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时期云南经济发展的“内地化”趋势及特点
2017-05-30尹建东吕响得
尹建东 吕响得
摘 要:汉唐时期云南经济发展的“内地化”趋势,是以中原汉人移民为主体、以农耕经济为中心展开的。受地理生态的制约以及中央王朝统治力量在云南地区消长变化的影响,云南经济发展的“内地化”特征,表现出明显的阶段性与区域性特点,即在时间上呈现持续波浪式起伏发展态势,在空间上呈现点状而非面状分布的格局。汉唐时期云南经济“内地化”历史进程,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中央王朝力量在云南特定历史空间中的存在和表现形式,以及云南疆域结构的内部差异性与历史演进的复杂性。
关键词:
汉唐时期;边疆社会;经济变迁;内地化
中图分类号:K2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7)05-0092-07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17.05.15
一、“内地化”理论及其相关问题
在史学研究领域,“内地化”概念主要用于表述历史时期,特别是明清以来,中国边疆社会、经济、文化等领域与内地一体化整合或趋同的社会变迁过程。20世纪70年代,台湾学者李国祈提出了“内地化”的概念并对其内涵进行了理论阐释,他认为自19世纪以来,随着台湾番民的汉化、宗族的发展、神祗神信的统一、人口流动所导致的居民融合、行政体制的完善、文教的推广等一系列“内地化”运动,台湾逐渐由“移垦社会”变成与中国本部各省完全相同的社会。①这一理论涉及汉人、高山族、平埔族等多种族群,这些族群内部关系复杂,其文化和社会组织的变迁呈现多种面相,相互之间的互动更是千姿百态。此外,大陆学者也从不同角度对“内地化”理论及其相关问题进行了探讨。如王景泽认为边疆内地化“系指边疆地区的社会发展水平达到与内地先进的水平,消除边疆地区在生产力水平、生产关系状况、行政管理能力、人民生活质量、文化教育普及、民众素质、基础设施建设等方面与内地的差距,推动社会整体进步,从而使‘边疆仅仅是一个地理或自然的概念的过程”。[1]38李大龙从人民对边疆与内地的认识观上解读了“内地化”的内涵,他认为边疆内地化就是“某些边疆地区在人们的观念和统治方式等方面和内地趋同,这是中央王朝直辖区域向外拓展的结果”。[2]54
在涉及历史时期云南边疆地区“内地化”进程方面,相关学者也作了较多讨论。周琼认为“内地化”是一个集地域性、社会制度及其发展模式、民族文化及生活方式等内涵为一体,表现历史时期中央集权统治的区域与边疆民族地区差异的名称,指将中央集权直接控制的地区所实施的政治、经济、文化及社会生活的发展水平和发展模式推行于边疆民族地区,以改变边疆民族的政治、经济发展模式和发展方向。[3]段金生认为,中国古代社会长期处于一种相对静态的生产力水平,按照中国传统的夷夏观念及服事思想,中原王朝多视周边少数民族政权或聚居地为蛮夷之地,而事实上在传统农业生产力条件下,中原的农业生产力水平确实较之边疆的游牧或山地形态较高,在经济或文化交流过程中居于主导性地位,形成了一种边疆向中原学习或认同的趋势。[4]陈征平、刘鴻燕认为历史上西南边疆社会的内地化,即为皇朝中央将中原前现代高度农耕物质技术水平基础上的儒家文化、政治制度、经济活动方式等,向西南边疆社会渗透或移植的过程。尽管元以后西南边疆已被全方位纳入皇朝中央的宏观控制之中,但宥于不同时期皇朝自身能力的限制,以及西南边疆处于次要地位民族群体的认同程度的差异,使微观层面无论是社会行为观念、民族治理模式及与内地农业一体化等,仍只是呈现着一种缓进或渐变的融合过程。[5]
