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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新诗精神的开端:启蒙之外

2017-05-30熊辉

北方论丛 2017年3期
关键词:反叛启蒙

2017年,中国新诗迎来了百年诞辰。在新文学发轫之初,这一文体担当的是一种反抗旧文学的职责,但诗人们很快就意识到,更重要的方面在于建构,建构一种新的现代性文学审美。由于新诗与百年中国现代化曲折之路有着阶段性的重合,因此,曾遭遇过不断的关学反复、争议甚至是倒退的困境。直到新世纪,新诗似乎才回到它的正常位置,而且在慢慢恢复自己的传统。在这样一个层面上,百年新诗既有其成就,也不乏深刻教训,立于新世纪第二个10年,重新回望百年新诗的成败得失,就显得尤为必要。尤其是从学理层面切入,或还原现场,或挖掘真相,或总结经验,皆有利于从各个角度重新认识新诗。基于此考虑,我们约请了几位“70后”诗歌研究者对其进行探讨,以达到历史对话之目的。熊辉《百年新诗精神的开端:启蒙之外》,从新诗发生学角度谈到启蒙问题,既有细部分析,又具整体考察,可谓对百年新诗源头梳理的典范。王士强《新的,现代的,自由的——百年新诗若干基本特质刍议》,以“新、现代与自由”这三个关键词作为切入点,从问题意识出发,充分论述新诗在形式与精神上的重要特质,颇有启发意义。刘波《身份认同、传统转化与百年新诗的合法性演进》,则从诗人的身份认同、与传统的关系等方面,来谈百年新诗的合法性演进问题。三篇文章有各自的视角,以整体性观照建构百年新诗研究的内在秩序。

——本栏目特约主持人刘波

[摘要]人们一般从学理和思想的角度论述五四的时代主题,并据此理解其时的新诗精神,其结果百年新诗是遮蔽了新诗精神的丰富性。实际上,作为百年新诗精神的开端,五四新诗的精神远比启蒙的时代主题丰富,文章从启蒙的角度论证了五四新诗精神是自由意志、反叛精神以及生命意识与使命意识的结合;在此基础上,形成五四时代主题五四新诗的理性色彩、主体性和人性化特色。作为一种开端,五四新诗精神奠定了百年新诗的精神传统。

[关键词]新诗精神;启蒙;反叛

[中图分类号]1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7)03—0017—06

中国新诗历经百年发展,在形式和精神上,逐渐积淀起自身丰厚的传统。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典范意義在于多种新文体地位的确立,其中新诗对古典诗歌审美范式及精神气质的突围使其成为该时期新文学成就的显著标志。没有晚清,何来五四?在不否认中国诗歌历史连续性的前提下,面对“理论先行”带来的尴尬处境,文学先锋者不得不寻找一种能够充分实践新诗理论并证明在中国诗歌“进化”历程中,具有“优胜”品格的新诗“蓝本”。在这样的语境下,五四诗歌在整体上具有一种反叛精神和启蒙姿态,而作为一种伟大的开端,其精神在承接时代主题之外,还具有自身诸多的新鲜元素。

一、五四新诗精神的内涵

五四是一个思想启蒙的时代,新文化先驱对“僵化”的传统文化充满激烈的反叛情绪。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产物,启蒙和反叛的时代思潮便构成初期白话新诗的主要精神内容。

启蒙背景下的自由意志是五四新诗精神的显著特征。我们认定五四是一个思想启蒙的时代,因为“人”的意义和潜质得到充分的认识和挖掘,新诗人们相信:“无论是一个民族还是一个个体,只要有执著坚毅、一往无前的自由意志,就一定能自强不息,就一定会焕发出无限的创造力。”正如周作人在《新文学的要求》中所说:“这新时代的文学家,是‘偶像破坏者。但他还有他的新宗教,人道主义的理想是他的信仰,人类的意志便是他的神。”张光芒先生认为,在启蒙的背景下,早期新文学中的自由意志蕴含以下两层深意:“其一,从道德实践之意向上看,它意味着一种积极进取的生命精神”;“其二,与此相联系,从根本上说自由意志也正是人之能实现自我的动力。”这种自由意志让五四时期的新文学作家包括新诗人在内,都极力反对那些书写个人趣味的作品,比如,以“鸳鸯蝴蝶派”为代表的通俗文学便遭到新文坛的排挤,因为这些文学作品表现的主题和追求的旨趣容易造成人的自由意志的消亡。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五四诗歌精神拉开它与之前文学精神的距离,初期白话诗的精神向度之一就是追求自由意志,新诗人在作品中表达了积极进取的生命精神和实现自我意识的超强动力。五四时期很难发现单纯以抒写个人情感为旨归的诗篇①,很难发现诗歌在背离自由意志的基础上去追求纯粹个人化的生活趣味或感官享乐②,时代赋予这些作品厚重的精神,形成与传统的巨大反差。比如,鲁迅发表在《新青年》(5卷1号)上的《人与时》一诗:

一人说,将来胜过现在。

一人说,现在远不及从前,

一人说,什么?

