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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者

2017-05-26向迅

长城 2016年6期
关键词:大屋梦境石头

向迅

1

那天黄昏,我们正在院坝里用从院子后面的泥土里挖出来的“化石”在地上认真地描摹各种动物图案,哑巴舅舅见了,也蹲下身子,一边“咿咿哇哇”地与我们打招呼,一边从墙角摸出了几块破了口的石头。接着,他捡起被我们扔在地上的“化石”,在石头的截断面上快速地画下了一些神秘符号。只不过,那不是我们从未见识过的老虎,也不是正在院坝里奔跑的母鸡,而是我们刚刚在课堂上学会的加减乘除运算式子和尚且认不全的汉字。

他成功地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我们都把刚刚画了一半的动物扔在了原地,任凭它们在那里挣扎抗议,呜呜叫唤。不仅如此,他还把那些承载着他丰富语言信息的石块,像战利品一样拿起来高举到我们眼前,激动不安地“咿咿哇哇”地给我们解释。可是我们根本听不懂他“咿咿哇哇”的话,也无法明白他在空气中挥舞不停的手势语言的确切含义。然而他并不感到沮丧,依然充满热情。

路过我们家院子的人,自然而然地都成为了围观者。与我们一样,他们也都在夸赞之余,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惊讶。

我们没有理由不惊讶。由于存在先天性的交流障碍,哑巴舅舅不曾上过一天学堂,那些对他而言本应该像天书一样陌生的数学运算式子和笔画繁多的汉字,是如何被他识得并牢记于心的?谁也给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我的母亲也给不出。最终,大家只得把这个无法解释的原由,含混不清地归结于哑巴舅舅的聪明。

我猜想,在他们眼里,我们的哑巴舅舅大约与那些仅仅因为疯癫了一天一夜就奇迹般地学会了与观音菩萨对话,而且还会无端地写出一手好字、画出一纸怪异咒符的巫婆一样,具有无师自通的本领。

这是多年以前,住在另外一个村子的哑巴舅舅在我们家做客时发生的一件事。当年,我们都只是对他能写能画感到惊奇,却并没有深思,他写下那些数字和汉字,难道只是出于一种卖弄和炫耀?

诸如此类的事情,细数起来还有不少。譬如在那些遥远的夏天的夜晚,他抱着我在院坝里的一棵橘子树下乘凉时,望着与三月的野花一样密密匝匝的星群和偶尔穿过星群闪烁着几盏灯火的夜行飞机,“咿咿哇哇”地给我“讲述”着古老的故事。他那么敏感那么聪明,肯定能在我一脸茫然的表情里明白,他只是在对牛弹琴,但是他为什么仍然要“滔滔不绝”地“讲述”下去呢?

时隔多年,我终于明白——严谨一点说,是我从自身经验出发所做出的某种较为合理的揣测——他的兴奋来源于内心深处的叙事冲动,也就是我们经常说起的表达欲望。根据他的情况,我们甚至不用细想就知道,他在日常生活中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不会有人愿意从口袋里掏出耐心听他“咿咿哇哇”的讲述,所以,当他遇到了一个可能成为他的倾听者的对象时,他就会打开尘封已久的话匣子。那个时候,他就变成了一个旁若无人的叙述者。

事实上,我们都是这样的叙述者。每一个人都不能例外,包括那些刚刚诞生的嗷嗷待哺的婴儿,那些正在成长和发育的孩子,包括那些与我们的哑巴舅舅一样具有先天性残障的特殊人群。当然,也包括那些已经逝去多年的祖先——尽管身份特殊,但他们仍然在以另外的方式参与我们的生活。

正如你所知,他们惯用的伎俩,就是借助某一件事情抑或某一个物品乃至亦真亦幻的梦境唤醒我们沉睡的记忆。他们活在我们的记忆和梦境里。他们不仅在我们的记忆和梦境里呼吸,还在我们的记忆和梦境里继续他们的讲述。讲述他们在生前已经讲述过千百遍的神仙鬼怪故事以及还未来得及讲述的英雄传奇。