由此可知,所谓“内地化”实际上包含了两个层面。第一,从中央王朝视角来看,“内地化”是中央王朝运用国家力量将政治经济文化等内容 “移植”到边疆地区的系列活动,通过对边疆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渗透,达到边疆地区与中央王朝核心区的逐渐趋同效应;第二,从边疆视角来看,随着中央王朝力量的不断进入,边疆地区逐渐被纳入中央王朝统治的一部分,在王朝力量的影响下,地方社会或主动或被动地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逐渐采取向中央王朝靠拢策略。因此,“内地化”既是边疆地区逐渐对中央王朝国家力量的被动接受,也存在边疆地方社会基于自身发展的主动选择。
就汉唐时期云南历史发展进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内地化”趋势而言。在本文中需要做广义与狭义的区分,广义上,“内地化”是指随着中央王朝力量的介入,一系列包括政治军事文化经济等内容的中原因素随之进入云南地区,云南地方社会在保持自身历史发展逻辑的基础上,主动或被动地接受、适应并与内地趋同的过程;狭义上,“内地化”仅指在经济领域发生的对中原定居农耕经济的移植以及由此所产生的生计方式的改变。但是毋庸置疑,经济领域“内地化”是云南在更大范围和更大程度上实现“内地化”的前提条件,这些讨论都指向本文的另一个关注点,即汉唐数百年间,以农耕经济为核心的云南经济“内地化”发展特点是持续性还是断裂性问题,以及经济“内地化”在云南整体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特殊意义。
二、
经济 “内地化”在云南地区的推移及表现
历史上的云南,常被中原人士看做是一个整体性的地理或文化空间,但就其本身而言,却并非是一个“均质”性的区域。在地理生态的构成方面,该区域极为复杂多样,由于“地理生态环境是人类生存发展的空间,是社会物质生产的基本条件”[6]2,因此生态环境的多样性,也就构成了族群及文化多样性的前提。
从文献及考古资料来看,云南的山地经济主要分布于广大山地、高原地带,包括狩猎、采集、游牧、刀耕火种等生计类型。平坝经济主要分布于地势相对平坦的坝区、河谷地带,以水稻种植等农耕经济为主,并有相当程度的商业和手工业。山地和平坝地区因其天然的地理联系,形成了一个个由山地和平坝地区组成的族群历史发展空间,山地族群与平坝族群既发展出适应各自小生态环境的族群经济形态,又通过不同族群之间的交流互动形成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地方族际社会。族际社会的形成,是区域内“山坝结构”的地理生态条件对不同族群历史发展深刻影响的结果,也反映了云南“山坝结构”形态下产生的大小历史空间中,多元族群共生共存的社会结构特点,以及云南经济内地化过程中的历史丰富性与多样性特征。
云南经济发展进程中的“内地化”趋势始于汉代,在地理空间上主要集中分布在坝子地带,平坝地区土地肥沃、气候温和、地势开阔、灌溉便利,具有良好的农耕基础,而且中原汉人移民与当地土著人群在生计方式上的差异性相对较小,能够较快融入其中进行生产活动。如《史记·西南夷列传》所说“滇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十里(文中原为“数千里”,疑为“数十里”之误,今从方国瑜改)。其地耕田、有邑聚”。[7]2991《后汉书·西南夷列传》亦载,“益州郡……有池,周回二百余里,水源深广,而未更浅狭,有似倒流,故谓之滇池。河土平敞,多出鹦鹉、孔雀,有盐池田渔之饶,金银畜产之富。”[8]2846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使得当地居民很早就在此从事锄耕农业,这也是汉族移民较早选择进入该地区定居发展的重要因素。
