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卷香远(外一篇)
2017-06-19安然
1
暮春初夏,真是读书的好时节。
这样的日子,春天的喧哗渐渐沉实,而大地上余芳未歇。
这样的日子,夏日的浮躁未及生发,而天宇间气蕴正好。
季节在不急不徐地更迭,全然不顾举世的车水马龙熙来攘往。这样的日子,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潜伏已久的东西被唤醒。“她”遗世独立,与我的版面无涉,与我的一日三餐无涉,与我的亲人爱人友人无涉,甚至,“她”亦与我的小悲小喜无涉。“她”安然不动,持久地、平和地盘踞着、休眠着。终于,“她”醒了。“她”温和友好地说:
“穿上那条碎花长裙吧。揣上《诗经》,走,去那个湖边。”
于是,我婀婀娜娜,独步四十五分钟,去往一座湖。有那么三五个朋友知道,倚一庭湖水读一页诗文已经成为这座城中一个女人的专利。神明宠幸,也不知是哪一生修来的福分,满满的一座城,长长的湖岸线,只有我这么一个女人,可以享有这样的清福。
“她”是什么?该怎样来描述“她”的存在?想来想去,唯有拿旅美作家张宗子的一段话来作注释:
人在时光里向前飞奔,心却不断后退。一直往回,追溯到“五四”,追溯到唐宋,到汉魏六朝,到先秦,没有疲惫,却逐渐安定下来。好像天色已晚,暗影四起,草虫幽幽,花气弥漫。一棵树立在那里,你倚着树干坐下来,安心入眠。
对的,“她”即黄昏时旷野里的那棵“树”——我们血脉相续人文传承的根之所在。我渴望辽阔,渴望高远的灵魂,正是从那里出发,几千年来,千转百回地修炼,又千辛万苦地溯源回归。曾经,我是多么想要变成一只小鸟,从现实中飞遁——瞧我这么点出息,我咋就不把自己变成一只大鸟呢?!
这么多年,悄然展翅,风雨历练,心里牢牢盘着听来的一句话:“我会变成一棵树,等你飞累了,回来歇脚。”
非得经历低飞回旋几番折腾,才恍然明白,世上的树有万千,它们却只能容下小鸟们各自短暂的栖息,唯有张宗子所言的那棵“树”,以岿然沉默的稳泰,以熊熊不熄的能量,立在光阴深处,不急不恼,不卑不亢,迎候着那些自愿停止飞奔的“鸟儿”,使其邃然间拢翅息飞,在她的枝枝叶叶间获得彻底的归宁。
从这个意义上而言,生发于商周时期的《诗经》,就是这样一棵“树”。有句关于《诗经》的评价正好可以拿来作注:“没有《诗》《书》经典文化体系与文化学统,就没有今日的中华传统文化,也就没有中华民族。”
难以解释的是,我这只在书林里飞来飞去寻找归宿的小鸟,一直到2012年,都没能收脚在《诗经》这棵大树上吸氧。此前我完全不知道,作为中华文化摇篮的《诗经》,“乘坐‘经的‘圣驾,浩浩荡荡地穿行于历史的城镇村乡之中”,“博得了万千之众的‘围观与‘喝彩”。
这多少是让人脸红出汗的一件事情。老祖宗栽下这么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我竟然要在这个娑婆世界跌来撞去个足够才想起去寻求庇荫!
一路上,细密的蔷薇此开彼谢,绽了一坡又一坡;洁白的栀子花顶着露珠沁出香甜;朝阳破云而出将热不热,天气晴雨未定;湖里的睡莲正徐徐待开;水面有几只鹭鸟,在田田新荷上盘旋起落;而水柳,已經依依长垂,从眼前荡到人心底。
这样的景致,自盘古开天地迤逦而来,芳菲无尽,纵情在光阴里延展。这样的风情万古,意静心娴,正宜于开启《诗经》诵读。
2
费时一个多月,夏天来临,当一庭湖水由瘦变肥,煌煌一部《诗经》也慢慢掩卷。
久久地,我不能为这段读书经历写下一个字。翻看那年的水边日记,亦是少有字眼提及《诗经》。2013年5月23日,周四,晴,有一句话提到:“在水边,书是要读的。《诗经》《闲情偶寄》《岁朝清供》《路上书》《刀锋》《彩云聚散》。”
仅此而已。
是一个孩子,闯进一个神秘花园,看见一园奇异花草,不由噤声束手,目不暇接,眼含喜光,面生霞绯;她自私起来,不想告知他人,只想悄然独拥。
有一天,一个短信飞到湖边:“你在哪里?”
