拿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咖啡色的软布外表,左右两边缝了布带子。殊不同坐在地上,把软布的位置对准膝盖,布带子从左右两边相对缠绕,最后綁扎在膝盖外侧。两个膝盖都绑好,看上去像是浮肿的护膝,护膝上还有个倒金字塔的凸起。

大长腿说:“这东西好怪。”

殊不同抬头,眉眼间溢满得意,说:“新发明的,爬楼神器。”

大长腿一脸怀疑,站在一旁看殊不同如何实战。

殊不同把平时用的屁股坐垫和手握式搓板收好放在背上的大袋子里,跪着护膝走到楼梯口。大长腿茅塞顿开,殊不同两条腿一长一短,可膝盖以上基本对称一致,这样跪着就可以像健全的人一样走路了。

看着大长腿一脸认同的表情,殊不同扶着楼梯扶手说:“不错吧?这个发明是我那天擦鞋的时候突然想到的。”说完自顾自地开始爬楼。

殊不同的个儿不算高,去了小腿更矮了大半截儿,好在房东家的台阶也修得矮。殊不同右手扶着楼梯扶手,右膝盖抬到了第一级台阶,身体上移重量逐渐压到右膝,右护膝下的倒金字塔被压低,左护膝下的倒金字塔因为重量减轻弹起老高,“嘎吱”一声,借着弹力左膝盖稍微一抬,人便上到第一级台阶,接着手往上抓住扶手,“嘎吱嘎吱”两声后就到了第二级台阶。殊不同像个娃儿一样一级一级台阶往上走着。

大长腿认真研究了一番,说:“这样上楼速度快好多!”

殊不同在半层拐角平台停下来说:“我研究了几天,就这千斤顶加弹簧的道理用起来最省力。”

大长腿心想,直接手脚并用爬上去最省事,但这话没敢说出口。殊不同说过,残了腿的人要是只能爬,那就是废人。

殊不同又说:“这护膝就一个问题,没有东西扶着上楼身体会不太牢靠,喜欢四处摇晃。”

左右膝盖轮流着上台阶的殊不同在一楼还像个威武的将军,精神抖擞,到第二层的时候,速度逐步减慢,到了第三层,他每上一级台阶都要稍作停留,背心早汗湿一片,大腿不停地颤抖,扶着扶手的右手衣袖掉到了肩膀上,肌肉紧绷着,汗珠子顺着颤颤巍巍的肌理滚进腋窝。

大长腿不忍再看,说自己先搬着,让殊不同慢慢上来。

殊不同终于到屋顶的时候,大长腿背着他的擦鞋箱正好上来,已是搬最后一趟。殊不同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摸了摸护膝说,还得再改进改进。

这会儿太阳正要落山,屋顶水泥地还不断地涌出热浪,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不停地钻进衣服,一口一口吸着身上的汗。殊不同抬头便看见大长腿家的石棉瓦房,殊不同和大长腿住的两幢房子排排挨着,只隔了两米多的样子。小屋背向自己,一边架在用水泥钢筋建好的炮楼状楼顶,一边斜着搭在几根红砖砌成的柱墩和圆木横梁上。从外面看去,房顶像一条努力想劈“一”字,又始终只能撇成“人”字的腿。挨着殊不同家的这面女儿墙上放了些钢管,大长腿说是几年前为加固石棉瓦房到工地捡来的,剩下没用完随便放着。

大长腿从殊不同家木屋出来时,殊不同正解下护膝。护膝咖啡色软布外表下有几层,最外面是薄薄的软轮胎皮,接着是棕树皮,最里面是一层厚厚的棉。软布外面着地的部分,缝上了修剪过的很厚的轮胎皮,耐磨又能固定黑色的金字塔状东西。

大长腿问:“金字塔里就是千斤顶?”

