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读书

范天蓉

人不同于机器，怎么可以无休止地运转呢？我们可以驻足看风景，可风景再美也不能一味地驻足，这会失去前进的勇气。我们须告诉学生们：暂停一下，你会成为一个更有智慧的人；停下太久，你便会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人了。

一

吴李娜的父母找我，说她不肯上学。

清晨的阳光布满了窗户。她父亲就靠窗站着，也许是说累了，想累了，整个人紧贴着窗子，仿佛窗成了他的根。他就这样成了阳光里的影，让人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他反复说，他女儿是不会无缘无故不来读书的，肯定是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他女儿一向乖巧，在家也没发生什么，可见应该在学校发生了什么……

我的脑子懵懵的，我感觉他的眼窝里并没有泛出泪水来，隐隐感到他在指责学校的不负责任，指责我这个班主任对他女儿的不关心。为人父母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真的，如果我的孩子突然不想去读书了，肯定也是要去找老师的。我对她的确不够关心，她是个容易让老师忽略的孩子，既没有积极分子的各种比赛、任务需要她去完成，也没有学习困难生的各种作业需要辅导。她是那种在人群里一整天都不会出声的乖孩子。

啊，我的确忽略了她！我感觉自己被人往胸口上捅了一下。我们教师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想到种种负面报道，我深感我们没有权利，只有责任。现在的我们整天提心吊胆地工作，就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哪里做的有纰漏，哪天家长找上门来……天哪！今天就找上门来了！我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以便找到她不来上学的原因：学习原因？不对，她是个学习中等偏上的学生，不会因为作业等学习问题而烦恼。被老师批评了？也不会。平时不声不响的，也没闯祸，这么乖巧的她，不会有老师批评她的。同学矛盾？可能性也不大。她性格内向，平时也只跟好朋友玩……排查下来，原因绝不在学校！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你看！我们教师竟是这么悲哀！

你千万别以为我只对“责任”关心，对吴李娜毫不关心。此刻，我的内心在呼喊：“吴李娜快来上学吧！”我迫切想要立刻见到她，问个明白。然而不能，她父亲说她死活不肯来。站在一旁的母亲，除了脸上写满忧伤，没有任何话语。此刻，我庆幸自己是十几年的老教师，把我的慌乱掩藏得毫无痕迹，并极为理智地迅速叫来她的好朋友们，问问她有何反常举动，一切回答都如我所料。

宋姝仪写的：

昨天，吴李娜没来上学，我们都以为她生病了，也就没特别注意。可今天又没来，这就奇怪了。

今天，我像往常一样背着重重的书包来到了学校。刚经过老师的办公室门口，就被陆怡一把拉住了，话也来不及说，已把我拉到了老师的身边，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难道我们班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不出我所料，在老师办公室里还有一位叔叔和一位阿姨。我抬头看了看那位叔叔，很陌生，不认识，究竟是谁呢？我又看了看那位阿姨，有点眼熟，她个子不高，脸上布满了着急的神情。脑子里一番排除后，终于想了起来，这不是吴李娜的妈妈吗？那旁边的叔叔肯定是她爸爸了。吴李娜发生什么事了？她爸爸妈妈怎么一起来学校了？瞬间，许多的疑问在我心里盘旋。

我正纳闷着，范老师突然问我：“宋姝仪，你有没有发现吴李娜最近有什么反常？”我一脸疑惑地回答：“没注意。”这下能肯定的是，吴李娜没来上学一定是有什么事了。

我听了范老师和她爸爸妈妈的对话，才明白：原来，这两天她不是因为生病了才没来上学，是不肯来上学了。可为什么呢？她爸爸妈妈也问不出原因。

吴李娜怎么了？

她的好友們也不能给出答案。

看来，只能到班级去问问其他学生了。

“有谁发现吴李娜最近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我的问题如微风吹过树梢，学生们的心微微抖动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声音。

我卖力地提醒道：“比如斗嘴、打架之类的。”

“有的，她的同桌最近一直跟她斗嘴，有时还动手。”座位角落里李馨瑜那纤细的声音，听来是那么响亮。

总算有了蛛丝马迹！忙问她的同桌孙可威是怎么回事。他却无奈地回答：“都是她打我的好不好？我可从来没打过她。”我射了一道深刻怀疑他的眼光，可他一脸诚实的模样，以及周边同学的作证，让我不得不在眼里闪动起相信的色彩来。看来，我的确不够了解吴李娜。

没想到我这一问，竟然还给她的同桌带来些许麻烦。

孙可威写道：

昨天，我的同桌没有来。今天，还是没有来。早读课，范老师问我：“你有没有打她？或你俩有什么矛盾？”我说：“没有。”

李馨瑜唯恐天下不乱，一直说：“打了，他每次都打她的。”

“没有，都是吴李娜动手的好不好？”我和王啟明异口同声地抗议。

下课，我在外面溜达。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了杨老师，问我：“是不是你一直打吴李娜？”我说：“不是。”说完，杨老师就走了。