西汉武帝以来,中央王朝在云南地区设置郡县的同时,大规模的移民活动也随之展开。起初,被征发募徙的主要是外地的罪人和奸豪,来自巴蜀地区居多,还有一些流民自发地迁入云南,另外因任职戍守边地而留居云南的官吏和军士的数量也颇为可观。方国瑜指出,该时期进入云南的中原汉人移民,从迁移原因上来说,主要有三种情形:一是因屯田戍守的汉人;二是因战争流散不归的汉人;三是因受灾被迫而来的汉人。[9] 125-132从职业或身份上来说,则主要有官员、士兵、罪人以及商人等。汉代内地移民的类型和移居云南的时间虽然不尽相同,但当他们进入云南地区之后,大都会选择居住在郡县治地及其交通沿线附近地区,如滇池、曲靖、陆良、昭通、保山等地,这些地方不仅拥有适宜农耕定居的坝子,而且大多是郡治和县治的所在地。相反是高原山区和远离坝区的偏僻之地,却鲜有内地移民的踪迹,当地经济文化面貌一直没有发生明显的改变,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内地移民的地域分布格局对云南经济“内地化”进程所带来的深刻影响。
总体而言,汉代以来云南地区经济发展过程中所出现的“内地化”趋势,在不同地域的表现各异,其背后都有一个不可忽视的推动力量——即内地汉族移民进入云南后,对当地原有社会经济结构变迁产生的影响。其中最主要的表现就是内地的农业生产技术和生产方式在云南地区的推广和传播。它主要反映在以下几个方面:(1)铁农具的使用和牛耕的推广;(2)水田种植面积的扩大;(3)农耕经济结构的形成与持续发展。
首先,云南铁器的传播,主要包括各类铁制工具、用具(生产、生活、兵器等)和冶铁技术的传播和运用。从时间序列上来看,西南地区早期铁器的出现和分布,最早在巴蜀地区,到秦汉时期,随着中央王朝力量在云南的不断深入,鐵器也开始在云南传播,于是交通要道及其沿线成为云南铁器的主要分布区域。一般认为铁器由巴蜀地区进入云南主要有两条路线:(1)经今雅安、汉源、西昌,在会理渡金沙江而抵达晋宁、大理的旄牛道;(2)经今宜宾、筠连、大关、昭通、曲靖、昆明而抵达大理的五尺道。这两条路线在大理会合后经今保山、腾冲等地延伸至今中缅边境。[10]此外,云南铁器还主要分布在中原汉族移民区。云南汉墓主要分布于滇中、滇东北和滇东区域,反映出秦汉时期汉族移民沿五尺道、旄牛道等古交通道路进入云南,并沿交通要道居住并使用传播铁器农具的情况。近代以来,在昭通地区的墓葬考古发掘中,出现过许多铸有“蜀郡”“成都”“千万”字样的铁口锸,这些铁器应属两汉时期从“蜀郡”输入滇东北地区的制成品。20世纪80年代,在丽江奉科的墓葬中也发现4件刻有“蜀郡”“千万”铭文的锸类铁器。汪宁生据此认为“这种汉代或更早的四川铁器,过去只见于滇东北地区的‘梁堆封土之中,在滇西北地区这还是第一次发现。看来,文献记载四川铁器输入滇地包括了当时云南邻近四川的广大偏北地区。”[11]248西汉中期以后,云南地区铁器数量开始增多,质量也不断提高,这一时期的大、中、小各类墓葬中都发现了铁器,不少学者认为这些铁器应属云南地区本地制造。[12] 97-98到东汉时期,史籍中明确出现了云南地区各地制铁的历史记录。《后汉书·郡国志》记载,益州郡“滇池出铁”,永昌郡“不韦出铁”。[8] 3513-3514到魏晋时期,云南地区的铁器的制造和使用更加普遍,在生产工具中完全取代了以往的青铜器。
