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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馆

2017-05-24陈克海

福建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玉叶

陈克海

大多数人过着一种平静的绝望生活,他们心中的歌和他们一起埋入坟墓。

——梭罗《瓦尔登湖》

1

王艾劝过王有德,照相馆生意这么差,干脆改行,开个饭馆,再不济,把房子租给附近卖海鲜的人,也是一本万利。王有德不听。他大眼一瞪,好像特别地不理解。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是怎么啦?怎么全钻进了钱眼里?他坚持的只是一个照相馆吗?

“你不知道我小时候,爷爷带着全家人大清早去开明照个全家福,中午到认一力吃顿羊肉蒸饺,下午再逛逛开化寺,那么多人,其乐融融的感觉,说不出来有多好。”

王艾却认定他怀念的也不是什么开明照相馆,他贪恋的不过是饥饿时代的一顿饱饭。话都说到这分儿上了,还怎么往下聊呢?

不知不觉间,王有德在迎春街上开了快三十年照相馆。早些年,前面是店,后院就是一家三口住的地方。挣了些钱,他索性把整个院子都做成了工作室。家搬到了东山半山腰的孟家井,远是远了些,吃住却要舒服许多。支玉叶还在世时,他每天锻炼完,吃了女人准备的早饭,就骑上山地车一路冲到飞地照相馆。遇上天气不好,就开着那辆破旧的北京吉普212。生意最好的那几年,一度还把后院改成了广告公司,招了几个年轻人,想着怎么干一票大的。有事没事,他总要去钟楼街转一转,纳闷开明照相馆这么个地方,怎么会做到年利润上千万。再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追,显然是迟了。光那些数码设备,他就是砸锅卖铁也买不起。转行的事,他不是没有想过。多少个清晨,他开着车在东山转悠?他看着灰蒙蒙的太原城,想着怎么能做一点自己的事情。就是这样,到头来,他什么也没琢磨出来,倒是因为拍了几张不错的照片,入了个省摄影家协会。刚开始,他的热情劲儿也高,跟着摄协的一帮人天南海北地转,指望拍出些引人注目的作品。这样的事,在支玉叶看来,相当不靠谱,照她的原话说是,这个王有德,有了两个钱,不成体统了。有次王艾从学校回来,支玉叶当着王有德的面说,王艾啊,你将来要是找男人,可不敢找你爸这样的。一个男人,成天夜不归宿,这个家还像个家吗?有些话,支玉叶没有明讲,王艾也明白,这是怀疑王有德外面有人了。一回两回,王有德还可以翻个白眼,次数一多,终是没忍住,说,你天天不是找我吵架,就是和我生闷气,你就不能给自己找点爱好吗?就是那段时间,支玉叶信了佛。从此,两个人好像真是都找到了事情做。入摄影家协会也有收获,比如捎带着认识了几个书协的人,其中有一个副主席,还送了他一幅字:“家和万事兴。”关系还不错的摄友跟他讲,只要是副主席以上的作品,都值得收藏。王有德也不是想搞什么收藏。他就是想把这么一幅作品装裱起来,挂在家里,图个吉祥。谁知道支玉叶铁定了心思,认为他做的不是什么正经事。好在他摸清楚她的性格了。全是妇人之见嘛。这样的事,有什么好解释的?他是明人不做暗事,总想着自己是为了能在摄影方面有更大的进步,女人的那点含沙射影已经影响不到他的心情了。更多的时候,王有德开着那辆浑身是泥的212在东山上转来转去,也不拍照片,更不想什么转行了,他就是感觉憋屈,想到更高的地方透透气。那样的时刻,简直是一天最好的时光,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他的到来。山上到底要比城里冷些,偶尔,看到路边的野果,他停下车,也不摘,只是取下镜盖,拍一拍那果子上沁出的露水。他很少关注城里到处拆建的工地,北沙河那样的污水沟更是走不进他的镜头。胶卷太宝贵了。他喜欢那些有诗情画意的东西,好像那么“咔嚓”一声,原本变化、含混的世界都能看得清楚明白了。

照相館紧挨着五龙口海鲜市场。原先不是这样。飞地照相馆的门面也不小,至少看上去要比旁边鑫广铝塑商行门口堆得乱七八糟的防盗窗感觉要好。自从五龙口海鲜市场搬到了附近,照相馆更是显得冷清。王有德却像是麻木了,任人怎么说,都是油盐不进的意思。他总是准点拉起卷闸门,打开电脑,放一首老歌,不是邓丽君,就是李宗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应对附近切割铝合金窗的噪音。他墩地,擦洗柜台,规整散乱的相片,等到凌乱的空间恢复了原位,他才坐下来烧一壶纯净水。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日常琐事带来的焦虑不安,女儿半夜起来哄孩子在明晃晃的房间里进进出出的声响,都在茶叶的浓香中一飘而散。坐在照相馆的后院,时不时地扫几眼自己拍下的巨幅艺术照片,王有德又啜了一口普洱。他还是不太适应门口人体感应门铃电子红外迎宾器发出的声响:“欢迎光临。”之前多年,这个小区谁来照相,或者洗照片,王有德都认识。看到他们冲洗的照片,他总会和他们聊几句,问问又去什么地方旅游了。他带点惊叹的话,不经意间又把他们的快乐拔高了几个调子。这几年,高楼一幢接一幢地盖起来,来洗照片的人不怎么认识了,他仍然会微笑着,好像是在随时准备着和他们做更深入的交流。也是心情好的时候会这么想。和支玉叶吵了架,再到店里,顾客上门,他看见他们洗的照片,丑陋又做作,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洗印出来。他都能想见,那些塑封的照片可能永远放在角落里,只有等到某些重大的事情发生,比如死了人,才会翻拣出来。而他们就因为花了点钱,就可以支使他做这做那,好像他命中注定就该做这些毫无意义的工作。如果不是有人提起,他完全被这些琐碎的事情缠住了,忘了还有过要成为马格南摄影师的梦想。