我不知我干了什么。

这个班的任课老师们纷纷帮忙寻找原因，杨老师和顾老师百思不得其解，也去调查了一番，无功而返。

二

上课的铃声已经打响，事情仍像团乱麻，没有头绪。我建议家长先回家，等我上完课后再与吴李娜通个电话，只有通过她本人才能找出事情的真相了。

我惶惶不安地上完课后，匆匆奔向办公室，拿起手机一看，已经有两个未接来电，是吴李娜的妈妈打来的。赶忙回拨，电话那头隐约听到吴李娜说：“我不要接。”可她妈妈似乎已经把电话塞给了她：“快，是范老师。有什么跟范老师讲。”

“吴李娜，吴李娜！”我在电话这头拼命喊。

“喂，范老师。”也许是她听到了我的声音，终于肯接我的电话了。

听到她的声音，我赶忙接上话：“今天怎么没来上学啊？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吗？”

她支吾了半天：“没什么。”

“没什么的话，怎么不来上学呢？”

“就是不想来上学。”

“跟同学闹别扭了？”

“没有。”

“生老师的气？”

“也没有。”

“那是为什么？”

“真的没什么，就是不想上学。”

我们的对话反反复复，最后都在她的回答——“就是不想上学”上成了死结。

没办法了，看来我只有亲自见到她，才能问个明白了。

此时的阳光越发热烈了。想着自己平时对她关心太少，我胸口闷得更厉害了。我利利索索地走着，眼神早就到了那一排排长得一致的别墅，只恨身子跟不上眼神的节奏。吴李娜此时就在那里，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呢？知道我要来，她的内心是欢迎呢，还是拒绝的？我想，是拒绝的。她不想来读书，一定是不想被打扰的。可我必须要来打扰她的，我不能任由她继续不来读书啊！昨天没来，她的妈妈告诉我，她生病了。生病请假，再平常不过。今天不同了，一个“就是不想来读书”的理由，怎么可以说得过去呢？《义务教育法》像一颗彗星一样掠过我的脑子，我脑中立刻混乱得不行。

回过神来，已经快到她家的门口了。她妈妈正在大声喊我：“范老师，在这里。”

跟随她妈妈来到房间，眼前的一切让我的情绪陷入了山穷水尽的绝境。

她正捂在被窝里看电视！看到我进门了，她直起腰来，瀑布般的头发如两道黑幕，遮盖住了脸颊，我无从判断她的表情是悲伤还是别的。我走到床沿坐了下来，才发现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悲伤的痕迹。平静如月色的眸子从我的脸上很快闪过，伴随着一声“范老师”，又回到了电视屏幕上。我瞟了一眼电视，播放的正是当下流行的电视剧《欢乐颂》。

无论如何，我要问明白真相。我跟她聊起了天：“让我来猜猜，你为什么不去学校。你是因为《论语》过不了关，你怕了，不敢去。”

“不是，我在组长那里早就过关了。”她立刻否定了我。

“可是从昨天开始，我要抽背了呀！你怕在我这儿不过关，你压力大了，不敢去。”我对我的答案显出有信心的样子。

她轻轻一笑：“不是。”

“那肯定是期中考试没考好。语文刚好考了优，你还不满意吗？难道……”

她接过话头：“数学和英语没有考好。”

“哦，原来是这样。考得有多糟糕吗？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批评你了？”

“离优秀都差了几分，他们都没有批评我。”

“差几分下次再努力呗，你一定行的。在老师们的眼里，你是很乖的。我相信也是没有老师批评你的。”我安慰她的同时又问她，“那是你对自己要求高，给自己压力了，所以不想上学？”

“没有。”她的回答又让人蒙圈了。

“说说，数学学起来有困难吗？”我再次采用迂回的办法。

“有时候有一两题不会。”

“那就去问问杨老师呗。”

“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杨老师一直表扬你乖的。如果真不敢，就找我啊！我虽然是语文老师，小学数学问题也还是能解决的哦。”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

“不相信我？”

“相信。”

“那英语呢？你可是英语课代表，应该不差呀？”

“单词背起来困难。”

“这也没什么，你用好方法就很容易解决了。比如‘cat这个‘c你把它想成一只长着大嘴巴的猫，‘a想成一只有长尾巴的老鼠，‘t就是吃掉。连起来就是：一只大嘴巴的猫吃掉一只长尾巴老鼠。这个故事记忆法，我可是教过你的哦，语文和英语可以通用的啊！”

她又笑笑。

“《论语》比英语可难背多了，你是怎么背出来的？”

“死记硬背。”

“那多累啊！看来还是学习问题，你不愿意上学啊！”

“不是。”她又笑着摇了摇头。

“不带你这样糊弄老师的！还不快说到底什么原因？”我嗔怪道。

她“嘻嘻”半天，用手掩着嘴说：“我想看电视。”

这个答案真的把我惊到了，可我不能表现出来，不然刚建立起来的信任，又要摧毁了。我得想个法子劝她回去上学。

“我也是电视迷呢！特别是看连续剧的时候，恨不得一下子就看到结局。我特别讨厌被吊着胃口的感觉。”我迅速站入电视迷的阵营，而我也的确是个电视迷，是个有节制的电视迷，“不过，我不会因为看电视而耽误我的工作和生活。我会准时上班，也会做好家務。如果有需要加班，我也会放弃看电视的念头。”