与铁器和铁农具普遍使用相比,云南地区牛耕的出现时间较晚。《华阳国志·南中志》记载:“亮收其俊杰建宁爨习、朱提孟琰及获为官属。习官至领军,琰辅汉将军,获御史中丞。出其金、银、丹漆、耕牛、战马给军国之用。”[13] 357《三国志·李恢传》亦载:“赋出叟濮耕牛、战马、金、银、犀革,充继军资,于时费用不乏。”[14] 1046汪宁生指出:“滇池地区使用牛耕最早记载属蜀汉时期,牛耕的开始可能较见诸记载的略早,但不能早到西汉。如上所述,当时既不能证明有犁的存在,自不可能有牛耕,石寨山青铜器上的牛的形象数以百计,无一作拉犁之状,应非偶然。大概直到王莽时期文齐大量开造梯田,以水田作业代替旱地作业,犁耕才传入滇池地区。在此之前,滇池地区还只有锄耕农业,虽然可以算是一种比较发达的锄耕农业。”[15] 587-588也就是说,云南最早使用牛耕可能在东汉时期,到蜀汉时期才开始普及。
其次,关于水稻在云南种植及推广的时间。多数学者认为,在西汉中后期可能就已经开始了,至东汉时期,水田灌溉已较为普遍。西汉晚期,文齐就曾在滇池区域“起造陂池,开通灌溉,垦田二千余倾。”[16] 2846到东汉时期,水田灌溉更为普遍,考古发掘中发现了众多水田模型。1973年,呈贡县小松山东汉早期墓土中出土一件陶制的长方形水田池塘模型,这件模型的前半段分成两排,每排各有六个小方格代表水田,后半段有一大方格表明是陂塘(蓄水池),陂塘与水池之间有一沟槽相通,显然是灌溉渠道。在呈贡县七步场东汉墓中也发现过一件圆形水田池塘模型,该模型中的水田和池塘各占一半,池塘中有荷花、水鸭、螺蛳、团鱼、青蛙等水生物;池塘的另一侧有几个排列整齐的水方格,表明是水田。池塘与水田之间有一条较宽的沟槽相连,表明是灌溉渠道。类似的陶制水田模型在嵩明县梨花村、通海县杨山的汉墓中都有出土,结构也大致相同。
参见张增祺:《滇国与滇文化》,云南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58页。相关的考古发掘报告分别见:呈文:《东汉水田模型》,《云南文物》,1997年第7期;云南省博物馆文物队:《呈贡七步场东汉墓》,《考古》,1982年第1期;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云南嵩明梨花村东汉墓》,《云南文物》,1989年第26期。
这些水田模型从风格上来看,与当时中原和巴蜀地区所发现的模型基本一致,反映出内地的水稻种植与水利灌溉技术在云南汉族移民区,特别在一些适宜农耕的坝区,已得到普遍运用。
再次,云南地区具有“内地化”特征的农耕经济结构自汉代出现以来,一直在汉族移民区保持着持续性的发展。到魏晋时期,虽然受战乱及中原王朝政治变迁的影响有所波动,但基本的发展趋势并没有大的变化。比如当时的晋宁郡,“郡土大平敞,原田多长松,皋有鹦鹉、孔雀,盐池田渔之饶,金银畜产之富。人俗豪忲。居官者皆富及累世。”[13] 293-294晋宁郡,即以滇池为中心的今滇中地区,从文中描述可以看出,以昆明坝子为中心的晋宁郡自然条件优越,除了农耕经济之外,还兼营渔猎和畜牧业,呈现多种经济形态并存发展的特点。又如“朱提郡。先有梓潼文齐,初为属国,穿龙池,溉稻田,为民兴利,亦为立祠。大姓朱、鲁、雷、兴、仇、递、高、李,亦有部曲。其民好学,滨犍为,号多士人,为宁州冠冕。”[13]414朱提郡地处滇东北,其治所昭鲁坝子开发较早,自汉代起,中央王朝就在此移民设治,到魏晋时期,朱提郡一跃成为云南经济文化繁盛之地。与此同时,农业经济对周边其他族群的影响也逐渐显现出来。《华阳国志·南中志》中曾提到过所谓“上方夷,下方夷”,在坝区农耕经济的影响下,原来部分山居夷人“渐去山林,徙居平地,建城郭,务农桑”,同化于农业社会,成为“下方夷”,而仍居山林的“上方夷”则仍旧从事畜牧业,社会经济生活没有多大改变。[16]219可以看出,魏晋时期,以定居农耕经济类型为主要特征的中原内地化因素仍在部分地区经济发展过程中发挥作用。