时道,你们都侮辱我的现在。

从前好的,自己回去。

将来好的,跟我前去,

这说什么的,

我不知你说什么。

这是一首哲理诗,鲁迅创作该诗的主要意图是希望人们能够珍惜“现在”,通过积极进取在“将来”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因此,它兼顾了五四新诗精神之自由意志的两个方面:积极进取的精神和实现自我的动力。

反叛性是五四新诗精神的主要时代特色。五四是一个推陈出新的时代,是一个反叛的时代,很多诗人正是在反叛传统诗歌的立场上,开始了新诗创作的道路。文学研究会同人提出的“为人生”的文学是对传统诗歌“文以载道”思想的反叛,是对传统诗歌表现对象的颠覆。茅盾的话也许最能说明五四新文学反叛旧文学的详细内容:“文学到现在也成了一种科学,有他研究的对象,便是人生——现代的人生;有他研究的工具,便是诗、剧本、说部。文学者只可把自身来就文学的范围,不能随自己的喜悦来支配文学。文学者表现的人生应该是全人类的生活,用艺术的手段表现出来,没有一毫私心,不存一丝主观。自然,文学作品中的人也有思想,也有情感;单这些思想和情感一定是属于群众的,属于全人类的,而不是作者个人的。”这说明了五四时期的文学精神应该具有普遍性的情感和专一的表现对象,不像古代文学那样,仅仅是智识者生命和情感体验的狭隘表达。的确,五四时期的很多诗歌在表现主题和观照对象上发生很大的变化,“叫化子”“铁匠”、拉三弦的“老人”“车夫”等频繁地在新诗中出现,既充分实践了“为人生”的文学观念,也实现了新诗对传统诗歌的局部反叛。同时,文学研究会大量翻译介绍的“被压迫民族”的文学和弱小民族的文学也体现了五四新文学的反叛精神,“可以说文学研究会起着将西方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文学及文学理论介绍到中国的作用,它有助于揭示中国的社会现实。这反映了‘五四时期新知识分子们专注于研究和改革社会的心态……反映了那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反抗精神”。如果说新青年社和文学研究会张扬的文学精神是对传统文化的反叛,那么继之而起的创造社则是对新文学内部因素的反叛。郭沫若在《创造社的自我批判》和《文学革命之回顾》等文章中阐明了这样的观点:“他们自认为是文学的异端,与《新青年》的支持者无任何关系。他们认为,《新青年》已经完成了新文学运动第一阶段对旧文学的攻击任务,第二阶段是一个创造和建设的时期。他们现在的任务是创造新的作品,攻击新文学阵营中的‘机会主义者,即评判‘机会主义者粗制滥造的创作和翻译。”因此,郭沫若等人的诗歌带有冲破一切枷锁重新建设新诗形式的开拓气势,这种反叛精神使郭沫若的《女神》成为开创一代诗风的典范之作。

时代精神给五四新诗灌注了一种普遍的反叛精神,使那些抒发个体情感体验的爱情诗也具备“革命”和反叛的气质。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以追求人的解放和情性的觉醒为核心的启蒙运动,这决定了新诗人必然会竭力去打破既有的文化,束缚和审美规范,进而在一种反叛心理的助威下追求主体本位的自我表现。因此,五四时期的部分诗歌精神即便没有宏大的历史叙事或张扬时代思想,但特殊的时代背景仍然赋予这类诗歌特殊的反叛气质。以沈尹默的《月》为例,尽管所表达的情思古已有之,而且意象也并不新颖,但由于该诗采用特殊的表现形式,使它背离古典诗歌的美学意味,从而显示出一种反叛精神。表现个人情感而且具有反叛精神的典型代表应该首推湖畔诗人的爱情诗,“从新诗发展的历程来考察,湖畔诗派作出了创造性贡献的,主要是爱情诗”。中国古代从《诗经》开始就已经有爱情诗了,为什么还说湖畔诗人的爱情诗具有反叛精神呢?朱自清先生的话最能解释这个问题:“中国缺少情诗,有的只是‘寄内‘忆内,或曲喻隐指之作;坦率的告白恋爱者绝少,为爱情而歌咏爱情的更是没有。这时期的新诗做到了‘告白的第一步。《尝试集》的《应该》最有影响,可是一半的趣味怕在文字的缴绕上。康白情氏的《窗外》却好。但真正专心致志做情诗的,是‘湖畔的四个年轻人。”从1922年到1927年,湖畔诗人先后出版《湖畔》《蕙的风》《春的歌集》《过客》《苜蓿花》《寂寞的国》等,其中的大部分诗歌都是爱情诗,他们的反叛精神在当时招致大量的攻击,以至于有人认为,这些爱情诗是“兽性的冲动之表现”。抨击越多,说明这类诗歌所具有的反叛性越强。

