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黔中道”设立论考
2017-05-30付艳丽
付艳丽
摘 要:黔中道的设立是唐代道制改革的内容之一,是西南民族地区开发史上的大事。本文在对新出唐代墓志与传世文献作综合考察的基础上,着重探讨了唐代黔中道设立的时间和过程等问题。
关键词:
唐代;黔中道;设立
中图分类号:K2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7)05-0099-04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17.05.16
唐初设立的“十道”,突破了自古以来以“九州”为框架的地理分区观念,在中国古代地理分区的发展史上有重大意义。至唐玄宗开元年间,又在“十道”的基础上增加为“十六道”。其中增设的黔中道,就是把地处乌江流域与沅水流域的诸州整合在一起,其境域包括今黔省大部以及川东、渝南、鄂西、湘西、桂北的部分地区。唐代黔中道的设立,是西南民族地区开发史上的大事,有关黔中道的设立,各种史书记载十分简略,甚至相互矛盾。著名学者岑仲勉、严耕望等也有相关论述。然而,有关唐代黔中道设立的时间和过程等问题仍需继续研究。本文拟在对新出唐代墓志以及传世文献作综合考察的基础上,对以上问题作进一步讨论。
一、黔中道与采访使的设置
有关黔中道的设立,唐代政书和正史均有记载,然而其内容均十分简略而近似,认为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分江南道为江南东、江南西、黔中三道,并以此为黔中道设立以及置采访使之始。例如《通典·州郡二》序目云:
贞观初,并省州县,始于山河形便,分为十道:一曰关内道,二曰河南道,三曰河东道,四曰河北道,五曰山南道,六曰陇右道,七曰淮南道,八曰江南道,九曰剑南道,十曰岭南道。……开元二十一年,分为十五道,置采访使,以检察非法:京畿、都畿、关内、河南、河东、河北、陇右、山南东、山南西、剑南、淮南、江南东、江南西、黔中、岭南。[1] 4479
两《唐书·地理志》和《资治通鉴》的记载与此大致相同,宋元以降,郑樵、马端临、王应麟等均承袭此说,当代学者亦大多沿用此说①。
除上述“开元二十一年”说外,对唐朝始置采访使的时间,史书中还有“开元二十二年”的说法。如《通典·职官》云:“〔开元〕二十二年,改置采访处置使”[2] 888;《旧唐书·玄宗本纪》亦称:“〔开元二十二年二月〕辛亥,初置十道采访处置使”[3] 200。《唐会要》的记载则更为详尽:“开元二十二年二月十九日,初置十道采访处置使,以御史中丞卢绚等为之。至三月二十三日,诸道采访处置使、华州刺史李尚隐等奏请各使置印,许之。”[4]1680开元二十二年二月辛亥即是十九日,以上三种资料所记时间相同,《册府元龟》的记载也与此一致。岑仲勉、严耕望也因此都认为,唐朝始置采访使是在“开元二十二年”,而非“开元二十一年”。至于各种史书记载的分歧,严氏认为置使之事在二十一年冬已确定,而正式任命各道采访使在二十二年二月,因此出现记事年份的不同[5] 663。但岑仲勉先生却认为不存在“先年定其制,翌年选其人”的情况,更为可能的是“安史之乱”造成朝章散失,才有杜佑等人“开元二十一年”之误[6] 190。
唐朝始置采访使是在开元二十二年,然而《册府元龟》所收该年任命各道采访使的诏书中,明确提到以润州刺史和宣州刺史为江南东、西两道采访使,却完全没有提及黔中道[7] 1955。成书于开元二十六年的《唐六典》在叙全国州府分道时亦未见黔中道。显然,黔中道的设立以及置采访使还要更晚。《元和郡县图志》“黔州”云:“开元二十六年,又于黔中置采访处置使,以都督浑瑊为使”[8] 736,《太平寰宇记》记黔中置使时间与此相同。据此可见,唐朝设立黔中道并置采访使既不是开元二十一年,亦非开元二十二年,而在开元二十六年。
