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性灵
2017-05-26常智奇
常智奇
丹凤朝阳的地方
秦岭深山中的嘉木、美竹、奇石引人入胜。翠峰、泉溪、鸟兽,杂树、芳草、峪崖遥相呼应。翻过一座山,越过一道梁,绿、黄、橙、黛、青、紫、蓝,异彩纷呈,琳瑯满目,亦真亦幻,如坠七彩云霞间。
进入丹凤县境内,土地平阔,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真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景象。这里流传着凤凰驮着太阳来栖居的瑰丽传说,说是春秋战国时期,有贤哲四皓避世乱,坐着嘴衔朝阳的凤凰来到这里隐居。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的形象。贾平凹生于1952年农历二月二“龙抬头”的这一天,出生在丹凤县棣花镇的一个农家。他走出大山,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笔耕于文坛,驾烟云奔驰于秦楚驿道,执巨笔镌文于商州三录。这里的自然风光因他一颗诗心而涌慧滴智,这里的乡土人情因他的诗情画意而醇和朴厚。他的性格也在丰硕的创作中愈加明显:诗人气质,农民形象,外拙内秀,才高八斗。是这里的生活方式和家族式的血缘关系给予了这位大山的儿子以几分沉静、几分内敛,还是大山包裹丹凤盆地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他的含蓄、多思、少言的性格?是这里的深山峡谷造就了他的空灵、虚纳,还是楚文化的凤头噙来秦文化的丹阳羽化了他的一颗诗心?他的虚静空灵、朴茂风雅或也赋予了丹凤山水一种人文精神?
商山之英,丹凤之灵,自然之子,是这里的山水风情、人文传统钟灵于慧心,贾平凹才壁立于传统文化的积淀之上。在距离贾先生家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两座并排的古庙,一座是二郎庙,一座是关帝庙。二郎庙前有一座魁星楼,魁星的笔尖恰恰指到他家的房脊,乡里人就传说他是魁星点出的“商山文曲星”。在棣花镇周围,还有龙王庙、土地庙、山神庙、火神庙、娘娘庙等神庙。这些星罗棋布的庙宇,说明这里是一个崇拜大山,敬畏自然,祭祀香火缭绕的地方。这里的山民在日常生活中,婚丧占卜、弱冠解甲、勘宅查象、祈雨踏坟、祭灶扫尘等民俗仪式至今还依稀可见。贾平凹儿时常随父辈去赶庙会,在城隍庙对面的戏台子底下,一把花生、一盘凉粉、一串冰糖葫芦,都给他儿时的心里留下了至今难以忘怀的美好印象。后来,在他的生命成长过程中,每逢生日吃母亲给他用铁勺炒的鸡蛋,每逢本命年母亲总要给他腰间系一根红裤带以求吉祥。这些风俗使贾平凹从小耳濡目染到浓郁的东方文化的气息。这种自然崇拜、寻根认祖、天人感应、敬天佑民、以天道论人道的民俗礼仪对他的文学思想和创作观念的形成有深刻影响。他的诗歌中灵魂拥抱天地、情感融化云水的空白意象;他的散文中星落水盆、云游长天的月迹描绘;他的小说中白朗出家、树佛迎霞,都流露出了东方神秘主义的情怀。天人合一、神与物游、无中生有、以虚写实、灵魂出窍、隐喻象征、诗化生活、参悟天地的主观意志充盈在他的字里行间,《美穴地》《烟》《太白山记》《白朗》《五魁》《关于树》《树佛》《六棵树》等,都有这种东方神秘主义的色彩。这是他的生命之象与山水之象的偶合,还是他的龙子情怀与丹凤朝阳神话的叠加,还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在他创作中的自然流露?似乎是,又似乎不完全是。谈到创作中个人审美风格和兴趣的表现时,贾平凹认为这是一种“天性”的自然流露。他说:“为啥这个天一亮鸡就叫唤,别的咋不叫唤,兔子咋不叫唤,它鸡就叫唤?各人有各人的敏感区,或者说,各人有各人那个生命里头的那种本来之才在那儿,这就反映我的天分在里头。你是生来唱歌的,别人一唱歌,你就手舞足蹈你就想唱,我永远不想唱,是不是?这是一个天性。”