具体说来,五四时期爱情诗的反叛精神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首先,在诗歌题材上,中国古代包括新诗诞生后的几年里,真正有目的有意识地从事爱情诗创作的诗人很少,湖畔诗人“专心致志做情诗”的创作路向,是对传统诗歌题材的反叛,更是对新诗主体精神的开拓和创新;其次,诗歌中的人的解放,传统诗歌在礼仪的束缚下,很少真实地表现个人内心的情性和欲望,湖畔诗人勇于冲破封建礼教和道德观念的桎梏,明确地表现人的真性情和真实的灵与肉之欲望,是人的觉醒在爱情上的呈现。

在启蒙和反叛思潮中达到生命意识与使命意识的结合是五四新诗精神成熟的标志。五四是一个崇尚自由和解放的时期,新诗人用他们的作品尽情地展现个人意志和个体情感体验,但五四又是一个拒绝保守和堕落的激情年代,因此,从文本的深层结构来讲,那些表达个人情感的诗篇却是在表达一种时代精神,体现出生命意识和使命意识的和谐。钱理群等人在谈初期创造社的创作时曾说:“该社成员的作品大都侧重自我表现,带浓厚抒情色彩,直抒胸臆和病态的心理描写往往成为他们表达内心矛盾和对现实的反抗情绪的主要形式。”成仿吾在《新文学之使命》中说,创造社成员虽然注重对诗歌等文学作品艺术审美的把握,但却并没有忘记文学的“时代使命”,他们意欲用自己的创作对旧有的社会思想“加以猛烈的炮火”,这无疑丰富了五四时期的诗歌精神,在生命意识之外,新增了使命意识。为什么这一时期的诗歌会出现生命意识和使命意识的统一呢?主要还是受了五四启蒙思潮的影响,即在内容的层面上,书写生命意识,在形式的层面上,體现出使命意识。在启蒙精神的旗帜下,诗人敢于大胆地表现自我情感,同时又由于反叛和革命思潮的涤荡,诗人在自己的作品中又会渗透出强烈的反对旧思想的情绪。试以康白情的《窗外》为例:

窗外的闲月

紧恋着窗内蜜也似的相思。

相思都恼了,

她还涎着脸儿在墙上相窥。

回头月也恼了,

一抽身儿就没了。

月倒没有;

相思倒觉得舍不得了。

如果仅仅从情感的角度来分析这首诗,我们得不到任何符合五四时代精神的元素,因为借助“月”这一意象表达相思之情的诗歌在中国诗歌史上举不胜举,并无新意可言。但如果从使命意识或者说新诗人在五四时期的时代使命等角度看,该诗在表达个体生命情感的同时,又承载着五四新诗革命的重任——形式革命。康白情对中国古典诗歌形式持批判的态度,他说:“新诗在诗里既所以图形式的解放,那么旧诗里所有的陈腐规矩,都要一律打破。最戕贼人性的是格律,那么首先要打破的就是格律。”因此,他的新诗创作一开始就有别于中国固有的诗歌形式,人们评论他的诗歌时说:“白情有诗人的天才,他的驰骋奔放,心花怒开,使人读了,非常爽快。他是胆大的,纵感情的,他尤工于景物的描绘……虽有时借用旧诗的词藻,但他的活鲜鲜的赤裸裸的神气相骨,却不是格律严谨的旧诗中所能有的。”后来,有人认为,《窗外》四行一节的诗歌排列是“新诗史上最早出现的”形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康白情的《草儿在前》发表时一批共计4首,其他3首《风里的蝴蝶》《梦境》《窗外》中后两首是新诗史上最早出现的有规则的四行一节的新诗。”的确,早期新诗中这样的作品并不多见,除了少数白话新诗注重排列美之外,胡适《尝试集》中的诗歌保留了较多古典诗词的形式;郭沫若的诗在形式上恣意狂放,不拘一格;《草儿》作为中国新诗史上第三本个人诗集,其四行一节的诗歌形式显然更能突出它的“创新”性和革命性,更能透露出它是生命意识和使命意识相结合的“时代肖子”。

