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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宋代社会政治对文人艺术家个性思想的影响

2017-05-30周兴禄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17年5期
关键词:党争宋代米芾

摘 要:宋代社会重文、重科举,新旧党争较为激烈,这对当时的文人艺术家有较大影响。米芾个性思想乃至艺术成就皆是其出身、经历、爱好与其所处时代社会政治文化因素交相影响之结果。米芾学非所试,无力应举,未经科举出身,而以恩荫入仕,仕途注定很艰难。米芾生处党争时代,“不入党与”,在党争中处于不在中心、被边缘化的地位。他不能济世,遂以“颠”为护身符,以“洁”示心志,举止狂怪,惟潜心文艺,寄情诗文书画奇石等玩物。

关键词:宋代;科举;党争;米芾;个性

中图分类号:J2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7)05-0078-08

一个时代的社会、政治环境对文人、艺术家的个性思想有深刻影响。宋代社会的特色是重文、重科举,在米芾所处的北宋中后期的政治特色则是新旧党争,这两方面都对当时的文人艺术家的个性思想产生了严重影响。米芾是宋代著名的书法家,其文学、绘画、书画理论亦颇有建树,尤以颠顽洁癖、举止怪异的品性闻名于世。艺术家性格成因非常复杂,大抵除了自身因素外,还受到家庭、社会等因素影响,故要了解艺术家性格成因、艺文成就等,还需深刻了解当时世情。对于米芾,鉴于其性如此颠顽、其行如此怪异,我们对其自身因素,除了已知他是奚族后裔、出生在数代武将家庭等较为特殊处之外,对其个人的特殊体质、心理等无法全面了解,但对其所处之时、之世则可作进一步了解,此即孟子所谓“知其世”云。

一、无奈举业

宋代是科举社会正式形成的时代,这与唐代不一样。科举虽或起源于隋,实行于唐,完善于宋,但隋代科举考试情况史传不详。唐代每科考试录取人数极少,且得进士出身后亦不立即授官,还需参加吏部举行的释褐试,通过后方得释褐为官,有的进士及第者多次参加释褐试皆未通过,如韩愈进士及第后曾五次参加释褐试方通过。唐代出仕途径有多种,诸如家族承继、漫游干谒、隐居学道、出塞从军、推荐应试等多种途径皆可得官,科举不过其中一途,且主要官员由科举出身的比例并不占优势。而宋代自太宗起大幅度增加了科举考试录取人数,两宋登科人数约占历史上所有时代登科人数的60%。[1]宋代科举录取人数如此之多,而宋人登科即授官,使更多读书人实现了科举入仕的梦想。宋代科举入仕较以其它方式入仕者升迁更为迅速,像吕蒙正那样登科后“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2]499,迅速升到宰相者亦大有人在。唐代如唐太宗见士人参加考试而说的“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3]似乎有些夸大,因唐代录取人数很少,像李白、杜甫等大诗人皆不是科举出身。而在宋代实现让更多的读书人中的佼佼者入科举的“彀中”要较符合实际些,宋代政治家、文学家几乎皆是科举出身,范仲淹、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苏轼、苏辙等更是立功立言皆至大成,故宋真宗所言“贤能皆萃网罗中”[2]1180乃基本符合宋代实际。北宋科举考试已逐步实行了弥封、誊录等制度,一切以科场程文为去留,最大程度保证了公正、公平竞争,最大限度完善了科举制度,故至少在宋代可以说是科举社会正式形成的时代。科举社会读书人一生最重要的事是读书、应举、做官,应举为其中介,习文者通过应举可以做官,做官者又吸引更多人习文应举,故科举实际也是一个重文社会形成的根本条件。