还需要指出的是,以上《元和郡县图志》的记载也有讹误,开元二十六年任命的黔中采访使并非“浑瑊”。据权德舆所撰《浑公神道碑》记载,浑瑊卒于“贞元十五年(799),享年六十四”[9] 4668,以卒年逆推知其生在开元二十四年。顯然,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以浑瑊为黔中采访使是不可能的。除《元和郡县图志》外,有关黔中初置采访使的记载还见于《太平寰宇记》,其书四库本卷120“黔州”云:“开元二十六年又于黔州置采访处置使,以都督尔朱浑城为使”[10]201。这条材料的内容与《元和郡县图志》所载基本相同,不同的是记黔中采访使为“尔朱浑城”。中华书局点校《太平寰宇记》用清光绪金陵书局本,此处记作“可朱浑城”,校勘时据《元和郡县图志》改为“浑瑊”[11] 2394,显误。按林宝《元和姓纂》记述,“尔朱”和“可朱浑”均为北魏大姓,尔朱氏“其先契胡部落大人,代为酋帅,居尔朱川,因以为氏”,可朱浑氏“出自代北,又居怀朔,随魏南徙”[12] 817、965。因此,开元二十六年任黔中道采访使者并非浑瑊,而是“尔朱浑城”或“可朱浑城”。
二、唐代江南道与黔中道分立过程辨析
至于黔中道设立的过程,唐宋史籍多记其由江南道析置而成,《新唐书·地理志》述分道情况曰:
开元二十一年,又因十道分山南、江南为东、西道,增置黔中道及京畿、都畿,置十五采访使,检察如汉刺史之职。[13] 960
这段文字追溯了唐玄宗时道制改革的主要内容,涉及黔中道的有三点:一是黔中道设立于开元二十一年;二是黔中道是从江南道分出;三是黔中道为监察区。关于黔中道设立的年代问题,前文已进行了考订。针对后两个问题,下文将作进一步的讨论。
唐太宗贞观元年(627),因“山川形便”分天下为十道,黔中诸州分属江南道,如贾耽《贞元十道图》云:“黔、涪、夷、费、思、播、溱、珍、南等九州,自分十道属江南道”[11] 2395。江南道境域十分广阔,“东临海,西抵蜀,南极岭,北带江”。《唐六典》卷三《尚书户部》“江南道”云:
古杨州之南境,今润、常、苏、湖、杭、歙、睦、衢、越、婺、台、温、明、括、建、福、泉、汀、宣、饶、抚、虔、洪、吉、郴、袁、江、鄂、岳、潭、衡、永、道、邵、澧、朗、辰、饰、锦、施、南、溪、思、黔、费、业、巫、夷、播、溱、珍,凡五十有一州焉。[14] 69-70
原書“汀州”后注曰:“已上东道”;“珍州”后注曰:“已上西道”。《唐六典》成书于开元二十六年,其记载主要反映了武德至开元间唐代典章制度的基本情况,因而从这条材料可以看出,黔中诸州曾属江南西道。换言之,黔中道的设立应经历了两个过程:先是分江南道为东、西两道,黔中地区归于江南西道;至开元二十六年,又分江南西道而增置黔中道。唐孙逖撰《授梁炫郢州司马制》也反映了这一过程,其文称梁炫为“播州司户参军员外置同正员江南西道采访使判官”[15] 3146。据《旧唐书·孙逖传》记载:开元二十四年,“拜逖中书舍人……丁父丧免,二十九年服阕。”[16] 5044唐代官员为父母服丧有明确的制度,《大唐开元礼》规定:“凡斩衰三年、齐衰三年者,并解官”[17] 34,可知制文撰于开元二十四至二十六年间,因此这则材料也说明江南道分为东、西两道后,黔中诸州隶属于江南西道。
根据《通典》、两《唐书·地理志》的记载,江南道之分东、西在“开元二十一年”,但有材料证明江南道的分割要早于此。《旧唐书·张廷珪传》云:“景龙末,为中书舍人,再转洪州都督,仍为江南西道按察使。开元初,入为礼部侍郎”[18] 3152,又《唐会要》记载:“景云二年五月,出使者以山南控带江山,疆界阔远,于是分为山南东、西两道。”[19] 1459严耕望先生认为,张廷珪为侍郎在开元元年,即先天二年二月,故江南道分为东、西两道不会迟于先天元年,而此前一年便是景云二年,因此提出江南道与山南道同在景云二年(711)分为东、西道。然而新出土墓志和相关文献记载均显示,江南道的分化还要更早,不会迟于神龙二年(706),甚至可以追溯至仪凤元年(676)。
