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笛
2017-06-19文扬
文扬,湖南长沙人,现在美国某医学中心从事医学科研和教学工作。曾在《文学界》《芳草》《读者》《故事会》《海外文摘》等报刊发表作品。
一
路笛是孟宪明的妻子。路笛和孟宪明的相识,充满了戏剧色彩。
孟宪明大学毕业后去美国水牛城(Buffalo)的一个大学读硕士。他来自湖南的一个小县城,家里并不是很富裕,他父母为了送他来美国念书,把一生的积蓄都用完了。孟宪明来美国读书才半年,家里就发生了变故,父亲脑溢血半身不遂躺在了床上。为了减轻父母的经济负担,孟宪明节假日都去当地的一家中国餐馆打工,做的是洗碗、择菜、打扫卫生之类的杂事。孟宪明是学生签证,按照美国的法律,学生签证是不允许在外面打工的,一旦被发现,后果会很严重,孟宪明有被遣返回国的危险。所以,孟宪明只能偷偷摸摸地在餐馆后厨工作,轻易不去前台。
一个周六下午,孟宪明正在厨房洗碗,一个在前台服务的中国女孩突然跑过来,对孟宪明说,小孟,店里刚刚来了两个美国人,一男一女,我觉得他们的言谈举止非常可疑,我怀疑这两个人可能是移民局派来的探子。孟宪明一听,顿时吓得手脚发软,丢下正在洗着的一堆盘子,慌慌张张从厨房后门溜了出去。厨房后院是一片草地,隔壁有一家中国人开的理发店,孟宪明从后门进了这家理发店。
路笛这时正坐在理发室的一张椅子上,理发师何姐在给她吹头发。孟宪明进来后,也没有注意到何姐有顾客,急急把她拉到一边,对她说餐馆可能来了移民局的密探,他想在理发店躲一躲。何姐是见过世面的人,听了他的话,表现很镇静,要他不要慌张,拉过旁边一把椅子,要孟宪明坐在上面,随手把椅子背上搭着的一块大围布罩在他身上。
路笛莫名其妙地被晾在了一邊,她看何姐那样子好像是要给这个刚进来的年轻人理发,不满地叫起来,何姐,我这里还没有做完呢。
这时,孟宪明才看到屋里还有另一个人,一个年轻女孩。何姐叫孟宪明坐在那里别动,走过去抱歉地对路笛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这就来给你做。孟宪明坐在那里朝路笛看,觉得面熟,认出了女孩和他在同一个大学学习。后来,孟宪明什么事也没有,原来,那两个美国人不是移民局的,只是一般的顾客。
孟宪明和路笛就这样认识了,关系发展很快。一年后,两人结婚了。这时路笛已经毕业,在水牛城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
孟宪明读硕士读了一年多。由于他所学专业的就业前景不太乐观,他改了专业,学牙科。孟宪明对牙科并不陌生,他父亲原来就是国内的牙科大夫。经过半年的拼搏,孟宪明顺利通过美国牙科入学考试,进入了美国中西部科罗拉多大学的牙科学院学习。
二
孟宪明从国内同学那里打听到,上大学时同住一宿舍的许连文就在科罗拉多大学进修,便和许连文取得了联系。牙科学院开学前一周,许连文去机场接孟宪明。听到孟宪明说他已经结婚,觉得很是意外,说,孟宪明,你小子行呀,不哼不哈地就喜结良缘了。当初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宿舍的几个同学中,就你一个人守身如玉,连女朋友都没有谈过,没想到,现在你成了我们中间第一个结婚的人。
许连文问孟宪明,什么时候把老婆接过来?孟宪明说老婆正在往这边找工作,什么时候找到工作还难说。在美国读牙科是个烧钱的专业,每年学费都要好几万,孟宪明读书的费用主要来源于路笛打工挣的钱。
为了省钱,孟宪明没有另外租房,就在许连文的公寓里住下来。公寓是两室一厅的格局,原来是许连文和另一个中国学生合租,现在孟宪明来了,就只能住客厅了。客厅里有一张三人沙发,打开可以当床用,睡觉时,只需要把沙发放下来就可以了。
三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许连文被一阵门铃声惊醒。随后,听到开门的声音,有人进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在客厅里响起,夹杂着一串串银铃似的笑声。有人来访,听声音还是个女孩。许连文看看钟,八点二十分,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又拿出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把散乱的头发理了理,打开房门走出去。
客厅里面空无一人,客厅门敞着,沙发床边立着一个带轱辘的红色旅行箱,看样子,客人是远道而来。
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从门口闪了进来,粉白的圆脸,晶亮的眸子,一身牛仔T恤,青春逼人,活力四射。一刹那的愣怔之后,许连文认出来了,这年轻女子就是孟宪明的妻子路笛。路笛的玉照就摆在客厅靠窗的书桌上,从早到晚笑盈盈地望着屋子里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
女孩先开口,说,我是路笛,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是许连文,宪明的大学同学,我经常听宪明提起你。
没错,我就是许连文。许连文连忙回道,欢迎欢迎!你是从水牛城来吧?怎么没听孟宪明说你要来呀?
