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华柏艺术歌曲的意象与调式和声的观念
2017-06-28中国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北京100101
江 江(中国音乐学院 音乐学系,北京 100101)
陆华柏艺术歌曲的意象与调式和声的观念
江 江(中国音乐学院 音乐学系,北京 100101)
《故乡》和《勇士骨》在和声上的成功,均得益于中西结合。《故乡》前、后两段和声不同,前为调式和声,后为调性和声,中西并置,相得益彰,服务于内容的表达,经久不衰,常唱常新。陆华柏生前最后留下的两篇文章,都是围绕中国调式和声的,其思考及其建树,为百年来中国调式和声理论的发展留下重要的一笔。陆华柏所作的艺术歌曲《送孟浩然之广陵》及《绣荷包》体现了中国调式和声全新的音高材料的组织方式,并融入了中国百年来和声“去主音化”的民族风格的创作道路之中。陆华柏的中国调式和声的标记,是西方和声标记的改造形式。至今学界仍然停留在这个阶段,呈现的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繁荣”状态,这是理论滞后于创作的表现。
《故乡》;《勇士骨》;调式和声;旋宫
一、《故乡》与《勇士骨》
1937年七•七事变之前,桂林是一座风景秀丽、古老宁静的城市。全面抗战爆发之后,这里很快成为了一座抗战文化城。日本的飞机在这片山水甲天下的城市狂轰滥炸,并没有吓倒中国人民抗日斗志。民众的怒吼声与敌人的炮火声交织在一起,显示中国人民与日本侵略者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
在抗战时期,产生了许多思念故土和亲人的歌曲,这些作品与坚定豪迈的抗敌歌在艺术表现上有所不同,作者更多地侧重于心理的描写,通过委婉抒情旋律,把对敌人的恨、对亲人的爱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桂林的陆华柏创作的艺术歌曲《故乡》、《勇士骨》就是这类作品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1937年夏天,陆华柏和当时四位同仁在南京组成室内乐演奏小组,名为“雅乐五人团”,经徐悲鸿介绍,来到桂林,举办了几次演奏会,受到广泛好评。陆华柏受徐悲鸿之聘,任教于桂林美术学院音乐系。这年冬,他在国防艺术社和抗战歌咏团担任歌咏训练工作。就在这段时期,他写下了著名的独唱曲《故乡》(张帆词)[1]。
这首作品采用了艺术歌曲的写作技法,兼有咏叹调与宣叙调的两重特色,整个过程钢琴伴奏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全曲分二段,第一段唱道:“故乡,我生长的地方,本来是一个天堂,那儿有清澈的河流,垂杨夹岸,那儿有茂密的松林,……月夜我们曾泛舟湖上,在那庄严的古庙,几度凭吊过斜阳。”这段采用五声音调,旋律虽无一句重复,散文式地叙述了故乡天堂的美妙(见谱例 1)。这段仅七个音级,变宫#c在琶音的走句中(见第6小节)。清角g融入副七和弦中(见第16小节),虽是D大调,但无一处使用D大调的调性标识(见第25小节的结束句)。“斜阳”两字属和弦无七音,主和弦加六音。织体中流动的琶音、片断的模仿、支声的复调,又使乐曲显得明朗、开阔,极具中国风味,恰合歌词意境。
第二段,通过钢琴出现同音反复及下行的音型及模进,快速而有力,音乐情势急转直下,歌中唱出了侵略者的暴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现在已经是野兽的屠场。”这一段有明显的西洋和声小调旋律,也有明确的b小调调性标识(D7—t)(见谱例 2,第29-30小节)。接着 “故乡,故乡,我的母亲,我的家呢?” 断续地而轻吟之后,激情唱出“哪一天再能回到你的怀里?那一切是否能依然无恙?”将乐曲推向高潮,并以强音结束。
谱例 1.