他没少和王艾说起过她的爷爷。他说现在的年轻人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他小时候要是这么干,肯定早被王世农一巴掌扇到爪哇国了。他没少被王世农收拾。根本就不和他商量,一句话不对,劈头就是蒲扇大一巴掌。才两三岁呢,王世农给了他一玩具,让他好好走路,别摔着了。话音刚落,王有德就摔了。从地上爬起来,王有德头一个感觉是要嚎,才嚎到一半,就看到了王世农瞪着的眼睛。王有德哭得差点噎住了,还要不停地解释:“爸爸,爸爸,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是想笑来着。”

王艾听到这样的故事能说些什么呢?她只是当作一个快乐的段子发到了朋友圈。她甚至说,现在要是有谁敢这么欺负她的孩子,她会去拼命。王艾的心思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又怎么可能理解王有德内心的压抑?从小见惯了王世农的蛮横,王有德很少和人起过争执。要是顾客希望他便宜两块钱,他也不会讨价还价。支玉叶却嫌他大手大脚了。做的本来就是小本生意,这个要求省两块,那个来砍点价,又不是菜市场,完全没有规矩了。王有德也不争,等到支玉叶发泄完了,才说,能怎样呢?都不容易。唯一一回的吵闹,是因为支玉叶信了佛,把照相馆快折腾成经堂。她把他的艺术照全揭了,贴着她不知道从哪里请来的菩萨像。先前还会好好给他做顿热饭,现在呢,成天就在电脑跟前趴着,好像那个净空法师的声音胜过了人世的一切。有时候跟王艾打电话,也要落脚到为人孝顺上来,好像她早就看出女儿不是个孝顺的姑娘。有回王有德实在没忍住,就说:“你唱经也就算了,干吗又把你那一套灌输给姑娘?”

“什么叫那一套?王有德,你不要以为你拍了几个裸体女人,就可以这么鄙视我的信仰。你拍裸体女人我说过你吗?你个流氓,老不正经,自己不求上进,我管教自己的女儿,让她孝顺一点,又碍你什么事儿了?”

王有德气得掉头就跑。想着干脆以后再也不回家了。还是王艾给他打了电话,他才巴巴地回去。王艾说,爸,你又和妈吵什么了?你们要这样,那我回太原得了。王有德可不想姑娘回来也被发展成一个教徒。他一个人被祸害就够了。

这都是多久前的事了?支玉叶都不在两年了。有时候,他半夜醒来,迷迷糊糊的,还以为又是支玉叶在黑暗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气鼓鼓地,都想好了如何去埋怨,定了定神,才意识到,这是王艾在给孩子把尿。

王有德也没有心思折腾了,照相馆还是得开下去。一个人到底是忙不过来,他又在58同城贴了个广告,工资不高,一个月一千五。要是生意好,也会有点提成。来应聘的人还不少。

“花钱也不找个好看点的,就她那形象,更没人愿意来你那儿照相了。”

这是什么话呢?他就是想着有个人帮着看看店,能有更多的时间发呆。再说啦,马丽芬也没有王艾形容得那么不堪。胖一点能说明什么呢?富态。她不怎么爱收拾,没事的时候,就坐在柜台前嗑瓜子。王有德坐在里间喝茶,时不时地听见马丽芬一颗一颗地嗑瓜子,感觉好像就不只自己一个人在孤军奋斗。

“现在谁来照相会这么势利?你不要把人想得都是那么差劲。你没发现马丽芬其实挺会和人相处的?”

他见过几回马丽芬和隔壁美容美体店的姑娘聊天。她还把她的零食递过去和她们分享。再后来,王有德有事没事就和马丽芬聊些零食。太原哪里有什么小吃味道好,王有德门儿清。和马丽芬一聊才知道,他喜欢的那些还是太老套了。她连哪家店卖的红糖瓜子好吃,徐福记什么牌子的软糖最正宗,哪里卖的袋装老干妈味道最好都知道。有两回,听马丽芬打电话,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

“她才二十三岁,从太原旅游职业学院毕业没多久,就领了证,现在的年轻人胆子也真是大。据说她的爱人也没个正经工作,就在报社实习。”

王有德时不时地要和王艾说这么几句。好像是在埋怨自己的女儿都快三十了,也不找个男人结婚,又好像是在羡慕马丽芬的年轻。有一天杨武不知怎么跑到飞地照相馆来,王有德在里间研究股市走势图,也没注意。不经意间听见马丽芬和他说话,才意识到是她的小丈夫过来了。

“神经病啊,不好好上班,跑过来干吗?”