路上,汽车里回荡起《秦岭最美的地方是商洛》的歌曲。我问司机小李:“你从哪里弄来的这首歌?”他笑着说:“是金丝峡风景区管委会送的。”我没有顺着他的回答去思考。我从这首歌中听出了贾平凹强固的乡土情结。他爱自己的家乡,他爱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他曾创作出商州系列的文学作品,他的恋乡思土情结渗透在他的血液中。这首歌是他与著名作曲家赵季平合作创作的。歌中唱道:“在秦岭的南坡,有个地方叫商洛,那里的小路牵引着无数山峰走过。在秦岭的南坡,有个地方叫商洛,那里的清泉流淌着世代耕读的传说。摘一朵白云给你,掬一捧清泉给你,唱一支山歌给你,我的商洛。哎呀!秦岭里最美的地方是商洛……那里的白云开放了万千美丽花朵……那里的山歌唱出了祖辈梦想的生活。……”整个歌曲自然流畅,亲切绵甜,朴素深情,明快简约,朗朗上口又感人至深,抒发出了一个赤子对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的深厚感情。
金丝峡地处秦岭东段南麓,属长江流域汉江水系丹江中游地区,北依蟒岭,与河南省卢氏县接壤,南障郧西大梁,与湖北省郧县、郧西县为邻,东望河南西峡县,西至冀家湾与贾平凹的故乡丹凤县毗连,它有秦楚文化对接之称。楚文化的浪漫激情在秦文化的土地上被现实主义的理性精神所淬火,人的审美情思在这里发生了多姿多彩、多种多样的变化。因此,这里出现了一个“商洛作家群”,在这长长的队伍中,贾平凹自然是领军人物,他的创作融《离骚》与《诗经》于一体,精鹜八极而诗情沛然,心游万仞而妙想富得;以虚写实神采飞扬,以实映虚澄澈空灵。他身在滚滚红尘而静思,人在事非旋涡中而独立,大巧若拙,大雅若朴。
那是一个山岚绕岫,斜风吹着丝雨的阴天。我们走出山门,循磴而上,度石梁、攀绝壁、过险崖,汗流浃背地行进着。在一座高耸云天的金丝峡的摩崖峰壁上,看到镌刻着由贾平凹题写的“金丝峡”三个红色大字,敦厚而宽舒,朴茂而温雅,矜持而恭谨,俊秀而沉潜,丰赡而挺举。这三个字在山下看着好像比较小,其实每个字长宽都各3.5米,面积有10平方米。更为有意味的是这座山起伏有致,伸展成形,收缩显像,犹如凤凰展翅,而贾平凹题写的这三个字正好就镶嵌在这只凤凰的前肩上,传神、微妙、谐调、生动、飞扬、有趣,意味深长。
金丝峡的瑰丽天然流露出一股龙凤呈祥的文化意象。路旁峭壁的石缝间顺势长着一根千年古藤,园林的管理人员给它挂一个龙藤的牌子,进山口称龙头,出山口称龙尾,游船叫龙舟。一路走过,所见愈加精彩。有九级瀑布犹如玉龙出海,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击,声如洪钟;而又有那五级瀑布自前岩穴奔涌而出,犹如龙口喷泉,落下数十尺,其沫乃如散珠喷雾,日光之下,璀璨夺目;还有那三级瀑布下临峭岸,犹如白龙翻滚,险绝叹为观止。瀑布下水潭大小不同,深浅不一。这里的景观以龙命名的数不胜数:青龙峡、青龙门、青龙谷、九龙潭、白龙峡、黑龙峡、白龍湖、黑龙泉、锁龙瀑、黄龙涎、龙头峰、四龙戏珠……
贾平凹是一个从商山凹地里走出的作家,他骨子里带着深山幽峪里的阴柔之气。他的作品中塑造了很多女性形象,他喜欢月光,喜爱深山峡谷中的幽兰。他的长篇小说《带灯》中挖兰草的情节,生活原型就来自秦岭深山峡谷中的“兰花谷”。金丝峡风景区的兰花谷中生长了上百万株兰花,主要是秦岭蕙兰,还有春兰、石斛、白芨等。整个兰谷长约3公里,每到兰花盛开时,漫山遍野弥漫着兰香。
贾平凹的散文《访兰》中表达了他的那种幽兰深居,超凡脱俗,纯真自然的审美情感。文章中有这样一段描述:“父亲拉我坐在潭边,我们的身影就静静地沉在水里;他看着兰,也在看着我,说:‘做人也是这样啊,孩子!人活在世上,不能失了自己的真性,献媚处事,就像盆景中的兰草一样降了品格,低俗的人不会给社会有贡献的。我深深地记着父亲的话,从那以后,已经是15年过去了,我一直未敢忘却过。”