最后结束句,歌词虽是问句,但音乐顺着音势,用肯定的语气抒发了对故土家园的思念,唱出了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表达出打回老家,收复失地的强烈愿望。作品感人至深,让人回味无穷。半个世纪之后,陆华柏谈起自己这首作品时说:“在桂林象鼻山麓谱写这首歌时,感情是真实的,是有感而作的,有的音符甚至是噙着眼泪写的。在构思过程中,歌声旋律与伴奏的和声形式,差不多同时涌上心头,一口气写出。”无疑,《故乡》的产生,将中国艺术歌曲创作水平推向了一个新的高点。1993年,《故乡》被选为“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
这首作品在海内外流传半个多世纪,远至法国的巴黎和美国的波士顿,经久不衰。它被列入高等师范院校声乐教材,是音乐会常演曲目。
几乎同一时期,陆华柏还创作了一些抗战内容的作品《保卫大西南》《勇士骨》《血肉长城东海上》等,还有大型声乐套曲《汨罗江边》。其中,《勇士骨》是当时很有影响的独唱作品,由胡然、映芬作词。词作者胡然是当年男高音歌唱家。抗战爆发之后,从长沙逃亡到桂林,与陆华柏同在桂林广西艺术师资训练班任教,他请陆华柏为词作谱曲。1939年,在为“伤兵之友社”募捐音乐会中,陆华柏演奏钢琴,胡然首唱此曲①“1939年2月7-8日,广西音乐会在桂林新华戏院举行第7次音乐会,《勇士骨》首演,由词作者胡然独唱,陆华柏担任钢琴伴奏。”(见戴鹏海《陆华柏音乐年谱》)[2],产生广泛的影响。
《勇士骨》的歌词:“这原野啊!曾流遍了英雄的血,多少战士为祖国作了光荣的牺牲,和敌人一同倒卧在战场上。啊!炮火已经熄了,现在是一片死的原野,只有西风在那里哭泣,在那里凭吊。红叶,轻轻地抚着白骨,战士,你还躺在这里做什么?‘我吗?’他安静地回答:‘我在等待最后胜利的消息。’”寥寥数句,祭典亡灵,感喟悲壮,感人至深。陆华柏天才般地将这样的词作化为一种经典的艺术歌曲,令人赞叹。
谱例 2.
这是一首非常典型的宣叙调,断续的节奏、转换的节拍,多重的力度,同音反复及八度大跳及12度的回落。全曲有很强的朗诵气质,时而高昂,激情喷发;时而低回,深郁悲伤,以大的情绪起伏和戏剧冲突,唱出了抗战英雄决死的精神和必胜的信念。
音乐前奏过后,就直奔主题唱出:“这原野曾流遍了英雄的血,多少战士为祖国作了光荣的牺牲,和敌人一同倒卧在战场上。”惨烈的出征即赴死的战场,触目惊心,三句音调抑—扬—抑的布局,起伏跌宕(见谱例 3)。第一句“的血”重属结构,“血”字的伴奏中,属和弦g-b-d三个音是骨干,每一个音都有半音装饰,构成八度叠置向下的溅血的奇特音响。第二句“光荣的牺牲”的“牺”字是最强,也是最高音,和弦赋予从属七到属九的紧张度。第三句,从扬起的高昂音调中大跨度地回落,伴奏也八度随之平行下行,刻画与敌人浴血厮杀、同归于尽的壮烈场面。“上”字伴奏随即出现的D上大小七和弦的震音,预示着悲壮故事的下一幕开始。
第二个场景,音乐接续震音和弦的解决,g小调,前三小节间断的和弦表达死寂的原野,后面反向的琶音表达萧瑟的西风,“只有西风”伴奏出现bd、e音,构成f小调的s—D7—t,“在那里哭泣”和“在那里凭吊”旋律模仿下行,强调c小调的调性。
