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的“狐狸”与“烛台”
2017-07-17周李立
周李立
甫跃辉今年开始默默干件大事儿,在《文汇报》“笔会”副刊开设随笔专栏“云边路”,每月一篇,致力于写他老家云南保山施甸的事儿,开篇写高黎贡的大山。除了随笔,这些年甫跃辉也写诗歌,在《诗刊》发表《我喜欢这样的黄昏》;又写了回话剧剧本,出手是抗战题材的《三千夜》。这个不务正业的小说家终于专注了——专注地务起了跨界的正业。除了专栏截稿日前几天难免焦虑不安磨皮擦痒之外,其他时候他貌似还都玩儿得比较开心。或者,所谓的体裁题材,只是图省事儿的刻板切割方式。而文学宠爱的从来都是新鲜而不是古板。写作者如能以新鲜手法重洗台面上已然固化的牌局,对文学只会有益。在这个意义上,跨界写作类似孤立的国王独自拓宽疆域,劈荆斩棘,誓要从圆心出发尽可能延展归属地半径。这是拒绝重复的勇者的实践。
如果写作上真有一个“圆心”存在,甫跃辉的“圆心”当然还是小说。只是对小说,他似乎也向来见异思迁,决不从一而终。无论我多少次存心强调“更喜欢甫老师的‘顾零洲系列”,以暗示他继续揭发“顾零洲”的恋爱小心思和琐碎事儿,他依然坚定不移去尝试不同的题材及形式。“顾零洲”仿佛被那篇《丢失者》一语成谶,惊鸿一瞥,丢失不见。这大概因他讨厌重复,我也讨厌。(鉴于我几年前写过他的印象记《简单的人写复杂的小说》,我感觉再来写他没准儿会遭他鄙视)。他放弃“顾零洲”自有理由。毕竟“顾零洲”这枚游荡在上海的普通青年也会于《动物园》泅渡出失败主义者郁郁寡欢的青年时期,继而结婚生子、购车买房;即便始终孤单,生活也只会偶发《坼裂》,出现些无伤大雅的裂痕;他某天也许还会成为信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就这样也很好”的中产阶级新贵。改变总在发生,无论小说还是生活,貌似重复的日子从未真正凝滞不动。
甫跃辉认真写过文章为自己腾挪辗转的小说写作辩解,用的是刺猬与狐狸的典故,大意是狐狸变化多端,而刺猬只需“一招鲜吃遍天”,“面对世界,刺猬掌握了一种终极的解决方案。”甫跃辉认为,我们在成为刺猬之前,必须先成为一名见过世面的合格狐狸。“它无需对整个世界发言,看清一时一地的风景足矣。它尽可以单枪匹马、轻装上阵、行踪不定、声东击西、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归于平淡,必是先见过绚烂的,不然那平淡只是无能的寡淡。甫跃辉深谙此理,这让他在写作上有了更多可能与惊喜。反正都是一辈子要写的人,为什么不试试不一样的呢?那才好玩儿嘛。甫跃辉甚至拒绝为自己的小说世界虚构一处“根据地”。在小说家都野心勃勃想建设自己的约克纳帕塔法的时候,他宁愿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跟现实中我们都不得不每天复写纸一样过日子有关。现实可以是复写纸,但文学拒绝重复。重复会熄灭那簇飞升的火苗。相比于让小说囿于虚构的“根据地”,他似乎更愿意让小说成为“烛台”,点亮它们,让火苗飞升。“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台烛台/芸芸众生在烛台上燃烧着孤单的火焰/而我们不假思索的每一步/都在迈过别人的各各他。”(博尔赫斯)而在上海的“普通青年”(饶翔语)甫跃辉们、在北京的我们、在深圳的他们,很难说不是靠围拢这团尚未湮灭的飞升之火,才勉强于重复中完成现实与精神的双重坚持,并获取温暖。
拒绝重复的甫跃辉近期的尝试是这篇《福字》。小说中秋冬春夏四个断章可比拟为四重奏(我这个比喻有点简单)。《福字》确是因叠加与交响而层层推进,四个断章彼此镂空又彼此补白,精巧交合。短篇小说那簇飞升的火苗在《福字》中出现在最后的章节。“我”和陈书记的对话解开前三个不完整段落的缘起,之后,“我”想到千里之外自己九十多岁高龄的奶奶。仔细想来,这是这篇小说的精彩所在。如果没有“奶奶”在篇末的出场,《福字》很难说是否更像报刊的纪实新闻特写。基于此,我曾建议甫跃辉改标题为《千里之外》。“我”与奶奶隔山隔水隔千里,而小说中那些老人又何尝不是?失忆的“奶奶”与记忆本身又何尝不是?千里之外又何尝不是生死之间阴阳两隔的譬喻。甫跃辉没同意改标题,我没坚持。我反倒很高兴地把这次标题之争视作我们对这篇小说有不同理解。相异理解的产生或可证明这篇小说具备足够的可阐释性。悲观如我只注目于因遥远距离而产生的某种荒凉时,甫跃辉的心意是温情的(“温情”会不会是他终将变成的那只“刺猬”?不得而知)。如他写道:“千里之外,一辈子没离开过故乡的奶奶也仿佛永远都会在那儿,永远等着我回去。” 这和他待人待物的温情也是一致的。我想起有一次,我们相邀一起去一个人很多的场合,他比我先到,但没直接上樓。我在楼下见到他,问为什么没上去?他说:“怕你来了一个人上去,又谁都不认识,那你多尴尬。”
除了微信上东拉西扯闲聊,现实中甫跃辉在上海的生活我从不打探,事实上我们也仅有过几次短暂会面。各种场合也不少听朋友们谈及甫跃辉,说得最多的还是他与酒的故事。我知道甫跃辉在酒桌上的积极主动,全凭着老家云南给的一身胆。他会照顾到身边每个人。这又很像他在写作中的“狐狸”策略——灵敏善变、单枪匹马、轻装上阵、行踪不定、声东击西、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另一位云南诗人王单单向来以“大胆文章拼命酒”自我鞭策,此句用来形容甫跃辉在写作中的“大胆”及酒桌上的“拼命”,好像也不为过。我不知道是云南让他们拥有了可爱的品性,还是他们让云南这地方变得可爱。或许都有,是地域与人相互在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