米芾就是生活在科举社会形成、科举制度相对完善、社会重文的北宋中后期。其家至少前四世皆武人出身,到其父米佐一代才开始重文,但终其一身仍是武官,卒后方获赠文官衔的中散大夫,故米芾不可谓有良好的文化家庭背景。诸多史传称米芾少而聪敏,记诵超人,但也只是习字、学诗方面。当时重儒,其父虽被说成是“重儒嗜学”,但未见其父有何儒学造诣之记载,亦未见记载说米芾少即读何儒学书籍。当时科举考试主要考诗、赋、论三题,其中以赋最为重要,其次才是五言六韵的排律诗,论又次之,皆主要是在儒家经典中出题。[4]就命题范围而言,宋代稍嫌狭窄,不如唐代可即景即事命题宽泛,所以论科场程文的文学性,宋不如唐。米芾幼时所记诵多为律诗,从其留下著作数量和质量看,其少时所习应主要是七律,并非尽合应试诗体。至于其自幼所习之书法,在宋代科举考试中恰好不受重视,当时举子程文皆需由书工誊录后方交阅卷官批阅,以防认笔迹之弊端,实际也使举子楷书工整之长处无从发挥作用,进而导致宋代楷书皆较唐代差,也应是宋代尚意书风形成的原因之一。此外,为照顾寒门,宋初不允许皇家宗族应举,直到“熙宁间,始命宗室应科举”[5],南宋则皇室子弟应举登科者甚众,这也是后世科举弊端之一。米芾进学处所之一是王府藩邸,当时皇族皆不能也不必参加科举考试,其自家亦无人应举、中进士,故米芾实非处在科举文化氛围之中,所学亦非关科举考试之内容。还有,米芾的家庭传统是行伍出身,所认为当然要走的是此途,又有父母与皇室之恩,且具任子资格,故以恩荫出仕应早为其本人或家庭之计划,原也未打算走应举出仕一途。从这些方面来说,米芾虽改变了其家族世代尚武之家风,转事艺文,但学非所试,与其说是他不喜科举之学,毋宁说是无能应举。

这在其前几代本也属于正常,无需多虑,但到米芾此代就不能不使其身心俱受折磨。我们先回顾宋初到米芾之时的重文社会发展形成情况。

宋初太祖“杯酒释兵权”,远武将而近文臣,为重文举措之一,但终其一生科举录取人数甚少,每科录取人数略如唐代,当时文治方面并不出色,真正堪垂文史的著名文人并没有出现。太宗继位后,大量增加科举取士名额,通过科举落实了重文的各项举措,著名文人开始出现,如著名诗人王禹偁于太平兴国八年(983)登第。但太宗治下著名文人還是寥若晨星,文治依然方兴未艾,直到太宗最后一科,当时颇负盛名的孙何、丁谓登第,王禹偁诗《赠孙何、丁谓》云:“三百年来文不振,直从韩柳到孙丁。如今便可令修史,二子文章似六经。”[2]724

王禹偁认为从唐代韩愈、柳宗元以后,文学衰落已有近三百年,期望重振文风,看到孙何、丁谓两位当时年轻的文坛后生登第,对他们寄予很高的希望。但他把孙、丁抬高到韩、柳同等地位,并称二者文章似六经,显然是过誉了。虽是对二者未来寄寓厚望,但二者后来并未如他的期待:状元孙何早逝,丁谓则更多沉迷于官场争斗,于文坛影响皆非常有限。

政治经济与文化发展往往不同步,重文社会的形成要花较长时间,一方面固然是要社会及统治者高度重视并采取积极促进举措,另一方面还得看文学、文化自身的发展状况。通过宋初两代君主的重视,经过半世纪后,宋代重文社会渐次形成,如真宗之世,先是景德初年神童晏殊登第,其后大中祥符八年(1015)有范仲淹登第等。尤其到仁宗时文化、文学达到繁荣高潮。仁宗前期有天圣八年(1030)省元欧阳修登第,宝元元年(1038)司马光甲科第六人登第,之后庆历二年(1042)王安石甲科登第,著名文人大量涌现科场。特别是在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做主考,录取了苏轼、苏辙、曾巩等一批文坛新秀,对文坛影响最大。而米芾就是出生、成长在这个时候。

正是重文社会的形成,使米芾之父辈开始“重儒嗜学”,重视、支持孩子读书习文,但他还没有打算让孩子应举。米芾虽自幼从事艺文,然未应举,未经科举出身,而以恩荫入仕,这在重文的宋代,尤其是米芾生活的时代是为人轻视的,仕途注定很艰难。尽管他广交两党显贵,利用父母与皇亲关系及自己的书法、收藏、甚至孩子米友仁的画去巴结权贵,而终其一生实际所得之官未过七品。因地位低下,重阳佳节文人雅士聚会时,他虽得以与会,但“群贤毕至猥居前”(米芾诗《重九会郡楼》),不免常感郁闷、压抑。如果米芾不具文才,那也罢了,但我们从其流传文集的作品看,其诗赋亦算不错,而且据载,他在世时曾有文集达百卷之多,可以说他也重视诗赋训练,广交名士,“多与英才并肩肘”(米芾诗《送王涣之彦舟》),想以此躋身以诗赋应举登第得进士出身的文人社会,但最终因“出身冗浊”,不宜做稳稍微体面、显贵一点的如礼部员外郎之类的官,使他对仕途彻底失望,故数度作诗抒愤云“功名皆一戏”,甚至觉得自己平生所作诗、赋、文也因此而失去了价值意义,故临终焚毁了大部分他所收藏的书画奇物。

