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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展倾城

2017-06-19刘洁

红豆 2017年6期
关键词:沪剧

刘洁,作品发表在《散文》《美文》《散文选刊》《人民日报》等多家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等数十万字,曾编辑《小说月报》《散文》《散文海外版》,获历届国家期刊奖以及百强期刊、中国最美期刊等多个奖项。编辑图书曾获中华优秀图书奖、鲁迅文学奖等。现供职于某期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人类为什么要发明戏曲?应该和歌唱的理由一样,不只要倾诉情感,还要讲故事,表现想象力丰富。戏曲一度是全民爱好,说 “倾国之恋”都不过分,当年的许多剧目、演员,因为备受关注而每每能看出当时的世态人情。戏如人生,其实,人生更是演不完的大戏。

秦香莲

如果有出戏曾经深入人心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除了当年的八个样板戏,就只有《秦香莲》了。大概在1980年前后,有个社会新闻,大意是郑州的一位法官支持了考上大学的丈夫的离婚主张,一起捱过贫贱生活的妻子在痛斥丈夫是陈世美之后仍然不能说服法官,当庭喝农药自杀。这个事的后果有两个,一个是法官被调离了岗位,另外一个是那个丈夫被永久地冠以“陈世美”的称号,以后的生活可想而知。仔细研究一下就会发现,出现“陈世美”式的人物是有阶段性的,虽然可能每个时代都出现,但是假如碰上大规模改变人生命运的节骨眼,这样的事情肯定出现的概率比平时要高,符合人追求更好的生活这一天性。陈世美被提起来的概率也高了许多。

《秦香莲》又名《铡美案》,这出戏各个剧种都有,故事的来源大致出自明代根据元曲整理的《包公案百家公案》里第二十六回《秦氏还魂配世美》,只是内容和现在的相差不少:秦香莲确实被陈世美杀了,虽然派的杀手不叫韩祺,还搞封建迷信用上了还魂丹;再一个就是英哥冬妹也换了名字,最后长大了都成了有本事的人,才到包大人面前告状;结局也和现在不同,那个狗头铡根本没提,就把陈世美噼里啪啦打一顿,发配了事。这么个故事被后人反复修改,到今天已经多了好些东西,多了好几道曲折,陈世美最后的下场也很叫观众痛快,他的名字的内涵和外延都被拓展到某种极致。如果仔细研究一下评剧名角白玉霜的演出剧目,会发现她在20世纪20年代就开始在舞台上演这出戏,至少说明这出戏的存在应该在那之先,她的女儿筱白玉霜在1955年拍摄了电影《秦香莲》,其故事就是今天的样子。但是这部电影的剧本和筱白玉霜的妈妈白玉霜当初的演出剧本却不是一个。1953年,共和国在成立了四年之后,着手整理戏曲舞台,此前一些人们耳熟能详的剧目,因为不符合当时的要求而被下架了。当时公布了一大批能继续演出的剧目,具体到个人,可能就非常少了,比如程砚秋就只有四出戏是符合要求的,其他的剧目只能弃演或做大量的修正。也是这个时期,中国戏曲研究院根据当时的要求,对戏曲进行了大量的改编工作,一些后来的经典剧目出现在舞台上,《秦香莲》就是其中之一。评剧首先移植了这个剧,原来的剧本是给京剧写的,还拍摄了评剧电影,这以后被更多的剧种移植,其中成功的例子是现存的另外一个剧种的同名剧目,京剧《秦香莲》。那是群英荟萃的一出戏,马连良、张君秋、裘盛戎、李多奎、谭元寿、马长礼都在剧中出现,人物各个不同,因其成功,以至于许多人都认为王延龄就该是马连良演的那副样子,而包拯就应该是裘盛戎样的黑头,由张君秋饰演的美丽又端方的秦香莲居然要被丈夫派人杀掉,引得许多观众义愤填膺,不能接受。据说早期的舞台上,陈世美是由谭富英扮演的,可是观众的反对声浪太大,一贯出演正面形象的谭大师,怎么能演陈世美那样的坏蛋呢?最后这个人物还被铡了,简直反了天了。后来,这个人物才交由马长礼来演。京剧电影《秦香莲》是1964年拍摄的,此时彩色电影已经在中国大地上被普遍接受。有了彩色的戏剧电影,大师们服装头面上的许多细节保留下来,和评剧的黑白电影有了很大的区别,大师们的表演也因为有了色彩而被保留得更丰富。