南北朝以来,云南地区农业经济基本延续了魏晋时期的发展格局。唐人樊绰《云南志》卷七《云南管内物产第七》记载:“从曲靖州已南,滇池已西,土俗惟业水田。种麻豆黍稷,不过町疃。水田每年二熟。从八月获稻,至十一月十二月之交,便于稻田种大麦,三月四月即熟。收大麦后,还种梗稻。小麦即于冈陵种之,十二月下旬已抽节,如三月小麦与大麦同时收刈。……耕田用三尺犁,格长丈余,两牛相去七八尺,一佃人前牵牛,一佃人持按犁辕,一佃人秉耒。[17] 96-100其中,“从曲靖州已南,滇池已西”地理位置大约今贵州毕节、云南昭通地区至曲靖地区,自昆明及其西楚雄、大理二州之地。[17] 2-4从文中“土俗惟业水田”来看,生活在这一地带的坝区居民,延续历史上形成的农耕经济传统,“其渊源,当可上溯到两晋、南北朝之世甚至更早,而与普及水稻密切相关的农田水利配套设施,亦当自东晋初年爨氏称霸以来便有所发展和积累,进入唐代以后才能达到‘土俗惟业水田的程度。”[18]220值得注意的是,上引史料明确提到了当时人们已采用稻麦轮耕复种的生产技术。这一技术最早起源于唐初长江流域经济发达地区,大约在唐中期传入云南。而与农业生产密切相关的水利灌溉和牛耕技术在这一时期可能更为普遍,分布范围也较以往有所扩大。
综上所述,由于受云南特定地理生态环境,特别是“山坝结构”的影响,使得云南经济发展过程中“内地化”趋势明显表现出了区域之间的不平衡性与差异性。适宜农耕的平坝地区,往往成为云南经济“内地化”发展的“生长点”,因此,汉唐时期内地农业生产技术与生产方式在云南平坝地区的传播、发展,也决定了这一时期云南经济“内地化”的基本特点和走向。虽然在不同历史阶段有所波动和起伏,但“内地化”趋势并没有像政治文化等领域那样,受王朝国家政治变迁而产生阶段性断裂现象,而是具有持续性发展的特点。
三、
经济“内地化”在云南地区发展的局限性
汉唐时期云南经济发展的“内地化”特征,并非呈现均质化形态在云南地区全境展开,受中央王朝国家力量在云南的扩展伸缩以及地理生态环境的制约,表现出阶段性与区域性特点,即在时间上呈波浪式起伏发展态势,在空间上呈点状或线状分布格局。
具体而言,两汉时期是云南经济发展“内地化”的早期阶段,也是云南正式纳入中央王朝统治的开始。伴随着军事、政治等王朝力量的强势进入,以中原汉人移民为依托,在云南地区开始掀起第一次较大规模的经济开发活动。自汉武帝经略西南夷以来,大量中原移民沿交通线相继进入今云南腹地,随移民进入云南的,还有中原地区较为先进的农业生产工具、农耕技术以及农耕定居生计方式,这对云南地区原有的经济格局产生了重大影响,使云南局部地区尤其是平坝地区进入逐步“内地化”的发展轨道。但正如前文所指出的,受云南自身地理生态条件、土著族群政治组织及其地域分布的影响,中原移民主要集中在交通线附近、郡县地区以及适宜农耕的平坝地区,中原传统农业经济对云南区域经济的影响还仅仅是局部性的。在滇西北高原山地、滇西南热带、亚热带地区以及滇东南等局部地区,仍然存在着大量“随畜迁徙,无常居”“或土著、或移徙”[7] 2993的族群,一直从事有别于中原农耕经济结构的其他生计方式,并维持着自身文化传统和历史发展特点。
魏晋南北朝时期,全国性的政局动荡及长期的分裂割据,不同程度地削弱了中央政权对云南地区的控制,中央王朝政治势力在云南地区一度出现大范围回收、退缩的局面。受长期战乱及族际间经济文化交流的影响,云南地区出现中原移民不断“夷”化的趋势,“南中大姓”等区域性力量开始形成并发挥其历史作用。尽管从西汉时期不断传播到云南的農业生产方式及其经济形态,并没有因王朝力量的退缩而消失,但自魏晋以来,云南经济发展的“内地化”趋势,因失去了王朝国家主导下的持续性移民的支撑与推动,进入了发展的低潮期或停滞期。