如其所是,我们的生活才不至于过分地枯燥乏味,沉闷得如没有老鼠和昆虫活动的地窖,而且总有一些古老的具体年月不详的传说被我们略知一二。更有意思的是,我们会在潜意识里把这些从上一辈人的嘴巴里和舌头上捡拾而来的记忆碎片——或许将之称作记忆遗产更为准确——当成家族史的一部分。

尽管这个时代已不像过去那样还有着母亲们在下雨天戴着亮晃晃的顶针扎布鞋底的耐心——那种只是围着一堆熊熊燃烧或奄奄一息的炉火,饮着一盅因煨了多遍而沉渣泛起的茶水就可以彻夜不眠的兴致,早已随着父辈们的年老体衰而不复存在——但是许多事情,依然没有改变。

2

父亲去世以后,隔三岔五地出入于我的梦境——晚上梦见也就罢了,就连大白天睡午觉时也能梦见。我对此既惊诧,又惊喜——梦见亡故的亲人会让人陷入怀念的痛苦,但我们到底还能通过这一方式相见,并因此时常产生他还健在于世的错觉。遗憾的是,绝大多数梦境,都犹如昙花一现的灵感,随着睡意的消退或黎明的到来,其踪迹早已无处可寻。唯一留有一点儿依稀印象的,是不久之前做的一个。它至今徘徊于我的脑际,挥之不去。

在这个无头无尾的梦中,父亲藏身于我们多年前使用过的一栋用来喂猪并兼做厕所的棚屋的二楼。他藏身其中,既不为遮风蔽雨,也不为取暖,而是为了把那栋棚屋拆卸。他拆得十分卖力,更像是出于愤怒。因此,梦境中尘土飞扬,碎石哗啦坠地。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竟然赤身裸体地冲进了他原来的卧室,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记得,他的身上布满了青苔一样的黑色泥灰。为此,我还给他递过去一条干净的毛巾……

这个梦境让我困惑不已:那栋用麦草盖就的破败棚屋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梦境中那般周正阔气——在梦境中,它变成了一栋像模像样的房子,根本看不出那是用来喂猪和储存玉米壳、黄豆梗等干草的棚屋,但是我又十分确定,它们是同一栋房子——而且早已坍塌成为废墟,遗址上还长出了一大窝形貌与毒蛇的花色皮肤一样骇人的红荨麻。父亲去世前的一个中午,我还陪他的一位堂哥去那栋房子的遗址上挖过荨麻的根呢。

那个炎热的中午,满头苍茫的伯父一边小心翼翼地用锄头扒拉着荨麻梗,一边用长辈的口吻对我说,红荨麻的根是一味草药——用它煎成药汤,是用来治疗瘙痒症的一个偏方。又及,他之所以顶着六月的酷暑,冒着被荨麻密密麻麻的牙齿乱咬一气的风险前来寻根,完全是出于一番古道热肠。据称,他的义举是为了一位并无多少交情的朋友,一位與他仅仅谈了几回天的理发师。

我实在想不通,父亲何苦要在那片废墟上把一栋已经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多年的房子重新砌起来呢?更难以理解的是,他为何又要发怒似的将之拆卸掉呢?而且还大张旗鼓,以至于梦境中墙灰扑鼻、气氛紧张宛若强拆现场。虽然他在生前是小镇上大名鼎鼎的泥瓦匠,但现在不至于无聊得像个玩搭积木游戏的孩子一样,把一栋房子砌了再拆,拆了再砌吧?

难道在另外一个世界,修建房子不再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

忽然灵光一闪,记起父亲在生前给我们讲述过的外祖母给他托梦的旧事。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他梦见我们的外祖母对他说,她的房子破啦,漏雨呢。次日醒来,他仍然被这个梦境缠绕。他寻思着一定是丈母娘遇到麻烦了才报梦给他。于是,他决定立即启程去我姨妈他们村看看。果不其然,等他邀着我姨爹去外祖母的墓地察看时,发现墓冢的一角新塌陷了一个洞孔。他顿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他也是托梦给我?如果是,那么他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急需我的帮助,还是暗含着什么深刻的寓意?

