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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可入传

2017-05-30姜明

关键词:氏族谱族谱宗族

摘 要:人物传记是族谱构成中的重要部分,它既体现了修撰者关于祖先的“历史记忆”,也同时彰显了族谱书写中的权力结构。本文通过对清代以来清水江下游地区族谱中传记类别及其内容的梳理和分析,考察这一地区以宗族为单位的民众群体在构建祖先传说、讲述先贤故事的过程中,体现出来的社会建构的基本过程和社会变迁的方式与途径。

关键词:

清水江下游地区;族谱;传记

中图分类号:C91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7)05-0024-08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17.05.05

族谱记载了一家一族的“历史记忆”,承载着“敬宗收族”的重要功能。族谱中的传记就是这种“历史记忆”最重要的体现之一,同时也是提高宗族荣誉和地位,增强其成员凝聚力的主要途径。明清以来清水江下游地区的社会演变,宗族的蓬勃发展是其中引人注目的现象,以苗族、侗族为主的少数民族聚集地区出现了大量撰修族谱的情况,通过对族谱的传记部分的深入分析,可以厘清宗族关于祖先的“歷史记忆”,从而窥见这一地区社会结构的重构与变化。

一、

遥远传说:族谱书写中的家族渊源与祖先记忆

清水江下游地区的族谱中,大都记载有自己宗族的远祖、始迁祖的传说故事。兹举一例加以说明:

十世祖禹官,字相承,配罗氏,乃金山腾万公之女。公自河南卫辉府偕妣黄氏赴之。未几吐蕃入寇,夏人叠虐,海内流离,民无得所。罗公乞休,公同外祖黄公徙河东蒲坂县寄居焉。又因罗公乃江西庐陵人,又随外祖入吉安老家,公择太和县白下驿以为家焉。其时运际沧桑,剿除吐蕃,夏人武功尚焉。公秉性英敏,才擅任戎,于宋神宗元丰四年辛酉岁甫任南昌节置副使,治兵临戎,屡立奇功,至哲宗元祐元年丙寅,内卿高太尉荐其贤,陞调黔省以镇苗民。一年之余,苗疆以靖。未几南蛮作乱,兵民受害,内阁司马光、范纯仁同奏:“黔与南楚为邻,黔苗畏服者,武臣龙禹官也。宜调取以服之。”上准其奏,即陞为湖广安抚招讨使。公临楚地,恩威并著,楚人怀德,南蛮畏服,一年之余诸苗悉平。当时坐镇常属之桃源,公偶寝疾,奏以乞休。自桃源归常,时哲宗元祐丁卯八月初八日卒于府城。上赐葬祭,即诏其长子宗麻龙[袭]职。公生五子,宗麻、宗朝、宗灵、宗廷、宗旺,皆成立于太和县者也。

这是茅坪光绪六年修撰的《龙氏族谱·武功传》中所载其先祖龙禹官的故事,亮寨和茅坪的龙氏,都认龙禹官为龙氏先祖。龙禹官原籍河南卫辉,后迁居河东蒲坂,又随岳父黄公迁徙至江西吉安太和县白下驿为家,宋哲宗元祐元年奉调黔省,后升湖广安抚招讨使,平定苗疆。龙禹官生五子,即所谓的龙氏“五大房”。龙禹官死后,《龙氏族谱》所载内容如下:

至哲宗绍圣元年,靖属苗民又行猖獗,正月朝罢,帝梦见武臣龙禹官身披甲胄,手持干戈以讨苗匪。初八日宴请群臣于集英殿,以梦谕之,高罗出班奏曰:“武臣龙禹官乃我皇恩调湖广招讨使,卒于任,恐英灵报国,未可知也。现有杨沈二臣监其军,尚未奏平息也。”上以梦寐之事,亦寖忘矣。时值苗民逆命。伤杀兵民,杨沈督兵,战势愈胜。一日营中各梦招讨龙宗麻亲操干戈杀苗,平明交锋,雷雹交作,官兵大捷。异哉,苗匪自相残杀,俱来率服,与梦相合,二将咸曰:“神助也。”备其事艺闻。上览奏,见与己梦相合,亦以为奇,乃于绍圣二年十一月之望三日,敕封禹官、宗麻父子为扫洞英烈侯王,罗氏、陆氏姑媳诰封镇国夫人,命有司立庙祀之,由是二公灵爽日甚。然率服之苗又复携二,自见为女将所杀,且疾疫而死者,不可胜数。杨沈二臣又备其事以奏。因加赠诰命而靖属始有太平焉。呜呼,乃祖乃宗,忠勤于国,沐恩宠锡,为神封王,子孙当思祖德而遵循之也。

