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 字
2017-07-17甫跃辉
甫跃辉
冬
最近总是这样,睡不踏实,迷迷糊糊的以为是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却发现并没有。有时索性睁开眼睛,盯着窗户发呆。刚刚倒是确实睡着了,因为做梦了——丈夫对她说,没钱了。怎么就没钱了?上个月不是给你烧过么?丈夫不理她,别过脸去了。她想要看清他的脸,就去扳他的身子,伸手过去,只觉得硬硬地抓了一把骨头。她执拗地继续使劲儿。丈夫似乎转过头来了,那张熟悉的脸却仿佛隐进了一场大雾里了。无论如何,她也看不清他了。
汪阿姨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了,就努力挣扎,却又不知如何用力。几次以为醒过来了,仍然只是沉浸在迷乱的梦境里。她伸手去推开他,推到的是一把坚硬的骨头。
总算醒过来了。
手指上仍残留着骨头的质感。转眼就快两年了,她仍记得那些骨头的感觉。她是头一次知道,人从火化炉里出来后,并非一下子成为齑粉,大多是一些碎骨头渣子。按照他生前的嘱咐,骨灰是要埋到安徽乡下老家的。她和儿女们把骨头用布包了一兜,放进骨灰盒里,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回到乡下去。自从随着儿女到上海后,他们再也没回去过。一路开车回去,见到的路仿佛是她从未走过的。四五个小时后,总算到了。靠近村子,那些青青的麦地、裸露的白杨树、泥泞的道路,总算让她熟悉起來了。回到老屋,家里已经挤了不少人,忙乱着,在准备丧事。一进门,她就看到了停在院子边上的那口黑漆棺材。
这才想起,丈夫在到上海前,就执意为自己准备好了棺材。
可是人已经火化了,棺材有什么用呢?
折中的办法是,把骨头从骨灰盒里拿出来,一根一根地摆进棺材里。棺材用蜡重新封过了,且重新上了油漆,内里垫了被褥,被褥上放了一套黑西服,那白森森的骨头就摆放在黑西服之上。女儿不想让她参与,她不答应。他们也就不坚持了。她从骨灰盒里拿出一块一块骨头,骨头都烧酥了,白白的,一捏就会碎了似的。一块一块摆进去,渐渐的,有了人形了。却是陌生的。这委实只是一具陌生的枯骨啊。她竟感到有些滑稽。拼图就要大功告成时,发现髋骨那儿少了一块。怎么会少了一块呢?莫非忘在了火葬场?儿子指天发誓,说决无可能,哪怕是一粒骨头渣子,都已经给打包带回来了。或许那块骨头是给完全烧碎了吧?她看着那缺失的部位,反倒渐渐觉得,这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了。泪水滴在枯骨上,不发出一些儿声息。
葬礼那几天落雨了,院子里供丧事用的黄菊花全被打乱了。
葬礼结束后,儿女们清扫了一遍院落,虽然仍是断瓦颓墙的,看上去又有了几分活气。她想着,再次回来,怕是要等自己过世了吧?几个儿女都是不可能再回来了。她也不可能一个人回来生活了。怅怅地想着,忽地觉得肩头被谁拍了一把,回头看时,一张笑脸正对着她。
“啊啊,是你哟……”
“嫂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不知如何说,呵呵笑了两声。
“大哥也算是享过福了……”
她仍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是点了点头。
和昔日的女伴就这么站在自己门前,聊了许久。待她想起约她进门,忽又觉得,那似乎早已不是自己的家了,也就作罢。
“你要留下来吗?”女伴问。
“还得回上海。”
“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谁知道呢。”她说,忽然随口撒了个谎,“兴许明年吧,我一个人待在上海,也无聊。”
目送女伴背了一背篓菜慢慢走了。她想,这么些年,女伴也老了不少。
家门口有窄窄一溜地。好多年前是一条阴沟,后来渐渐被垃圾堵住了,水流不动了,失去了阴沟的功能,是丈夫拉来土,给填平了,成了一块地。他们在这块地上种过各种菜。多少年过去了,如今这片地上长满了洋姜,叶子大多枯萎了,还有几多向日葵似的黄花瑟缩着。这是怎么回事呢?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当初大约是种过洋姜的。想不到这些洋姜竟一年一年蔓延开来,长得这么满满当当的。每到夏秋两季,门口开出朵朵黄花,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大片向日葵呢。
汪阿姨提议,大家把这些洋姜挖了。很意外的,大家都很乐意。都说这是有机蔬菜啊。大人小孩儿费了不多工夫,就把一整片洋姜挖完了,洋姜足足塞了两大口袋,大家一分了事。汪阿姨注意到,有不少小的洋姜没人捡。如今,两年快过去了,那些洋姜又蔓生开了吧?