米芾对科举社会感到愤激,却也无可奈何,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孩子一辈。米芾长子米友仁是米家的第一个希望,故在其成年后的绍圣元年(1094)米芾即送其赴举,并作《送大郎应举(尹仁)》云:“天下英才米大郎,朝来跨马入文场。绪馀惊世须魁选,归带蟾宫桂子香。”[2]12260诗颇豪壮,对其子瞩以夺魁之望,盼其折桂凯旋,诗中寄寓了米芾对家族中人登科及第的迫切愿望。但这次考试未见成功,米友仁终未登第。米芾好友蔡肇为其作的墓志铭云米芾卒后,“遗令送终,皆以治命,赙其家以百缣,不以被受,文书官其子,皆特恩也。”[6]米芾五子,唯米友仁成年,他最器重的三子米友知未及赴考而卒,其馀亦早卒,故特恩授官的“其子”应指米友仁。米友仁以特恩补官将仕郎,宣和中为大名少尹,南渡后仕至兵部侍郎、敷文阁直学士,并曾奉诏审定米芾遗墨真迹。米友仁虽亦非科举出身,但仕途远较乃父显达,无疑是因高宗笃好米芾书法所致。

因此,重文、重科举的时代背景既是米芾成为文化名人的必要社会条件,也是影响、阻碍其仕途、形成其性格的主要原因,我们知道科举对米芾的不利影响及其对科举的矛盾态度,有助于我们对其诸多怪异言行的理解。

二、不入党与

米芾所处的北宋时代最大的政治特色是新旧党争。“北宋党争,滥觞于仁宗朝,开其端者为明道废后之争,馀波所及,则有景祐与庆历朋党”[7]123。远源还有真宗太平兴国三年的朋党。[8]但直接干涉政治、深度波及全国的党争实际从范仲淹变革开始,此前包括其景祐时反对吕夷简当政,皆不妨看作两党私益之争,至于关注国家利弊,实始于庆历新政。因北宋至仁宗之世,繁衍近百年,弊端日积,“三冗”(冗官、冗兵、冗费)问题尤为明显,亟待除弊革新。庆历三年,仁宗启用范仲淹拟定更张措施,范仲淹提出十条改革纲领,于庆历三年始实行新政,但很快归于失败。宋代帝王虽标榜“与士大夫治天下”,但前提是不能触动专制体制的根本,而用人体制即专制根本之一,范仲淹十条首当其冲的“明黜陟”、“抑侥幸”,旨在改变升迁过滥、恩荫过泛、官员冗繁之吏治,以此节约开支、缓解财政紧张状况。但变革吏治,势必动摇专制之根本,故很快归于失败。[9]新政失败,旧弊仍衍。至仁宗季世,“三冗”弊端尤甚,故司马光、王安石、苏轼等有识之士皆主张变革,但初皆率不过范仲淹所倡十条范围,故亦议而难行。直到神宗熙宁时期王安石改以“理财”为变革之先,这有利于专制,而又暂时避免了变革用人制度以触动专制根本,故得到统治者支持,从而得以在熙宁、元丰年间较长时期推行。但由此引发了新旧党争。神宗之世,新党执政,旧党放逐。神宗死后,政党轮替,政局翻覆,互兴文字狱,“由初始的政见之争蜕变为意气之争,最终走向全面党锢”[7]序2。

米芾元符三年致蒋之奇《廷议帖》拓本今存上海博物馆,乃其自拟荐词请新党新贵蒋之奇举荐自己:

芾老矣!先生勿恤廷议,荐之曰:“襄阳米芾,在苏轼、黄庭坚之间,自负其才,不入党与。今老矣,困于资格,不幸一旦死,不得润色帝业,黼黻王度,臣某惜之。愿明天子去常格料理之。”先生以为何如?芾皇恐。