“在湖边发呆。”
“你天天在湖边发呆,不会是出了什么问题吧?你不会去自杀吧?”什么?那头简直是疯了。
“怎么会?我好得很。”我骄傲地微笑。
“好得很为什么不待在人群里?”此问听来不可理喻。
我为什么要待在人群里?人群里有谁能和我谈论《诗经》么?没有。手机里有三百个号码,有十个人告诉我会读杂志,五个人会和我谈论读书。但是《诗经》就算了吧,那么古老的典籍,拿出来跟人谈论,会让我太像一个出土文物。
“待在人群里没鸟看。我有个新发现,越小的鸟儿越愿意结伴,越大的鸟儿越愿意单飞。”我答非所问。
“哦,原来我们是麻雀,而你是雄鹰,你单飞去吧。”那头如此机智地解读了我的话意,郁然不乐起来。
我不说。我就是不告诉人我在水边读《诗经》。是真正好的东西,在没有尝够滋味之前,不舍得跟人分享的小自私。有了这个经验之后,我不由想到,真正意义上的大方,大概是不曾存在的。而相对的,如果一个人在尝到了好东西的滋味后,乐意分享赠与,这就是很可以出得了手的大方了。除此,出手者自身都不知东西好歹的所谓“大方”,实在也是可疑的。
而我终于还是要把这一段珍藏拿来示众了。本来么,在读书方面,大凡遇见好,我从来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到这时,我却失望地发现,《诗经》所以具足魅力,正源于其节奏明快,语言韵律与自然韵律相合无间。现代越说越多越写越长的白话语言,面对华夏初民利索简练以素为美的歌谣节律,全然无有作为,武功皆废。
不信,看看这16个字吧:“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想一想,如今充盈耳际的情诗和情歌,颠来倒去呻吟的,有哪一行哪一声脱离出了这16个字的轨道?
我读书的湖边,傍着一座山林。春夏之晨,运气好的话,林子里能够遇见霞光。霞光很长很长,从东边的天际拉向林荫道,是我眼中一个神秘的时光转换通道。在今天,霞光如此奢侈如此稀罕。每一回邂逅,我总是欣喜丢魂。我屏息驻足,久久沐浴在美妙神奇的光线里,实在不愿转身回向红尘。还是那样的山道那么个山林,一旦披上霞光,就如一个女子一改粗简装束,着了一袭淡雅的纱裙,令人悦目惊叹——美在出人意料。
关于《诗经》,我能够分享的,只有这么多。收尾处,奉一首《周南·樛木》祝福亲们: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
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
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这一咏三叹的樛木、葛藟、君子、福履,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青藤缠绕大树,人得到上天的福佑,以至于他的一言一行都福随身后。
我想说的是,一个读书人,一旦有缘打开《诗经》,那他(她)就如同邂逅了一束稀有的霞光。这是一段光照千秋的霞光,它遥遥从商周而来,带着华夏文明婴儿时代的啼笑悲欢,以最原初又亘古不变的人心人情,最纯净的情感力量和道德信念,照拂洗净了一颗颗沦落在现代文明中已然暮气沉沉的心。
小鸟也好,大鸟也罢,你累了,你乏了,循着《诗经》回去歇歇吧,就像青藤去寻找一棵“大树”的福佑。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
春大好。三月三,会友若干,出门,见陌上处处春浓。粉桃白李黄油菜,团团争春。进一片江边古林,处处水漫,树皆裸身,不着薄绿衣。林中光明四撒,黄牛花牛安详,绿地如毯,有碎黄小花四缀。从众人中偷身而出,呆坐于虚胖起来的江边,大脑空无,一如往昔。天上春阳朗朗,江面细纹水波迭皱,感动莫名,爱意缠绵,可惜,心里有诗吟不出。
诗,始终是我文化涵养中的短板。有趣的是,入春以来,竟莫名吟诗读诗起来。蒋勋说,对于国人,在二十几岁谈诗写诗是可以的,但年过四十,假如被人问起是否还在写诗读诗,那被问之人多半要羞到钻地缝。
我不懂,为什么这个人要找地缝?
依蒋勋之说,我如此“高龄”,尚有与诗来往的闲情逸致,那岂不是空虚至极了?
在我看来,一个四十几岁的人,如果还有闲情闲心非主流非现实一下,读几首诗,写几行诗,此人该有多么有趣好玩!不过,这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事实上,在我认识的与诗有交情的人中,有趣好玩的,还真没几个。好不容易撞上几个有趣好玩的,又與诗没得一点交情。统而言之,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一个“有自己的一首诗”的时代了。不幸生陷于这个时代的人,又怎么可以活得像诗一样迷人?
