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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老头儿名叫桂芳

2017-05-30胡红一

歌海 2017年6期
关键词:彩调唱段老头儿

胡红一

小小呀姑娘呀,

纺呀棉花哪哎哟。

白白的那个棉呀棉花,

纺成纱啊哎哟……

你不知道它有多么好听!那是二十年前,就在南宁剧场,原创彩调剧《哪嗬咿嗬嗨》拉开序幕,女主角桂姑演唱那首极富象征性和写意性、音色甜美情感单纯的《小小姑娘纺棉花》,犹如一记重拳KO了来自中原大地的我。从此,有个河南人永远难忘这出广西戏,还有戏中那群来自民国初年的调子客。

原本是带着采访任务去的,结果却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看起戏来,直到散场时看见BB机上报社总编的催稿留言,我顿时大惊失色冒出一身冷汗,开始拼命猛踩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呼啸奔突于夜幕下的车流人群中,沉闷的新闻稿件和鲜活的剧情旋律在脑子里拉锯干仗,险些开了版面“天窗”酿成印报事故。

打那儿以后,我便记牢了节目单上的“作曲沈桂芳”字样,“纺棉花”的隽永旋律在脑海里徘徊萦绕挥之不去,总想找机会去采访“她”做个专访。直到某一个会议场合,戏剧界朋友将一个五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推我面前,胡记者呀,这就是著名作曲家沈桂芳。我当时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尽管掩饰地脸上带笑上前握手寒暄,仍然抑制不住心头那抹怅然若失,叫起来听起来都如此温婉可人的“桂芳”,看起来咋偏是个大男人哩?

就像流行歌曲中唱的,没有人能够随随便便成功。沈桂芳也不例外,1941年出生于桂林城的他,平时最喜欢到漓江边听人们吹拉弹唱,机缘巧合去跟民间艺人朱瞎子学拉二胡,算是误打误撞摸到艺术门槛。凭着听唱片自己模仿,12岁就能演奏刘天华的二胡独奏曲。18岁刚进入广西彩调剧团,就参加了彩调剧《刘三姐》的全国巡回演出。21岁被保送到中央广播乐团进修,拜师著名演奏家张韶,并每星期抽时间去中央音乐学院听王国潼的课,从此打下了扎实的二胡功底。

如同一块不停汲取艺术养分的海绵,就算身处“文革”动乱当中,被隔离审查的沈桂芳,仍不愿蹉跎青春岁月,在艰难逆境中蚂蚁啃骨头一样,去“啃”大学四年才能完成的“作曲、复调、和声、配器”四大件。应验了梨园行那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老话,尝遍生活艰辛和命运捉弄的沈桂芳,同时也尝到自学成才的甜头,终于成为集作曲、配器、指挥、主胡和理论研究于一身的戏曲音乐家。

在创作彩调剧《哪嗬咿嗬嗨》时,沈桂芳经过苦苦思索终于破茧成蝶,成功解决了长期困扰广西戏曲界的“套用老腔没有发展、跑得太远不像彩调”的大难题,根据多年采风学习所积累的创腔经验,在彩调音乐创作中结合现代作曲技巧,创造性地运用和发展传统“集曲创腔”的手法,赋予传统彩调寻常“衬词”以全新的内涵。历时三年数易其稿之后,沈桂芳终于一飞冲天,在1995年一举获得含金量最高的三个全国大奖:文化部“文华音乐创作奖”、中国戏剧节“优秀音乐设计奖”、全国现代戏交流演出“音乐创作奖”。

多年媳妇熬成婆,沈桂芳的戏曲音乐创作,从此进入“咋写咋好写啥啥成”的井喷期,从他当年独自包办词曲的戏歌《天荒地老哪嗬嗨》中,足以见其饱满的创作激情和旺盛的艺术感染力。

长锣声一响,

八方乡亲来。

舞扇花扭矮桩,

唱起哪嗬嗨。

乡音听不厌,

乡情深似海。

一板调子一腔情,

山移情不改。

一出出调子世代唱,

一代代新人登上台。

唱做念舞好精彩,

乡亲们看了嘴笑歪……

从默默无闻到获奖专业户,原本鲤鱼跳龙门一般的励志故事,可在工作生活于广西文化大院的邻居们看来,沈桂芳成名前后并未丝毫变化。剧团同行眼里,他还是那个笑起来只见白牙不见眼睛的“沈哥”。戏剧圈朋友口中,仍旧不无调侃地叫他“沈八钱”,意思是说他平时酒量太差,只需喝上八钱左右高度白酒,便红头胀脸轰然倒地。

成为广西彩调行最“雄头”的权威作曲家之后,有人专门给沈桂芳编了个脍炙人口的段子。说他每天早上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泡壶好茶,再打开录音机仰卧躺椅上,反反复复地听自己创作的彩调唱段,待到茶喝舒服戏听够瘾,起身用一句恶狠狠的高八度桂柳话,作为这段欢愉时光的铿锵总结:是哪个卵仔写的曲子哟,恁子好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以“自我唾骂”来“自我表扬”的经典句式,成为广西文艺圈最为流行、包袱最响、常用常新的调侃桥段。