路笛调皮地笑笑,露出一排珍珠般洁白的牙齿,说,我没有告诉他,就是想给他一个surprise(惊奇)。
许连文看看凌乱的客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屋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你要来,也没有事先收拾一下,让你见笑了。他拖过一把椅子,把椅子上的几本书拿开,要路笛坐。路笛说了声谢谢,并没有坐椅子,而是一屁股坐在了沙发床上,拍了拍床,说,这沙发床不错,坐上去还蛮舒服的。
这时,孟宪明进来了,他的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孟宪明对许连文说,我介绍一下,这是路笛。
路笛接过话,说,我们已经认识了。
孟宪明把塑料袋放在地上,对许连文说,路笛是昨天晚上八点钟多开车从水牛城出发的,开了一整夜,你说她这不是在玩命吗?
许连文听孟宪明说路笛开了一夜的车,望着路笛,好半天没合上嘴。
孟宪明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打开盖递给路笛,路笛接过水瓶咕噜咕噜喝起来。孟宪明又去拿鸡蛋和面包,说要给路笛做早餐。
路笛不要他做,说她路上吃了面包,现在还不饿。
许连文说,路笛一夜没睡,目前当务之急是让她补一觉。他对孟宪明说,你把你的被子枕头拿到我房里去,让路笛在我房里睡一觉。我今天要去学校,昨天的实验还没有做完。
路笛摇头说她不想睡,一点都不困,说一夜不睡算不了什么,当初汶川大地震,她在那里做志愿者,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也没事。
路笛帮孟宪明把沙发床上的被子床单收起来,放进走廊的壁柜里,把床收起来还原成沙发,又把堆在地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搬走,把挤在角落的咖啡桌移过来。一切收拾妥当后,孟宪明和许连文再看客厅,竟觉得有些陌生了。自从孟宪明住进来后,沙发床就没有收起来过,客厅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卧室。
路笛说她带了荔枝,这次来就是为了给他们送荔枝。孟宪明去厨房拿了一个洗菜的盆,路笛提起塑料袋,把荔枝倒进盆里,暗红色的荔枝装了满满一盆。许连文看到圆滚滚的荔枝,不由得眼前一亮,问路笛,你从哪儿弄的荔枝,莫非纽约的水牛城还产荔枝不成?
路笛说,水牛城才不产荔枝呢,我昨天去了加拿大多伦多的中国城,在那里买的荔枝,我回美国时,还差点被海关给逮住了。路笛表情夸张地说。
孟宪明问路笛,过海关时发生了什么事?