我试图破解这个梦境与现实生活可能存在的对应关系,甚至在记忆里——毕竟我不在老家——像个警探一样仔细地搜寻与梦境可能蕴含的寓意有所关联的蛛丝马迹,可均一无所获。

我记得清白,多年以前,也就是在我们家决定将那栋棚屋废弃之时,父亲就决定把那块地皮给他最小的弟弟了——我们在院坝东侧修建厢房时,占用了叔父一两个平米的地角。可此叔父并不在院子里生活,他在十余年前就到恩施做了上门女婿,其后常年带着妻儿在宁波一带谋生,而且这些年来他们也没有流露出要举家迁回来,在那个老屋场的地基上修建房子的意思。

也就是说,那块地皮早就与我们家没有什么关系了。

可是父亲为何要让我梦见他拆卸那栋房子的事呢?

现在,当我把这个无头无尾的梦境以及因它而产生的种种疑问讲述出来之后,一个合乎情理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瞬间成形:其举动与推着巨石上山的弗弗西斯毫无二致,父亲或许只是在郑重其事地提醒我,别忘记了那块石头。

或许真是这样,随着时光流逝,許许多多你先前苦苦寻思而不得的答案,会像蓝色的冰块一样,不需要你再做出任何努力,它自己就已浮出水面。只是我不曾想到,这块我从未见识过的石头,依然令已亡故两月有余的父亲牵肠挂肚。父亲所牵挂的那块石头,是一块被我们谈论过好多年的石头。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我们第一次谈起它的情形。

那大约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放假回家,恰逢父亲正在给他的六弟修建结婚用的新房——哦,不,那时还没有修建,他们几兄弟还在热火朝天地拆那栋我们家和三叔家居住了好多年的老屋呢——便赶过去参观。

我到达现场时,那栋老屋只剩下了一副摇摇欲坠的骨架——几壁断墙。废墟上堆满了让人不断磕磕碰碰的石头。也不知是谁挑起的话头——我想起来了,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是在我给他们讲述了一个故事之后,父亲停下手中的活计,横起眉毛,用一副近乎嘲讽的口吻把我批评了一番,继而谈起了那块石头。

我发誓,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这个世界上还存在这样一块石头,一块让我在刹那间就兴奋起来的石头。

3

我给父亲和叔父们讲述的故事,并非原创,是我从课堂上听来的。它出自我们历史老师的嘴巴。

当然,说这张嘴巴是我们语文老师的也不错,说它属于我们的班主任,也没有问题,因为他们是同一个人,一位挺着一个永远像怀孕三个月的肚子的脾气很坏的男老师——似乎他的肚子有多大,脾气就有多坏。

我们平日里都畏惧他拉长发黑的脸,只有当他在课堂上把某个异常单调的问题延展开去,并由此开始讲述小镇上曾经出现过的与此问题有着某些关联或者是能从侧面解释这个问题的令人吃惊不已的掌故时,我们才对他略抱好感。

我把时间的指针悄悄地拨回到了这一天。

在这节值得纪念的历史课上,我们被历史上的赋税徭役问题折腾得昏昏欲睡,呵欠连天——教科书上干巴巴的扁平表述,实在是激不起我们的任何兴趣。我注意到历史老师察觉到了这一切,但他并没有像往日那样用一声断喝把我们从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惊出一个激灵,而是不动声色地来了一个时空大挪移。

多年之后,我猜测他之所以没有按常理出牌,暴露出他的坏脾气,或许是他已经预感到,这节课对他的一个学生而言,将有着特别的纪念意义。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以前,我们镇上生活着这样一位地主:为了尽可能地盘剥百姓鱼肉乡里,他一天到晚从来不干别的事——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心血都花费在同一件事情上面:发明收取赋税的名目。