跟沈桂芳混熟了,没大没小时叫声“沈哥”,端起酒杯时喊他“八钱”,出于礼貌时尊称“沈老师”,口无遮拦时直呼“老头儿”,还拿出手机理直气壮地给他朗诵“百度百科”的“老头儿”共有三个解释:1.老领导,过去的领袖;2.老人;3.老爷爷……他才不去刻意计较什么礼数呢,无论叫什么都乐呵呵点头答应。

到了人多的场合,老头儿话并不多,只是安静地倾听,可只要谈起彩调剧,立马像换了一个人,瞬间成为话痨碎嘴子。他才不管你感不感興趣,一个劲儿地冲你讲实话掏心窝,说来说去都离不开彩调事业的传承与发扬,听来听去皆不外乎“朝前看好戏不多、往后瞧后继无人”之类。不了解他的人,以为这个退休老人没事儿找事,明明是个吃地沟油的命,却总在操中南海的心。凡是跟他合作过的人非常清楚,他是打心眼里稀罕爱护彩调剧,那毕竟是他呕心沥血大半辈子,为之歌哭魂牵梦绕的戏曲事业。

有段时间,老头儿好像明白了什么,再见面突然不谈戏曲了,开始眉飞色舞说养生,聊起各种健康秘籍那叫一个头头是道,言必强调多吃水果蔬菜汁的好处,继而向你推荐他用的那款高转速榨汁机。一开始我以为他加入了什么传销组织,为了攒业绩拿提成热情推销商品,最终发现他并无丝毫商业企图,只是诚心诚意地关心你的身体健康。出于礼貌,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微笑点头,以为过几天他会忘掉这事儿,哪想下次遇见他竟像老师检查小学生作业一样,穷追不舍仔细盘问:小胡啊,上回给你推荐的蔬菜汁喝了吗?还有那个榨汁机……他的关心和热情叫人插翅难逃,我只有近乎讨饶地绕开话题,说沈老师呀,咱还是聊一聊彩调剧吧。

从小听河南豫剧长大,我对高亢激昂的板腔体戏曲有种“吃撑了”的感觉,尤其偏爱花鼓戏和彩调剧这些“歌谣体”音乐结构的“三小(小旦、小丑、小生)”剧种。鉴于老头儿在彩调作曲上独步天下的江湖地位,每次见面总是半真半假地相互勉励:咱得合作一把啊!一晃十几年过去,我们的合作计划仍是“口上谈兵”。

2008年5月,我从新闻记者摇身变成了职业编剧,随后接受广西彩调剧团领导邀请,创作现代戏《山歌牵出月亮来》。在此之前,我写过电影、歌剧和音乐剧什么的,并歪打正着地获得过全国级的这奖和那奖,遂将本次邀约创作当成了小菜一碟。剧本一气呵成写得轻松幽默,充满了赶时髦的新农村乡土气息,在专家和领导那里没经受任何折腾刁难,可到了最不应该“出意外”的创腔作曲阶段,老头儿如同“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挥舞着手中板斧让我东修西改,顿时倍受挫折和困扰。

始终被老头儿揪住小辫子不放的,是剧本中的对白和唱词。生于河南长在中原的我,对于广西地方戏曲通用语言——桂柳话,自然不具备一丝半毫的“童子功”,纯粹凭借日常生活中的观察留意,进行鹦鹉学舌般的借鉴和模仿。

人的语言和胃口一样,都有难以改变的童年记忆。检讨自己写过的所有地方戏曲剧本,无一不是发乎于母语河南话思维,再通过普通话翻译成当地方言,严格地说,我只是写了一大堆“外语翻译作品”。加上半路出家戏剧理念不同,固执地认为只有在故事创意、人物塑造和矛盾冲突上多下功夫,才是一剧之本追求的重中之重,在人物道白唱词上只需“个性化、动作化和口语化”,只要能通过剧中人的语言和动作推动剧情不断向前发展,很好地“揭示矛盾、展开矛盾和激化矛盾”,从而使戏剧进入高潮即可,至于方言俚语什么的属于色彩点缀,类似“假冒文物”般的“做旧手段”而已。

所以,每当老头儿斤斤计较地讨论这个话题,我除了努力地保持微笑,还采用启发式教学旁敲侧击,提醒他“放下板斧回头是岸”尽好作曲本分,你好我好大家好,干活拿钱吃烧烤。然而,老头儿选择的并不是知难而退,却是知难而进逆流而上。他把我的求和态度,当成了底气不足理屈词穷,更加变本加厉地辅导我学习起桂柳话来。起初,他大叠大叠地自费复印相关资料,不远万里地送给我。继而,他在我的剧本唱段旁边红笔签来蓝笔点,标注上符合桂柳话的音韵提示。末了,还将批注得花花绿绿的文学剧本,送到我办公楼下的传达室里,一天要打三四个电话,像催促我喝蔬菜果汁那样循环提醒,小胡你看了吗?