参见(锦屏)《龙氏族谱》,卷之首《武功传》,光绪六年刊本。

龙禹官死后,其子宗麻继为招讨使。绍圣元年,靖州苗民作乱,“帝梦见武臣龙禹官身披甲胄,手持干戈以讨苗匪。”同时在与苗民作战的官兵“一日营中各梦招讨龙宗麻亲操干戈杀苗,平明交锋,雷雹交作,官兵大捷。异哉,苗匪自相残杀,俱来率服,与梦相合。”奏报之后,皇帝“敕封禹官、宗麻父子为扫洞英烈侯王,罗氏、陆氏姑媳诰封镇国夫人,命有司立庙祀之,由是二公灵爽日甚。”

综上述材料,可以明显看到其记载有许多虚假甚至荒诞之处,如宋代并无黔省的说法,贵州建省乃是在明代永乐十一年,因此这明显就是光绪六年族谱修撰者以后世之名称呼之。至于皇帝和官兵同梦见龙禹官父子讨苗匪,事既无稽,又无史籍可考,可能是其后人为了彰显祖先功绩而加以虚构,比如从龙禹官父子受封为“扫洞英烈侯王”,即属于无可考证的官职。不过重要的并不是故事的真假,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在清水江下游少数民族地区长期担任蛮夷长官司职务的龙氏家族,通过建构这样的祖先传说,力图证明自己的“华夏世胄”的政治身份,以区别于周边的“苗蛮”,从而融入国家意识形态主流及主动“内地化”的倾向,[1]族谱中关于祖先传说故事的建构和撰述,正是这种努力的表达。

二、先贤故事:族谱书写中的典范人物

族谱的传记中记载最多的还是家族中所谓“先贤”、“贤达”的事迹。我们先看看天柱地区彭氏族谱中的人物传记,其统计情况如表1所示。

另外锦屏县亮寨长官司龙氏家族在道光二十二年修撰的《迪光录》亦记载族中多人事迹,

关于锦屏亮司龙氏土司家族的研究,可以参考李斌:《明清以降清水江流域土司宗族的建构历程——以锦屏亮司龙氏宗族为中心的研究》(《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5年第4期)、《明清以降清水江流域土司宗族的兴学活动与社会变迁——以锦屏亮司龙氏土司为中心》[《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王勤美、张应强:《文本书写与行动策略——以贵州苗人土司家谱〈龙氏迪光录〉为中心的探讨》[《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兹将其人物传记统计如表2所示。

被列为人物传记里的,除了获得朝廷旌表的贞节妇女之外,男子中首推获取了科举功名的缙绅。明清时期科举是获得社会身份上升最重要的渠道,缙绅往往都是家族兴起的重要人物,在提升家族地位和榮誉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毋庸置疑,因而其在族谱传记中数量最多也就不足为怪了。彭氏家族的兴起,同样遵循了获取科举功名为宗族兴起的关键发展路径。其族谱人物传记中的第一篇,就是记载地坌彭氏家族第一个获得科举功名的彭勷谟的事迹,兹将其传记抄录如下:

且夫太上有立德,其次立功,又其次立言,所称三不朽焉。然能兼乎此者盖寡。惟我堂伯祖丕显公,殆不愧焉。公讳勷谟,丕显其字。邑庠生也。乃季曾祖美珍公之仅单传,故季曾钟爱,如掌上之珠不啻也。甫成人,即令就学,公性敏,读群书过目不忘,为塾师所器重,年方弱冠,名列黌宫,其制艺虽不多传,予少时曾读,其入泮何以别乎。子夏问孝,子曰:“色难。”题文绾题融洽,鈎勒灵巧,意其平日之作,大率多灵动笔。李公昌大,廪缮生也,係公受业门生,其文生发无穷,如游龙活虎,不可模捉。徒作如是,为师可知。然以公之才而不得掇巍科,此何以故?盖念父年老而己以只身继体,不忍远离以赴秋闱,不如授学乡闾,得以日侍庭帏,供奉甘旨,此公之重天亲以轻功名也。公之与人交接,其貌恭,其辞逊,而其严气正性,又不可干以私,故往为人所畏敬,若夫教训子弟,学规尤严,稍有弗遵,即威以忧楚,不少恕,当时所以有执法先生之号也。静虚斋之建,惟公实倡义举,指地基以立讲堂,开泮池以策垣墉,置学田以备束脩之费,不知几经筹划焉。虽有吾祖慎徽公与大堂伯祖廷佐公共襄其事,而公之任力居多,观其所作碑叙及馆内余无才一联,而其作育人才兴起,斯文一片,苦心悉于是乎见矣。学馆落成,手辑文帝阴骘文刊刻成书,以劝化世人。至若率吾祖徽公继季曾以造千万人来往之船,助廷佐公以修数十里崎岖之路,凡诸功德,不可罄述,宜其子孙之发达,延及数世而不绝也。公生三子,长曰达,次曰清,三曰发。凤邑侯马士陞彚试,取公门生李昌大文长案第一,取达公武长案第一,是年世兄世弟同泮,厥后清发二伯相继入庠,而清公尤文行兼优,技擅扬鹰。授徒之多入泮者数十人。又堂兄尚唐以 年续继入泮,堂侄守洁以道光甲申年泮,更为府尊凌泰交取长案第一,学政程公临镇,取入第五名,先师蒋代盛颜其额曰:“四世书香”。是其祖孙父子,世济其美,增光泮壁,名噪一邑,何莫非显公之积德于隐,行善以阴之报哉?予生也晚,不及领公德教,然则敦孝行以尽子职,德也;创学馆以育人才,功也;辑帝训以广教化,言也。公有此三者,予躬任修谱之责,顾不率笔以为之传可乎?虽腹笴之俭,修词不工而约略大端以表扬之,俾子孙万亿闻风兴起,则公之德业闻望,不徒播一时,而可传诸百世不朽云。

咸丰十年岁在庚申桂月中浣

堂侄孙云溪相诏敬撰

参见(天柱)《彭氏族谱》,卷二《皇清诰封修文郎堂伯祖丕显公传》,民国二十五年刊本。

彭勷谟作为彭氏第一个考中生员,获得科举功名的家族成员,虽然只是科举中最低的一级功名,但是他随后建静虚斋学馆、倡建文昌会,以及参与修渡、修路等公益善行,

彭勷谟主导和参与的许多公益事业,现有位于地坌村的诸多碑铭所载。相关研究可参见拙作《从碑刻看清至民国清水江下游地区的社会秩序》(《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15年第2期)以及李波、姜明《从碑铭看清代清水江下游地区的社会规约》(《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13年第2期)。

确有“宜其子孙之发达,延及数世而不绝也”之功。正是在他的努力和影响下,彭氏后人陆续有40余人获取功名,遂成清水江下游坌处、远口一带地区颇具影响力的大族。

关于地坌彭氏家族的研究,可以参见李斌、龙泽江:《清水江下游天柱苗侗地区宗族社会及其规范》(《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13年第1期),蔡敏、李斌:《清代清水江流域村落的兴学活动——以天柱地坌为中心》[《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李斌:《清代以降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士绅宗族的建构历程——以贵州清水江下游地坌彭氏宗族为个案的研究》[《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

除了获取科举功名的缙绅之外,其他在乡村社会中通过财富、生活经验、善行等方式同样获取了威望和名声的“贤达之士”,同样也被族谱修撰者看重,从而搜罗其事迹,将之编入传记中。如彭勷谟的弟弟彭勷典,就是这样的典型:

岳翁讳勷典字慎徽,乃邑庠生兴又廪生第之父,增广生吾徒相诏之祖也。其尊人美玉公年逾花甲生翁,十二龄而慈父见背,翁居丧,一切家政赖太叔翁美珍公代理,服阕始就塾从师学,翁勤于诵读,性颖异,甫讲便通文理,使得久于其业,取一衿,固自易易,乃未及冠而珍公倦于勤,呼翁而告之曰:“吾力衰而食减,想于世不久。吾侄幸已成人,能自理家,予可以息肩矣。”翁不忍拂其意,于是辍读以笃修家政,醇谨老成,不喜粉华,克勤克俭,兴家创业,置田殆以万计焉。生六子,曰兴、曰第、曰洙、曰泗、曰郊、曰祁,而兴与第吾姑母所生,少失恃,翁不使就义塾,另请龙炳老夫子顺之于天华山肄业,历十二年,翁隆师重道异于常,凡肉食菜果之供必亲送登山,或三五日一週,始终不懈,师感其意,亦勤于讲改,厥后二表文思大进,兄弟联芳府县冠军,采芹遊泮,而第补博士弟子员,此翁获尊师之报,声名遂噪一邑。且翁之功德尤多:菜溪一渡,始于太叔翁而翁代终其事,且为增置渡田;静虚一斋,创自伯翁丕显而翁实为酂勷,同捐地基资费;大伯翁廷佐体文帝之训,自菜溪口以至大墓,修数十里崎岖之路,而翁慷慨助捐之多。至于置庙田、施庵产及览各处桥梁碑记,要皆翁所捐,以冠厥首,则其好善乐施,出于性生可知巳。夫翁古心古貌,实行实修,惠周桑梓,教溢乡隅,后生小子,莫不佩其耕读之训而咸务正业焉。然则翁之生平,一言一行,共有俾于人心风俗,良非浅鲜,岂非一乡之善士而可为天下之善士哉?道光辛卯仲春花朝谷旦,诏造庐而请余为之传,余忝列东床,宿聆清诲,稔知翁之生平,兹生以传文相属,虽言词不工,未足罄扬翁之芳躅而约略其梗概,俾后人之读此传,如见其人,而翁之潜德幽光,庶可传之百世不朽云。

恩进士子婿蒋代盛景堂氏拜题

参见(天柱)《彭氏族谱》,卷之二《大诰封岳翁慎徽公传》,民国二十五年刊本。

彭勷典并未获得科举功名,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彭氏家族中的地位。他在沖龄失牯,“辍读以笃修家政”,由于为人“醇谨老成,不喜粉华,克勤克俭”,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乃至“置田殆以万计焉”。致富之后,他热心公益事业,成为彭氏家族笃行善事的领头人。

三、

群体形象:族谱书写中的合传和类传

合传是将彼此相同或相类似的人放在一个传记中加以记载的传记类型。如锦屏龙氏《本支家乘迪光录》中的《二烈合传》、《已旌二节合传》、《二苦节合传》和《节孝合传》,都是两个或两个以上妇女的合传。要么是情况相同,如《已旌二节合传》就是已经获得官府旌表的欧阳氏和胡氏的合传,要么就是彼此相连,如《二烈合传》即是同被视为节烈的龙杨氏及其婢女的合传。《彭氏族谱》中的《年伯叔彭兴彭第合传》即将彭兴、彭第二人合为一传:

传之为言,续也,布也,训也。贤人之书曰:“传纪载事迹,以传于世。”,亦曰:“传,诸史列传是也。”予按其品,可续则续之,可布则布之,其文可训则训之,俾后人有所取法则传之云耳。如我先年伯彭兴与先年叔彭第,同气分形,属毛离里,皆外祖父彭慎徽太翁所生,实恩进士蒋先师姑母所出也。兄先弟后,欲而岐嶷,兄友弟恭,长而爱,敬父母,俱器重之,因聘龙炳先生设帐于天华山寺,兄弟师生与比邱面壁十年,彼业释,此业儒,专心致志,均得衣钵真传者也。其时师友讲习讨论,与兄弟辨难析疑,大叩大鸣,小叩小鸣,其研经也笙簧六籍,其愽史也鼓吹百家,其为文也罄澄心以凝思,渺众虑而为言,言挥之而弥广,思按之而愈深,含英咀华,下笔生花。所以府县彚试,兄能雕龙光腾万丈,弟克绣虎阵扫千军,迄至院考联芳,兄如凤起,上舞青灵,弟似鸾翔,昇飞碧汉……

参见(天柱)《彭氏族谱》,卷之二《年伯叔彭兴彭第合传》,民国二十五年刊本。

彭兴彭第弟兄都是彭勷典的儿子,彭勷典为两个儿子延请龙炳先生为师,在天华山寺中设帐授课,十二年苦读之后参加府县试,彭第被点为府长案,院试中兄弟双双中式,故称之为“兄弟联芳”,此事在当地传为美谈。这大概也是王晓岚为二人撰写合传的缘故吧。

清水江下游地区的族谱里面还有一种类传,即是将同一类型的诸多人物放在一起合成一传,用以概括地记载同一类人物。这种类传往往写有前言,阐述了类传的性质和功用,前言之后则列举被列入传记的人物的基本情况,很多甚至仅仅列出姓名而已,与前面至少写出人物事迹的合传相比要简单得多。兹举《彭氏族谱》中类传的前言(表3)加以说明。