《大唐故锦州参军上柱国太原王府君(庭芝)墓志铭并序》云:“往以神龙之岁,蛮陬跋扈,敕江南西道讨击使锦州刺史甘元琰差君分统戎伍,不逾旬月,歼厥渠魁。”[20] 1217这则墓志撰成于开元七年,而甘元琰在“神龙之岁”为锦州刺史兼江南西道讨击使,证实了在此时江南道已分为东、西两道。至于具体年份,则很可能在神龙二年。
唐初十道为地理区划,是巡察宣慰、存问赈给的遣使范围
关于唐初“道”的性质,学界已有比较充分的讨论,多认为贞观十道仅为地理区划,如严耕望:《景云十三道与开元十六道》(原刊《史语所集刊》第三十六本,1964年),田尚:《唐代十道和十五道的产生和性质》(《中国古代史论丛》第3辑,1982年),谭其骧:《历代政区概述》(《文史知识》,1987年),程志、韩滨娜:《唐代的州和道》(三秦出版社,1987年)。综合评述见孔明丽:《唐“道”研究述略》(《中国史研究动态》2006年第4期)。。如前所言,长江以南与五岭以北之地皆为江南道辖境,地域阔远,且州县众多。至唐高宗时,遣一使已无法完成巡察抚慰任务,因此将江南道改派二人。例如《册府元龟·帝王部》“命使”记载:
仪凤二年十二月,诏黄门侍郞同中书门下三品来尝为河南道大使,中书侍郞同中书门下三品薛元超为河北道大使,尚书左丞崔知悌,国子司业郑祖玄为河南道大使,分道巡抚。[21] 1948-1949
以上“河南道”应为“江南道”之误。《资治通鉴》记其事曰:“〔仪凤元年〕十二月,戊午,以来恒为河南道大使,薛元超为河北道大使,尚书左丞鄢陵崔知悌、国子司业郑祖玄为江南道大使,分道巡抚。”[22] 6382《旧唐书·高宗本纪》亦云:仪凤元年十二月,“戊午,遣使分道巡抚,宰相来恒河南道,薛元超河北道,左丞崔知悌等江南道”[23] 102。仪凤元年十二月为甲午朔,二十五日为戊午,而仪凤二年十二月为己丑朔,无戊午日,故此处应以“仪凤元年”为正。江南道遣两人,这说明确有对江南道进行分化的必要,而唐朝也已开始从事实上进行了调整。
武周以后,出于实际行政运作效果的考虑,对地域过于辽阔的江南道进行调整的需求更加紧迫。万岁通天元年(696),凤阁舍人李峤上疏曰:“诸道巡察使科目,凡四十四件,至于别作格敕令访察者,又有三十余条。而巡察使率是三月之后出都,十一月终奏事。时限迫促,簿书委积,昼夜奔逐,以赴限期。而每道所察文武官,多至二千余人,少尚一千已下,皆须品量才行,褒贬得失,欲令曲尽行能,皆所不暇,此非敢惰于职而慢于官也,实才有限而力不及耳。”[24] 1673随着巡查科目和访察内容的日趋繁多,每道仅遣一使已是愈加“力不及”。尤其江南道,辖州多达五十余,加之“时限迫促”,拆分江南道已是势在必行。
神龙二年二月,唐中宗遣十使巡察风俗,制曰:“宜于左右台及内外五品以上官,识理通明,立性坚白,无所诎挠,志在澄清者二十人,分为十道巡察使,二周年一替,以廉案州部。”[25] 525神龙二年之前,遣往诸道的巡察、按察、巡抚等使只是临时派遣,没有固定的年限,也没有自己的办事机构和治所,而神龙二年所遣各道巡察使开始有固定的任职年限,职责也更为明确,主要为“廉案州部”,道自此开始具有监察区的性质。《通典》亦记神龙二年二月“巡察使二十人”,其后又云“一道二人”[2]888。结合神龙年间“江南西道讨击使”的记载,可以断定神龙二年江南按东、西两道分别遣使,并且明确规定使臣的任职年限为二周年,这就从制度上确认了江南道长期以来分东、西两部分别遣使的事实。