说实话,那段时间我有点儿小崩溃,只要远远看见个头不高的那老头儿,便本能地转身逃开,心里陡然生出不满情绪:人家全国级的著名导演,都没有提出一个字的修改意见,你一个广西级的作曲,咋恁多事情哩?于是乎,我给自己定下一个专门对付老头儿的铁律原则:态度端正,坚决不改!

反正广西戏剧大赛已开始倒计时,在剧团领导和整个剧组的催逼之下,沈桂芳同志会知难而退乖乖谱曲的。然而,老头儿似乎对我的抵触情绪毫无觉察,依旧每天打电话说又写了什么好听的旋律,依旧在挂断电话之前规劝我将某一句唱词的某一个字,改成更乡土更贴切的桂柳方言。

那些个老头儿自己满意的彩调唱段,经过音乐人小苹果富有创意的编曲配器之后,还真的悦耳动听直奔“小小姑娘纺棉花”。就在这种“推磨”状态的软磨硬泡当中,第七届广西戏剧展演一天天临近了,外请的著名导演韩剑英已经开始排戏,老头儿还在一根筋地精雕细琢个别唱段。他这么做好是好,可就是有点儿出力不讨好,因为影响整个剧组进度的,都是音乐的创腔和配器工作。

直到有一天,我去医院看望朋友,路过某间病房时发现有个熟悉的身影,正趴在病床一角写东西。好奇心驱使回头细瞧,竟然是老头儿在那里抄谱子。悄悄去找主治医生打听原委,这才得知沈桂芳老师相濡以沫的老伴,身患绝症已经到了晚期。原来那些好听的唱段,都是在陪护病人的间隙打磨完成的。

突然想起此前跟老头儿的种种“斗智斗勇”和敷衍推诿,我的鼻子顿时酸得难受,赶紧跑到楼下最好的水果摊,买了个大果篮双手捧着送进病房。老头儿抬头看见我,竟然小孩子般地笑了,近乎喊叫地说,小胡呀你看这里,只需要改动一个字,听起来味道就大不一样,来来来我唱给你听……猛地意识到什么,老头儿抱歉地望一眼病床上的老伴,赶紧拉我到走廊角落,轻声哼起刚写好的唱段来,尽管传到耳朵里的声音并不大,那一刻我却听出了揪心扒肝、婉转纯美和荡气回肠的激越苍凉。

静静地听老头儿哼唱完,我鼻酸眼热近乎哽咽地问他,还要改哪里?沈老师您尽管说吧!见我前所未有的配合,老头儿顿时高兴坏了,眯缝着眼睛笑嘻嘻地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改完刚才那个字,全都顺畅接地气啦。

合作完彩调剧《山歌牵出月亮来》之后,跟老头儿再见面时,他说剧中唱段是在老伴病床前很投入地写成的,个人满意程度仅次于当年的《哪嗬咿嗬嗨》,偶然也会委屈地埋怨,那么好的一出戏,只可惜演出机会太少,观众听不见看不到。

作为一个退休老人,可仍有发挥余热的强烈愿望,一见面就追问,你又写了什么好剧本?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在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学习期间,刚写一个彩调剧《有种》,讲的是1944年“桂林保卫战”前夕,一群民间艺人配合守城国军将士,斗智斗勇抓捕日本间谍的故事。老头儿听得眼睛放光,一个劲儿地说快发我邮箱看看。看完了《有种》剧本,老头儿果然兴奋得不要不要的,除了那句标志性的表扬句式“仅次于《哪嗬咿嗬嗨》”之外,他还干了一件连作为编剧的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去干的事情:自费打印一套剧本,直接拿给分管文艺创作的厅领导,极力推荐这是不多见的好本子。

尽管由于种种原因,那个叫“有种”的剧本,至今尚未搬上舞台,尽管我表面上假装矜持做不甚热情状,其实心里非常温暖非常感动,在对艺术作品的热爱和对晚生后辈的托举上,我们这一代戏剧从业者跟沈桂芳老师他们相比,还真像小品《卖拐》中范伟说的那句经典台词:都是一家人,做人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一晃,我来广西整整二十年了。很多事看起来没有变,其实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戏剧现状和戏曲生态,貌似繁花似锦实则物是人非。很多事看起来变了,其实一点儿也没变化,比如已经成为“老头儿”的沈桂芳老师和那首我酷爱的《小小姑娘纺棉花》,哪怕束之高阁,经典还是经典。

一想到这里,我便忍不住摇頭晃脑哼唱起来,套用琼瑶阿姨电视剧《婉君》中的主题曲调:有个老头儿名叫桂芳,他写的彩调情深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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