殊不同说:“弹簧和小铁锹,像千斤顶。”说完从背上的袋子里拿出屁股垫子和搓板,手握搓板左右手交叉前进,走到及腰高的女儿墙边。远处太阳慢慢落入高高低低的山坡,天边红彤彤的。

他看了看大长腿说:“我们两家如果搭个天桥,来去就方便了。”

大长腿说:“这想法很大胆,以后有什么事,走过来比喊恐怕还快。”

可两幢房子的山墙笔直陡峭,怎么都看不出有相交在一起的意思。

大长腿又说:“按你的说法,后面的土山也可以做个后花园了。”

房子屋基从土山脚的石头上堆砌,山坡从下到上缓缓向外伸展出去,到了屋顶这块儿,也就隔了两米左右,胆大的人可以一步跳过去。大长腿说搭块儿木方子就过去了,说着到房东家木堆里挑了块长度适中的,动手干起来。

殊不同是在搬上屋顶前不久改行擦鞋的。擦鞋的时候他始终低着头,圆顶草帽拉得老低,路人看不见他的脸。殊不同在地上铺了块厚厚的轮胎垫,没客人的时候就坐在矮木凳上,拿着自己以前的一双皮鞋擦来擦去,实在无聊了,他会稍稍抬高帽檐,露出眼睛来看路人。有客人的时候他便把残腿折在大腿下,跪在轮胎皮垫上,认真地擦。殊不同的鞋摊儿摆在一碗村外十字路口的朝东方向,东南西北的人流都由此汇入旧州城最繁华的东门。

开始殊不同是不习惯的,他说跪着给人擦鞋,心里不舒坦!大长腿每天都会光顾殊不同的鞋摊儿几次,他跟殊不同说:“擦鞋也是门手艺,跟修车没什么不同,你修车的时候不也得蹲着跪着。”

殊不同说:“跪车和跪人不一样。”

下岗后,殊不同起初是摆修车摊儿的,他想着以前在金娃娃公司的时候一天要修几十辆车,估计生意不会太差,谁知以前的车夫为了节省钱都自己修车了,街上骑自行车的也都开始换四轮轿车。擦鞋是殊不同的无奈之选。

搬上屋顶的第二天,殊不同还是像平时那样在鞋摊儿上做生意。

鞋摊儿旁边有一小块水泥空地,旧州城的车辆不允许乱停乱放后,这块地每天都停满了车。殊不同依然低着头,可长时间弯曲的脖子总得活动两下才肯舒坦地待在肩膀上。他正是在扭动脖子的时候看到这个男人的。

男人手里提着个草绿色的东西,左肩和右肩也挂着和手里提着的一模一样的东西。男人走到每一辆车的窗玻璃前,鬼鬼祟祟地往里瞧,之后还会用手敲。殊不同以为是偷东西的,所以多看了会儿。男人回头的时候就和殊不同的眼睛对上了,他索性走到殊不同的擦鞋摊前,说擦个鞋。

殊不同把小腿躲进裤腿里,跪坐在轮胎皮垫上,把擦鞋的木蹬子摆放在离自己二十公分的地方,请男人把脚踩到木蹬子上。男人伸出左脚,殊不同从大桶里取了些水,将咖啡色的帕子打湿后开始去泥,他从鞋的外脚背开始擦拭,逆时针擦到脚尖,帕子清洗后从脚尖开始顺时针擦拭,皮鞋便从泥巴里脱尘而出;再取出小刷子,软软的刷子在圓圆的鞋油盒里左右倒腾,等刷毛在鞋油里滚得浑身黑透的时候,一股脑儿地爬到皮鞋上,细细的毛刷一寸寸地摩擦和抚慰皮鞋受伤和脆弱的皮质,黑色皮面渐渐饱满鲜活起来;最后殊不同拉着尼龙帕子在皮鞋上左右搓擦完毕的时候,皮鞋亮铮铮地焕然出世。殊不同把腰收起来,这擦鞋不是什么体力活,可总是低着头让汗也整天跟着往下流。

殊不同把工具收回箱子里,柔软的东西都是要避免暴晒的。他把收钱箱往前推了推,让坐着擦鞋的人不容忽视。殊不同是不开口跟客人要钱的,一双皮鞋两块钱,明码标价。来擦鞋的也不会张口砍价,穿着皮鞋和一个残疾的擦鞋人砍价,总让人觉得不体面。

殊不同擦鞋的整个过程是只说两句话的,“擦鞋坐”,殊不同做起事来说话连逗号也省掉了,接着是“慢走再来”。殊不同说第二句话的时候,擦鞋的人通常会站起来,抖擞抖擞裤子,脚跟看看,脚尖瞧瞧,然后往收钱箱丢两张一元人民币或两个一元钢镚。

殊不同的工具收好了男人还没有给钱,殊不同又一次扬起了头。男人不经意地问:“要不要望远镜?”