“我就是不放心。每回打电话,你都说和你们老板在买零食。你现在是完全和我没话了,更别提像以前还给我写两页情书了。”

“写出来的东西字斟句酌,不真诚,全是编的。”

“问题是你连编一编做个样子敷衍我都懒了。”

“杨武,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打一回电话你就说跟他在一起买好吃的,我这不是怕你跟他跑了嘛。”

“我要是成天想着跟人跑,还会和你结婚?”

“现在我放心了。”

“放什么心?我就是喜欢成熟稳重的人,你看看你,心眼儿还能再小一点吗?”

“你可以跟着他,但得把儿子留下。”

“你說什么?”

王有德差点没把一口茶喷出来。他再想凝神听听时,小两口却没什么声音了。过一会儿,门又推开了,响起“欢迎光临”的声音。王有德走出去一看,杨武拿着三个冰激凌进来,顺手递给他一个。愣头愣脑地来了一句,我家媳妇儿最喜欢奶油味儿的。还说他媳妇儿以前不是这样,就是好吃零食变成了这样。马丽芬就在旁边抱怨,说他心机太深了,把她养成这样,现在都没人看了。王有德愣怔了一下,不知道年轻人要表达什么意思。他被杨武的样子牵住了眼睛。这个年轻人,和马丽芬完全不搭,瘦瘦高高的,牛仔裤上没有洗掉的油渍隐约可见。猛一看其貌不扬,倒是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到处乱转,灵活得很。王有德客套了两句,问他们今后有什么打算。杨武说他现在的工作虽然不太稳定,好在有时间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听到后来,王有德就有些着急,说年轻人千万不敢贪图享受,精力最好的时候,还是得逼自己一把。他说了一阵,才看见杨武有些心不在焉,就住了嘴。

2

王有德说什么时候把马丽芬小杨夫妻俩叫到家里吃顿饭,“挺不容易的,这两个年轻人。”王艾说她顾不上。王有德不再吭声,开始收拾家里的佛像。门背后,窗台上,到处都是佛像。他找个纸箱子,好像是要清除掉家里陈年累月的痕迹。支玉叶的东西烧的烧,扔的扔,只有这些佛像王有德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听支玉叶念了快二十年经,他对这些佛像也有些恐惧,好像稍有不敬,真的会遭报应。王艾从箱子里拿起佛像看了看,像是自言自语:“幸亏妈走得早,要是看到你不是叫什么孟婧阿姨就是叫小姑娘到家里来吃饭,恐怕得再气死一回。”

“我就是看她们不容易。你娘看到小猫小狗都要放下一块吃的,何况还是两个活人。”

没生小孩前,王艾的脾气还不至于这样。有了个孩子,她变得多疑,说话也阴阳怪气了。有时候,王有德听着王艾和丢丢的对话,一点也不像是母亲和孩子交流。王艾总是在命令,在教丢丢一些规矩,稍有不对,就是在吼,要勉强他。“你看看你,叫你不要吃那么多垃圾食品,现在知道难受了,咳咳咳。”她身上的脾性那么蛮横,越来越像曾经的支玉叶。不过怎么说呢?有时候,母子俩吵得一塌糊涂,过了一阵子,王艾抱着丢丢又是亲又是啃,完全想象不出来就在前几分钟,小家伙曾经因为试图反抗哭得死去活来。一旁看着的王有德,常常不知所措,他想起了暴躁的王世农,还有固执的支玉叶。他在想,基因这个神秘的东西是怎么在他这个家族传承,又是怎么在他身上发生变异的呢?

春天,看见王有德吃剩的几个芋头在菜筐里发了芽,马丽芬跑到附近卖花卉的小店要来两个有点残缺的花盆,种下去,立在了门口。过了一个星期,亮黄的绿芽冒了出来,不经意间,就长成了两盆高大的绿植。猛一看那翠绿的大叶片,还以为是荷花。门口有了绿油油的植物,好像和周围又不太一样。那天傍晚,给芋头浇完水,见杨武又骑着电动车来接马丽芬,王有德也没多想,递过去一句:“端午节到家里吃个饭吧,我家姑娘最近迷上了做饭,可想显摆她的厨艺了。”

有些话他没有明说出来,其实是他看见这小两口骑电动车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打动了他。回家前,他绕到不远处卖绿植的小店买了四盆多肉,又拐到海鲜市场买了条鲫鱼。自从支玉叶信佛,他就没什么心思好好做饭了,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做出最正宗的鲫鱼豆腐汤。等红绿灯的时候,他想着马丽芬正搂着杨武的腰一路向南。也许他和她会说说这一天采访又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人和事,当然,因为王有德的邀请,杨武可能又会稍微改变看法,重新评价一下他。

晚上吃饭的时候,王有德才和王艾说起请马丽芬杨武两口子来家里吃饭的事。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帮衬他们一下。逢年过节的,他们两个要是在出租屋里用一次性筷子吃方便面,多恓惶。”他好像看到了小两口待在一起的场景。

“你都和他们说了,还用告诉我吗?说吧,都要做些什么菜,我到时提前准备一点。”

端午这天,马丽芬仍是坐在杨武的电动车上过来。杨武停好车,有点怯怯地和王艾打招呼。

“你们住的这地方真好啊,真是開门见山。天啦,站在这里看太原城,灰突突的,我们就像住在倒扣的锅里。”

“那么不喜欢太原,怎么没想着离开,去别的地方发展?”