彭氏族谱罗列了十个方面的类传,我们分析这十个类传中可以发现,其中之仕宦、绅士两个类传,可以视为社会身份方面的类别,善行、儒行是关于行为规范的,忠良和孝友是品行伦常方面的,贞节和贤淑,是妇女的德行,文学是关于学识方面的,耆老则体现了尊老的观念。综合而论,类传更多地体现了儒家思想和国家意识形态在族谱中的影响。

表4以《彭氏族谱》和龙氏《本支家乘迪光录》为例,比较两者在类传方面的异同,以及统计各项类传中所记载的人数。

比较两部族谱的类传,其中仕宦、文学、孝友这三组类传名称相同,忠良和忠靖,耆老和耆寿,贞节和节孝这三组类传基本相似,《彭氏族谱》中的绅士类即是获得科举功名或在学校教育中获得优等的人才的集合,不一样的是龙氏《本支家乘迪光录》将之分成了科第、明经和俊秀这三个类传,只有《彭氏族谱》中的善行、儒行,龙氏《本支家乘迪光录》中的方正、术艺、释道、流寓算是不同。

类传与合传不同,并不能算是真正的传记,因为其中并没有详细地记载类传中各人的事迹,仅仅只是罗列其基本情况。比如彭氏族谱中的绅士类,就只是在每个人名下列出其字和与科举、学校相关的基本信息。龙氏《本支家乘迪光录》中的俊秀,更是只列出名字,下注明房支而已。

四、

国家与社会:族谱传记书写中的权力

族谱的修撰,在宗族成员看来,乃是关乎“人之有本,木之有根,水之有源”的根本关键。

夫江水之浩然长流者,莫非有其源;木叶之芃茸盛茂者,莫不有其本。吾人之蕃衍盈寰者,盖亦有姓氏矣。夫姓氏之流传,端赖谱牒以善继,上纪鼻祖,系出颛顼,下达耳孙,枝开寿祖,年高八百,脈分五四,诚天下所稀闻,古今所罕觐者也。继则藉肇吴西以分枝,枝枝畅茂;脉属楚南而别派,派派流芳。至今各国都邑,未尝不云礽也。由是以思,岂可胜数哉?然考同姓于九州,共宗于五湖,人众丁繁,遐迩参杂,纷而难纪。若非刊修家乘,何由联宗亲、别支派耶?然则修谱之事,顾不重哉。吾族历代刊修斯,所以承系世、别支派者。自前光绪丁未春续修一届,迄今已一历三旬,其间生齿卒葬以及贞操节烈者,不知凡几矣!复有饩食天禄、名称翰苑者,又不知许多矣!然欲记载盛迹,阐扬芳声者,果抄何术以致之?惟修谱牒则然也。是以族公宏顺乃同善会之道侣,实合族党之完人,讲八德以正族纲,宣五常而议修谱,莫不怂恿以怡从,慷慨而乐捐也。复有宏懋公以督修,兼有科堂叔而编稿,诚善继先人之志,善述先人之事者也。勤勤恳恳,惟期谱功告成,济济跄跄,但愿人文完善。于是约族赴靖,不辞跋涉之艰难,执谱考参,咸见本源相符,昔之挂漏者,今则又加补阙矣,向之疏忽者,今则更加详细。然则续修之后,有可较前增辉多矣。兹值刊修聿观厥成。予也生圣贤之后,遵贤圣之规模,读国民之书,依国民之制度,虽不能采芹入泮,亦可县学毕业。此承祖宗之潜扶,严慈之栽培也。自当同心佐理,无如锐志求学,未能与二叔协修,反己殊多,抱歉乎。重修已往,永订宗盟,长发奕叶,有不如根深而叶茂也哉。是为序。

民国二十五年丙子岁季冬月谷旦

富总公十三世孙先知觉民氏谨撰

参见(天柱)《彭氏族谱》,卷首《续修族谱序》,民国二十五年刊本。

在修撰者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家族“人众丁繁,遐迩参杂,纷而难纪。若非刊修家乘,何由联宗亲、别支派耶?然则修谱之事,顾不重哉?”修撰族谱是家族发展过程中的必然要求,同时“生齿卒葬以及贞操节烈者,不知凡几矣!复有饩食天禄、名称翰苑者,又不知许多矣!然欲记载盛迹,阐扬芳声者,果抄何术以致之?惟修谱牒则然也。”宗族要想记录家族中杰出人物的事迹,发扬宗族的名声,也只有依靠撰修族谱才能达到。