由于他的右脑比较发达,想象力比较丰富,百姓需要缴纳的苛捐杂税,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像鹅毛一样繁多,多得他们都喘不过气来,多得他们的脑袋都快爆炸了,可他依然不满足。

但是要发明一个新的赋税名目也并非易事,毕竟江郎也有才尽之时啊。他终日里冥思苦想,历时数月,终于在一个炊烟袅袅的早晨获得灵感。

当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向全镇百姓张榜宣布他的最新发明:从即日起,每家每户需缴纳人头税和炊烟税。

“这也就意味着,谁家的屋顶但凡冒出一缕炊烟,就要准备铜板缴纳税赋了。”

我们都以为这位大腹便便的历史老师在解释完“炊烟税”的含义后,还要继续讲述下去——至少要透露一下那位地主的可悲下场吧,哪里想到他话锋一转,又开始了另外一个故事的讲述。

我与同学们一样,对他所做出的这个跨度极大的跳跃感到有些不适——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继而讲述的这个故事与赋税徭役有什么瓜葛?更无从预料到,这个近似传说的故事竟然与我自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且它将成为我日后调查家族历史时极其重要的一条线索。

可怜我当时懵懂无知,虽然记住了故事梗概,却也只是把它当成了博取听者眼球的谈资——那时的我,最大的理想莫过于成为一个转手故事的二道贩子。因为我留给人们的印象,总是沉默寡言的。而我又试图通过某种方式改变这个糟糕透顶的第一印象。

“我们镇上以前出过几朝土皇帝。”我记得历史老师是这样开头的。事实上也是这样。

“那是一个大家族。他们家产丰厚,势力庞大,身份显赫,在乡间建有规模恢弘、富丽堂皇的别墅庄园。从官道上进入庄园,需登四十八步明晃晃的像用月光修筑的台阶。时人称‘四十八步上金殿。由于‘金殿修得比皇帝老子住的地方还要有气势,犯了忌讳,终致抄家,从此家道败落……”

我像多年前那样,沉浸在这个故事里——我们镇上真的出现过土皇帝吗?我疑心它只是历史老师一时兴起杜撰的一个传说。深究起来,它也确实具备传说故事应有的品质:不见具体时间,亦不见人物姓名。可是又不像,因为历史老师在课堂上讲述得言之凿凿,好似故事的真实性不容置疑。再者,如果历史老师在课堂上撒谎的话,谁还会相信历史——却被一个声音吵醒了。

我听得清白,这个声音不是来自面目可憎的历史老师——他在一年前根据学习成绩的排名把我内定为班长,一年之后觉得我疏于班级管理,试图通过民主选举的形式把我轰下台去,可惜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而是来自父亲。

我还以为父亲也会和我一样,在听完故事后,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惊讶呢,可是完全不是这样,他那时已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他站在一堆乱石间急切地颇不满意地对我说:“我们这里就是‘四十八步上金殿。”

我一直记得他在说话时所流露出来的那种不满神情和从唇齿间挤压出来的那种近乎嘲讽的语气——这是他最令我们讨厌的地方。他好像是在批评我,“这些事情,不应该不知道啊?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说完,他抬手往我们正站立着的老屋场的东北方向一指,“喏,就在那里。”

我顺着他的那根粗糙无比的手指头望过去,唯有一片苍翠的荆竹在风中摇曳。四十八步像月光一样明晃晃的台阶,以及那个理所当然地要在阳光下发出一片璀璨之声的金殿,并不见踪影。

“台阶被埋在了地下。据说是在一夜之间埋掉的。金殿么,不晓得哪年子就不见啦。”父亲和叔父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对我解释道。

或许是因为实在无法把我们破败不堪的院子里与想象中的那幢规模宏大的别墅庄园联系起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所以我既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激动,也失去了继续追问下去的兴致。

见我如此平静,他们也就没有告诉我更多的有关台阶和金殿的故事,而是顺着这个话题,谈到了他们从祖辈那里继承而来的一笔笔珍贵的记忆遗产。言语间充满了从血液里迸发出来的自豪感。

“我们院子里是出举人的地方呢。”

“两个举子,一个文举子,一个武举子!”