路笛给他们讲了事情的经过。
四
水牛城是美国伊利湖东岸的港口城市,与加拿大伊利堡隔尼亚加拉河相望。每年荔枝收获的季节,不少住在美国这边的亚裔人会越过美加边界,去加拿大购买新鲜荔枝。但新鲜荔枝属禁带物品,美国这边不许过海关,所以从加拿大带荔枝到美国是一种非法行为,海关会没收并罚款。因为一般美国人不认识荔枝这种水果,所以美国海关的官员就把视线落在了从加拿大进海关的亚裔人身上。
孟宪明和路笛住在水牛城时,每到荔枝丰收的季节,都会去多伦多买荔枝。他们通常是早上开车去,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多伦多,在中国城买几斤荔枝提在手上,边吃边逛街,等到下午回美国时,荔枝也吃得所剩無几了,即便被海关查到,只说是带着路上吃的,人家也不会把你怎么样,顶多是没收荔枝,扔进旁边的垃圾箱了事。
不过,路笛总是很幸运,她开车进出海关时,从来没有被海关官员检查过。所以,路笛过海关时,车通常不熄火,她只是摇下车窗,笑容可掬地把准备好的身份证件交给海关官员。海关官员一边检查证件,一边例行公事地问她是否带了新鲜水果。路笛也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没有。然后,海关官员把证件交还给她,说,你可以走了。路笛回应一声谢谢,油门一踩,车吱的一声开出去好远。
昨天路笛去加拿大多伦多的中国城就是专门去为孟宪明买荔枝的。路笛知道孟宪明喜欢吃荔枝。而孟宪明如今所在的美国中西部城市,根本没有荔枝卖。路笛便打算在荔枝上市的季节,去一趟多伦多给孟宪明买荔枝,然后连夜开车把荔枝给他送过去。这件事,路笛没有告诉孟宪明,她想到时给孟宪明一个惊喜。
可是,这回路笛去加拿大买荔枝回美国过海关时,就没有那么走运了。她返回美国入关时,那个查看证件的海关官员看完她的证件后,并没有挥手让她把车开走,而是绕着她的车走了半圈,然后回到驾驶室窗口,对路笛说,请你把后车厢打开,我要检查。
路笛一听,知道糟了,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她买的那一大袋荔枝就放在后车厢里。她真是后悔,刚才海关官员问她带没带新鲜水果时,她不应该撒谎说没有,可现在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她只能听天由命了。
毫无悬念的,那个海关官员在后车厢里发现了那袋荔枝。他拎着荔枝走过来,脸色铁青地对路笛说,我希望你能对此作出解释,你为什么对我撒谎?
路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满脑子想的是海关官员会如何处置她。海关官员把荔枝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垃圾桶已经满了,那袋荔枝放上去之后,高出桶一截,摇摇欲坠。海关官员表情严肃地要路笛跟他去海关办公室。路笛默默打开车门下车,转身关车门时,才发现自己的车钥匙还插在车上,车没有熄火。路笛对海关官员说,请你等一下,我忘了取车钥匙。就在这时,从海关办公室那边出来一个人,那人叫住海关官员,说了一句什么。海关官员答应一声,回头向那人走了两步,嘴上说着什么。路笛见状,鬼使神差似的,迅速捡起垃圾桶上的那袋荔枝扔进车里,跳上汽车,脚踩油门,车开动了。这时,路笛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海关官员转过头来,发现她的车开走了,眼睛瞪大了,马上喊道,Catch her,she is a liar(抓住她,她是个说谎者)。路笛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跑,不能让他们抓住,她的车很快冲出了海关,汇入了出关的车流里……
路笛描述这段经历时,充满了侥幸者的胜利口吻。许连文长舒了一口气,为路笛庆幸。孟宪明一脸的严肃,说,路笛,这次让你跑掉了,是你的运气,下次可不能再这样莽里莽撞了,这种事要是被抓住,可不是好玩的。
路笛委屈地说,我还不是一心想给你带荔枝来吗?
我知道,孟宪明语气变得温柔了,他伸出胳膊搂了一下路笛,说,路笛,我不想你出任何事,更不愿意你为我冒险,你听见了吗?
路笛说,我知道,不会有下次了。其实,这事过后,我想起来还真是觉得后怕。
五
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孟宪明告诉许连文,路笛下个月要来,他想搬出去,找个一室一厅的公寓,要许连文替他留意一下校园里的广告。许连文问孟宪明,路笛是不是在这边找到了工作?孟宪明说还没有,现在美国经济不好,一般公司都不愿要外州的人,如果路笛搬过来住的话,在本地找工作要容易一些。
路笛来的那天,孟宪明一大早就起来了,洗菜,切菜,炖肉,煮饭。一切准备停当后,他把许连文叫了过来,说路笛今天中午就到,我们一起吃个午饭。这次来,路笛没有开夜车,孟宪明为她制定了一天半的开车计划,还为她预定了前一天晚上的汽车旅馆。
快十二点时,孟宪明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看,说是路笛的电话,可能快到了吧。孟宪明听电话时,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许连文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路笛路上没有出什么事吧?