族谱修撰之后,也就成为宗族成员身份的证明和象征,甚至可以充当其融入主流文化的“敲门砖”。

随身携带族谱作为正统华夏身份的证明的情况,并不仅龙文广一人,而是锦屏亮司龙氏子弟出外求学或仕进的普遍状况,如道光二十一年贡士龙绍讷进京参加会试,即携带族谱,并求得军机处官员王积顺的赠序。参见龙泽江、李斌、吴才茂:《“王化”背景下的族谱编撰与身份建构——贵州清水江下游清代苗侗家谱研究》,《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12年第1期,第41页。如道光年间时任江西分巡道的蒋攸铦,曾经对族谱中夸大浮饰的现象很有意见,他认为:

天地万物,祖也。万物各自为族,一族自为一谱,不必以谱传而谱自在也。今之为谱者率事夸大,往往侈陈其先世官爵,以为后人荣。呜呼,先世官爵可为后人荣,而后人不类,不为先人辱乎?

参见(锦屏)龙氏《本支家乘迪光录》,《蒋攸铦题龙氏族谱原序》,首卷,道光二十二年刊本。

但是在认识了锦屏亮司龙氏后裔为候补直隶州州判咨借赣县县丞龙文广之后,尤其是看到他携带呈进的《龙氏族谱》之后,仍然欣然为《龙氏族谱》题序:

候补直隶州州判龙文广咨借赣县县丞,常入见,盖悃朴无华,不失本心,依然本色者。适余考濂溪书院,命题。踰日文广有卷呈阅,词简而明,笔劲以达,章法井然。予心异之。问其何乡,乃以谱帙进,并乞为序。

参见(锦屏)龙氏《本支家乘迪光录》,《蒋攸铦题龙氏族谱原序》,首卷,道光二十二年刊本。

则蒋攸铦并不是对族谱撰修有意见,只是对族谱专修中的夸大浮饰有看法而已。地方官员秉持国家教化需要和自身文化立场的考虑,对民间修撰族谱基本都持大力支持的策略,这也是清水江下游地区众多民间修撰的族谱都能够获得地方甚至中央官员的题字和赠序的缘故。

如笔者于2011年7月在天柱县远口镇厦寨村搜集到的《罗氏族谱》中,就发现有蒋介石、林森、何应钦、居正等国民党中央大员的题字。此次田野调查,同行的还有同事吴才茂,学生李波、刘亚男、史露。

“谱牒中,祖德家训、祭祖礼仪、先祖史迹成为家族教化的内容之一,同时家谱修撰的过程亦是一个可以诠释、虚构、再造历史和文化的过程。”[2]这些通过科举和仕宦,已经融入国家体制和精英阶层的宗族领袖,对于国家政治行为和文化教化也采取了主动迎合的策略,通过构建祖先传说、宗族源流,撰写宗族杰出人物的传记等构建起宗族的历史和文化的记忆体系,“通过追远溯源,攀附名门,可以提高宗族的声誉和地位,形成宗族的精神支柱,培养宗族成员的荣誉感和认同感,丰富宗族发展的价值资源,增强宗族群体的凝聚力。对于今天的研究者来说,则可以透过宗族历史的编造,揭示出这一文化事象所蕴含的文化信息,从中了解到明清时期士大夫文化向地方基层社会渗透的趋势及其对社会变迁的影响。”[3]因此,族谱的修撰也就成为士绅以宗族为单位,争夺地方社会话语权力,获取社会资源的重要举措。

在国家对民众撰修族谱有力支持的情况下,由士绅主导修撰的族谱,其中贯穿着浓厚的儒家思想和國家意识形态当然就是题中之义了。又因为所谓“族有谱,犹如国有史”的观念影响,族谱的构成明显地体现出“史志化”的倾向,其篇章结构和材料安排,往往就是史志的再现,或者说是“国史方志的宗族版”,并且亦深深浸透着国家意识形态和社会教化的精髓。也许修撰者并不一定都有着这样的清醒认识,而往往只是传抄老谱,或按照流行的说法来书写。但是“族谱的书写往往是那些掌握书写权利的人所为,因此不同版本的表达不尽相同,但是如果把这些由不同作者书写出来的结果放在一起作整体观察,又会发现在分散状态下他们各自对祖先的追寻实际上是有迹可寻的,是一种非组织的集体行为。”[4]这种集体式的行为,往往受到国家意识形态和文化传统的影响至深。