殊不同说:“我一个擦鞋的,拿望远镜干什么!”

男人说:“有了望远镜,再远的地方都看得清楚。”

殊不同没有说话。

男人继续说:“还能看穿人心。”

殊不同有些许触动,残废后,以前金娃娃公司的好多同事见到他都绕着走,有点人走茶凉的意思。

男人接着又说:“尤其能看清女人的心。”

殊不同觉得这卖东西的挺能糊弄,我一个残疾人要看清女人的心做什么?不过这句话着实让殊不同有些动心了。家搬到一碗村后,女人就出去找活干了,女人上的是夜班,回家后都是深夜,早上殊不同去摆摊擦鞋的时候,女人又还在呼呼大睡,两人都大半年没有做那事了。女人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呢?以前殊不同也这样想过,现在这个想法更强烈了。

殊不同说:“我哪买得起望远镜。”

男人说:“不贵,就千把元一台。”

殊不同说:“我一天擦鞋就百把元。”这还是他夸大事实了的,收入能达到五十元的时候都很少。

最后,男人拿走殊不同身上的一百元钱,留下了一台草绿色的望远镜。殊不同当然不知道,这种望远镜是塑料做的,成本就几十块钱。

回家后,殊不同把望远镜塞进木屋外的木方堆里。

女人每天黄昏都在屋顶转动滑轮,把殊不同的擦鞋箱吊上楼,待殊不同开始坐下吃饭,她就去城南上夜班去了。开始她顺着楼梯从大门出去,时间长了她便改道,搭根木方子到屋后山坡,走山路下去。

晚饭后,殊不同取出望远镜。一碗村的马路上人来人往,做买卖收摊儿的,开始出工的,拉拉扯扯的,大人追着娃娃打的,各种声音嘈杂交织。殊不同稍稍抬高镜头,一碗村外面是居民小区,小区里的人很多都在殊不同的鞋摊儿擦过鞋。他往亮了灯的窗户看了看,那些窗户都像电视机,放着各种生活剧。殊不同再把镜头抬高,看到的是更高的高楼,再往上,是天上的星星。望远镜里的星星总是特别亮,也特别大。殊不同想起小时候躺在田埂上看天的情景。

殊不同每晚拿出望远镜看,看天,他觉得天上总是很寂静,很干净,看地,地上总是很肮脏,夜晚的马路上,到处是乱飞的塑料袋,还裹挟着各种嘈杂的声音。一碗村人多,声响也多,白天各忙各的,不留意,可晚上的声响总是怪异明显。一碗村的房东和租客早都习惯了各种声响,没人会去好奇。女人上夜班后,殊不同对各种声音开始敏感,他有点担心自己的女人,有了望远镜后,这种担心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大长腿在城里蹬着人力三轮是遵守交通灯的,别人看红色绿色,他一般都跟在车流里,看路面上的箭头走。

大长腿三十二岁时娶了二十四岁的青草,青草人如其名,时间总没法改变她身体的高度,就七八岁女娃的个儿,人们说她是“门板夹了脑壳——散了”。青草嫁了大长腿,人们又说她是自甘堕落,一个城里姑娘嫁了个农村汉子。人人都觉得两人身形悬殊,出身不同,可没有人了解,青草虽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与奶奶相依为命二十多年,生活没给过她优越感。在农村,男人女人成家都早,刚到十八就做了爹妈,可大长腿等啊等,等到村里大大小小的都成了家,上岭下寨的姑娘都嫁了人,三十好几了终身大事还无人问津,他着实觉得自己的人生过得憋屈,他也想有个自己的家,生自己的娃儿。是对家的渴望把大长腿和青草粘在一起。

奶奶过世后,青草顶替了她在钢管舞舞蹈室做清洁的工作,她个头娇小但勤快热情,每天除了打扫,还帮忙买买菜,做做饭;闲下来也坐在边上,看着学员训练,教练心血来潮时,还会教教她。青草悟性高,加上轻巧,在钢管上可以灵巧地做好多专业动作,旋转更是小菜一碟。