“也不是不喜欢,我只是还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现在这个工作也还行,轻松。”

丢丢把阳台上的什么东西给掀塌了,王艾转过身就往屋里冲。里屋发出低沉的训斥声,还有小孩的哭泣。王有德把锄头放在一边,拧开院子里的自来水洗了把脸。他的太阳穴暴跳,好像突然意识到女儿的行为,暴露了他们家某些难以启齿的秘密。

“真好,还有一个院子种自己喜欢的菜。”马丽芬蹲下来,研究着满院子的食材,好像随便揪几棵,就能做出味道鲜美的菜肴。

王艾在厨房里忙进忙出。马丽芬把一袋香蕉放在桌子上,见丢丢坐在地上,就伸手去抱。刚开始他还往外挣,过了会儿熟悉起来,不是搬过来几本童话,就是牵着她的手,让她看他的玩具。那种架势,似乎恨不得要把他所有的宝贝都要献出来。王有德就笑:“这个丢丢,一点也不矜持,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就忘乎所以了。”

马丽芬就笑着摸丢丢的脸,问:“快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也喜欢阿姨啊?”

丢丢抱着玩具好像含羞了,一头埋进王有德的怀里。王有德就假装板起脸,说:“丢丢你怎么这么没用?你平时不是可能指挥人啦?”

杨武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王有德偏过头问杨武父母都是做什么的。其实马丽芬早就和他说了,她的公公婆婆都在县城,谈不上有多好,至少有份稳定的收入。王有德又问:“最近怎么样?”

“还行啊,总有机会接触一些文化人。”

王有德听到文化,似乎有些过敏,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接茬。他听马丽芬说,他爸在县里编了份报纸,发些朋友们写的文章。文章有没有意思是另外一回事,重要的是他喜欢。王有德听到另外一个和他差不多同龄的男人还在干这样一件事,不知怎么就叹了一口气。人就是这样,本没有什么想法,不知哪天得了一点好处,就想得到更多的好处,就像他,本是拍几张照片,哪里知道会拐进摄影家协会的门呢?结果进去了,又听人说成了会员,还应该获点奖。结果有好多年他都陷在了这条不归路上。他提了提丢丢的裤子,又说:“这么说,你是喜欢写点东西?”

“是啊。就是有些烦报社成天报道没劲的新闻。”

“多跑一跑,长点阅历也挺好。有时间了要多读点书。过两年有孩子了,有没有精力看书另说,时间就完全不属于你了。”

“我读过不少书呢,好多书都有所涉猎。我妈就在县城开书店。”

马丽芬扯了下他的衣角,低声说:“你不能小声点?就你看的那些书,汪国真余秋雨。”

杨武耸耸肩,好像特别地无奈:“你看看,我现在是有时间,可看书的环境实在恶劣。除了我爸看好我,没人支持我做这些无用的事。有回单位聚会,我仗着喝多了酒,站起来就给大家背李白的《将进酒》,有个领导夸我有文化。也可能是受到了鼓励,回到家里,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凝思苦想,写点什么,憋了半宿,才思没来,尿意来了,上个厕所,看看电视,睡毬去哇。”杨武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好像为自己能有这么豁达的想法深感得意。倒是马丽芬眉头拧上了疙瘩,头低得不能再低了。

坐在桌上吃饭时,王艾来了一句:“这么早就结婚了,没有压力?”

杨武说:“我爸答应给我们在太原买一套房子,也去看车了。”

王艾不知怎么就被杨武一副我家里什么都不缺的嘴脸激怒了。饭吃到后来,几个人的注意力就完全放在丢丢身上了。王艾吃了几口,就去给丢丢喂饭。丢丢也不好好吃,王艾就把碗一放,说,那就去院子里玩吧。

等到小夫妻俩走了,王艾才发牢骚。“你说说你成天招惹的都是些什么人。你好心好意关心他,让他多读点书,他就回答说他妈是开书店的。”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就是这样。去年你让我看的电影《老炮儿》你还记得不?里面就有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小子,仗着自己是官二代富二代,特别地拽。我也知道电影是把这些人刻画得太脸谱化了,可就是看得人特别憋屈。”

“问题是你想帮衬的这个年轻人有什么啊?就因为爹娘是小县城里的公务员,就可以这么嘚瑟。什么都不缺,看看那副嘴脸吧。你说什么,他都要和你讲一番道理,好像他什么都懂似的。还说就是喜欢什么文学。”

“他可能是没吃过亏,所以才那么自信。什么都没有,自信一点又有什么错呢?”