《秦香莲》的故事之所以能流行,和人的心理有很大关系。即使最强悍的人,在家庭关系里,都不一定强悍。许多人家里外面甚至能做两个人,而他们对配偶的要求也不同,越是生活条件艰难,那种贤惠、付出、以丈夫为重的女人越被歌颂。也就是这样的时候,对美丽的要求一定会退而求其次,生活能力被提到相当的高度。这也可以解释当生活条件不好的时候,男人和女人为啥要捉对生活,共同抚养后代、赡养老人。从经济学角度只有这样来看才是最合理、最俭省的资源配置,能以更小的付出换来更大的回报,结成一个整体后的两个人更有力量抗衡来自自然和社会的重压,把生活继续下去,或者说,勉力生存下去。而当社会处在繁荣富庶的时候,男人和女人不用彼此依赖就能生活下去的时候,也是家庭关系异常松散的时候,甚至婚姻的存在是否必要都可能成为问题。换言之,只要还有人生活在相对贫困的状态里,女人都可能是潜在的秦香莲,男人都可能是潜在的陈世美,当然,角色换过来也有可能。而如果生活条件改善了,他们生活观念的不同出现裂痕后又不能弥合,秦香莲的故事完全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且不分性别。

曾经有过一个阶段,陈世美是个符号,人们避之唯恐不及,有些人因为受不了社会舆论的压力,即使婚姻不幸福也依然忍耐着。从社会发展的角度看,这个阶段肯定会出现,资源的严重不足让许多人不能轻易放弃婚姻的契约关系。婚姻是什么?应该更接近政治和经济共同体的性质,为了家庭和围绕这个家庭的所有关系,都需要维护。一个婚姻的出现,说明又多了一个和社会对抗的团体。为了生存下去,对抗可能是软性的,为了小家庭的和谐,都在努力工作从而提高生活品质,从外表看来,和社会的整体要求甚至有一致的发展方向。只是从内里看来,这样的和谐是有条件的,也是要彼此妥协的。

今天的人们可能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个版本来自另外一位大师,且这位大师在《秦香莲》这出戏里是一赶二,他先演王延龄后演包拯,他就是周信芳。這位曾经和梅兰芳齐名的京剧大师,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更多的来源于电影《徐策跑城》和《宋世杰》。他独特的声音曾经让我很困惑,在听惯了马连良和谭富英的声音之后,忽然听到了一个哑嗓子,几乎以为是我的错觉,完全不能置信。首先打动我的是他饰演的老徐策,在城楼上跑来跑去,不断地申明自己为了给薛刚一家平反而费尽心力和煞费苦心。因为是在电影里,我基本上看不到他的跑的整体画面,只能想象他在舞台上的圆场跑起来的样子。脑补的结果让我更遗憾了,因为不能见到现场的他的表演。须知他是比较早的演这出戏的演员,1918年当他还是个23岁的小伙子的时候,就已经在演老徐策了,舞台经验丰富得很。还有个遗憾是关于《秦香莲》的,据说马连良的王延龄是借鉴了周信芳的表演,没有影像记录这出戏,今天只能通过声音了解当年的周信芳是怎么塑造这个倔老头的。而包拯居然是老生演的,也让我大跌眼镜。进而我想有没有可能,这个角色开始是为老生设计的,后来发现黑头来演更适合人物的特点呢?在周信芳的版本里,有些台词和今天体现的女性自立自强不太一样,比如秦香莲在看到公主之后的反应,她说:“公主打扮多娇艳,怪不得我夫被她缠三年。”这个傻女人仍然不能相信陈世美是自己想摆脱他们仨,天真地把矛头对准了公主。站在公主的角度,秦香莲这样的想法很奇怪,公主的日常生活应该就是这样的,只是和秦香莲的层次差得太远了,超出了秦香莲的认知范围。周信芳演的包拯最后也铡了陈世美,而且基本的情节起伏和现在的版本比较一致,只是台词稍有区别。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是扮相,他一个老生不可能描画成花脸的黑头样子,包拯的脸的颜色比较淡,那个著名的月牙不是竖着出现在两道眉毛的中间,而是横着出现在他脑门的右侧,而且为了强调包拯的刚正不阿,在他的脸上也描画了一些白色,像山川的样子。按照周信芳的说法,他在这出戏里的一赶二也是有技巧的:王延龄他演得比较克制,为了给后面演包拯留下足够的体力,可见老生演包拯是要比演其他人物费力的。抛开什么行当演包拯不说,只为了能开拓眼界,也很想看看周大师的演绎,可惜,永无可能实现了。