此贴内容是米芾求蒋之奇引荐自己,并自己写好荐词托蒋代荐,希望蒋不要听廷上对自己不利的“浮议”,自己才华不亚于苏、黄,只是没有科举出身、资格受限制罢了,希望通过蒋的举荐,让朝廷破格启用,这不免流露其贪恋禄位之心。蒋之奇与苏轼为同科进士,但他政治上站在新党一边,反对苏轼等旧党,此时已是朝中新贵。米芾拟的自荐文字说自己才华在苏、黄之间,但未入其党,有为自己与苏、黄撇清关系的意味。米芾自云其“不入党与”,可见他坚持去朋党之争的立场,未参加任何一党。而生在其时之士大夫,大多不免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党争之中,至于在其中的地位高低及其被波及、受影响程度大小则因人而异。当时两党虽无明显条文延揽何种人士,但主要参与者实际多为科举出身的士大夫。米芾以恩荫入仕,堪称士大夫,且与两党要人均有交往。但其非科举出身,与各党领袖要人没有座主门生之契,也没有明确政见。这注定了米芾在党争中处于不在中心、被边缘化的地位。其亦不真心结党,有利则利用之,随时可退出,两党亦不介意。

根据史传及米芾文集书札,与米芾交往的士人中新旧两党皆很多,而且两党党首如偏向旧党的吕大防、新党的蔡京皆与其交往较为密切。其与旧党当时地位较高的吕大防的交往多见于其诗词信札中,如其元祐六年闰八月二十五日作于京的上“门下仆射相公”吕大防书之《闰月帖》(拓本现藏故宫),称其贵为左相而“无得志之容,有忧天下之色,退为四海生灵贺,恭惟相公,以天下之英,任天下之重”,表达恭维景仰之情。此外还有如前述为吕大防祝寿、迎来送往等。吕大防亦应对他有所关照,故米芾得到雍丘县令一职,这是其一生實际所得最有实权之官。吕大防绍圣元年罢左相,后被贬逐卒于贬途,米芾命运亦发生转折,失去雍丘县令一职。

米芾和吕大防的交往多出于仕进需要,在旧党中,他实际与苏轼交往最密切,感情也最为深挚。苏米订交始于元丰五年(1082),米芾《画史》自云:“吾自湖南从事过黄州,初见公(指苏轼)。”[10]二人进行了书画交流,苏轼展示其墨竹画作,并劝其转学晋人法书。元祐二年(1087),苏米皆在京师,二人有多次交往,一起游玩唱和。苏轼作有《次韵米黻二王书跋尾二首》,戏称米芾临摹书画逼真:“巧取豪夺古来有,一笑谁似痴虎头”;“锦囊玉轴来无趾,粲然夺真疑圣智”[11],语近戏谑,可见二人相处得很率真随意。两年后,苏轼又与章援同到米芾定居地润州拜访,《东坡志林》载:“元祐四年六月十二日,与章致平同过元章。”[12]米芾以自己珍藏平时不轻易示人的“二王”、张旭、怀素等十多件法帖与苏轼过目。此后数年的元祐年间内,二人交往更为密切:一同在京参加西园雅集,并在润州、扬州、雍丘等地均曾见面,在扬州宴会上苏轼评米芾之颠有“从众”之戏言,在雍丘则有二人对案作书的佳话等。在旧党失势、苏轼被放逐的哲宗绍圣、元符年间,二人睽违七年,直到苏轼自海南放还,方得重聚。二人虽皆到老境,而感情弥笃:苏轼染疾,米芾亲送药材探望,苏轼则作诗酬谢,并高度赞扬米芾诗赋书法成就;苏轼病逝,米芾挥泪作挽诗五首以寄哀思。二人交往多为互相切磋艺文、游玩戏谑,未见有关私利请托的记载,也不涉及结党营私之事。

相较苏轼,米芾与黄庭坚交往较少一些,相处时间亦仅限于元祐年间,即如“西园雅集”、为米芾藏品次韵跋诗等,皆是与苏轼等人一道参加的集体活动。黄庭坚曾赠米芾长子米友仁诗与古印,并为其取字曰“元晖”。米芾在真州时,黄庭坚还寄去《戏赠米元章二首》。可见,他们之间的交往仅限于诗书雅好,虽不算多,但非常纯洁。