族谱的各个部分,能够形成一个有效的社会谱系结构,其表现在各个组成部分发挥各自功能的同时又能够有效组合在一起,体现族谱修撰者的目的。龙氏《本支家乘迪光录》中说:“人才挺出,自古难之,况在一家,焉可多得?吾龙氏自肇宗来,游宦四方,发名成业者,往往而有不表夫前,何以策夫后?兹故一一录之,有志者观家乘之所载,可以奋然而兴矣。”

参见(锦屏)龙氏《本支家乘迪光录》,卷二《人杰第四·仕宦》,第28页,道光二十二年刊本。可知通过人物传记来记述宗族中的杰出人才的事迹,正是出于表彰前贤,激励后人的目的。人物传记也因此成为宗族对其祖先进行记忆的重要途径之一。但是时光的苒苒长河中,除去始祖、始迁祖,以及宗族中特别杰出之士,谁又能够幸运地被选择列入族谱的传记之中,获得后世子孙的永远纪念呢?人物传记书写选择的背后,其实也体现了宗族组织内部的权力结构。

族谱的修撰者大都是宗族中比较有威望、有才情的士绅,且往往就是其中获得科举功名的人。如《彭氏族谱》和龙氏《本支家乘迪光录》的修撰者就是其家族中的士绅,其倡首彭相诏和龙绍讷都获得了科举的功名,“修祠堂和祖墓,建立宗族共有财产,不断地培养出获取功名的士绅,是宗族整合并扩张其势力的重要手段。”[3]反过来说,获取科举功名的士绅阶层,成为宗族的领袖,或者在修建宗祠、组织宗族活动,尤其在撰修族谱中扮演主导的角色,也是宗族发展的自然需要。在士绅阶层主导的族谱修撰中,谁人可以入传?龙氏《本支家乘迪光录》中的《凡例》即介绍了修谱的基本原则,现攫取其中有关传记的部分书录如下:

——人杰诸条俱以字派分前后,惟科第、明经则以年。

——孝第乃百行之本,伦常实万事之纲,虽富贵功名,不敢先也。兹故先孝第、方正,次之节孝、耆寿,又次之仕宦、科第等居后焉。

——科第、仕宦各项分载,有宜立传者立传,余则从略。

——孝友、节孝、方正应于名下略书其事。

——耆寿有年至八十以上善行可传者,应于名下略书其事。

——俊秀有廪增生附之不同,向但合叙,今则分别录之,庶几开卷了然。

参见(锦屏)龙氏《本支家乘迪光录》,首卷《凡例》,道光二十二年刊本。

在其中,族谱修撰者谈到了将孝第、方正、节孝、耆寿放在类传前面的原因,认为“百行之本,伦常实万事之纲,虽富贵功名,不敢先也”,显然这是儒家的意识形态影响了修撰者的认识,认可伦理纲常为所谓“百行之本,万事之纲”。由于宗族中的士绅掌握着书写的权力,有意无意间由其旨趣和社会关系的引导而进行选择,这也是族谱中往往都会浸透着儒家思想和国家意识形态的原因。

另外,从本文表1所列的《彭氏族谱》所立人物传记的情况来看,除了少数妇女立为传记之外,其他传主大都是取得科举功名的男子,或者是与获得科举功名有着直接血亲关系的人。如彭相济本人未取得功名,其事迹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但是由于其女儿嫁给了生员唐继寅,唐继寅就为他立传。这说明,尽管族谱的修撰者往往强调中立,是代家族立言,但是作为书写者,仍然免不了要受到人情、面子的影响,从而在无伤乎大雅的情况下“举贤不避亲”,倒也不是很难理解的事情。

参考文献:

[1]吴才茂.明清以来清水江下游地区民众华夏世胄身份的建构[M]//明清论丛:第十二辑.北京:故宫出版社,2012.

[2]王勤美,张应强.文本书写与行动策略:以贵州苗人土司家谱《龙氏迪光录》为中心的探讨[J].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2):15

[3]刘志伟.祖先谱系的重构及其意义:珠江三角洲一个宗族的个案分析[J].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92(4):22.

[4]杨彦杰.追寻祖先:闽台〈江氏族谱〉的比较分析[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2):17.

(责任编辑:杨军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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