如《宋书·萧惠开传》记大明八年(公元460年)萧惠开出任益、宁二州刺史时对宾僚所言:“收牂牁、越嶲以为内地,绥讨蛮濮,辟地征租。”从文中可知,农业经济在当地虽然有一定的基础,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基本上处于发展停滞状态。北周末期,益州总管梁睿上书宰相杨坚,指出南宁州酋帅爨震所据之地“户口殷实,金宝富饶,二河有骏马、明珠,益、宁出盐井、犀牛。”但是“土民”爨震据其地后,“贡赋不入,每年奉献,不过数十匹马。”因此主张派兵征付,“即于蛮夷征税,以供兵马,……计彼熟蛮调租,足供城防仓储。”他同时指出南宁州“其地沃壤,多是汉人,既饶宝物,又出名马,今若往取,仍置州郡,一则远振威名,二则有益军国。”[19] 1127从梁睿的上书中可以看出:周隋之际的宁州尽管是夷汉杂居,但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口多为蛮夷中的“熟蛮”。反映出滇中、滇东地区农业经济虽然一直延续着魏晋时期的发展格局,但由于与外界,特别是与内地的经济联系长期处于停顿和隔绝的状态,中原传统农耕经济及其文化的影响力已处于不断下降之势。尤其是南北朝以来,在大规模的族群迁徙和族群融合的影响下,汉人移民及后代基本上融入当地土著族群之中,而且随着畜牧经济在地域社会经济中的比重不断上升,使得农业经济发展空间不断萎缩,与魏晋时期相比,在整体上呈现出明显的波动下降态势。
这种局面到隋唐时期略有改观,随着南诏地方政权崛起,云南的政治经济中心从滇东、滇中一带西移至滇西洱海地区,出于统治的需要,南诏政权较为重视农业经济的发展。史载:“蛮治山田,殊为精好。悉被城镇蛮将差蛮官遍令监守催促。如监守蛮官乞酒饭者,察之,杖下捶死。每一佃区,佃疆畛连延或三十里。浇田皆用源泉,水旱无损。收刈已毕,蛮官据佃人家口数目,支给禾稻,其余悉输官。”[17] 96—100也就是说,南诏政权通过设置官吏以加强对统治区域农业的管理,并督促农民及时完成赋役征收。不过总体来看,南诏时期农业生产的繁荣的局面只是在洱海周边地区短暂出现过,其农业生产技术中,除了稻麦轮耕复种技术外,大体上保持了前代水平,锄耕农业在社会经济中仍占有相当大的比重,甚至到宋代以后,大理一些地方的锄耕农业依旧十分盛行。
然而从较长时段来看,真正影响云南经济“内地化”发展的关键因素,还是地理生态环境对农业经济活动带来的限制。云南地区作为一个整体性区域拥有自身发展的独特性与历史特点,而这种发展特点在深层次上与云南地区自身的地理生态环境密不可分,它不仅深刻地影响了云南区域经济变迁及其特点,而且也对该区域的历史发展走向产生了深远影响。众所周知,云南地理生态环境素以复杂多样而著称,平坝、河谷被崇山峻岭层层分割、包围,山地、平坝、高原、河谷分布错综复杂,气候环境更是集亚热带、温带、高寒带于一身。在这样的环境下,人和物的流动均会遇到地理环境方面的重重障碍,从而形成移民迁徙及政治势力控制所能达到的边界极限。滇西、滇西北的横断山脉自北向南将云南西部地区切割为互不相连的高山峡谷,该地区大多为高寒之地,高山、峡谷纵横,不适农耕。恶劣的自然环境以及交通的阻力,使得汉唐时期的中原移民极少进入其地。滇南、滇西南地区虽亦分布有众多坝子,但气候类型与中原移民原居住地的温带季风气候截然不同,这里多为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植被多高大的热带灌木林,气候炎热、空气潮湿,不适于中原移民长期定居、垦殖。中原移民自身所具有的生存技能及经济文化类型,亦决定了其大多分布于滇中、滇东及滇东北一带地势平坦、土壤较为肥沃的平坝地区,而滇南、滇西南、滇西北地区的人口分布则相对要少得多。