此外,米芾与秦观、晁氏昆仲、张耒、王诜、李之仪、范纯仁、刘季孙、蔡肇、龚夬、陈师锡、陈瓘、陈文老等旧党人物皆有过从,他们之间交往集中体现在前述之“西园雅集”活动。其它如一起题跋珍贵书画作诗唱和也较多,如元祐二年(1087)为李太师所收《晋贤十四帖》作跋;与苏轼、黄庭坚、林希、蒋之奇、刘泾等题诗次韵跋《范新妇帖》等皆然。同跋者多旧党要人,但与其两次交往唱和者中皆有新党中人,如前次是与王涣之同往,后次有与林希、蒋之奇次韵,三人皆新党中人。旧党中人,尤其是地位较高者未必尽对米芾倾心,如其元祐八年秋作于雍丘致范纯仁《岁丰帖》(墨迹现藏美国)云:“然明公初当轴,当措生民于仁寿,县令承流宣化,惟日拭目倾听,徐与含灵共陶至化而已。”范纯仁是范仲淹之子,他元祐八年七月代苏颂为右相,米芾帖中对其不尽崇敬歌颂之意。而范纯仁曾孙范公偁则云:“忠宣(纯仁谥号)旧藏一江都王(唐李绪)《马》……时米元章作郎,每到相府求观,不与言,唯绕屋狂叫而已,不尽珍赏之意。”[13]足见范纯仁待其不真,而范纯仁曾孙此记录亦只是调侃口吻,彼此交情不过若此!

与米芾交往之新党中人主要有王安石、林希、沈括、谢景温、蒋之奇、蔡京一门、章惇、吕惠卿、许将、陆佃、曾肇、邓洵武、周穜、王涣之兄弟、曾布、李清臣、魏泰等,其中有数人曾位居宰辅,地位很高。米芾尤与其中的蔡京、林希、谢景温等交往较为密切。上述人物多为米芾仕途须仰仗借助者,也有为文艺同好。如谢景温多次荐纳其为幕僚;米芾与王涣之兄弟等则多为文艺同好;而米芾与蔡京交往则二者皆具。有的人物仕行较差,如章惇为一代奸臣,周穜为王安石表弟、章惇之死党,颇为“贪污卑猥”[14];而与米芾交往较深的魏泰为曾布妻弟,以布衣仗势横行闾里,时谚云“襄阳二害,田衍、魏泰”[15]。米芾约作于绍圣元年至元符末年间的《与魏泰唱和诗》(墨迹曾藏香港王氏)自注云:“泰,襄阳人,能诗,名震江汉,不仕宦……故与王平甫为诗豪。”魏泰可谓诗名、恶名俱彰,米芾因祖籍襄阳,与其有交情,竟然也对他赞赏有加。有的人对米芾亦真心帮助,除多次援助提携米芾的蔡京之外,还有如前述米芾在涟水遭弹劾去职之后曾投书蒋之奇,求他代自己辩解,连辩解词都是自己拟好的,虽未见蒋之奇有回应的下文,但米芾在廷议后竟然再次得官,说明蒋之奇等实际帮助了他。有的人物子孙对其皆好,如米芾崇宁元年(1102)三月三日曾于泗州致邓洵武有《新恩帖》,邓洵武对蔡京有恩,曾说徽宗用蔡京为宰相:“陛下必欲继志述事,非用蔡京不可。”[16]邓洵武之孙邓椿则在《画继》中对米芾评价较高。

当然,从两党人士交往看,并非泾渭分明,在政治斗争中时常彼此交杂。如苏轼与章惇为政敌,但章惇子章援是苏轼元祐三年(1088)作主考时录取的省元,可谓其门生。苏轼曾与章援一同访米芾于润州,而米芾在涟水时还上章弹劾章惇。米芾与他们交往时未必皆注意其党派立场,如与其交往较为密切的王涣之,在崇宁年间官运亨通,应是得力于新党要人提携,进给事中、吏部侍郎,以宝文阁待制知广州。但不久“言者论涣之当元祐之末,与陈瓘、龚夬、张庭坚游,既弃于绍圣,而今复之,有害初政。解职知舒州,入党籍。”[17]11001米芾崇宁二年十二月作于润州《私居帖》云“彦之去后”即指王涣之坐与元祐党人交通事。为米芾作墓志铭的蔡肇则曾先后从王安石、苏轼学,米芾与其结交较早,约元丰五年(1082)于金陵致蔡肇有《寒光二帖》,时蔡正从王学。又,各党内部更非铁板一块,米芾同二党中人交往也常随风转向。如旧党执政时间洛、蜀党争即是同一阵营之争,而与米芾交往的曾布、蔡京同属于新党,都曾官居宰相,二者也曾恶斗一番。南宋王明清为曾布子曾纡之外孙,其《挥麈后录》云:

建中初,曾文肃(布)秉轴,与蔡元长兄弟为敌。有当时文士与文肃启,略云:“扁舟去国,颂声惟在于曾门;策杖还朝,足迹不登于蔡氏。”明年,文肃南迁,元度当国,即更其语以献曰:“幅巾还朝,舆颂咸归于蔡氏;扁舟去国,片言不及于曾门。”士大夫不足养如此!老亲(父铚)云米元章。[18]

作者因亲缘关系,对曾与曾布交往、在蔡京得势时又转向蔡京献媚的米芾颇为不满。同卷还举米芾在真州任时,上司张励见其滑稽玩世,不能俯仰顺时,深不乐之,每加责难,元章甚不能堪。值蔡京拜相,米芾訴冤于蔡京,请求拔高名衔,蔡京悉从之,米芾得敕命后径入张励之厅事大声吆喝。以米芾之滑稽性格及其与蔡京之密切关系,此事当有所据,但王明清如此记述同样有对蔡京及米芾背离其曾外祖曾布之宿怨在。

无疑米芾比较现实,甚或有些势利。他在旧党当政时明显靠旧党吕大防、苏氏兄弟及旧党靠山太皇太后高氏提拔为雍丘县令,在高氏崩、吕大防罢相、苏轼遭贬远谪后才转向曾布、蔡京。与这些在历史上非议较多者交往使得米芾英名受损,米芾以穷改节、为米折腰、曲意阿附新党新贵是真。然至米芾辞世,蔡京尚未坏到极点。今人多站在同情旧党的立场上谴责米芾晚节不保,但越来越多证据被发现表明旧党自身问题很明显,如司马光全面清理王安石变法的一些积极举措,旧党执政时兴起“车盖亭诗案”打击迫害新党宰相蔡确致其被贬而死,这直接导致后来新党的报复,其中因果是非是不能简单厘清的,这是政治斗争的残酷和非理性、非人道的劣根性的体现。所以我们不能说米芾后来有严重失节,也不能说前是而后非。他和谁都打交道,所谈多是艺文,没有同流合污,没有参与打击迫害谁,从这一点来说“不入党与”的米芾的政治品格是高于无论新党还是旧党中那些互相构陷倾轧之人。只是他为实现自己的书画学习、鉴藏,为改善自己生存条件、获取升迁,甚至可以说是如在雍丘任时一度为了实现更好致君为民的政治理想,不免略施伎俩、谀颂矫情、为米折腰有些过了,应予谴责,他也曾作了自我反省,如其《书戒》云:“至于晚节末路,身名并丧,无以见祖先于地下。”[19]卷三作为艺术家的米芾,在当时社会、政治条件下,要完善自己的人格,他也完全可以选择隐居独处,终日临池遣兴、品鉴藏品、体物悟道。但作为有理想、有使命感的文人士大夫,在重文、士风高蹈的时代,米芾不甘于、也难能过这样的生活,历朝历代又有几人如此呢?要真正做到和光同尘,近朱而不赤近墨而不黑,恐圣人亦难矣!故我们要看到如其诗句“庖丁解牛刀,无厚入有间。以此交世故,了不见后患”[19]卷三所自绘的周旋从容、狡黠世故的一面,也要看到如其《坐右铭》所云“进退有命,去就有义。仕宦有守,远耻有礼”[19]卷六所表白的内心的坚守。其仕履屡困少顺,乃至身后声名受损,无疑皆受党争影响。

米芾还与其他书画家如薛绍彭、刘泾、李公麟,宗室赵令穰、赵仲爰,贵戚王诜、高公绘、李玮,方外人天竺净慧、不二禅师等有较多交游,更多是艺文同好,较少关系党争。

三、颠行洁癖

作为有很高才华的文人士大夫,时代重科举出身而自己无进士资格,官场政党恶斗而自己“不入党与”,这就注定了米芾会遭遇到不同于其他文人士大夫的命运,而独特的遭遇会使他形成怪异的性格。当然,这样性格的表现形式也可能有多样,只不过米芾选择了更为极致的表现形式:颠行与洁癖。