文中除了有对自然物的描写,更有写人生的。商山的兰草已不是自然之兰草,它是秦岭龙脉上的毛发,它是贾平凹的精神象征。
从金丝峡归来,我更清楚地认识到贾平凹与商山之间的血肉关系。商山丹凤朝阳的水土养育了贾平凹,贾平凹的精神血脉中灌注着这里的山水的生命气象。
柳
我爱悬崖峭壁上搏击云涛的苍松,也爱烈士陵园里肃穆庄严的翠柏,田间路旁拔地而起的白杨,村庄院落那招惹凤凰的梧桐,三月里那白花点缀绿叶的梨树,六七月间那色彩斑斓、琳琅满目的杏树与苹果树……但我更爱的却是那袅娜多姿、翠绿欲滴的柳树。
柳树远没有枫树那样雍容华丽,但它有的却是葡萄树一样盘枝发芽的性格。它身披翡翠,却没有丝毫的艳丽妖冶之感,给人们带来的是和谐素净的幽美;它婀娜多姿,并没有耀眼炫目的装饰,给人们的却是美的惬意。柳树刚毅、坚韧、富有活力。无论是在一望无垠的荒草莽原,还是在石清水碧的峻岭山涧;不管是在春染江水碧如兰的鱼米之乡,还是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塞外边疆,阳光雨露洒在哪,它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扬花,枝繁叶茂、生机盎然,慷慨地把春色洒向园圃、桥头、山川、湖泊……重重山崖,抹淡淡绿痕;处处水洼,添层层秀色。“只要沃土在,春色总会来!”这是它以自己刚毅、坚韧、富有活力的性格写在人们心头的名言。难怪,人们折柳送别能成为千古佳话,这是因为爱的信息,将在天涯随柳发芽、开花。
柳树是那样的机灵、敏感、出类拔萃。在冬寒未尽的早春,当大地尚未苏醒,桃李还在迟迟疑疑、左顾右盼的时候,它却像枕戈的战士听见晨号奋然入列一样,迎着凛冽的寒风,捕捉着微微察觉出的春意气息,不顾一切的鼓包、抽芽、绽绿、吐翠……冒着寒流回潮的威胁,勇敢地充当了春天的信使,向人们报告美好的降临。难怪,古人有“目挂柳梢”的美谈,因为即使是在漆黑的深夜,人们也会把它和光明紧紧地黏在一起。
柳树恬静、深沉、内涵丰富。细枝垂流,有如出水的少女披发沉思;轻风抚枝,恰似一团淡淡的烟雾袅袅缭绕;飞燕剪柳,好像一幅春意盎然的图画悬挂在天地。有人说它质地疏松,却不见,它借助建筑师之手,挺立于仙山琼阁之巅,借助于雕刻家的刀,印出张张五彩缤纷的壮丽画卷。为织紧人间的情谊,它也跃然跳入火炉,溶淡淡蓝焰于枝条之中,使自己变成碳晶,为绘画艺术家所珍藏,把亲友的尊荣和品德永远留在思念者的寝室中,以寄托人们对往昔岁月和已故亲人的眷恋之情。难怪,羁旅乡愁,也使那忧国之士,目不忍睹那漠漠烟柳。
柳树窈窕、妩媚、富有魅力。当朝晖初露的时候,它喜盈盈笑迎旭日,用迷人的神韵,唱出了对阳光的恋歌。那千丝万缕、轻盈温婉的柔枝,在霞光的涂抹之下,如瀑布垂流,像云雾飘飘……有人说它娇柔,但它在风前飘摆,是因为爱的热烈,才将春风追逐;它在雨前摇曳,是因为对雨的滋润感受真切,才舞步婆娑;它在水旁顾影,是因为对美的向往诚挚,才观云看天。特别是在芳香四溢、使人陶醉的公园,它在奇花异草中亭亭玉立,那丝丝缕缕、枝枝叶叶,与湖水交相辉映。袅袅娜娜,千姿百态,给人以不尽的遐思。有人说,它像一位梳妆凝睇的闺中少女,庄重对镜,含情脉脉;有人说,它像翩翩起舞的九天嫦娥,挥衣舒袖,潇洒飘拂。倘若你有幸乘一叶扁舟,飘荡于倒映着蓝天白云、依依垂柳的天然明镜之上,你将会有腾云驾雾,身卧柳怀,轻飘云霄的美感。在心旷神怡之余,你不能不为柳的风韵、柳的灵魂所倾倒。
在朝阳升起的时候,我站在茂密的柳荫之下,将它粗壮的躯干轻轻地抚摸,一股和煦的春风轻抚我的脸庞,拨乱了我的头发。一种强烈的感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用一束柳条编个花环,送给我的朋友,送给天涯过客,也许,他们会从这大自然的礼品中,悟出许多……