我真的很是喜欢,那些迷人的人。这些日子,因为一个迷人的人,我已经不那么讨厌暴力和纷争了。我已然知道,人类中有一些人,他们的“诗”,注定比多数人更磅礴、更壮阔。他们的诗,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天地间。
而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活得最久的,还是写在纸上的诗。君不见,“床前明月光”,一照就是千余年,而白骨堆里的那些将相王侯,世间又有几人知?
如此说来,我最应该着迷的人,是那个叫李白的人。他又会写诗,又十分好玩。他死得也痛快,一头栽进大江,邀明月喝酒去了。弄得我有一友兄,也总说去日要择此法于大海上了结自己。可惜,李白他不认识我。
苏东坡?柳永?应该也是可以深交的。东坡居士人格大分裂,儒道释什么都修,修来修去,总在自以为修成处,被高人勘破。结果,他最终修成的,还是自己。他的审美也是变来变去的,豪迈与深情,喜气与忧伤,他全占着。柳永最好玩的是,他敢藐视考“大学”这件事,这是历史上头一个。第一次,落榜了,就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第二次,考上了,皇帝气量小,朱笔一提,画去他大名,说“何须浮名,且去浅斟低唱”。第三次,换个假名字,又考上了。逗着皇帝玩儿呢。
台湾有个小老头,叫庄奴,歌词填得好,“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简练开阔,叫人听来喜悦无限。性格也很好玩,看他接受采访,整个一老小孩,一派顽性天真,与我们的乔羽有得一拼。可惜这种人太少。看过金庸的访谈,他也是与庄奴一路人,虽然不写诗,但他在虚拟的武术世界里,登基做了王。当然很好玩。我想来想去,丰子恺可能也是此人,因为他的漫画,透出了他浑然拙朴的神韵。
亏得,人间来过这么一些人,还活着这么一些人。否则,多少性灵会懵懂而来,失望而去。
追悔起来,我在十几二十几岁时,与诗没有交情。可以推断,彼时自己有多么的主流和现实,是时之我,肯定一点也不好玩,非常不好玩。一个很惨的细节是,翻看那时的情书,竟全是一副板着脸说教的样子,通篇马列正统,我惨白的爱哟!现在,如再有机会写情书,我想当会是一番娑婆旖旎好风情,可惜,这想象中好看动人的情书,又向谁写去?有些花朵,错过了花时,就永无绽放之日了。
都说一个人在二十几岁时没有不好的日子,生命的繁华盛象,尽在此时。本人痛的是,简直就忘了那大好年华是怎样消耗掉的,真真是枉了一晌好青春!过于随波入世,一定是一种很不好的生命状态,它最大的坏,在于让人忘了体验生命本身,忘了体验生命所在的大好宇宙和自然,真的叫人好是讨厌。这样的活法,一旦离去,与没有来过人间一趟又有甚差别?
低语一问,你有没有仔细听过一场雨声?
我的幸运,在于人过三十以后,人生突然邂逅了一场真正的春天,生命由此从僵硬死板的状态中逐渐苏醒,柔软是一点一点发生的,绽放舒展则发生在漫长的细微变化之后。一朵千年的睡莲,由于上天的垂爱,竟也肯抽芽展叶、含苞绽放了。清香徐来,多少感激之言,我于无声中,一遍一遍地说与神明。
你若是女子,不知会怎样评价看待自己。于我,“柔软”就是最殊妙的生命状态,唯有柔软,才有吸引,才有包容,才有空间,才有着迷,才有诗意的生发,才有不断的成长。才有在“出世”和“入世”间的进出自如。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这些诗,藏在岁月的签盒里。运气不好的一些人,终其一生也抽不到属于自己的诗筹。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中彩了。
尽管命运的奖赏来得有些晚,但以加速度的方式降临。这些年来,耽溺于天地和人生的大美中间,我越来越有成为一个纯粹的唯美主义者的倾向。正是这种倾向的牵引,让我在放眼辽阔之时也专注了精微,在触摸华丽之时也坚守了朴素,在向往光明之时也感恩黑暗,在渴望坚强之时也变得柔软,在不断出发之时也有了偶尔停顿,在经历悲喜之时获得了内省的安宁……
人生就是一场美的沉思。“炉香静逐游丝转”,如此诗境,我喜欢,我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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