“你喜欢吃洋姜吗?”汪阿姨摸过手机,发了一条微信。
微信像一根羽毛,消失在黑夜里了。她并没指望收到任何回音,可没过一会儿,微信铃声响了。她差点儿给吓了一跳。
“洋姜?那是什么东西?我都没听说过啊。好吃吗?”
“好吃啊,洋姜还会开向日葵一样的花呢。”
“真好啊,那女儿我明天过来,你做给我吃,好吗?”
“明天啊?这两天下大雪了。”
“下大雪才好呢,上海下雪多难得啊。”
…………
汪阿姨睡不着了,她打开屋里所有的灯,来到多日不曾光顾的厨房,翻出那一小瓶腌制的洋姜,认真地想,要做一道什么菜呢?
秋
昌五小区的树叶黄了。每年到了这个时节,时间似乎会变得慢一些。也就这个时节,张老师才会下楼走走——多少年来,单身的他都是一个人待着。在浦西时,他是和母亲住在一起的。后来因为修延安路高架,原先住的小区拆迁了,他搬浦东来了。母亲不愿搬,坚持要在浦西老家附近租房住。他和母亲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只好分开各自住。每个周末,他都会坐786路公交到浦西去看望母亲。剩下的时间,他几乎不和任何人接触,尤其是学会上网后,他与人所有的交往,几乎都在网络里了。虽说是党员,却也从未参加过小区里的党员活动,组织活动的人倒是上过几次门,每次见他不言不语的,渐渐也就不来了。
黄叶飘落,总会让他想起在大兴安岭插队的日子。大兴安岭的秋天那才是秋天。多少年了,他再也没看过那样的秋天。他端起随身携带的相机,对着一株金色的银杏树接连拍了好几张。再往前走,又有几株银杏树,树下有几个老人在下象棋。他常常看到他们下象棋,但从未和他们打过招呼,他们大概也常常看到他,也从未和他打过招呼。他看到他们,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他们听到脚步声,抬头看看他,又低了头,继续关注棋局。他举起相机,对准他们和他们身边的银杏,拍了几张。
“你们太有雅兴了。”他简直像是听到另一个人在说话。
老人们抬头看他,嘴巴张了张。
“是张老师啊!您才叫有雅兴啊。”
“张老师每天都出门拍照么?”老人们纷纷和他打招呼。
“我到浦西去。”
“听说老太太生病了?不严重吧?”老人们似乎对他家里的事儿很了解。
“还好还好,九十多岁的人了嘛。”
“老太太还是不肯搬到浦东来住么?”
“人老了,念旧啊……”
半个多小时后,张老师才离开大伙儿。走在小区里,他像是走进了完全陌生的一个世界。
在小区门口上了786路,坐的仍是熟悉的靠近后门紧挨窗的第二个位置。稍等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身影跳上来,是司机小陶。
“张老师,您好啊,是要去浦西看望老太太么?”
“是哦,小陶。我今晚……”
“我晓得的,您今晚也要晚些回来,我会等您的。”
张老师点了点头,身体略略前倾,一只手抓住扶手,一只手抓着相机。
786路在浦东绕行。搬到浦东这些年来,一路的景致變化实在太大了。渐渐的,到了黄浦江边,上了卢浦大桥,桥口就是世博公园。公交车悠悠地在桥上行驶,窗外的景色开阔起来。黄浦江上一艘艘轮船缓缓行驶,有几只海鸥翻飞。不远处的外滩建筑在阳光下闪耀点点白光。行过卢浦大桥,可以看见一家叫做“全家福”的敬老院。每次路过,张老师都会盯着那几个巨大的红字看。车很快开过去了,忽然,他举起手中的相机回身拍了几张。黄浦江那端,雾气朦胧,朝阳正在升起。
整整在医院待了一天,从医院出来,走到786路起点站永嘉路那儿,已是十一点多了。
这个巨兽般的城市已然睡意昏沉了。
远远的,就看到786路静静地停在那儿。
低头看看手表,紧走几步,来到公交车前。车门打开了,他一步跳了上去。
“张老师,您慢点儿,不着急。”
“小陶,你等不及了吧?”