诸葛亮吊孝

和许多行业一样,戏曲界里小的偏门的地方剧种想发扬光大,一定要有大师的存在。河南越调流行范围很窄,申凤梅对其流传起了很大的作用。在梨园行里,名字不能作为性别的主要判断依据,大家都知道的四大名旦的名字,想一下子看出来性别,难度还是很大的,可一点不耽误人家的艺术享誉天下。被称为“活诸葛”的申凤梅是女的,戏曲舞台上有反串这一说,可在舞台上反串了一辈子的,且能做到臻于化境的艺人,仍然是少数。

《诸葛亮吊孝》这出戏说的是诸葛亮在三气周瑜把他气死了之后,念着孙刘两家还要继续友好才能共同对付曹操,于是不顾手下人的反对到江东来吊孝。江东人从开始的对抗到后面的理解、接受,最后答应继续团结一起抗曹,这场风波平息。这出戏是戏曲电影,陈怀皑导演,申凤梅主演。此前我以为豫剧是河南唯一的地方剧种,等她开口唱,我立刻意识到这个应该不是豫剧,可是和豫剧很像。完全没想到演员是女的,只是觉得声音和京剧的须生有些不同,可能是地方剧种的特色。知道了诸葛亮是女的演的,我就又想办法看了一次。这次看出来许多的门道,其中之一就是能演须生的女人应该不会太好看。后来的一系列发现印证了这个判断。许多年之后看到孟小冬的照片,感叹果然是事无完全,总有规律中的意外,果断地修正了这个观点。不过,申凤梅的诸葛亮的确演得好,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气韵在她的人物身上流动,非常动人且让人印象深刻。

这个故事在今天看来有点平淡,曲折不够,从开始就能想到结局,架子拉得不够大。当初吸引我看下去的一个因素是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点:当周瑜被气死之后,发生了什么?一直以来我对童话中的“从此,王子和公主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之类的话异常反感。所谓的幸福生活到底指的是什么,我的有限的人生阅历告诉我,人与人理解的幸福的差距可能差之千里,所以特别爱探寻一个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后,接着要怎么继续下去。王子和公主结婚了,第二天早晨要洗脸吃早饭吗?这类的问题一直纠缠着我。就像诸葛亮把周瑜气死了,他在高兴之余会有担心吗?他可能面临着因为自己的做法而导致的各种难题吗?这个戏告诉我了,他有,而且还为此付出了代价:他要只身一人去江东吊孝,要面临危险,要化解自己做的危局。真是不作死不会死,从某种角度说,那些做事时不管不顾的人,可能更容易达到人生的巅峰。现存的关于三国的故事里,周瑜都被形容为小肚鸡肠,不能容人,是个总在想办法害搭档的家伙,可仔细分析一下,他虽然这样做了许多次,但都给诸葛亮留下了活命的口子,就连刘备到东吴娶孙尚香回荆州的路上,他也只是想拦住这两口子不让走,没想过要杀人。倒是口口声声仁义不断的诸葛亮用了三次手段气了周瑜三次,就把大都督周公瑾给灭了,从此蜀国少了个劲敌。东吴的人事变动因而风起,变化多次后曾经名不见经传的人物逐个登场,直接导致了若干年后陆逊灭了刘备。所以诸葛亮这个只考虑短期利益的家伙,是担了害人害己的责任的。当初看这出戏的时候,我站在东吴一边,那些武将因为都督之死而要动手杀了诸葛亮,简直顺理成章。倒是看到后来,鲁肃出面了,和诸葛亮一起说了一大篇讲道理的话,把武将都说服了,我就有点不同意了。多少年过去,自然明白了,那种情势之下,周瑜死了,下一个都督肯定是鲁肃无疑。这个老好人,一贯有周瑜撑腰,也一贯被周瑜欺负,他忍了周瑜那么久,终于能有出头之日——哪个武将要出来坏了老子的大事,肯定是没长眼睛,一定不能放过。后来鲁肃果然出任大都督,甚至比周瑜当初还要位高权重,在东吴的许多地方建立了水军训练基地,在今天的洞庭湖都有一个,其为人应该不只是当初给大伙留下的老好人印象那么简单,或许可以说,是鲁肃借着周瑜之死,达到了自己上位的目的。