之后,音乐进入第三幕场景,“红叶轻轻地抚着白骨”这一句承前启后,既延续着悲伤,又酝酿着新的情绪。右手的和弦与左音琶音的跳音叠置在一起,富有意象。“红叶”与“白骨”旋律相同,分别配以bE大调和c小调的属主结构,形成调性明暗对比,与红叶虚掩白骨一起,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我们的将士暴尸荒野,无人认领,无人收尸,灵魂不得安息啊!场面之惨烈,直击魂魄,催人泪下(见谱例 5)。接下来,开始了歌曲非常诡异的一幕,歌者需转换着角色,开始叙述者与战士亡灵的对话。叙述者突然发现荒野中的亡灵不得安息,躁动不安,并询问:“战士,你还躺在那里做什么?”音势向上并力度加强,以近乎恐惧的声音喊出,包含着生者的怨恨、呐感、悲伤等复杂的感情。和弦再次强调bE大调的同时,配合着G大三和弦构成的10连音的朝上的琶音,强化悲剧性,音乐又转入平静。亡灵突然开口说话了,音乐从高音区12度跌落下来同音反复:“我吗?”歌者叙述道:“他安静地回答”,再转自亡灵的角色:“我在等待最后胜利的消息!”通过两次八度跳进,再以12度上扬至音高区,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强结束在在G大调上。歌曲最后以亡灵喊出必胜的信念作结,它启示着一个民族,牺牲,唯有牺牲,才能取得抗战的最终胜利;胜利,唯有胜利,才能告慰殉国者的不屈亡灵。
谱例3.
谱例4.
这首凄美悲壮的歌曲,非屈原《国殇》不足以言其慷慨:“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这首歌曲产生于抗战最艰难的时期,真实再现了国军将士与日寇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和壮烈场景。
谱例5.
1945年9月2日,日本签下投降书,次日,举国共庆三天。八年的抗战,最后的胜利来之不易,本可告慰牺牲的将士,然而,和平太短暂了,内战爆发了,中国再度陷入战争的泥潭。随后由于政治的原因,那些为国捐躯的国军将士被历史无情地淡忘了,遗忘了,抛弃了。幸运的是,今天,历史已逐渐清晰,真相仍将不断敞开。每当哼唱这首歌,多少被遗忘的抗战英烈,就仿佛浮现在眼前,都会受到一次历史的洗礼和心灵的震撼。抚今追昔,那些为民族独立与自由慷慨赴死、血洒疆场的中华勇士,英名永存,精神永驻。这首歌就是对他们的最好的精神追悼与礼赞。《勇士骨》的人文价值正在于,过去在民族危难之际它发出了战斗的最强音,今天也必将成为民族复兴的强大的精神动力。
据称,抗战初期居留在桂林或在桂林参加过音乐会的歌唱家,几乎女高音无不唱《故乡》,男高音无不唱《勇士骨》。今天的音乐会上,较之于《故乡》,《勇士骨》却少有人知,鲜有人唱,这是令人遗憾的。多年前,男中音歌唱家马金泉在独唱音乐会上演唱了《勇士骨》,当时给我的震憾,我终生难忘。
1937年到1943年,陆华柏在桂林近6年时间内,承担钢琴演奏、指挥、创作、改编、配器、教学,组织大型歌咏活动,为桂林抗战文艺事业作出了突出贡献[3]。陆华柏曾撰文称:“音乐帮助了抗战,同时抗战也帮助了音乐……抗战不但无情地把音乐家从琴室赶到了街头,而且街头的一般人士反因了抗战得到了更多的与音乐接触的机会。”[4]陆华柏就是一名没有拿枪的勇士,就像拿起枪的勇士一样,他在为伟大的卫国战争中忘我的奉献着自己。如今斯人已去,每念及他所受到的不公正对待,总让人唏嘘感慨。
二、民族风格的调式和声及其观念
(一)随机模仿和声法
谈到民族风格的和声,陆华柏晚年撰文[5]写道:“我在学和声学的头一天起,心里想的就是为中国曲调配和声”。在这篇文章中,有他的“处女作”《感旧》,只有12小节,1934年发表在《音乐教育》上。陆先生没有具体说明这首作品的“民族风格”,但他把这个作品看做是自己“探索民族风格和声的起点”。那么,这首作品有什么“民族风格”特点呢?我打出《感旧》乐谱,进行如下分析。
《感旧》全曲8个音高材料,旋律是f宫五正声,但和声却是功能和声。如钢琴伴奏出现了五正声之外的三个音高,分别在第2、5、7小节之中,用剪头表示的bG、C、G(见谱例 6)。这几个音高材料的被纳入和声功能之中,构成bD大调的为下属、属及重属结构。特别是第7至第8小节,重属关系非常明显,剪头所示三全音及解决,也可理解为到bA大调的离调。
谱例6.