桃花开的时候
二月的秦岭还处在乍暖还寒之中,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青灰色的神情,而桃花却迈着轻盈的步履,踏着一阵阵春风,像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满脸害羞,泛着红晕,悄没声息地来到了关中平原,渭河两岸,阡陌陇上,农家小院。不知是什么时候,似乎是一夜之间,满世界都变成粉红色的韵致了。桃花的粉红色,是冰雪孵化出的血红色,是由白向红的过渡之色。她白中透红,白是冰雪赋予的肌肤,红是从腊梅枝头刚刚透出的第一缕春的曙光。
牡丹、玫瑰、芙蓉、迎春花,诸位仙子的枯枝残叶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大野的麦苗还未返青,麻雀卧在冰冷的电线上发出稍显凄冷的啼叫,桃花却婉言谢绝绿叶的烘托和陪衬,一身素装,冲出冬的门槛,伴着冰消雪融的音律和节奏,飘然落脚在鸡鸣狗吠、人欢马叫的柴门小院,为朴素、简陋的农家增添一丝亮色,为山山峁峁增添一抹春的风韵,同时,它也为都市的人们送去早春的第一声问候与祝福。
哪里有桃花,哪里就有一团消融寒冷的天火;哪里有桃花,哪里就有拥抱人生的漫天热情;哪里有桃花,哪里就有抗击严寒的高歌;哪里有桃花,哪里就有“人面桃花”的不尽诗意;哪里有桃花,哪里就有果香四溢的收获。春寒在桃花盛开的气韵中退却,霜雪在桃花盛开的气氛中消融,河里的冰雪化了,涛声携着游鱼,唱着自由而欢乐的歌流向远方。
我经常四处奔走,然而,无论走到哪儿,我都对桃花保持着一缕浓浓的恋情。那是一种游子对故乡春色的思念,还是一介寒儒在挫折与困顿中对于生命之春的期盼?又或者,它只是一个身处文明包裹中的现代人内心返璞归真的情感在自然中的流露?一时,我有些说不清楚。
记得那年早春,我在北京社科院文学所举办的文学评论进修班学习。我们住在昌平县上苑乡的鸡冠岭上。那里长满了桃树,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一片粉色弥漫的氛围包裹着我们这群文墨书生。功课之余,我们在花丛中漫步,畅谈、争议着文艺理论中的问题,评价新出现的作品。周遭满是春风、春花、青春的声音,是春潮、春心、春天的谈话。春花在春声中爆绽,青春的思维与探讨在桃花盛开的时候敞亮,一批文艺评论的新人从这里走出……
记得那又是一个阳春三月,我和朋友一起去延安,那里有延河、宝塔山、清凉山、南泥湾……我意外在彭德怀将军居住过的窑洞里看到他那床整洁而简朴的粗布被面上,印染着具有民间古朴气息的、蓝白相间的桃花;在周恩来的桌前,看到他和邓颖超捧着一束鲜花留下的照片;也看到刘少奇、朱德种过花的黄土。炮火连天、硝烟弥漫,却没有泯灭他们种花赏美的情致,真可谓每个人都是一粒普通而又神奇的情种。从窑洞出来,在毛泽东耕作过的菜园里漫步、寻觅,也不知道自己在追索什么。井水枯了,粪坑干了,长勺犹在。然而庄稼、蔬菜却长得郁郁葱葱,讨人喜爱。走到菜地边,我碰到一棵茁壮、茂盛的桃树,生机勃勃,红枝碧叶,在轻风吹拂下悠然自得,似乎也乐在其中。我想,它当初一身粉妆艳色,定然使一代风流人物陶醉和迷恋,于是情不自禁地摘下一片桃叶,含在嘴里,似乎想品出一些其中的滋味来……当我从一种痴迷的心境中抬起头来时,蓦然发现崖畔上有一位少女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远方。她那粉红色的衣衫,一头齐耳的秀发,洋溢着青春光彩的俊脸,在黄土、绿树、高坡、嫩禾以及金色阳光的勾勒与衬托下,那样高洁、典雅,不知怎的,我在一瞬间感到她更像一朵新蕾初绽的桃花。
时光流逝,人影去來,桃花,却总在我的心头开放……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