“我们这边出的武举人,他们那边出的文举人。”

……

他们在阳光底下叽叽呱呱地谈论,并在“我们院子里到底出了几个举人”的问题上争执不休,我却感到有些恍惚。那些遥远的往事,于我而言,是那样的陌生,仿佛他们谈论的是另外一个家族的事情。直到父亲信誓旦旦地对他的两位兄弟说:“那是一块给武举子插过旗子的石头。”我才如梦初醒,并像哥白尼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赶紧接过话头,“那块石头现在在哪里?”

“我们砌猪圈时,把它砌进了墙壁里。”父亲说。

“在外面看得见吗?”我问。

“看不见。被压在最底下做抬梁呢。”父亲说。

我一下子替那块石头悲哀起来,觉得父亲真是暴殄天物,竟然把那样一块具有重要历史价值的石头,差不多扔进了粪坑里。

这是一块不幸的石头。如果那个传说属实,那么就意味着,这块记录祖先功勋的理应像圣物一样被供奉起来的石头,在我们手里却落了个日日夜夜与猪粪和蛆虫为伴的可悲下场。

但是父亲和叔父们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好些日子,我在喂猪或上厕所时,都会下意识地站在那个漂浮着白色泡沫的粪池前,弯下腰身,把期待的生着无数触须的目光探向黑暗深处。然而深不可测的黑暗里,除了活像是老鼠游泳时才会发出的咕咚咕咚的响声,就是一片寂静。

黑暗里没有藏着惊喜。

4

父亲在那个八月的夜晚,不辞辛劳地奔跑到一座距离故乡一两千公里之外的陌生城市,给我讲述了一个无头无尾的故事,并留下谜一般的暗示,难道是为了让我回去寻找那块石头,让我为他们当年修建那栋棚屋时草率地把它当作了垫脚石的不恭行为买单?

或许是这样的吧,可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却又说不出问题出在哪里。我再次像警探一样在记忆里仔细地搜寻与那个梦境可能蕴含的寓意有所关联的蛛丝马迹,仍然一无所获,直到我回想起我们最近一次谈起这块石头的事儿。

我记得父亲在这次谈话中告诉我,“那块石头,在我们决定将那栋棚屋废弃之时就被砸断了。”“搁到哪儿去了?”我像十八九年前那样,赶紧接上他的话头追问石头的下落。“做了那间厢房的填仓石了。”父亲呵呵笑着对我说。

我立即意识到,我在前面对父亲的意图所做出的推测,或许与他的本意南辕北辙。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父亲确实是想通过这块石头要让我意会被他蕴藉其中的更深层次的意旨。

他或许一早料到,我已经忘记了这块石头的可悲结局。那么,他究竟是要告诉我什么呢?我不得不回忆起最后一次向他打听这块石头下落的初衷来。

三年前的夏秋之际,还在湖南某省直事业单位工作的我,受上级部门派遣,到株洲市炎陵县龙溪乡挂职锻炼了两个月。挂职期间,我按照上级要求,走访了该乡的十四个行政村。尽管此行有走马观花之嫌,但我仍惊讶地发现,几乎每一个村子,都是门不闭户,路不拾遗,古风蔚然。

主人不在家时,你可以自行推开那道没有上锁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橱柜,拎起热水壶倒一碗热水,像豪放饮酒的古人一样,将那碗热气腾腾的水高举过下巴,罩住大半个脸,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下肚,然后在厅堂里随意找一把椅子坐下,漫不经心地望着一块斑驳的阳光,在门前的地坪上跑动,静等主人归来。而好客的主人,随时都能从里间屋子端出一盘吃食来,瓜子啦,花生啦,麻花啦,都是打发时间的好东西。若是做客,一盆味道鲜美的河鸭,一碗色泽亮丽的梅菜扣肉,一盅下口甘醇然而后劲十足的米酒,都是断然少不了的……