他想到了马丽芬。马丽芬应该对杨武成天谈论什么文学也没什么把握。一想到她对杨武没什么把握,年纪轻轻还嫁给了他,将来怎么过下去呢?王有德又叹了一口气。

“那回看完《老炮儿》,我同学凤梅还和我说了半天。她说她有个堂弟,穷得叮当响,从小梦想就是当歌星。染头发,穿吊裆裤,成天唱大张伟的《嘻唰唰》。初中没毕业,朋友受了欺负,他想都没想,冲上前去就把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孩子捅了几刀。在少管所关了两年,又跑到福建打工。很快也结了婚。结了婚,又找不到正经工作,说是想去歌厅当DJ。他打着当DJ的名义找我同学借钱,说是苹果电脑的音响效果好,想买一台。我同学听到了那个气啊,她在天津省吃俭用,自己用的都是联想台式机,堂弟却要找她借钱买MacBook。她生气的倒也不完全是堂弟找她借钱,而是他说的话。他媳妇儿在歌厅陪唱,他呢,也是穿西装打领带,感觉特别光溜,还成天发朋友圈,好像过的是一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奢华生活。你说说这个杨武和我同学的堂弟有什么区别?什么都没有,还要装成我家里什么都有的样子。”

王有德又叹了口气:“你说能怎么办呢?”

“我就纳闷了,人谦虚点会死吗?我真是烦他你说一句什么他都要接话,好像他无所不知的架势。”

“是啊,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可怎么办?” 王有德像是看到了马丽芬惨淡的未来。

“还有那个姑娘,你说她看上他什么了?”

“谁没有犯傻的时候?当年你跟那个小九处对象的时候不也是五迷三道的?婚也不结,还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我那不一样。我不是想要为他生一个孩子。我就是不想再吃药了。”

“女儿呀,我没有埋怨你。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们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王艾没说话,站起来又去厨房打豆浆。九阳豆浆机的声音响了几声,又低了下去。王艾端着两杯豆浆出来,递给王有德一杯,又漫不经心来了一句:“爸,我在富力城看中一套小户型房子,准备买一套。”

“差多少钱?”

“我不会动你的养老款。”

“这么着急又要搬出去,图什么呢?”

“爸,我想了好久了。你看丢丢也不小了。你呢,还年轻。我不能那么自私,拉着你一起陪葬。”

“怎么说话呢?”

3

接到杨武的电话,马丽芬才知道下雪了。杨武说,买点羊肉吧,晚上我给包饺子。出门一看,整条街上都飘着雪。提上羊肉回来,见店里没有客人,她索性拿起王有德放在柜台下的案板剁起来。王有德听见外间响声一片,披衣出来,问:“怎么今天又准备做大餐?”

马丽芬说她怕回去再剁馅就太晚了。王有德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说,要不我来试试?接过她递过来的菜刀,王有德慢慢切起来,好像一点都不着急。马丽芬说他刀法不错。王有德就讲,慢工出细活,吃的事情上,最享受的是做的过程,急不得。

暖气不太好,王有德又把空调打开了。吹着热风,小店里逐渐温暖许多。若是在平时,马丽芬也不怎么说话,今天却好像一下话多了起来。

“我和你说过没?我是老大。你肯定想不到,我们这一代还会有弟弟妹妹。小时候可没少帮家里干活。就是书没念好。不过我很感激了,至少我爸我妈一直供着我。”

她说她之所以早早结婚,就是不想再让父母担心了。她说她婆婆人特别地开明。

“没结婚前,我和杨武说是谈恋爱,磕磕碰碰,矛盾也不少,好几回吵得最厉害的时候,我跟他说,要不分了算了。结果他让他妈给我打电话。还别说,一聊,都能说到我心里去。等到见了面,婆婆个子小小的,心胸却特别地开阔。要说我有什么看法,也就是他们太惯杨武了。”

王有德本以为她和别的女人不同,现在反应过来了,她和她们并没有多大区别,不管是十八岁,还是四十八岁,当她们放弃了希望的时候,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她没完没了地讲啊讲,也许到了最后,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要表明什么。她就是想说点什么。他试图理解她,结果还是纳闷她会有如此怪异的想法。不过看到她说起杨武的表情,有那么一点纠结,也有那么一点无所适从的迷茫,就像街头流浪的猫狗。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对年轻人待在一起的时光。杨武把她气哭了,再道歉,而她呢,还会陪着他一起疯。她以为这些狂热和偏执,这些糊涂和纠结,也是爱情的一种。事实就是这样,无论王有德在心里如何诋毁马丽芬身边的男人,他还是有种莫名的冲动。他想起了过往。那个时候,支玉叶还没信佛,他和她也是像小狗一样到处追来跑去。只是想象中的画面,那个女人的样子始终是马丽芬的形象。他不怎么想得起支玉叶的模样了。

马丽芬和支玉叶完全不一样,说话绵绵的,好像她的概念里就没有发火的字眼。有人来洗照片,不管他们多么着急,她都会细心地再调调光,把每一个人的样子处理得更自然。

后来她又说到了店里的流水。她说她之前在茶楼打过工。“店里也不全是喝茶,靠门的地方还有块空间,会卖一些茶叶茶具什么的。你看照相馆这里有这么大一块地方,空着也是空着,要是摆点有特色的东西,说不定客人无事转悠,就买了。就像超市,谁逛超市是直奔一个地方呢?就是在那里消磨时间,也许无意中看到一件东西,就放在了篮子里。”外面的雪早就停了,店里也亮堂了许多。