初期白话新诗的精神内容与传统诗歌相比显然已经发生很大变化,既是时代赋予诗歌的特殊内涵,也是时代赋予诗歌超越和开拓现实的力量,从此,中国新诗开始在精神上酝酿自己的辉煌诗篇。

二、五四新诗精神的理性特质

初期白话新诗在启蒙和反叛精神的指引不仅改变了中国诗歌固有的精神内涵和形式艺术,还使这些诗歌精神呈现出崭新的特征和风貌。

五四启蒙思潮使早期新诗精神具有明显的理性色彩。胡适和陈独秀于1917年1月和2月分别在《新青年》上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文学革命论》,诗歌革命便由此拉开了序幕。“民主”和“科学”既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两面大旗,也是统筹整个文学革命和诗歌革命的主导思想,早期新诗人主张:“文学服膺于思想启蒙,注重将文学作为改造社会人生的工具,强调以现代科学与民族的精神去指导新文学的创造,使第一个十年的现代文学具有了强烈的理性批判的色彩。”从这个角度讲,新诗的理性精神与它作为启蒙工具的功利文学观是分不开的,也是传统诗学关于诗歌“怨”的功能的延伸,只是五四时期诗歌批判的对象和主导精神发生变化而已。新诗理性精神的表征之一就是现实主义的批判精神和“为人生”的创作取向,这其实也是对人的发现和对人自身价值的体认。五四初期,很多新诗人纷纷将眼光投向下层人的生活和情感,刘半农创作的《相隔一层纸》《铁匠》、沈尹默创作的《三弦》等诗篇形象地传达出诗歌的现实批判精神和“为人生”的价值取向。拿刘半农1918年发表在《新青年》上的《相隔一层纸》来说:

屋子里拢着炉火,

老爷吩咐开窗买水果,

说“天气不冷火太热,

别任它烤坏了我。”

屋子外躺着一个叫化子,

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喊“要死”!

可怜屋外与屋里,

相隔只有一层纸!

这首诗在新诗史上的意义在于刘半农用一种在“尝试”中,还没有趋于成熟的新的诗歌形式表达了新的时代内容,体现出诗歌新的时代精神——批判精神和人道主义关怀。该诗通过“老爷”和“叫化子”两个人物形象的对话突出社会贫富差距的悬殊,诗人在批判社会不平等现象的同时,又显示出他对下层人深情的人文关怀。“如果说胡适对于新诗運动的贡献主要在于提倡白话入诗和实体解放,那么刘半农对新诗运动的贡献则在于他能更鲜明地或者说更直接地强调诗的精神的革新”,这种“诗的精神的革新”就是对现实的批判和对“人”的关怀。

新诗理性精神的表征之二就是“说理”,这主要是那些哲理诗或有意传达某种理念的作品,尤其以20世纪20年代初的小诗创作为代表。郑振铎入选《雪朝》中的很多作品都是小诗,而且其表达的哲理和表达的方式都留有泰戈尔译诗的痕迹,比如,《赤子之心》一首:

我们不过是穷乏的小孩子。

偶然想假装富有,

脸便先红了。

这首诗表达的是诗人瞬间的感受,充满了哲理性,与泰戈尔《飞鸟集》中的很多作品的构思和表达方式十分相似:前两句写一个瞬间的画面或顿悟,后一句写一种看似平淡实则充满哲理的感受或结果。比如,冰心的作品也有这样的特点,试以《春水》第141首为例:

思想,

只容心中荡漾。

刚拿起笔来,

神趣便飞去了。

这种诗歌形式和诗歌构思在20世纪20年代的小诗创作中非常流行,冰心《繁星》和《春水》中的很多小诗都是这样写成的,最后一句采用“便……了”来引出结果是其明显的标志和特征。诗歌如果过于注重“说理”就会失去诗的意味,周作人曾这样评说过小诗的不足:“一切作品都像一个玻璃球,晶莹透彻得太厉害了,没有一点朦胧,因此也似乎缺少了一种余香与回味。”)闻一多也曾就小诗的流行和“泰戈尔热”告诫当时的诗人说,就形式而言,日本的俳句译成汉语时仅有一句,泰戈尔的诗更如同格言,因此,小诗在借鉴时,要特别注意内容的充实和形式的精致的巧妙结合,否则就容易走向片面的说理而忽略了诗性。他在总体上对“泰戈尔热”持保留态度,因为他认为,泰戈尔的作品是以哲理而非艺术取胜,如果中国诗坛一味地模仿借鉴日本的俳句和泰戈尔的诗歌进行创作的话,那新诗的前途是令人担忧的:“于今我们的新诗已够空虚,够纤弱,够偏重理智,够缺乏形式的了,若再加上泰戈尔底影响,变本加厉,将来定有不可救药的一天。希望我们的文学界注意。”这些批评的确点中了后来阻碍小诗进一步发展的诸多原因,许多小诗作品停留于直白的说教和寓意,诗歌艺术极其匮乏,读者也因此出现“审美疲劳”,20世纪20年代以后,小诗在诗坛终于只留下匆匆的背影。

三、五四新诗精神的个性特质

启蒙和反叛的结果必然使诗歌创作主体重新体认到人的价值和力量,从而使五四诗歌精神充满了个性解放的特征。

郁达夫曾对五四新文学进行过这样的总结:“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子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我若无何有乎君,道之不适于我者还算什么道,父母是我的父母;若是没有我,则社会,国家,宗族等哪里会有?”郁达夫后来又说:“五四运动,在文学上促生的新意义,是自我的发现。”新诗的发展又何尝不是如此?之前,中国诗歌在大一统思想和儒家伦理教义的束缚下“乐而不淫,哀而不衰”,个体精神和个性特征在“中和”学说的调教下被动地服从于“大我”意识,即便是在此期间有个体精神觉醒的时期,但都没有上升到张扬个性的层面。比如,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个性觉醒是以玄学为依托,明末的个性觉醒是以心学为依托,只有五四新诗狂飙突进精神才真正在人本主义的基础上实现了其正意义上的个性解放。“我国文学史上很少有哪个时期的文学像‘五四时期文学这样,出现那么多‘个人的东西。写个人的生活,个人的情绪,是普遍的现象”。除了郭沫若《女神》中的诗篇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之外,“周作人早期的新诗创作,在当时以其有明显的个性解放要求和艺术上有独特之处,获得了较高的评价”。以《小河》为例来说明诗人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心态:

一条小河,稳稳地向前流动。

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

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果实。

这几行诗可以被看作是“小河”生存方式的自然状态——无拘无束地“稳稳地向前流动”。如果说周作人在该诗中以“小河”自喻,那这3行诗无疑就是诗人个性发展的理想描述和表达,代表了生命的原始动力和向往。这几行诗勾画出一幅和谐的自然画景,“小河”稳稳地流动,并以其丰沃滋养了“乌黑的土”,给大自然带来红花、绿叶、果实,在这里小河俨然成为万物生长的共同能源,饱含无穷无尽的生命活力。这个时候,这种动力是舒缓、和谐、充满亲和力的,体现了周作人对自由个性的追求。但诗人紧接着便写下了这样的诗行:

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堰,

下流干了;上流的水,被堰拦着,下来不得;

不得前进,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乱转。

显然,“农夫”的行为不但破坏了“小河”的自由发展和流动,而且使它和沿岸,以及下游的事物之间的和谐状况被打破了。难道“小河”就屈从于“堰”的阻拦吗?难道诗人的个性就真的会被外来的阻力消解吗?五四时期,新诗人追求个性解放的力量决定了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和胆量冲破一切阻扰,实现个性的解放和自由发展。于是,小河开始蓄积强大的反抗量,它“便只在堰前乱转/堰下的土,追逐淘水,成了深潭”。“稻”和“桑树”的对话凸显出“小河”追求个性自由的力量强大得令人恐惧,就连“田里的草和虾蟆,听了两个的话,/也都叹气,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土堰坍塌是“小河”原始生命力的再一次爆发,但是,另一道阻碍却在等待着它,该诗中的“土堰”“石堰”象征着束缚个性与自由的力量,因此,诗人希望小河能冲破石堰阻碍,实现个性自由和解放:

仍然稳稳的流着,

向我们微笑,

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

经过的两面的地方,都变成一片锦绣。

总之,启蒙和反叛的五四时代精神在赋予新诗不同格调的表现内容和表现形式的同时,也赋予五四新诗特殊的诗歌精神,这些诗歌精神奠定中国诗歌新的精神传统,在新诗以后的发展历程中得到更加深入的延展和更为艺术性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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