“哪里哟,您晓得的,我刚好偷会儿懒,在这儿歇一歇。”
“小陶,这么多次,麻烦你了。”
“嗨,张老师您真是太客气了。”
公交车启动了,开出去,路灯光纷纷倒退,车厢里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张老师隔着车窗,看路上的悬铃木,悬铃木落叶纷纷,落叶堆在地上,犹似一些虚浮的情绪。文化广场上还有些人,发出的声音像是远在天边。
“总有一天,我要回到上海去……”他想起好多年前,自己在大兴安岭里喊的一句话。
上海在哪儿呢?他有些茫然。
“张老师,老太太还好吧?”是小陶的声音。
“还好还好,我就想和我妈妈多待一待,辛苦你了小陶。”
“张老师您又来了……对哦,明天你要有空,到我们车队来吧,我们有个中秋茶话会,你过来坐坐,也帮我们拍拍照。大家都喜欢你拍的照片呢。”
“好啊,好啊……”张老师答应着,心绪却仍然飘在很远的地方。
“张老师……”
他的思绪模糊起来,眼前又浮现出那敬老院巨大的招牌。
“全家福……”他咕哝着。这时,公交正稳稳地开上了去往浦东的卢浦大桥。
夏
“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
严师傅又等了好一会儿,仍然只听到一声接一声的“起床了”,他很想像年轻时候那样一骨碌起床,却只能慢慢拉开被子,先是坐起,把两条腿顺到床边,穿好衣服,再坐一会儿,然后慢慢站起,走到阳台悬挂的鸟笼跟前。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怎么教了你那么多遍,就是记不住喊起床前,要喊‘老爸呢?你不喊‘老爸,谁晓得你喊的是谁呢?……”
严师傅和八哥说话时也没闲着,拎了喷壶,依次给阳台种的花花草草和盆景浇水。“本来啊,不该给你们浇这么多水的,可今年太热了,就多给你们浇点儿吧。以后啊,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你们浇水呢。”
花洒在那几盆美人蕉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十五六年了,你在那边都还好吧?这美人蕉一直是你最喜欢的。如今,它们也是我最放心不下的。虽说啊,它们够皮实,可再皮实的花草,也没有不需要浇水的啊。你说,我该怎么处理它们呢?这些日子,我想了几个办法,你听听看啊行不行。一个呢,是我把这些花草种到小区绿化带里去,别的花我不确定,这些美人蕉到了那儿,应该也可以活得很好。至于别的那些花花草草嘛,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水浇在肥厚的叶片上,叶子弯下又弹起;浇在盛开的花朵上,黄的更黄,红的更红了。
“还有一个办法,我觉得这样我更放心,就是交给那个……他们叫做什么来着?哦,志愿者,我们小区门口786路公交的志愿者小梁。我想了,小梁和我一样,工作之余喜欢种花弄草,他来过我们家的,你记得的吧?”严师傅朝墙上的妻子遗像瞟了一眼,“小梁年轻,又心细,不会弄坏了这些花花草草,肯定会把它们越养越精神的。只是……我怕他忌讳,你说万一哪天我走了,他能不忌讳吗?”
严师傅还在絮絮叨叨,门铃响了。他放下花洒,偏了头听,门铃又响了。“来了,谁啊?”他说着,慢慢朝门挪过去。
“严师傅,您还好吗?”
“哦,小梁啊,我正说你呢,你怎么来了?”
“说我?”小梁朝屋里看看,似乎在确认还有没有别人。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八哥在笼子里一跳一跳地说。
“你瞧,它认得你了!”严师傅回头看看八哥,笑道。
“严师傅刚说我什么呢?”
“我是说那些花草啊,你说,它们怎么办呢……”
“严师傅,你放心,你的花草我会照顾好的,可你不过是要去护理院,你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嘛。这些花草,我一定每天按时过来浇水的。”
“我不是怕嘛,我这情况……”
小梁扶了严师傅在沙发上坐下,起身找到保暖瓶,倒了一杯水放在严师傅面前茶几上。
“哪有什么情况?主刀医生不是说了么?您的手术很成功。”
“我七十多了,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如今七十多哪里算老嘛。”小梁把热水递到严师傅手上。
严师傅低了头,看这热气腾腾地升起,潮湿了自己的双眼。
“说来,真够麻烦你们的。去年过年那么冷,你们又是上门给我打扫,又是给我贴春联贴福字。今年查出胃癌,又是你们陪着我做手术……我女儿也没你们陪我的时间多,她工作忙,总是三天两头往国外跑。现在还在美国没回来呢……”严师傅悠笃笃地说着话,看小梁卷了袖子,到阳台上去了。
“严师傅,你怎么自己浇水了啊,我不是说了嘛,等我来帮你浇就成。”
严师傅呵呵地笑,远远地看到小梁拎起花洒,微微弯下腰给剩下的那几盆花草浇水。水珠画一条漂亮的抛物线喷洒下来,被清晨的阳光照得晶亮。小梁的头发剃得短短的,露出青亮的头皮。自己也曾这么年轻过啊。严师傅在心里感叹着。
“你也相信的,对吧?小梁是不会忌讳的。”严师傅回头,端直了身子,盯着墙上妻子的遗像。一束光正打在遗像上,妻子的眉眼是那么光亮。
春
我是四月末来到浦东新区周家渡街道昌五小区的。下了798路公交,马路对面便是昌五小区。春天早已来临,小区里的花草树木都绽了新芽。阳光很好,照得那些敝旧的房子也显得新了一些。在小区里走了一圈,看到的大多是老人,三三两两的,要么聚在树下下棋,要么聚在一起聊天,也有的独自坐在阳光下,手里抓着一张报纸。
拐了几个弯儿,看到一栋两层建筑,就是居委会。
我说找陈莲萍书记。
有人把我领到一个会议室里,稍坐了两分钟,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推开门,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手里端了个一次性杯子,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甫记者,您好,喝杯茶,我是陈莲萍。”
“陈书记,你好啊。”我站起来,和陈莲萍握手。
陈书记坐到对面,手里拿个黑色笔记本。
“陈书记,刚才看到您在隔壁办公室,好几个人围着你吵,您是在帮人调解什么?”