“我也摆了些相框相册。”

“光靠这个吸引不了什么人。我去过北京的南锣鼓巷,可多有创意的小店了。如果再搞搞会员制,先交点钱,再给人打个折,没打算洗印的人,说不定又回头了。”

王有德不是没有想过要重新装修一番店面,甚至也想着要不听王艾的话,重新开张做点别的生意。只是想到后来,他就嫌麻烦。还能怎样呢?就这么拥挤嘈杂的一条街,就这么破败的地方,他收拾得再与众不同,又有几个人进来关心他的摄影艺术?这回听马丽芬这么一煽乎,王有德又有些心动。他馅也不剁了,说,过完年再说,你们年轻人想法好,你也帮着想想,琢磨琢磨什么好点子。

隔壁美容美发店的姑娘看起来比马丽芬还要小一点,有事没事兒也会过来转一转。有时候两个人嫌在外面的饭菜不好吃,马丽芬就在王有德的店里用电磁炉煮白菜豆腐。也不用别的佐料,就放点芝麻酱。吃完了,马丽芬还顺手递给她一张纸巾,比画着提醒她擦擦胸前的衣服。上面稀稀落落地,全是溅出来的芝麻酱。

“吃沾串串就是这样,一不留神就糊得没鼻子没眼了。”

好几回了,王有德都听见马丽芬这么对她说。马丽芬确实管不住她的嘴,要不然也不会这么胖。倒也不是胖得有多离谱。她是稍微肉了些,却一点都不邋遢。就像平时她也爱吃零食,店里却从没见掉一粒瓜子壳。她总是一颗一颗地嗑好,把瓜子壳再放进柜台下的塑料袋里。

圣诞节的时候,王有德破例给马丽芬放了两天假。再见到马丽芬,王有德墩着地,随口问了一句:“这两天都去哪里玩了?平安夜有没有去解放路的天主堂?”

前两天正赶上王有德叔叔的生日,要在御花园摆席。王有德叫王艾也去参加。王艾就说,从来就没听说过他过生日,怎么了这是?王有德就说过八十大寿。王艾还是不想去,就说,那么多人,吃又吃不好,我还带着小孩。王有德却不这么想。谁不知道他的姑娘生了个私生子呢?大大方方地带到亲戚们跟前,总比听他们天天在背后议论要强。

“你忘了你二爷爷小时候还经常给你零花钱,带你去看电影?”

有一段时间,王有德天南海北地跑,名义上说是去寻找灵感,其实就是逃避家庭的纠缠。那段时间,就是这个二爷爷帮衬着。现在呢,老人过八十大寿,想见见孩子们。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王艾却死活不愿意。

“我就是不想看见他们那副嘴脸。你不知道应付一个你不想看见的人有多累。还是一群。是啊,他们多会装啊,表面上和我打着笑脸,背地里还不一定怎么说我呢。”她抓起沙发上的一堆衣服又往卫生间走,“光天天洗尿布收拾家做饭就够麻烦的了,你还要让我应付那些我再也不想看第二眼的亲戚。”

王有德感觉脑子像被敲了几下,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听王艾这语气,显然是埋怨他不懂事了。当初是谁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这个时候知道要脸了。谁料第二天,王艾早早就起来收拾,还让他帮忙看一下孩子,说是先去洗洗车。在老人的寿宴上,根本就没有出现意料中的尴尬局面。三四桌客人,小孩子也不少,好像没人注意到王艾带的是私生子。光是让老人吹灭蜡烛就费了半天劲,等到蛋糕切开,小孩子们就四处跑开了。大家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感觉还是其乐融融的样子。兴许,亲戚们想着这个王有德刚殁了老婆,再谈论他的家事,太不厚道了。

“还不错啊。我跟着杨武一大家子人回乡下看他爷爷奶奶去了。”马丽芬说他爷爷都八十岁了,还在地里忙活。老人之前得过一次肺结核,据说破了拳头大一个洞,咳了好几个星期的血。都以为老人不行了,谁知道回去的时候,老人又能下地干活了。“我劝他,说,这么大年纪了,少干点活。你知道老人怎么说吗?他说,难道让我坐吃等死?我和杨武就跟着老人下了回地。说是地,其实是杨武他爸在村里给盖的两个大棚,里面种些瓜果蔬菜。在地里半蹲半站,累得我骨头都快散架了,但还是好开心。你不知道,只要让我做点什么,我就觉得自己还有点用处。我从没想过我会喜欢上乡下生活。以前我总是害怕那里没有抽水马桶,没有冰箱。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因为我没有真正地在乡下生活过。就像杨武给我读过的一篇小说,好像是契诃夫在《醋栗》中写的,‘谁哪怕一生中只钓到过一条鲈鱼,或者在秋天只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看它们在晴朗凉爽的日子怎样成群飞过村子,那他已经不算是城里人,他至死都会向往这种自由的生活。 今天早上起来,我和杨武走在许西拥挤的街道里,还争论过,我们干吗不回到乡下去呢?可杨武嫌我的想法太幼稚,他说只有大城市才可能有文化生活。我都没好意思说,待在太原,待在许西这样拥挤的城中村,全是日租房和堕胎的小诊所,就有文化生活了?”