陆华柏说《感旧》织体明显受到陈田鹤的《采桑曲》的影响,但和声写得生硬[5]。实际上,陆华柏不仅是织体受到《采桑曲》的影响,和声的用法上也是一样的,只不过陈田鹤处理得更为圆熟。
陈田鹤《采桑曲》[6]全曲7个音高材料,旋律D宫五正声,配以D大调功能和声,变格终止。#C和G都是作为和弦音出现,并具有功能性。像第七小节的右手的三全音,第10及12小节的G融入了D大调的四级和二级和弦之中(见谱例 7)。
谱例7.
谱例8.
实际上,除了陈田鹤《采桑曲》,这种五正声配功能和声的做法,在陆华柏之前,如赵元任《劳动歌》、黄自《花非花》等都有过运用。这种五正声与功能和声嫁接的方式,不只是陆华柏民族风格的和声的起步,也是中国近现调式和声的起步。
陆华柏晚年创作的艺术歌曲《送孟浩然之广陵》,明显不同于起步时期。虽然旋律也是五正声,但钢琴伴奏无论织体和和声有了全新的表现。笔者从音高材料拓展的方式来看此曲,在横的方面,采用五声的模仿手法。在纵的方面,功能和弦的色彩点缀。为便于说明,现绘出乐谱(见谱例8)。略去的前四小节的单旋律过门,这个过门与乐谱第5-8小节的旋律同,并略去的第13-14小节钢琴独奏,其音高材料与第5-6小节相同。
第5小节旋律与伴奏是C宫五正声。第6小节增加一个#f音,构成大小七和弦结构,但三全音并无调性倾向。第7小节第4、5拍右手增加一个b音,是第5小节相应位置音型的五度模仿,亦即上方五度旋宫至G宫。第八小节,增加两个音高材料,bE、bB,相当于d小调的拿波里和弦,并无相关和弦逻辑。第9小节,增加的F音,后两句歌词的旋律来源于前面两句的旋律,是前两句旋律基于B音的倒影,而增加的F音,使前面的C宫五正声旋宫至F宫五正声。第16小节增加了#C音,构成“德国增六和弦”结构,由于其后的D不构成三和弦,G音并无解决至F或者#F。这个和弦和前面的大小七和弦、拿波里和弦一样,只是一种和弦的色彩点缀。用陆华柏自己的话说是,属七和弦“音响丰美而有新意”;拿波里和弦“借用了它的悦耳音响,写融入了歌声旋律’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诗意之中”;增六和弦“把它藏在内声部以丰富音乐的诗意形象”[7]。
显然,《送孟浩然之广陵》不再是五正声与功能和声的嫁接,而是五声音调在织体中模仿,功能和弦作色彩点缀,音高材料在横向的模仿和纵向的点缀中得以拓展,并服务于内容的表达。这是一种全新音高材料的组织方式。陆华柏称之为“随机模仿和声法”。他的表述是:“三个、四个或更多不同的音同时发响构成和弦,这种纵向结合,无论采用什么样的音程结构,都难以产生确定的民族风格效果。然而,如果从横向结合考虑,民歌旋律的任何音调片断,不管是它的一个乐段、一个乐句、一个乐节,甚至小到一个动机或仅零碎的音,都会是带有民族风格特征的因素。以这些原材料和它的衍生材料(自然模仿、不同度数的移位模仿、自由模仿、性质相似或相近的对位声部)交织应和,形成多声部音乐,就可以充分保持整个乐曲确定的、统一的民族风格。我称这种作曲法为‘随机模仿和声法’。”[8]无疑《送孟浩然之广陵》,可以看做是“随机 模仿和声法”的一个例证。