大长腿进家门的时候,饭菜已经摆在桌上。大长腿拉着女儿一起坐下吃饭的时候,青草把贴在脖子上的湿头发扒了扒,把两个像风筝一样的塑料片套在身上,纵身一跃,爬到立在屋子中间的钢管上,接着两手抓住钢管,腰用力,脚慢慢抬起离开钢管,身体与钢管形成了三点钟的角度,脚一蹬,便像一只轻灵的燕子,开始在空中旋转,塑料薄片像一双翅膀,更像风扇的扇叶,开始在这个十平米的屋子起了风。

大长腿家的石棉瓦房比殊不同的木屋热,加上屋顶不通电,电风扇用不上,吃完一顿饭身上已经挂满了水。青草每晚都让大长腿爷俩先吃,自己在空中扮电风扇。屋子中间的钢管本是两年前冰雹砸破石棉瓦屋顶后,大长腿为加固房子自己花钱焊接上的,这两年也顺便成了他们家的电扇轴心。

见殊不同的女人找到活儿干,青草也开始蠢蠢欲动。以前大长腿生意好,她倒是辞了工安心带孩子,可最近钱越来越难赚,看着大长腿一天天蹬车拉重活儿,心里不好受。青草找活儿是很难的,所以她带着女儿去了以前干过活的舞蹈室,遇上舞蹈室老板时,他说打算关了舞蹈室组织一支专门的彩仪队。彩仪队由十几二十人组成,专门为商铺卖场开张宣传,为婚丧嫁娶表演。队员们不用集中办公,只要敲锣打鼓就行,可省去一大笔房租。

青草再見到舞蹈室老板,他真组建了一支由三十个个头挺拔的中年妇人组成的彩仪队,正为旧州城第二家出租车公司准备开业典礼。

第二家出租车公司开业后,蓝色的四轮轿车霸住了旧州城的大街小巷,大长腿每天低眉顺眼的,蹬着空车在街上走的时间越来越多。

中午,殊不同的帽檐拉到鼻子的位置,正想着什么出神,大长腿又到了擦鞋摊儿。

殊不同问:“拉了几趟车?”

大长腿说:“三趟。”

殊不同接着问:“货箱装满的?”

大长腿说:“满的,去的地方还都不近。”

殊不同抬眼看了看大长腿,灰色衣服湿了个半透。

大长腿接着说:“我都把趟儿钱降得比四轮出租少五块钱了,人家还嫌。”

殊不同叹了口气说,白天交警多,好多路段见到三轮车就没收呢。大长腿突然脸红气粗地骂道,龟儿子的,不给人活了!殊不同抬起帽檐,看了看来来往往的人说,那你就只能晚上蹬车了。

殊不同让大长腿把三轮车上的铝皮“后备箱”摘下来,在三轮车的前后左右拉上薄薄的帘子。殊不同说,你不仅可以拉外地客,还可以拉到本地人,现在晚上在东门游走的女人越来越多,来凑热闹的男人也越来越多,帘子挡着坐车的人感觉安全,三轮车慢悠悠的还有意思。

大长腿的三轮车被改造一番后,开始上“夜班”,当然白天睡醒了也会出去拉拉活儿。收入也如两人的预期,越来越好,活儿还轻巧。

上“夜班”对大长腿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受房东关门的时间限制。房东老王本是个地道的菜农,却改不了固守根本的习惯,土地赔偿款没有让他搬到高高在上的顶楼,现在还是一个人住着一楼大门边的半间房子。老王白天除了睡觉,就在战胜苍蝇的喟叹中度过,每次向乱飞的苍蝇挥一塑料拍,就自言自语,看你还不死!晚上无聊,他就开始管租客,开始管扔垃圾上厕所,管说话走路的声音,后来干脆直接做了一道扎实的铁门,买了一把金灿灿的大锁,大钥匙一拔,苍蝇都难飞出去。他说自己是为了大家的安全,还给大家立下个规矩,每天准时上锁,晚归的人一律不准进门。大长腿拉客的时间越来越长,在车棚里睡过好几个晚上,后来只好自己搭了条回家的道。

青草每晚都会在屋顶上等大长腿,待大长腿出现在一碗村的马路上,青草就从屋里取出一根比拇指粗的麻绳,麻绳上间隔地有些绳节,她把绳子的一头系在屋里的钢管上,确定牢实后,站上矮木凳,伸出头去看了看周围,接着把绳子的另一头小心地顺着落水管放下去。