王有德生怕自己再动一下拖把,马丽芬就不说下去了。他看着门外的街道,附和了一句:“是啊,最怕的就是你们这一代,就像生活在悬浮的空中,好像去哪里都不得劲儿。兴许,你们得再努力一点,就可以回乡下置房买院了。”

“真要等存够钱再去那样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问题是和杨武说不通。他总是说他爹还有他努力了两代人,好不容易才爬到太原,现在就是打死他,也不会回乡下去了。好多个早上被窗外的声音吵醒,我就想,也许命中注定,我就是得有这么一段时间消耗在许西村。一想到,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就开心得不行。”

王有德想知道迎春街上的这家照相馆算不算她嘴里的鬼地方。不过,弄清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如此年轻,什么都还没有定型,和她谈论任何一件事情都足够令人神往。

马上就新年了,他和马丽芬擦洗着照相馆。有些平时注意不到的死角,两人也移开柜子做了彻底打扫。马丽芬还搬起梯子擦开了窗户。这样的天气,擦窗户实在太冷。王有德就说,不行就找个钟点工吧。马丽芬却说就是抬抬胳膊的事儿,何必花那冤枉钱呢。王有德还是不放心,就过来扶梯子。头一回从这个角度看马丽芬,王有德的心脏狂跳了几下。她穿着紧身牛仔裤,袖子挽起来了,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她张开双手擦着窗户上方,特别地有力。他端来清水。她不停地蹲下洗洗抹布,又站起来。有时动作幅度太大了,水还会滴到他头上。他擦掉,再望向她,她呢,竟毫无征兆地笑起来。看到曾经灰暗一冬的窗户突然变得光可鉴人,王有德觉得门外的阳光像是透进了他的骨头里,都快酥了。

4

等到马丽芬在外间柜台摆满了创意绿植,王有德才意识到她带来了多大的活力。王有德常常想,他这一辈子也有过可以和人吹牛的浪荡时光,但从没有哪一段时间像现在这般惬意。在家里受够了小孩子的哭闹,王艾打电话的吼叫,每天去照相馆拉开卷闸门,他最悠闲的一件事就是拿着小喷壶在每一盆绿植跟前巡视一遍。不知什么时候起,马丽芬零食也吃得少了,没人的时候,她站在柜台边看《财务成本管理》,又过了一阵子,她翻开了《战略与风险管理》。听她的口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吗不趁着年轻考个注册会计师?

王有德没想到她还有这么充沛的学习热情。他问她,同样是学习,干嗎不考公务员?不是更稳定吗?马丽芬说考个注册会计师更省心。

“把证放到事务所,一年下来,也有不少进项。”

话是露骨了些,却有种踏实的生活态度。她还说她其实也没想好到底应该去干什么。“人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是不是?要不然活着就没有心劲儿了。我就想着等这考试完,再看看农业养殖方面的书。”这是王有德最喜欢的。和他认识的好多年轻人不一样,跟电影《老炮儿》中的年轻90后也大不相同,更别提王艾的谬论了。

“现在的年轻人就没有一个靠谱的。”

王有德怎么可能相信这样的结论?确实,生活中总会遇到那么几个不可理喻的人,报纸上、网络上也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负面新闻,难道就能把你看到的那一点点问题无限放大?到了这把岁数,王有德不会再一惊一诧了。他相信,正是有了这么多像马丽芬这样务实的人懂得节制的人,这个社会才不至于让人那么绝望。就像马丽芬,聊起来,她竟然说她没有梦想。

“嫁个好老公,是不指望了。孩子还没生,我不敢肯定会不会喜欢。去乡下找块地盖房子,这算不算梦想?说起来挺没出息的,我不是喜欢吃嘛,就是想找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可以种我想吃的菜。”

王有德当时没有和她讲,她的想法一点都不低级,尤其是在现在的中国,简直就是一种奢侈品。他也只是笑了笑。他不是嫌她幼稚。得多有想法的人才想着逃离这猪圈一般的城市?他本应该严肃地和她讨论一下将来。去乡下,肯定要受苦。受苦意味着要把大量时间都用在体力劳动上。光死受,脑子就有可能转动不起来。一想到她的一生将会耗在一块土地上,被物化,被圈养,成为奴隶,王有德就有些着急。

要是王艾这么想,王有德或许还会喋喋不休一番。可马丽芬不是他的女儿。他只是不停地说:“娶你的那个男人有福了。”

很难说他是不是也被她的想法打动了。他也曾经想过逃离城市,但最终也只是搬到孟家井,这个地方离太原也就七八公里路程。好几回他站在地图跟前,想,世界那么大,竟然有那么多的人,勤勤恳恳一生,都只是在营建他的巢穴。

清明前后,马丽芬突然说她准备去学车。这话的意思是她暂时不能来照相馆上班了。王有德怎么会不明白呢?他说了些学会开车有什么好处的话,话里话外都有藏不住的雀跃,好像看到她的生活终于有了点起色。他还说学完车要是没找到更好的事做,照相馆随时都欢迎她回来。

他和好几个朋友也说起过马丽芬。他向他们描述她的样子,说起她为了招徕照相馆的生意,曾经想过一些什么点子。每一句话似乎都在强调,这个二十来岁的胖姑娘多么与众不同。

“说白了,你就是看上她了呗。”

“什么呀。说了你们也不懂。”

“你就不嫌累?过去支玉叶厉害你的时候都忘记了?就不怕孟婧再收拾你?”