我认真地问她：“对一个学生而言，电视和学习哪个重要？”

她低垂着头：“学习。”

“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那我们去上学吧！”我提议道。

谁知，她还是羞涩地说：“那我明天去吧。”

“不！我想还是今天去比较好。有些事情需要立刻行动才行，比如读书。”我的态度强硬起来。

“那我下午去吧。”她仍没有立刻行动的勇气。

“不！你马上跟我走！我等你穿衣整理。你已经落下了一天多的课程，需要马上回校。不然，你会落下更多。”我并不想放过这个时机。我知道，我一旦妥协，下午她或许并不会出现在学校。

我需要扮演这样一个强硬的角色。她妈妈显然是个脾气绝好的人，知道女儿因为电视而不去上学后，并没有任何情感的波动，而是始终和颜悦色地站在旁边。听到我的要求后，她温和地说了两个字：“去吧。”看来，吴李娜的文静基因来自于她的妈妈。

也许，她看出了我的执拗，她放弃了抵抗，麻利地穿衣、梳头，一会儿，就背着书包跟我一起上路了。

三

我们聊了一路话，聊得比一年聊的还多。

“你真的这么喜欢看电视吗？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电视呢？”我聊的都是问句。

“说不上，我开到哪个频道就看哪个，没有具体喜欢的。”她很随意地回答。

“今天你放的《欢乐颂》不是你喜欢的吗？”我有点纳闷。

“并不是，我是随意开到这个频道就看看。我没有固定喜欢的。”

“既然这样，你今天为了看电视而不去读书，我就想不通了。”

她又笑笑：“只是想看电视，没有任何特别想看的节目。”

“你倒是很随性啊！这算是对电视的依赖吗？”

“有点吧。”她的话变得多了起来，“我每天放学一做完作业就看电视，一直看，看累了就睡。”

“哎！你妈妈也不管管你。”

“她从来不管我的，我的学业都是我自己管的。”

“嗯，自己管得也很好啊！你很乖，妈妈也很放心吧？”

“是的。她肚子里有个小宝宝了，常常显得很累，身体也不是很好，更加顾不上我了。”

我敏感地猜测，她会不会是因为妈妈怀宝宝没顾上她，不高兴了：“你喜欢有个弟弟或妹妹吗？”

“喜欢。”她开心地回答，“小宝宝最好玩了，我很羡慕班上有弟弟或妹妹的同学。”

看来我又多心了。她不来读书要看电视，就像有些大人觉得累了，想给自己放个假是一样的，真的只是这样。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教师的职业好忙好忙，至于在忙什么，效果在哪里，真的回答不上来。我们以为对学生们很了解，其实不是，我们从未真正走进过她们的精神世界。不知什么时候開始，家长们也好忙好忙，有的忙于生计，有的忙于娱乐，也不曾真正走进过孩子的内心世界。

我不知道，她这样随性地生活到底对不对，我现在真的能理解她了。可如果每个孩子都这样随性，老师和家长们一定是要急坏了，也气坏了。如果她时不时地这样随性一下，我还是会头痛的吧。

我问：“你猜，如果我儿子为了看电视而不读书，我会怎么办？”

“打他。”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已能看出她有多懂我。

我也只好笑笑说：“是的。所以你是仗着你父母不会打你，就任性了？”

她用一个笑做了回答。

“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身为学生要对自己的学业负责。看电视的时间也要慢慢减下来。可以吗？”

“嗯。”随着她的点头，我们已经到了校门口。

四

真是巧合，吴晨铭最近写的素材都与电脑和电视有关：《玩手机》《偷玩手机》《看电视》《又看电视》……我很好奇，就做了一个小小的调查。发现，居然有近一半的学生，在放学后有看电视的行为。周末，班上看电视和玩电子产品的人数更是达到了百分之八十六，个别学生观看时间竟达到7个小时以上。在看电视的学生中，随便看看的居多。可见，像吴李娜那样并不爱好哪个节目，只是对电视有依赖的学生很多。

这依赖里有那么一点寂寞，有那么一点空虚，有那么一点无聊……这样文静乖巧的孩子，也需要我们真正地了解呢！我们只要肯花时间，一定有法子去了解她们，把她们从电子产品中拉回现实。

吴李娜在尝试努力：

自从上次那件事情后，我每天都控制自己只看一小会儿。慢慢地，我也习惯了。

同学们的一举一动给她营造了一个畅快呼吸的空间，并深深温暖了她的心田：

一开始，会有同学问我为什么不来读书，我只好以沉默回答，她们也就不再问了。好朋友对我还像以前一样，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或许是怕我不高兴吧。那天，我在课桌里发现一堆东西，原来全是同学们写给我的话，连曹玲和周新怡也写了，这让我很感动。

无论如何，令人欣慰的是她离电视远了一步，离同学们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