米芾之颠当时即为众所周知,据《侯鲭录》载:“东坡在维扬,设客十馀人,皆一时名士,米元章在焉。酒半,元章忽起立云:‘少事白吾丈,世人皆以芾为颠,愿质之。坡云:‘吾从众。坐客皆笑。”[20]苏轼以《论语·子罕》中载孔子之语作答,既风趣幽默,又甚为得体。但其颠名也坐实了,使其无从辩解,无法洗刷。其颠名不独在士大夫之间流传,皇帝亦颇了解,如《春渚纪闻》载:

米元章为书学博士,一日……上与蔡京论书艮岳,复召芾至,令书一大屏。顾左右,宣取笔研,而上指御案间端研,使就用之。芾书成,即捧研跪请曰:“此研经赐臣芾濡染,不堪复以进御取进止。”上大笑,因以赐之。芾蹈舞以谢,即抱负趋出,余墨霑渍袍袖,而喜见颜色。上顾蔡京曰:“颠名不虚得也。”[21]

这是金口玉言,不容辩解。此外,米芾爱石,曾视石为兄加以礼拜,[22]甚至连续三日抱石而眠,亦被视作颠人之举,实是其对奇石深爱所致,不足为奇。老米显然不乐意人称其颠,故有为自己辩解的《辩颠帖》传世,张旭、怀素、杨凝式皆颠而不辩颠,老米辩颠是不想世人认为其真颠,没想到却越辩越颠。

颠顽之外,米芾洁癖亦颇著名,宋高宗《翰墨志》云:

世传米芾有洁疾,初未详其然,后得芾一帖云:“朝靴偶为他人所持,心甚恶之,因屡洗,遂损不可穿。”以此得洁之理。靴且屡洗,馀可知矣。又芾方择婿,会建康段拂,字去尘,芾释之曰:“既拂矣,又去尘,真吾婿也。”以女妻之。又一帖云:“承借剩员,其人不名,自称曰张大伯。是何老物,辄欲为人父之兄?若为大叔犹之可也。”此岂以文滑稽者耶![23]

才性风雅可匹其父的高宗,可说是米芾的异代知己。米芾书名在南宋影响扩大,渐过苏、黄,与高宗重视搜集鉴藏、学习揄扬米书关系最大。从宋高宗带有揶揄兼欣赏的语调描述米芾洁癖开始,后世纷纷传扬增饰,除上述勤洗靴、妙择婿、恶脏名外,还流传有:因屡濯祭服燥火落职;不让别人持帽,宁撤轿顶露帽而坐;让婢仆持长柄银斗泻水濯其手;濯手后两手相拍至干,不用巾拭;不与人同巾器;书画不为长条幅,以免挂处桌椅遮蔽、肩汗污损;自濯手方展示珍藏书画,不让别人近前观看……诸多故事纷纷流传开来,于是,米芾在“米颠”之外又得一“洁癖”雅号。不过,也有视角独特者认为这一切皆是表象,如宋庄绰云:

米芾……有好洁之癖,任太常博士,奉祠太庙,乃洗去祭服藻火,坐是被黜。然亦半出不情。其知涟水军日,先公为漕使,每传观公牍未尝涤手。余昆弟访之,方投刺,则已须盥矣。以是知其为伪也。宗室华源郡王仲御家多声伎,尝欲验之,大会宾客,独设一榻待之,使数卒解衣袒臂奉其酒馔,姬侍环于它客,盘杯狼籍,久之亦自迁坐于众宾之间。乃知洁疾非天性也。[24]

类似反例还有如米芾诈得徽宗御砚狂奔,全然不顾墨渍襟袖等,皆可揭示其洁癖之伪。应该说庄绰之父与华源郡王比高宗要高明,能通过现象看本质,一是观察仔细,二是使用美酒兼美人计使得老米一时忘却长期以来的精心伪饰。

一颠一洁,皆老米个性流露,同为癖疾。然老米辩颠不辩洁,相反无论出于真性流露还是伪饰,其皆希望留给人们以洁癖印象。没曾想被极富心计的华源郡王及精于考据的庄绰父子揭穿。虽然“过洁世同嫌”,但爱清洁本是好习惯,米芾不与别人公用毛巾、脸盆在今天已成卫生准则,且如其经常是濯手后方展示珍藏书画,并让其他观者远离藏品等,堪为现今博物鉴藏界之行业准则。