陆华柏曾谈到自己的《故乡》“民族风格”时,也提到了这种“随机模仿和声法”。他说:“《故乡》在艺术上的特点,我自己认为一是抒情性旋律与朗诵风旋律的结合,一是运用了多层次的音乐表现手法,包括纵向的和横向的。在中国气派的和声探索中,我是着意侧重于自由运用复调写法,特别是模仿对位,以保持作品具有民族风格的多声结构。”他的“自由运用复调写法”与“随机模仿和声法”表述不同,但实际上是民族风格的多声结构的纵横两个维度,犹如一个硬币的两个侧面。“随机模仿和声法”是就其纵向结构及序进而言的,强调的是“纵”是“横”的结果,而“自由运用复调写法”是就其横向调式化处理而言,强调的是“横”是“纵”的依据。
(二)西方和声标识的改造形式
对于这种“随机模仿和声法”,陆华柏有自己一套较为繁琐的和弦标识方式。为了便于转述陆华柏的和弦的标识,特择其文中[9]《绣荷包》的第五段的乐谱及陆华柏的和弦标识,重新绘谱,并加以述评(见谱例9)。
谱中“三度模仿”下面是下属到主,下属和弦S划二杆表示第二转位,主和弦T右侧上方有数字6音,表明加6音的主和弦。下标有“徵”,即徵调式,并指明为bA为宫,即bA宫系统中的徵调式,bE大三和弦是临时主和弦。谱中“五度模仿”下面是属七到主,D7的7音将括号悬置右侧,表示是加七音三和弦,不同于属七结构。第29小节的T左下侧数字0表示省略了3音主和弦,这个和弦在第二拍上增加了7音和9音,并用括号列出7和9,悬置在T的右上侧,根音为C,因下标有“徵”,显然徵为C,那么,宫音则为F。接下来的第30小节是s-t,t,t是d小三和弦,下标有“羽”,说明是羽调式,显得宫音还在F上。F同宫系统中调式交替了,从徵调式到了羽调式。第31小节的S,右上括号有数字6,下划有一杆,表明这个S,根音为F、加了6音(D)、第一转位,且对于后面的T主和弦而言,它是下属功能。注意,第30小节的t与第31小节的S有个等号“=”,陆华柏原文没有说明这个等号,我认为这个等号表示,前面的t羽调式主和弦,就最后结束的C徵调式主和弦而言,也相当于下属功能,与后面的S功能相同,只不过它是二级下属,而后面的S是四级下属而已。
这八小节的片段,足见陆华柏和声标识,用心之细微,标记之繁复。三小节按bA宫进行和弦标记的,后五小节按照F宫系统标记。表明上看到是S-T或D-T西方和声的功能表述,而实际上所作的说明,又完全消解其原来的功能含义。比如第28-29小节,一方面采用的是属-主结构来表示,一方面,又指明了横的旋律来自于五度模仿,属七和弦只是加七音的三和弦,主和弦是省了3音主和弦。可见,这个属-主结构内涵被完全掏空了,徒有其表。可以想见,陆华柏对自己作品的民族风格的表述,陷入了一种尴尬境地,一方面,他在创作中力求突破西方和声的主音体制,另一方面,他的理论表述又不得不依赖西方和声标记。正如他的这首简洁的《绣包荷》伴奏,思维清晰,手法灵动,却选择了副属结构的标识方式,并加上数字化的信息说明。这种标记方式,既有西方大小调和声的功能标识的改造形式,又有中国的宫商角徵羽的调式说明,这样一套繁杂的和声标识法,显然是不能很好说明和胜任自己的“随机模仿和声法”的。
谱例9.