错综复杂的自然生态环境,使中原王朝力量与农耕文明在向云南地区推进的过程中,遇到前所未有的阻力。除高山峡谷的阻隔,云南各地“瘴气”的大量分布也是移民能否定居、农业活动能否开展的严重障碍。“云南是开发较少、较晚的边疆民族及著名的瘴气之乡,在明清及以前的历史时期,云南是典型的植物王国和动物王国,有毒生物、毒泉毒溪等遍布各地,云南地区瘴区范围大、存在时间长”[20]。滇西南、滇南、滇东南的澜沧江、元江、南盘江流域是云南自古以来瘴气最严重的地区。如《华阳国志·南中志》载:“兴古郡,建兴三年置。属县十一,户四万。去洛五千八百九十里。多鸠僚、濮。特有瘴气。”[13] 455关于云南各区域瘴气分布的记载,还可见《永昌郡传》的相关记载,“朱提郡有堂狼山,山多毒草,盛夏之月,飞鸟过之,不能得去。”[21]189“永昌郡在云南西七百里,郡东北八十里泸仓津,此津有瘴气,往以三月渡之,行者六十人,皆悉闷死。毒气中物则有声。中树木枝则断,中人则令奄然青焖也。”[21]190“兴古郡在建宁南八百里,郡领九县,经千里皆有瘴气,荍谷、鸡、豚、鱼、酒不可食,食皆病害人。郡北三百里有盘江广数百步,深十余丈,此江有毒瘴。九县之民皆号曰鸠民,言语嗜欲不与华人同。”[21]190这些瘴气分布的区域,一直被中原汉人移民视为危险之地,外来者不愿也很难深入进去。能够生活于这类区域的人群,主要以土著为主,经济发展较少受汉族农耕经济、文化的影响,在历史上一直被视为是汉人未能深入、开发的边远荒蛮之地。因此,“瘴区”主要有两层含义,第一,瘴区代表了一种特殊的自然环境,是“内地化”进程无法深入推进的“生态屏障”,是一个自成一体的自然区;第二,瘴区也意味着外部族群无法进入的区域,是生存于其中的土著族群的势力范围,代表了土著族群的生计类型与族群文化,也是一个自成一体的文化区。
可以说,生态环境造成不同的经济文化类型,而经济文化类型又制约着社会形态的发展和表现形式。由于云南地区自身所具有的独特的地理位置、复杂的自然生态及多元的族群文化,使得以农业经济为核心的“内地化”进程面临重重障碍。因此,从长时段视野看,在整个汉唐时期,云南经济发展的“内地化”趋势只是出现在局部地区,呈点状或线状分布,而不具有全局性分布的特点。
四、
余论:经济“内地化”视角下的云南历史发展
考察汉唐时期云南经济发展的“内地化”特点,首先不能忽视的是汉唐时期云南地理生态在其经济发展“内地化”进程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拉铁摩尔认为,“地理环境具有长期的影响力。典型的汉族发展趋向及特性日见明确。和一切强大文化一样,汉族要为自己创造一个共同的亲缘关系以形成最佳的环境。因此,当汉族成为独立的历史势力时,就继续不断地寻求一个更大的‘汉族环境。在某些地区,他们找到了这种等待他们发展的环境。在某些地区,他们可以改造环境,利用中国精耕农业的灌溉及排水方法,去满足他们的需要。有一些地区只能勉强达到他们的环境标准,而另有些地区,则完全不容许汉族生活方式进入。”[22]190从整体上来看,由于受地理环境的影响,汉唐时期的中原移民在云南不同区域的经济活动具有选择性与局限性,从而造成了“内地化”过程的地域性选择及发展差异。在内地汉族移民较早进入的平坝地区,经济发展的“内地化”趋势较为明显,该区域往往成为汉文化的聚合点和生长点,历史上不论发生天灾还是人祸,只要祸乱平息,农耕经济的格局又会在这些生長点上重新恢复。反观平坝地区之外的高原、山地、河谷地带及大部分瘴区,不仅是历代王朝一直无法控制的“死角”,而且以农耕经济为核心的生计方式也始终无法在此立足,这类地区实际上也就成为了经济“内地化”在空间上难以推进的“生态屏障”。