孟宪明接完电话,对许连文说,路笛的车被警察扣下了。
许连文吓了一跳,问,警察为什么扣路笛的车?
孟宪明说,警察说她车里装的东西太多,把左右镜、后视镜全都挡住了,这样开车太危险,把她的车给扣下了。
这也扣车,又不是卡车超载,许连文觉得奇怪,问孟宪明,路笛到底带了多少东西?
孟宪明一脸疑惑地说,我也不知道她带了多少东西。昨天出发前,路笛给我打电话,说她把能带的东西都带上了。
那现在怎么办?
孟宪明想了想,说,连文,我想借用一下你的车子,我去接路笛。
她现在到哪儿了?
在70号公路,离这兒不到一百迈。
我和你一起去。许连文说。
孟宪明他们到达那里时,路笛正在路肩上等着他们,看见他们的车,她赶紧跑过来。孟宪明看见路笛的车后面有一辆黑色警车,警车里面有人。他问路笛,那个警察一直都在这里守着你?
路笛没好气地说,才不是呢,这个警察是后面来的,前面那个扣我车的警察早就走了,这么热的天,肯定回家避暑去了。警察还有两班倒,我在这里都快晒成鱼干了。路笛有些委屈地说,其实,我用得着他们看着吗?我的驾照都被他们拿走了,我还能跑到哪里去?
他们朝路笛的车走去。路笛的车是一辆日造本田车,银白色,经过这一路颠簸,已经变得灰头灰脑了。许连文往车里望去,只见花花绿绿被子枕头之类的东西几乎完全挡住了这一面的车窗。车里的东西还真不少,许连文叹道,转眼发现孟宪明和路笛都不在旁边,回头一看,见孟宪明和路笛正在和一个警察说话,那个坐在车里的警察已经下了车。
许连文走过去时,他们已经说完了。孟宪明对许连文说,警察刚才说了,只要我们把路笛车里的东西搬出去一部分,不再挡住车的视镜和后视镜,路笛就可以把车开走了。
许连文说,那还等什么?赶快搬东西呀。
两人来到车前,孟宪明拉开了车门,只听砰的一声,一个炒锅从车里掉下来了,砸到路肩的水泥地上,幸亏孟宪明及时往后退了一步,炒锅才没有砸到他身上。紧接着,一连串的东西从车里滚了出来,有旅游鞋、饼干筒、浴液瓶、笔筒,还有一个毛茸茸的玩具熊也掉了出来,一个保温杯还滚到了车底下。所幸一个羽毛球拍挡在了车门中间,要不然还会有更多的东西从车里掉下来。
孟宪明摇摇头,哭笑不得地对路笛说,有你这么装车的吗?到处都塞满了东西,简直就是乱来,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路笛一脸无辜地解释道,我也没有办法,要带的东西太多了,扔了又觉得可惜,当然就见缝插针,哪里有空间就往哪里塞,你别说,这小小的车还真能装不少东西呢。
几个人把掉在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孟宪明还爬到车底下把保温杯捡回来,那场面确实很搞笑。警察站在警车边,饶有兴趣地往这边看,脸上是一副想笑又极力绷着的表情。
路笛车里装的东西完全超出了孟宪明的想象力——电视机,吸尘器,微波炉,高压锅,电饭煲,炒锅,被子,枕头,衣服,鞋子,还有两个旅行箱也在车子里面,真不知道路笛是怎么把这些东西装进去的。
孟宪明忍不住说起路笛来,路笛,我没想到你会带这么多东西,你这是何苦呢?路上开车也不安全,难怪警察把你的车扣下了,我们缺什么东西,可以在这边买呀。
路笛说,买不是要花钱吗?我们有现成的,干吗要花那些冤枉钱?今天算我倒霉,十几个小时开过来了都没事,偏偏快到目的地了,被警察逮住了,说我车里装的东西太多,真是莫名其妙。美国警察也管得太宽了吧,还一个个都是死心眼,我怎么说好话都不肯通融——警察就站在边上,反正美国警察也听不懂中文。
二十多分钟后,两辆车上路了。孟宪明和路笛一辆车。孟宪明启动车的时候,路笛嘴唇凑过来,在孟宪明脸上甜甜吻了一下。
责任编辑 谢 蓉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