如此淳朴的民风,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但出于一种本能的喜好,更让我念念不忘的,是几幢上了年岁,不知经历了多少风云,至今仍可以通过一砖一瓦,瞥见当年气象的大院宅邸,其中又以“李家大屋”为最。

这座大屋,坐落在龙溪乡板溪村一道宽阔的山间坝子里,被一条汩汩流淌的清溪环绕着。因为年久失修和无人照管,如今的大屋除了那一面爬满了藤蔓,结满了椭圆形果子,在大门上下镶嵌着一对雕花“门当”“户对”的正墙和右侧的一溜厢房外,差不多已是一堆废墟了。

遍地的断瓦残砖,腐朽殆尽的横梁台柱,昔日阔气的厅堂,现在拥挤而破乱,废墟上青藤缠绕,杂树丛生,野草萋萋,甚至在一面离地面两丈有余的断墙的墙体内,还生出了两棵碗口粗的泡桐树,枝叶葳蕤,直让人叹息时间的本领。但是,那宏阔而气派的建筑格局,雕刻着精美花纹的“门当”与“户对”,右侧一扇仍在使用的厚重而大气的木门,几根尚且矗立在废墟间、可能随时轰然倒地却仍见华美之象的梁柱,垫于梁柱之下的被雕刻成石鼓形状的青石柱墩,一个还见得着模样的后花园,用薄木板吊了顶的屋檐,屋檐下雕花的椽子……无一不透露出当年生活的非比寻常。

李家昔日的地位和身份,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在这个闭塞的山区林乡,平地而起一座三进式的,楼层渐次升高的,站在二楼可以一眼望盡板溪村全景的青砖大屋,其祖上一定非富即贵,要知道村子里其他的几座老宅,乃至那栋位于该县另外一个乡镇上,由清代的一位瑶官斥资修建的鼎鼎有名的盘家大屋,都还是清一色的土坯房。

李家后人说,大屋坍塌也就是这一二十年间的事,以前,能在那个雕梁画栋的厅堂里摆五十桌酒席呢,全村人都坐得下!五十桌酒席,你可以想见那是一幅怎样喧闹而阔气的场景,那是一个怎样宏阔而庄严的厅堂。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多次从与李家大屋一河之隔的马路上风驰电掣般地路过。每一次,我都忍不住打开车窗,探出头来向着它的方向瞧上几眼。那翠竹掩映下的被清溪环绕的大屋,究竟有着一个怎样显赫的身世,又经历过什么样的世事呢?然而,没有人知道它的秘密。

我向许多人打听过它的故事,包括土生土长的副乡长,见多识广的林业专干,鬓发斑白的村支书,都无不摇头。仅仅有一位行伍出身的乡干部给我讲述了一条“野史”:当年有革命者利用声东击西之法,从富甲一方的李家手中抢走了几十条枪……也不知是否可信。

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在村支书的带领和引荐下,我访问过几位在这座大屋里出生的李家后人,可他们仅仅知道自己这一门李氏,是从江西某府迁徙而来,具体时间不详,至于祖上到底是在朝为官,还是巨商大贾,他们亦不得而知。

“估计是经商吧。”他们像局外人一样,最终很不确定地揣测道。

我那时特别替李家的祖宗感到悲哀,他们已然被后人忘却,他们创业立家的故事,业已失传。也替李家后人难过,那么壮观典雅的房子,竟然舍弃不用。眼看着原本完好无损的祖宅一天天坍塌,像秋风一样败落,成为杂树荒草、野禽和各种不见声势的动物们的藏身之地,也没有人感到心疼。就连如今唯一一户还住在那一溜偏房里的李姓后人,也耐不住寂寞,开始向我这个乡长助理打听起如何在乡政府办理批复地基手续的事来。在那位淳朴憨厚的女主人看来,自家兄弟都前脚跟后脚地搬出去了,独独自己这一屋,因为条件差而不得不久居于此,实在不是一件光荣的事。

我不免杞人忧天起来。李家的祖先们,倘若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他们当年历经艰难而创立起来的一方祖业,就这样被子孙们当作不祥之物和糟粕弃之荒野,当作何感想?