申凤梅被称为大师,是有师承的。她开始学戏时已经11岁了。这在通常的情形下是比较晚的,当时的老师之一李大勋后来做了她的丈夫。14岁,这个姑娘已经登台,只短短三年间就挑班子,天赋肯定是有的,努力应该也不可少,很快就成为名角。到解放战争时期,她的戏班子加入了解放军体系,变化几次之后从一个地方剧团跃升为省级剧团,多次进京演出。就在其中的一次,她遇到了贵人——京剧大师袁世海,袁世海介绍马连良和她认识。通过一系列悄无声息的考察,申凤梅成了马连良的弟子。以前的师徒关系是大事,收徒和拜师都是了不得的事情,脑门一拍做决定是不大可能出现的。既然做了师父收了徒弟,老师对徒弟要有个真章的帮助,马连良不仅言传身教,告诫她:都是唱须生,但要根据自己的特点来唱,可以学神不要学形,甚至小到唱戏时的内衬坎肩,都会关心到位,叫了相熟的裁缝量体裁衣送给申凤梅。大师的影响是无处不在的,见识过大海的人再看见小河沟应该不会惊讶。当初的教诲可能比想象的少,但重质不重量,有水平的老师点拨一两下,胜过自己摸索好多年,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和大师在一起,境界的提升才是关键,没有袁世海就没有后来的申凤梅,大师申凤梅。当时比较少见的是跨戏种收徒,之后不久,豫剧名角马金凤拜梅兰芳为师,也是佳话。

比较有意思的一个事是作为女演员,申凤梅不只出演过须生,还出演过小生、旦角,虽然是从传统戏剧开始戏剧生涯,但是1949年之后,她出演了一批现代戏,其戏路之宽是那些专攻某个行当的演员不能想象的。现存资料表明,她甚至演过老旦,在《斩秦英》一戏里,她的角色是皇后,和皇帝丈夫是多年夫妻,明白经过那么多年的磨合,自己和丈夫之間更多的是亲情了。当女儿跑到宫里说要救外孙,她开始以为没问题,后来发现事情很复杂,但是仍然在不断斡旋,和皇帝丈夫讲明各种利害,直到最后救了秦英。申凤梅此前没演过老旦,她为此下过很大的功夫,在其中的一折里她的“哭殿”一段情理互应,饱含深情,成为这个角色的经典唱段,她的皇后一角从此成为楷模,别人再演会不自觉地模仿她。她甚至能演喜剧,几乎在拍摄《诸葛亮吊孝》的同一年,《李天保娶亲》也拍摄了,她在里面饰演的李天保有严肃沉稳的一面,也有幽默风趣的成分,她同样掌控自如。老舍先生曾经断语给她:越调能手,生旦不挡,悲喜咸宜。一个女演员,唱的是小剧种,最后成了昆乱不挡的全才艺人,付出的努力是超乎想象的。戏曲界名言曰: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又曰: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行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可见,做这个事,要有个韧性,短时间内速成不太现实,真真是慢工出细活。在她身上还有个现象很典型,就是她的演唱方式早中期和晚期是有变化的。作为极重视唱功艺术的戏曲门类,越调的唱腔苍劲有力,表演朴素潇洒,极富感情。有戏曲评论家认为,直到1985年,申凤梅唱腔的主要特点都是这个,此时老艺术家年龄不小了身体也不像壮年时那么强壮,再表演需要大量肺活量的唱腔可能会有难度。顺应了这样的情况,她对演唱方式进行了修改,既适合当时的潮流,又符合自己的能力,此后再录制大量的音像制品,都是修改后的风格了。而她的学生们也纷纷改变以前的唱法,跟上老师的节奏,后果是双向的,喜欢的人说好,听不惯的人会很难接受。其实类似的情形并不少见,舞台上的即兴之作不说,就是那些名剧,名角在唱的时候,都会根据自己的情况加以修正,从而展现出演员的最好状态。想想同是一出《空城计》,马连良和谭富英、杨宝森的唱法就是不同的,他们都是一代宗师,却没人提过异议。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从来都是最有力量的说服别人的方式,在这一点上,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从没变过。

