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里舞蹈
2017-06-19墨村
墨村,原名李玉祥。曾获孙犁散文奖,有作品选入中专语文课本,部分作品入选年度选本与年度排行榜、高考语文模拟试卷和中招语文试卷,出版有小说集两部。系绿城作家群成员、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副秘书长、广西作家协会会员。
一盏神秘的游走不定的水银灯,闪耀在涅阳西南乡墨村漆黑如墨的夜空中。近旁,嶙峋的民居棱角分明,在一片青白光晕的抚摸下,扭扭捏捏骚动不安。可怜那些模糊在远处阴影里的房屋,张牙舞爪着满肚子憋屈,一扇扇虚掩的门后,时常会毫无来由地闪现出高高低低大小不一或白或黑的脑袋,向那片光晕恶狠狠地窥探。零星的几座两层楼房的窗玻璃后,冷不丁,也会紧贴上一只只挤压得一塌糊涂丑陋扁平的鼻子,变形的一坨坨鼻子上方,血红的刀子样的眼睛深不见底。纵横交错的巷道里,一条条黑影神出鬼没,粗重的喘息与叽咕叽咕的窃窃私语,此起彼伏。
自从20世纪80年代初出现了这盏神秘的水银灯后,这一现象已屡见不鲜,而围绕这盏水银灯演绎出的一系列滑稽荒唐的传奇故事,一直使我深感自卑而羞于启齿。
在没有细说故事之前,请允许我抽上一根纸烟吧,以便我在不停的吞云吐雾中理清我混乱的思绪,下定决心地做一回叛徒,供述一切的细枝末节。
骚动的墨村是我的故乡,那里有我割舍不掉的血脉亲情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苦与乐、爱与恨。它平凡而又猥琐,与所有北方的普通村庄如出一辙,大大小小的草房瓦屋挤拥一处,高低错落,杂乱无章。一棵棵榆树楝树洋槐树勾肩搭背,浓郁的树冠遮天蔽日,脏破不堪名存实亡的干枯寨河,像一条灰不拉叽的蛇,死皮赖脸地缠绕在小村周围。寨河内沿上,一圈20世纪二三十年代用于防御土匪抢掠的土寨墙,不知何时已被夷为了平地,昔日的英武已风华不在,早已随土匪马队远遁而腾起的狼烟销声匿迹,但村子里随着包产到户吃上暄软的白面馒后,偷鸡摸狗的事件却时有发生,搅得村人如惊弓之鸟夜不成眠,捕风捉影的犬吠声音,从傍晚到黎明经久不息。
墨村的治安让老村长头痛。头痛了三天的老村长,匆匆走过被一座座无规无则的瓦屋挤逼得歪歪扭扭的村道,站在了村中央我家的饭场上。老村长两手叉腰目光如炬,条理清晰地分析了目前的形势与危机,然后伟人般用力一挥右臂,庄严宣布了他的最高指示:由全体村民集资,从2公里外的人民公社所在地拉出一根电线,在村子里安装一盏照明的水银灯,以便使值更巡逻的民兵及早发现蠢蠢欲动的小偷所暴露出的蛛丝马迹,竭尽所能地将坏人坏事坚决彻底地消灭在萌芽状态,以保卫人民群众的胜利果实。
在那个完全依赖煤油灯照明的年代,在无数次“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理想主义教育下的村民们,被这种梦寐以求即将实现的幸福理想撩拨得摩拳擦掌万众一心,电线杆很快便架到了村口。
水银灯安装在什么位置呢?
村民们的心里都打起了小算盘。若有幸与亮如白昼的水银灯为邻,财产安全不说,还可省却点灯的油钱,日积月累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样的好处说什么也不能讓别人占去!为此,各怀心思的村民们情绪激动,红头涨脸地吵成了一锅粥。尤其是平时老实巴交的我的父亲,底气十足,囔囔的声音铺天盖地:“村中央我家的这个饭场,是村里经常开会的地方,水银灯装在这儿最合适。”
老村长淹没在汹涌澎湃的声涛里。村民们的背叛使老村长措手不及,瘦短的一双眉毛嘣嘣直跳,一张脸阴得能拧出水来。老村长情急生智迅速跳上了一座石碾盘。这石碾盘上原有一个粗壮的石磙,麦收时被人挪到了打麦场里,让一头老牛拽着,吱吱呀呀地碾着满场的麦穗。如今的石碾盘上空空如也,在原来石磙蹲着的地方,老村长迎风而立,处乱不惊,“叭叭”猛抽两口纸烟,朝我父亲厉声断喝:“嗨嗨嗨,你夹住吧,你一不是党员,二不是村干,三没有什么特殊贡献,水银灯为什么要装在你家门前?啊?”