近百年来,为了说明中国调式和声与西方功能和声的差异,谋求的中国调式和声的特有标识,一直是中国学者的一项学术追求。大家各显神通,各有其法,不同时期也不尽相同,但是,采用传统和声S、D、T的标识的改造形式来说明中国调式和声,却又是一致的。陆华柏也不例外,标识更为繁琐。
实际上,完全可以撇开繁复的功能性标识,直接说明音高材料拓展方式,既得要领,也更便利。像陆华柏编配的《绣荷包》这一段的和声,音高材料是通过旋宫得以拓展的,第26小节的宫位由前面右手bB宫五正音旋宫至左手bA宫,拓展新的音高材料bE和bA。右手又回到bB旋宫,再旋至第28小节的F宫,增加A音,还原的B音。B音看似属七和弦的三音,但与属七和弦貌合神离,它是原民歌旋律本身就有的,《绣荷包》前面四段第一句旋律都是C-B-C,第五段才是bB。这段音乐一共8个音高材料,由于采用旋宫的手法,出现了bB、bA、F三个宫位。通过图示更为明晰(见谱例10)。
谱例10.
这一段伴奏,纵向和声的结合是横向的拓展或点缀的直接后果,没有传统和声的功能意义。采用这种调式和声图示法,音高材料及其意义一目了然。较之在传统和声的框架之下说明调式和声特色,关注音乐材料更合乎作曲家随机模仿的调式要领,也更为简洁。
通过介绍陆华柏经典艺术歌曲的创作,分析陆华柏调式和声的观念,笔者最后以四点作结:其一,《故乡》和《勇士骨》在和声上的成功,均得益于中西结合。《故乡》前、后两段和声不同,前为调式和声,后为调性和声,中西并置,相得益彰,服务于内容的表达,经久不衰,常唱常新。《勇士骨》完全采用西方调性和声,契合着中国歌词的节奏韵律,讴歌了时代精神,成就了另一种形式上的中西结合的典范。感人至深,具有动人魂魄的力量。其二,陆华柏生前最后留下的两篇文章,都是围绕中国调式和声的思考,他提出的“随机模仿和声法”,力求摆脱大小调和声的功能束缚,走出一条符合中国五声调式特点及审美的和声手法,其思考及其建树,为百年来中国调式和声理论的发展留下重要的一笔。其三,陆华柏所作的艺术歌曲《送孟浩然之广陵》及《绣荷包》的钢琴伴奏是他理论的重要的音乐论据,值得进一步研究。作品体现了中国调式和声全新的音高材料的组织方式,并融入了中国百年来和声“去主音化”的民族风格的创作道路之中。其四,陆华柏的中国调式和声的标记,是西方和声标记的改造形式,至今学界仍然停留在这个阶段,呈现的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繁荣”状态,这是理论滞后于创作的表现。抛弃主音体制,确立宫音本位,建立中国调式和声的理论根基,尚待后继者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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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丁卫萍.陆华柏在广西艺术学院——为陆华柏诞辰100周年暨逝世20周年而作[J].艺术探索,20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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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陆华柏.新中有旧,旧中有新——谈谈我的一点创作经验[J].黄钟,1989(4):22-23.
[8]陆华柏.探寻民族风格和声之路——谈谈我的一点创作经验之二[J].黄钟,1990(3):41-42.
(责任编辑:李小戈)
J642.5;J603
A
1008-9667(2017)01-0015-10
2017-01-22
江 江(1964— ),湖南衡阳人,文学博士,中国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音乐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