以往学者关于历史时期云南“内地化”进程的相关研究,比较侧重于政治文化等方面,或大多从“中心”到“边缘”视角出发,强调中央王朝国家对西南边疆地区的移民开发等活动,而忽视了边疆地区自身历史的发展逻辑。本文尝试对汉唐时期云南经济发展过程中所表现出“内地化”特点,进行历时性梳理和共时性的比较分析,一方面,将汉唐时期云南地区的经济发展放置在古代中国西南边疆历史变迁的背景中,揭示汉唐时期云南经济发展在中国西南边疆变迁史中应有的地位;另一方面,将云南视为一个多元一体的区域空间,探讨“内地化”趋势对汉唐时期云南作为一个“区域”历史发展的重要意义。
第一,将云南历史发展放置在中国西南边疆变迁史中进行考察,可以明显看出其从“异域”到“边疆”的历史演进过程,而在经济领域里所表现出的“内地化”发展趋势,无疑是这一历史进程的具体表现。从古代中国西南边疆历史的发展脉络来看,秦汉时期是云南地区第一次进入中原视野的关键历史时期,也是云南成为中央王朝边疆地区的开始,随着汉王朝军事政治力量的强势进入,中原因素(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以此为契机不断涌入云南,尤其是中原移民的相继进入,使得定居农耕经济在郡县治地、交通沿线以及众多平坝地区渐次展开。魏晋以降,中央王朝政治势力在云南地区出现大范围退缩,云南地区长期游离于中央王朝的直接统治之外,但由于受内地农耕经济文化的长期影响,以及坝区夷汉经济交往、融合程度的不断加深,使西汉时期传播到云南的农耕经济类型,并没有因王朝力量的消退而消失,依然对云南地方经济的发展起着关键性作用。经济“内地化”在云南的发展变迁,始终影响和改变着汉唐不同历史时期中央王朝的治边策略及云南政区及疆域空间的分布格局,显示出其在西南边疆建构中的作用和意义。
第二,从区域史视角探讨云南自身的历史发展与变迁,可以将云南视为一个整体性的区域。在这样一个规模上比国家小的单位里,国家不只是一种外在的权力象征,也内在于该区域结构之中。所以,包括经济领域在内的“内地化”趋势或进程,本质上就是王朝国家力量内在于云南区域历史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但是,由于受地理生态的制约,汉唐时期中原王朝统治力量始终无法均质性地推进到云南全境,也无法在长时段的历史进程中呈现持续性上升态势,这使得中原农耕经济在云南的传播发展,亦表现出明显的周期性、阶段性和不稳定性的特点。除此之外,能够对云南“内地化”进程产生影响的另外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多样性的地理环境带来的经济生态与族群文化的差异。汉唐时期,云南各地都存在着大量土著性族群及其经济文化形态。一旦当王朝易代或统治力量回缩,以土著族群为主导的社会力量就会立刻笼罩云南大部分地区,形成更为强大的、中央王朝难以控制的区域性力量,会不同程度地影响和改变云南“内地化”的发展格局及历史进程。从某种意义上说,云南区域性力量与“内地化”发展交织在一起而产生的张力及其消长变化,是推动云南区域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的动力之一。因此,从经济“内地化”的研究视角出发,可以揭示出中央王朝力量在云南特定历史空间中的存在和表现形式,以及云南作为西南边疆之一部分,其疆域结构的内部差异性与历史演进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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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勤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