父亲的阴谋被明察秋毫的老村长及时粉碎了。
父亲胆怯地望了一眼老村长,立时蔫了。
众人一下子哑了。
最终,惹人眼馋的水银灯光荣地亮相于村口一根松木电线杆高耸的顶端,老村长的四合院舒服地躺卧在一片温柔的光晕里,青砖裹檐的瓦屋,在青白的水银灯照耀下,迸射着凛然不可侵犯的莫名神威。
咽不下这口气的父亲羞愧难当,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读书,盼望着在不久的将来他的宝贝儿子能当上一个管得了村长的官,这样,那水银灯就会永远矗立在我家门前的饭场上光芒万丈。
在父亲的鞭策下,我怀揣着这一梦想发愤读书。若干年后,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名牌大学。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蝙蝠翻飞的晚上,喜极而泣的父亲在一碗劣质的白酒的推波助澜下,精神抖擞地在夏日暮霭刚刚笼罩的土坯院子里走来走去,嘴里一边紧锣密鼓地敲击着豫剧过门,一边撩开粗门大嗓大唱着:“过了一村又一洼,洼洼地里好庄稼……”
突然,虚掩的栅栏门激动地发出一声惊叹,穿着一新倒背双手的老村长破天荒地走进了我家的小院。老村长站在刚洒过拔凉井水降温而散漫着一阵阵土腥气的小院里,破天荒地递给目瞪口呆的我父亲一根过滤嘴纸烟。
母亲手忙脚乱地一把扯下系在腰间的围裙,飞快地扑打着一把竹椅:“稀客,稀客,坐,村长,您喝茶!”
母亲一边满脸笑意地招呼着,一边又慌着往一只粗瓷大碗里倒柳叶凉茶,却被老村长一个潇洒的摆手动作制止了。
和蔼可亲的老村长一脸菊花灿烂绽放,微颤的嗓音幸福无比。老村长慈祥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肉麻着表现夸张的亲昵:“嗨哟,我早就看出咱侄儿娃儿一脸贵人福相哩,你看,咱侄儿果真就出息了!这是咱墨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哩!以后就是吃卡片儿的公家人了!说不定将来还要当县长哩!嗨呀,我说,水银灯还是装在村中央的饭场上吧。”
父亲诚惶诚恐,拼命眨巴着眼睛,并一个劲儿地搓着两只粗糙的结满老茧的大手,藏满掌纹的污垢被父亲搓成了又圆又长肥实实的灰泥条,肉虫样叭叭直往下掉。那些两头尖尖中间圆肥的灰泥条,竭力表现着自己优美的身姿,在争先恐后直直坠落的过程中,跳水运动员一样地接连不断地翻飞着迷人的筋斗,飞速旋转着三百六十度的高难度动作。这种施了魔法一般的精彩表演,使我目不暇接整个人都看呆了。
然而,我父亲却无心欣赏自己的杰作,两片灰白的嘴唇哆嗦成了一副激烈撞击的铜钹,可发出的声音却不是那种打击乐器所应有的浑圆强悍,只是一些溃不成军躲躲闪闪的残音断章:“村……村村,村长,使不得,使不得!那灯还是,还放在村口合适哩!哦,对了,村……村长,我这一辈子暮囊蛋(没本事),没……没办过啥大事,明儿(明天)晌午请……请村长……来……来家里喝……喝你侄儿祥娃的喜酒。”祥娃是我的小名,我们村除了我的同学喊我的学名外,其余的老少爷们婶娘姑嫂都喊我的小名。
老村长闻听,一脸的菊花开得更艳了:“哈哈,中中中,恭敬不如从命,明儿我一定来!”
我父亲和我娘一直把老村长送到楼门外。他们回来的时候,两人脸上的肌肉还在幸福地蹦跳着迪斯科舞。
这一情景对我来说已不算陌生,而是非常地熟悉。
我清楚地记得我父亲和我娘脸上首次蹦跳着迪斯科舞的那一年,是包产到户分了责任田的一九八二年麦收季节。打好的麦子扬净晒干,准备的五条布袋(容量为五十公斤以上的长袋子)、三十条长虫(蛇)皮化肥袋子,已装得滴溜滚圆,麦子满得袋子口都扎不紧。而麦场上还有一大堆金灿灿的麦子,找不来可装得下的容具,只好在堂屋当间,临时用两床大竹席围起来,做了一个简易的麦仓。那天晚上,累得一身是汗的父亲坐在油灯下,嘴里噙着旱烟袋,娘在灯下缝补着她和父亲割麦时磨烂了膝盖的两条裤子。两个人时不时不约而同地看一眼鼓得冒尖的麦仓,两人脸上的肌肉便幸福地比赛着蹦跳迪斯科。
此时的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埋怨父亲不该在老村长面前表现得那么低三下四毕恭毕敬,好不容易挣得能来在门前安装水银灯的机会,被父亲轻而易举地葬送掉了。
父亲却不恼,反而笑出了声音。
父亲说:“我的傻娃儿哩,你还年轻呢。爹做梦都想那灯哩,这是爹耍的小计谋咧!”父亲平静了一下心态,郑重地告诫我,“记住,自己稀罕的东西,别人也稀罕,别去明着争,要装着不稀罕,屙屎攥拳头,暗里攒劲,东西就能轻易到手,还用不着对送给你这个东西的人感恩戴德。”