其实,米芾的“洁”不仅是日常衣食起居的外在生活习惯,也是其内心世界的外现,是对别人讥刺他“出身冗浊”的过激反应。他反感“冗浊”,追求身心俱洁,乃至为官处事上亦如此。他久任地方官,未见其贪赃枉法,在涟水去职时连笔上蓄墨亦洗尽,还留下“米公洗墨池”美谈。这类举止看起来亦似乎有些颠,但这是他对“洁”的坚守。又如宋袁文《瓮牖闲评》云:“米元章崇宁间出守无为军,官亦不甚卑微,其一帖云:‘虽无一粒田,且望丰岁物贱而养生耳!米元章事官如此,至无一粒田,足见其平日胸次之不凡鄙也!”[25]

历来为官者多不免要求田问舍。米芾甚为讲求居住环境的幽雅整洁,所以他喜在所任所居之地修建园舍书斋,如致爽轩、海月庵、海岱楼、宝月观等,但如其所云,他确实不曾置一粒田产,可谓“问舍”而不“求田”。只不过他修建的楼舍,除建于其镇江的家居之外,皆是搬不走的公产,他去任后必留给下任。故米芾真正值得颂扬的是别人难以做到的不营田产,难怪乎袁文对他发出由衷的赞叹。

米芾最伟大的知音朋友是苏轼、黄庭坚,苏轼对米芾多次揄扬自不必说,而黄庭坚亦评云:“米芾元章在扬州,游戏翰墨,声名籍甚。其冠带衣襦,多不用世法。起居语默,略以意行。人往往谓之狂生。然观其诗句合处殊不狂。斯人盖既不偶于俗,遂故为此无町畦之行,以惊俗尔。”[26]黄庭坚从其诗观出其不狂不颠,认为米芾不合常规之举止乃为惊俗,已比一般目其为狂生者深刻。但黄庭坚对米芾内心世界的揭示仍嫌不够。我们认为,米芾的“洁”与“颠”,是在科举、党争的社会政治环境逼迫之下,因自身条件、境遇和才华而采取的一种有意识举措。或许老米诸多颠行洁癖的举止旨在昭示:即使社会漆黑有同砚池墨碇,书家之心当洁如素纸茧笺,高明者乃在于泼墨素笺、调谐黑白。

米芾似乎只有在颠狂的状态中才找到自信,他无论言行举止、诗词书画皆自视甚高,不肯轻易低头服人。如前举他的《廷议帖》自称其才在苏轼、黄庭坚之间,还有如《伯充帖》(墨迹藏台北故宫)云:“辱教天下第一者,恐失了眼目。”这种自信甚至自负心态也给人以“颠”的印象。又如《宋史·贺铸传》云:“是时,江、淮间有米芾以魁岸奇谲知名,铸以气侠雄爽适相先后,二人每相遇,瞋目抵掌,论辩锋起,终日各不能屈,谈者争传为口实。”[17]13104

贺铸不独以词闻名,豪侠之气也盛,但不能使米芾屈服。米芾对苏轼亦如此。前云二人对案直书是各展书法之能;苏轼晚年自海南归,作书致米芾,对米芾书法文学皆刮目相看,致函称其有“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评价甚高,而米芾乃回函答云:“更有知不尽处,修杨许之业,为帝宸碧落之游,异时相见,乃知也。”米芾自觉不但当之無愧,似乎还嫌苏轼对其评赞不够高而全面。因此《苏米遗事》作者感叹“其高自标置如此”[27]!真如襄阳米公祠联云:“与孟鹿门号两襄阳,书传千古;共苏黄蔡称四巨子,颠压三人。”

综上所述,在重文重科举的宋代,米芾迥异于其他士大夫的个性思想乃至文艺成就,是其独特的出身、经历、爱好与其所处时代科举社会形成及党争等社会政治文化因素交相影响之结果:他出身武人家族却生逢重文社会;他文艺兼长却出身冗浊、未得一第;他“不入党与”,却处在党争最激烈之际;他也有修齐治平、致君尧舜之志,但一生周旋权贵间却多做闲差下僚、难有作为;他不能济世,遂以“颠”为护身符,以“洁”示心志,勤心艺事,寄情书画奇石等玩物,便有托而逃的意味。无论元祐党人,还是新党、蔡氏集团,甚至帝后贵族,人人笑他,人人爱他,皆敬重他的书法造诣,而不以他为政敌。正是这样的学养境遇,使他成了比书圣还专职的书法家,书风跌宕,文风绝俗,颠压当时,书传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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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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