罗汉钱

沪剧发展史上,有个女演员,曾经两次受到全国观众的瞩目,一次是1956年拍摄的戏曲电影《罗汉钱》放映之后,还有一次是沪剧《芦荡火种》在全国引起轰动之后。这个女演员就是丁是娥,她的艺术表演方式也被称为丁派艺术。

丁是娥当然是艺名,是她的老师丁婉娥送的,为了让她的演艺生涯更顺遂。就像白玉霜和筱白玉霜,常香玉和小香玉。能在艺名中带上老师的一部分名字,说明这个学生曾经非常被看好,通常情况下,类似的判断都不会错。到新中国成立的时候,这个女演员已经是沪剧不能忽视的角了。被新生活感染的艺人们,有一腔的热情要献给人民,他们的方式是演出能受到人民喜爱的戏。深扒一下当初《罗汉钱》的制作过程,会有种草率上马希望快速出成果的感觉。这个剧编剧是三个人,一个是原来的越剧编剧,一个是沪剧的写手,还有一个更像是总体协调,这样的结构是经过考虑的。故事有来源,赵树理的短篇小说《登记》,他的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或者戏剧的不少,比如《小二黑结婚》等等,说明了两个问题,一个是他的作品适合当时的形势,应和了时代的发展,还有一个是写这类作品的人有点少,进城干部中能写点文学作品的人少,当时文盲太多,比不得今天受过基本的中学教育就可以编造故事成为影视编剧了,从小说家转型过来的更是数不胜数。追名和逐利是人的天性,刚刚改革开放的年代里,和文学亲近曾经被认为是时尚和高端,于是一些人才前赴后继地扑进这个领域,最优秀的人创作出了无数好作品。后来社会风潮变换,文学不再是聚光灯下最闪亮处,许多人顺势而为转行做了别的。人才少了的结果就是文学队伍中的高精尖领域更瘦了些,近些年更有一股趋势,写小说已经成为影视编剧的又一条捷径了。

《罗汉钱》故事不复杂,赵树理的小说基本上都不复杂。村子里有个中年妇女小飞蛾,当初曾经想自由恋爱结婚,无奈时势不对,嫁的丈夫知道她以前的底细,一度非打即骂。到女儿长大了,又是想和喜欢的人结婚,但是不被环境接受,小飞蛾担心女儿如果随便嫁了会受虐待,和自己当初一样,于是支持女儿的做法。新《婚姻法》颁布,女儿顺利成婚。这个故事的内容、结构和《小二黑结婚》《刘巧儿》都很像,时间上也是前后差不多一个时期推出的。当初为了宣传婚姻自主,文艺工作者下了很大的功夫。小说中同题材的应该不少,各个剧种都上阵,掀起了宣传新高潮。如果能找到当时的各种纸媒,估计会看到类似的剧目,一定比现在知道的多许多,能在其中存留下来,说明水平出类拔萃。这样简单的故事,剧本其实有点单薄,想让观众感动,演员的压力很大。一篇短篇小说,信息量没那么多,留给改编者的线头也是有限,换一个角度说,改编者的自由发挥空间会多许多。目前看到的戏,编剧发挥的地方并不多,骨架没有大的变化,甚至对小飞蛾的塑造都有点太正了。小说里对这个人物用了个“飞”字,说她在正月十五的晚上,村子里花灯闪亮的时候,到村子里“飞了一圈”。按照小说里提供的资料,小飞蛾此时是中年妇女,四十岁左右,农村人这个年龄是要开始德高望重,过不了两年就要有第三代,做奶奶的人了。居然还被写成“飞”,至少不能说是个简单的人物。戏里的小飞蛾看不出来“飞”的意思,倒是受气包的样子比较足,战战兢兢地时刻担心丈夫的反应,什么事都是丈夫回来商量后再定。即使夫妻两个商量的事其实最后做决定的是小飞蛾,可表面上她是不会做主的。后面戏剧冲突里,这个人物仍然比较弱,不太像能拿主意的母亲。所以,当她忽然在全村人的面前,对女儿的由媒人介绍的婚事说出反对意见的时候,还挺让人吃惊的。和前面的人物铺垫有距离,感觉突兀,不太成功。