大长腿停好车后,从车上取下根两端都带有保险金属钩的绳子绑在腰上,径直往落水管方向走来。他抬头看了看房顶,身体下蹲,向上一跃,小腿交叉夹住绳子,双手握住,左右手交替向上,小腿松开再往上夹紧,人就像虫子一样往上面移动。爬到中途绳子有些摇晃,大长腿就把腰上的保险钩钩在落水管上,辅助上爬,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

殊不同常说大长腿的这法子有创意。

目送女人上班后,白天暴晒积累下的疲倦袭来,殊不同很快就睡着了。到星星快落坡的时候,他会准时醒来,把靠在女儿墙上的木方子一头伸到屋后的土坡,一头架在女儿墙上,跪着两手使劲儿在木方子上撑两下,木方子稳稳当当的。

接着他拿出望远镜,还是看天,看久了,又看地。看天是向往,看地是期盼。

村口的马路上,一辆三轮车往山脚下驶来,最后在后坡山脚停住,殊不同知道自己的女人下夜班回来了。殊不同用了望远镜后,虽然没能看穿女人的心思,倒是可以看着自己的女人回来。他立即收了望远镜,往木方堆里送,左右膝盖踩着护膝冲进屋里,关灯,上床,睡觉。

这是殊不同的老把戏,装睡着,其实心里开始默念数字,计算女人回家的路程。数到三百五,殊不同的耳朵竖起老高,想女人应该到土坡顶了;数到三百六时,想女人应该在收木方子;数到三百八十和三百八十五之间,想女人应该开门回家了。今天殊不同数到四百了,还没听到任何声响,眼珠子在角落里亮了起来。他想女人今天走得也真慢,又继续往前数数。大概数到七百的时候,殊不同从床上溜下来,没戴护膝也没拿屁股垫,手脚并用爬出屋子,看着后山,没动静,于是连爬带滚取出望远镜,开始到处瞭望。他从山脚开始,没见人,又顺着马路看过去,在亮堂堂的路灯下,女人坐在大长腿的三轮车上,往城里的方向去了。

殊不同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可才半分钟的时间就开始感觉不对劲,脑子里女人和大长腿说话的场景一遍一遍地回放,他试图根据女人的口型分析出些什么,结果徒劳。女人上班老板给配了手机,说是方便联系,殊不同想明天一定也要去买一个,有什么直接问可比干着急好。

夜色中三轮车消失在马路的盡头,殊不同坐在木屋外的楼顶上,心里七上八下。大长腿受自己所托,每天帮忙接自己的女人,不会日久生情吧?又想自己的女人和大长腿年龄相仿,站在一起确实也般配。这个想法让殊不同全身鸡皮疙瘩冒了出来。殊不同越想越怕,现在朋友妻同样欺的事可不少。

殊不同看了看大长腿家的石棉瓦房,突然想要把看到的情况跟青草说个明白。他把木方子从土坡上挪过来,把一端搭到自己家这边房沿的女儿墙上,木方子的另一端刚好搭在青草家剩下的那几根钢管上。殊不同上半身爬到了木方子上,开始还稳稳当当,到中间的时候,钢管开始打滚,“嘭”的一声,人掉了下去。

殊不同的女人是天快亮的时候回来的。她昨晚下班回家,又接到老板的电话,说是有客人需要服务。按说那时候她是可以不回去的,可现在家里这个情况,想能多赚一分是一分,况且大长腿的车还在附近,也是方便,结果活活给人洗了一晚上的脚。

殊不同的事在一碗村引起不小的躁动,房东直接下了逐客令。大长腿家的房东汲取教训,也同样对大长腿下了逐客令。

两家同时搬家。大长腿想他们只能往新星村那边搬了,那边是搬迁了的城中村人规划重建的房子,远是远了些,可房多人少,房租也不贵。

殊不同的女人还没从悲恸中缓过来,青草帮着收拾东西时发现了那台望远镜。大长腿把望远镜拿起来,试着把眼睛凑过去,青草正好挡在镜头前,大长腿看到了一个又高又壮的老婆。大长腿在心里说,望远镜真是一个好东西。

男人为什么买望远镜?殊不同的女人始终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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