父亲说的虽然有一定道理,但我还是不乐意父亲的这个决定,大失所望地爬上床睡觉去了。我讨厌家里的煤油灯,在灯下看书看得久了,那黑色的油烟能熏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鼻子眼儿里像爬着两条黑虫子,难受得要死不活。
后来,我不得不佩服父亲的英明。因为第二天上午,老村长那盏水银灯便威风凛凛庄严地屹立在了我家门前的饭场上,惹一村羡慕不已的眼睛和“啧啧”的赞叹。
在摩肩接踵前来贺喜的乡亲们和同学中,我唯独没有看到我的同桌林小芝。林小芝落榜了。我理解林小芝此时的心情。我想去找林小芝,可又担心林小芝说我是在显摆(炫耀),看她笑话。
直到两天后,我终于忍耐不住,一咬牙走进了村尾林小芝家。
可我没能见到林小芝。林小芝的父亲锉子老林叔说,小芝前音儿(昨天)跟人下广州打工去了。
自从水银灯高高耸立在我们家门前的那一刻,父亲的腰身便笔直地挺起来了,扬眉吐气的父亲年轻了许多,做起农活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村子里也迅速掀起了一股狂热的学习热潮,田间地头、院里院外整日回响着童音嘹亮的朗朗读书声。以往乱糟糟的村子,就像刮过了一阵飓风,村道上再也看不到贪玩的孩子们撒欢蹦跳的身影了。
四年后,走出了大学校门的我打破了父亲的梦想。我没有当上能管住村长的官,而成了涅阳西南乡中学的“孩子王”,每天领着孩子们摇头晃脑地念着“春天来了,啊……”
与此同时,我家门前的那盏水银灯也乔迁新址,成了新当选村长门前的一道靓丽的风景。
父亲的腰身像遭了霜打一般,又一次软塌了。
在以后树叶一样稠密的岁月更迭里,那盏水银灯便一刻也没闲着,不断地被村人们挪来挪去。那片辉煌先后普照过响应国家号召首先发家致富成了万元户的陈二蛋家;亲吻过养出了个副乡长儿子的王麻子坑坑洼洼丑陋无比的麻子脸;明亮过那些年曾是地主“狗崽子”的张小牛,因为张小牛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地主爷爷从台湾回来探亲,为村里捐了一笔款,在寨河上建起了一座大石桥,为村小学盖了一栋教学楼,连涅阳的县长都陪着他,车接车送……
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林小芝的音信,林小芝也更没回过家。然而突然有一天,那盏已成为村民们心中圣物的水银灯,在矬子老林家大门外开始张扬无限妩媚。因为其貌不扬的矬子老林,仅凭着一个普普通通的手指一样大小的木头戳子,竟然从骑着摩托的乡邮递员手里,拿回了一张广州来的三十万元的汇款单。紧接着矬子老林家和他同样低矮的烂瓦屋也一下子鸟枪换炮,变成了里外粉刷在整个涅阳西南乡首屈一指的漂亮小洋楼。小洋楼一共三层,每一层都装着明晃晃的大玻璃铝合金门窗,家里电视、冰箱、微波炉、消毒柜、洗衣机等电器一应俱全。锉子老林一扫往日跌溜三片(穿戴极不整齐)样,穿起了西服,打起了领带,整个人变得牛逼哄哄。
这年春节,曾有一位从广州打工回来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小子,不屑地对村民们撇嘴:知道吗?矬子老林的二闺女小芝在广州当了妓女了。村人怒声呵斥,去去去,看你那熊样也挣不回几个大钱!妓女咋了?只要能大把大把地挣票子,那便是大爷!愣头小子还想争辩,村人说,怎么,还不服气?有能耐你当鸭子挣钱去!
正月初十晚上,央视播出的《焦点访谈》,就像一枚炸弹,震晕了墨村人。天啊!老林的二闺女怪不得恁有钱,啥高级服装设计师,一定是在“管不住的莞式服务”里当了“高鸡服务射击师”!
这一細节只是个传说,忙碌的人们没有兴趣去考证它的真伪,反正每年都有越来越多辍了学的女孩子一股脑儿地往广州涌,她们都去打工挣钱了。村里人说,读书有啥屁用?能盖起小洋楼?能挣来三十万元的票子?三十万哪!那可是撒出来就能把人埋了哩,我日他娘咧!
这些猜测最终还是让矬子老林知道了,矬子老林急慌慌跑到广州,这才证实了他们的二闺女没有骗他们。正如二闺女所言,自学成才的二闺女真的是在一家服装厂做高级服装设计师哩……
如今,我们涅阳西南乡墨村里的年轻人都纷纷扔下锄头,天南地北各显神通地进城挣钱去了,家家户户早已用上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电灯。这时候照明已不再重要,这些富丽堂皇的电灯只是为了装饰家居而已。可人们仍然梦想着能拥有那盏水银灯。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那盏水银灯在骚动不安的村子里仍威风八面地流光溢彩独领风骚。
唉,我的涅阳西南乡墨村里的父老乡亲们哟!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