大概是20世纪80年代的中期,我第一次看到《罗汉钱》这出戏,印象最深的是“燕燕说媒”一段,后来发现大家都对这个片段印象深、喜爱,于是感叹果然好东西观众都有数。戏里的小姑娘燕燕喜欢上了同村的小伙子小进,可父母不认可,一定要把女儿嫁到家庭条件更好的人家去。燕燕的心很大,自己的问题还没解决呢,先跳出来要给艾艾和小晚解决问题,向小飞蛾提亲,给她女儿做媒。小飞蛾开始不愿意,觉得村里人会说闲话,她非常头疼閑话的问题,因为闲话,她的丈夫张木匠才会出手打她。可是燕燕的说法打动了她,“既然这两个人在村里有闲话,索性就让他们在一起好了,那样就没有闲话了”。小飞蛾到目标亲家那里听墙根,发现女儿如果嫁入这个家里,可能会走上和自己一样的道路,终于认可了燕燕的说法。鲁莽的小姑娘燕燕运气不错,碰到了好时机,这个事解决得干脆利索。有一年春晚,沪剧名角茅善玉演唱了这个片段,我一听,这个我熟啊,乐颠颠地跟着哼,心情甚是愉快。

这出戏的演员都是沪剧的一时之选,里面不起眼的人物,可能是沪剧名噪一时的好角。而导演更是耶鲁大学毕业的,导这出戏是因为热爱祖国的传统戏曲艺术。传统戏曲里,始终是演员主导制,翻翻四大名旦的表演历史,他们的许多剧都经过改编创新,一定有人做过类似导演的工作,但是都没有从那个角度进行说明。沪剧历史不长,在丁是娥唱戏的早期,还叫申曲,属上海地区的曲艺门类,吸取了苏滩和滩簧的一些唱腔和表演方式,再加上点耳熟能详的江南小调,发展成了沪剧,属于时间短、成熟快的那类,所以沪剧有些名角也是曲艺方面的名家。当初为了生存,演员都是很拼的,这出戏里看起来受气包似的小飞蛾扮演者丁是娥,在20世纪40年代中期曾有过性感照片出现在招贴板上,被媒体称为上海的“玛丽蒙丹”(同时期好莱坞性感偶像)。她的婚姻也充满了戏剧色彩,她的丈夫是当时的“沪剧皇帝”,而她被称为“女皇”。他们相识比较早,各自都有爱人,因缘际会之下,关系发生了变化。后来他们携手走过以后的生活道路,其中的各种阴影构成了这段婚姻的主要成分,使得双方的感情生活都有点别扭。有了这些过往,到“文革”的时候,丁是娥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据说在上海郊区的奉贤干校,周信芳、赵燕侠和丁是娥们都被批判,给许多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丁是娥的态度,她的样子“好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或早或晚罢了。

大概在《罗汉钱》电影拍摄的两年后,有个戏被酝酿出来,故事来源于一个纪实文学作品——崔左夫的《血染着的姓名——三十六个伤病员的斗争纪实》,是发生在江苏常熟地区沙家浜的革命历史。1960年1月,这个名为《芦荡火种》的戏上演了,之后被修订过一次,进京演出获得了领导人的好评。之后回沪,创下了连演310场、观众51万人的惊人记录。沪剧一时成了最引人注目的剧种,剧中的演员们也红得发紫。剧中,丁是娥演阿庆嫂,把沉着应敌、机智圆滑的茶摊女主人、地下革命者演得栩栩如生。大概在1963年,这出戏被北京京剧院看上并改编,汪曾祺作为编剧之一给这出戏添加了文学性,剧中的唱词被广为流传,甚至成为人际交往中的描述语,比如“人一走,茶就凉”。之后公演的演员阵容名角如云,大获成功。这出叫《芦荡火种》的戏,被更高的领导人首肯,在被改名为《沙家浜》之后,更成了现代戏的榜样。关于阿庆嫂的演员人选,目前流行的说法是开始由赵燕侠演,其实还有一个人也演过,言慧珠,而她饰演的阿庆嫂被称为全国第二。言慧珠是爽快人,立马问,谁第一?答曰:丁是娥。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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