此后,江南东、西两道使臣的任命也相对固定下来。《册府元龟·帝王部》“命使”记载:开元二年四月,己巳敕:“宜令给事中杨虚受往江东道安抚存问、观察疾苦”;开元八年八月,以“润州刺史赵升卿充江南东道按察使,宣州刺史霍廷玉充淮(江)南西道按察使”;开元十三年正月,制曰:“右庶子高仲舒往江西道……主客郎中张烈往江南东道,并即驰驿发遣所至之处,疏决囚徒,宣慰百姓”;开元二十二年二月,命“润州刺史刘日正为江南道采访使……宣州刺史班景倩为江南道采访使”[7] 1951-1955。又开元四年七月《遣王志愔等各巡察本管内制》称:“诸道按察使……润州刺史李濬……洪州都督杨虚受……宜令各巡本管内”[26] 2348。这些遣使记录表明,唐朝往往以润州刺史、宣州刺史或洪州都督分任江南东道和江南西道按察使或采访使。
通过上文的考证,可以明确江南东、西道的性质为监察区。然而,作为监察区的江南西道疆界仍过于“阔远”,故又割江南西道而增置黔中道,因而黔中道之性质为监察区已不言自明。但这时的黔中道不仅为监察区。《元和郡县图志》记黔中“以都督为采访处置使”,又“隶五溪诸川入黔中道,仍加置经略使”[8] 736。都督除“掌清肃邦畿,考核官吏,宣布德化”外,还有“抚和齐人,劝课农桑,敦谕五教”之责[27] 744。显然,黔中已成为“道”一级的行政区
鲁西奇先生在对唐代道制进行讨论时提出,唐初的道已具有一定的行政意义。他认为:“贞观十道当是户部为分理天下州县户口、区分确定各地贡赋等第而划分的,是一种‘会计区划,并非全无实际行政意义,至少在户部综理天下州县户口、贡赋时,是按十道分类条列、统计的。”(《“山南道”之成立》,《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9年第2辑,第105页)。同时,唐朝将五溪地区划入黔中道,黔府都督兼领“经略使”,因而黔中道作为既具有监察区的性质,又具有行政区、军事区的性质,兼有军事、监察、行政等多种功能。黔中道的设立经历了较长的历史过程,从贞观元年的江南道,神龙二年的江南西道,直至开元二十六年的黔中道。这一过程是唐朝对长江以南地区不断进行区划调整的结果,也从一个具体方面反映了唐朝“道”在性质上的不断变化。
三、结 语
通过上述探讨基本可以明确,黔中道的设立经过了从“江南道—江南西道—黔中道”的过程,而且这个过程与“道”性质的变化密切相关。唐太宗贞观元年(627)以来,黔中诸州属江南道,而此时的道主要为地理区域;至唐中宗神龙二年(706),道作为监察区的性质明确下来,而江南道在此时分割为东、西两道,黔中诸州辖属于江南西道。但作为监察区,江南西道的辖域仍过于辽阔,因而在开元二十六年(738),唐朝将黔中诸州从江南西道划出而增置黔中道,并以尔(可)朱浑城为采访使,此时的黔中道兼具监察区、行政区和军事区等多种功能。
岑仲勉先生称:“唐对于我国西南之开发,实有先路之功。”[28]285唐朝确实十分重视对西南地区的经略,而设立“黔中道”即是其最重要的举措之一。经过从唐太宗至唐玄宗一百多年的不断开拓和调整,唐朝在黔中地区形成了道、州、县三级行政机构以及羁縻府州同时并存的管理体制,而黔中大部分地区都被纳入到王朝国家的控制之下。这一方面促進了区域经济社会的发展,另一方面也为唐以后黔中地区的进一步开发以及明代“黔”省的最终形成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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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勤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