我们大抵知道这样一个常识:但凡江山易手,首都被废黜,都是一个王朝行将结束的象征;而祖业不保,故居凋敝,也是一个家族败落的表现。当子孙纷纷从显赫一时的祖宅搬出而另立门户之时,这个家族的凝聚力,也就像叮叮咚咚散落于地的珠子,再不可拾了。一座无形的精神大厦,也就在瞬间崩塌了。

耐人寻味的是,精神大厦的崩塌,虽然无声,但总会在有心人的心底留下持续不断的回响。世间因缘际会的奇妙难言之处,大约也正体现于此。

这个寂寥而惆怅的雨天,注定了将被我铭记终生。

又怎能不铭记?当我在李家大屋的废墟上彳亍叹息之时,当我在那个湿漉漉的大门口,望见李家后人茫然而局促的脸庞和空洞洞的眼神时,当我蹲下身来扒开藤蔓和青草,一遍遍打量那对雕刻着吉祥图案的“门当”“户对”时,我不禁一次次扪心自问:你知道自己家族的历史吗?你有什么资格谴责别人的茫然无知?

在山川间起伏无尽,似乎永远也不会消散的泼天浓雾,像是从历史这条大河里漫出来的一团团迷雾,阻挡了我们眺望山河的视线,但是它们没能阻挡住我回望自己的脚步——在细雨中苟延残喘的李家大屋,以这样一种堪称悲壮的方式,唤醒了沉睡在我身体里的记忆。

承蒙上天眷顾得以受此感召,这两三年间,我怀着抢救性保护的目的,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搜集与我们世代居住的那个大屋场有关的各种记忆,并试图根据这些口口相传的记忆遗产,理清我们这一门向氏的来龙去脉。

这一计划得到了父亲的鼎力支持,虽然他只是一个具有小学二年级学历的农民。

我一直觉得,父亲在这件事情上的所作所为,体现出了一份在其他农民身上难得一见的文化自觉。他不仅把他所知道的掌故与传说悉数告诉给了我,还于去年夏季的一个雨天,抱病冒着瓢泼大雨,翻山越岭地拜访了他的一位与我们家多年不曾往来的堂兄,帮我问询到了一些十分重要的信息。

最让我感动的是,就在他被检查出身患肺癌并在武汉接受了两次化学药物的治疗之后,他还在小镇上四处打听有关我们家族失传已久的那本老族谱的消息。

然而,这是一件十分艰辛的工作——要把复杂的语焉不详的家族历史弄清楚,实非易事。离开了实物与文字记录的支撑,根据那些漏洞百出的传说所推测出来的结论,肯定是经不起推敲的。

譬如说,我们口口声声宣称,我们祖上是出过一文一武两个举人的,却又没有人能够报得出那两位至今仍然用他们的文德武功荫庇着我们这些后世子孙的祖先的大名,也无人知晓那究竟是明朝的事,还是清代的事,多少有些遗憾。

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才想起了那块在多年之前被我们谈起过的石头。

我认为它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物证——时机成熟之时,我们可以请专家来核实它的真实身份。如果能够证实这是一块与古代武举人有关的石头,那不就可以说明,那些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我似乎明白了父亲寄托在那块石头上的深刻寓意。我猜测,他在弥留之际或许还挂记着我正着手进行的工作。因为自从他于去年五月份身体出现不适之后,就遵医嘱没有从事什么体力劳动了。这个时候,他就把能为我收集一些有价值的文物和资料,当成了唯一的还能体现他自身价值的事情。

当然,父亲做这些事情的初衷,也是为了他自己。我曾对他说过,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知道自己的出处,岂不是白白活过了几十个春秋?他一定是把这句话牢牢记住了,至死未忘。

我当然也记得,当时坐在我对面的他,是点了好几个头,表示认可的。

“如此说来,那块命运不济的石头,也是一个叙述者。从某种意义而言,它更像是一个支点,一个通过它可以撬动整部家族历史的支点。”

我在心里对父亲说。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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