“居委会嘛,总是遇到各种纠纷。你想想,一个小区里多少人,那得有多少事。”
“是啊。听说你们小区和旁边的公交公司搞了个服务老年人的活动,领导让我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写的。就我刚才走进来这一路啊,几乎就没看到过年轻人。”
“可不是么?我们小区里的居民,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老人。”
“这么多?比我想象的多多了。”
“就是这么多。而且这里面还有不少是独居老人。大概一百三十多位吧。”
“这也太多了!他们怎么会独居呢?是子女不在身边,还是压根就没有子女?老人独居,总是很危险的吧?万一哪天一个意外,说得难听些,就是意外过世了,那也没人发现啊,还有,他们中还有不少不会用手机吧?怎么联系啊?……”
陈书记看着我,难以觉察地笑了笑。
“你说的不错,是各种情况都有啊。有些独居老人,性格多少有些怪癖。但不管什么性格的老人,我们居委会都得跟他们接触啊。一般来说,每个星期都要上门看他们。有些身体不大好的,要每天上门。他们还未必欢迎呢。可不欢迎,我们也得上门啊。就前阵子,我还帮一些长期独居的老人们牵线搭桥,让他们和门口786路公交车的年轻人结对子。不得不说,年轻人就是有办法,结对子没多久,他们就相处融洽了。一些原本性格孤僻或者说低沉消极的老人,如今也开朗了积极了,常到我们居委会来参加活动了。有个老人,还跟志愿者学会了发微信,干脆管那志愿者叫女儿呢……”
谈起一个又一个老人,他们的家庭、子女、职业、还有脾性、爱好、目前的生活状态,陈书记如数家珍。夕阳正在落下,余晖照射到窗玻璃上,再反射进来,打在会议室中间的红色长桌上,屋里似有无尽时光在蔓延。我忽地想起了一些别的。
“那你们给几个老人牵线搭桥了?公交公司也没那么多人啊。”
“三个。”
“就三个?”
“是啊,老人太多了。”
“那剩下的呢?有人照顾吗?”
“我们定期会联系。”
一时语塞。我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了几句话。两人一时无话,他扭头去看窗户,窗户被夕阳照得彤红温润,一些绿绿的爬山虎宛若血色上的经络。
“我老家也有老人……”我打破了沉默,“我奶奶九十三岁了,七八年前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两三年前聽不见了,再后来看不见了。人她都看不到听不到了,就是看得到听得到也认不得了,但她还认得我……我每年就回家那么一两次,每次她都能很快认出我。我和她聊天,她总是笑得特别开心,掉光了牙齿的嘴巴看上去空空洞洞的,我甚至担心她笑得太开心了会不会一下子背过气去……”
离开居委会后,走在小区绿意环绕的小路上,那些来时见到的老人仍然一个一个都在。仿佛他们将永远都在。——千里之外,一辈子没离开过故乡的奶奶也仿佛永远都会在那儿,永远等着我回去。我想象着,此时同样的余晖正照亮她皱纹密布的脸。
坐上786路公交,公交缓缓开出起点站,窗外的余晖正一点一点暗下去。公交开上了卢浦大桥。拉开车窗,迎着江风,朝大桥下的黄浦江望去,凝重如泥浆的江水平静地蜿蜒,几艘货轮陷在里面,如同一粒粒葵花子,不动,静止,时间仿佛早已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