或许朋友们道出了他内心角落的某个真实想法。他迫切想要和他们分享的其实是一种无法准确描述的感情。一想到毫无生气的照相馆,贴满了不同年代巨幅照片的空间,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浑身饱满充盈着活力的姑娘,他就忍不住微笑。

可他们却认定他的满腔心思都停留在肉欲的层面。他更多的时候是把她当成自己某个未完成的幻想。

好几回,他去孟婧家,即使她在厨房里忙活,都会迫不及待地解开她的胸罩,野蛮地分开她的双腿。四十来岁的孟婧总会大叫一声扭过头来,她好像死活想不明白男人哪里来的劲头。到底顾不上,左手想捂自己的嘴,发出兽一样的低吼,右手又没忍住,勾过来抱他的屁股。偶尔,王有德会想起马丽芬,更多的时候,他更像是在发泄一种怨恨。他不知道他到底是对年轻人朴素的梦想怀有敌意,还是想着马丽芬竟然和杨武这样的男人结了婚心生嫉妒。兴许,他嫉妒的也不是她嫁给了杨武,而是她竟然理解他,支持他做一些虚妄的事情。也是在和孟婧撕扯的过程中,王有德好像看清楚了自己。多么可笑,他以为他有的是经验可以指引她的人生,谁知道她闯进了他的生活,又扰乱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

“你真是疯了。”王有德放开她的奶子时,孟婧喘息着说。

孟婧这个女人的好处就是,从来不会莫名其妙地来烦他。只要他不去找她,她也很少打来电话。好多时候,王有德半开玩笑地问:“你是不是就从来没想起过我?”

孟婧说:“想听实话吗?”

王有德说:“肯定啊。”

孟婧就说她不是不想他,就是比较害怕王艾。她说她也不是怕王艾,就是一和王艾对视,就好像看到了支玉叶。“那样的眼神简直是要杀人。”

“再过一段时间。再过一段时间,丢丢大一点要上幼儿园,王艾就搬到富力城了。”

他没有再解释别的什么。他只是感到亏欠。不熟悉的朋友,和支玉叶的想法差不多,认定他是副花花肠子,只有惯熟的人明白,他不是没想过当恶棍,考虑离婚。没有选择和支玉叶离婚,实在是因为他自己太懦弱。一个女人时不时地提醒他,得对她负责任,他哪里还敢轻举妄动?支玉叶稍微发现点风吹草动,有本事没日没夜地审讯他。事情反反复复,到了后来,支玉叶吃斋念佛,他呢,也不再抱有非分之想。反正活着就是一场苦熬,看谁能熬过谁呢?那一段时间,他是悲壮的。就像他的镜头,只看得到他眼前的那一点点世界。哀莫大于心死,他早就放弃反抗,任凭她自以为是的想法在他的脑子里兴风作浪了。

他甚至和孟婧说起了店里的小姑娘。他说起马丽芬,更多的是在反省自己。他说他怎么就没正儿八经考虑过逃离那段绝望的生活呢?孟婧却相当体贴人,说:“时代不一样了。”

这话还是有些空。只有王有德自己明白,马丽芬身上的朝气和活力是他已然逝去的。她就像一面镜子,让他看见了自己的委琐和没有出息。也是看着她年轻的面孔,曾经涌动过的任何一点细微心思都常让他在半夜不寒而栗。她们都有所追求,渴望得到理想的生活,而他竟然把全副心思琢磨在一些难以说出口的地方,不是中年男人的庸俗不是中年男人的猥琐,又是什么?

就是那段时间,几个朋友来店里喝茶,说是现代汽车在内蒙古库布其沙漠搞了个越野嘉年华赛,问他想不想参加。王有德自然一口答应。玩越野也有几年了,他谈不上多么迷恋,就是喜欢发动机咆哮起来肾上腺素直灌头顶的刺激。

沿路的景致谈不上好或坏,荒凉的高原好像亘古如斯。没少逛旅游景点,也曾爬到雁门关的城墙上感受辛辣的北风,站在杀虎口遥想两军对垒,杀进逃出。他以为山西境内就够苦寒了,直到开进茫茫沙漠,才感到什么是不着边际的绝望。

其间接到过马丽芬打来的电话。她好像特别着急,问他,都还好吧?他以为还有什么急事,马丽芬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看到网上有一条新闻,说是越野赛上有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出了意外。她没说她是多么担心他,王有德还是感觉到了。

回到太原,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参与了这项赛事高兴,特别地想和马丽芬分享他这些天的见闻。

“不知道你去过沙漠没有。秋天的时候,我也去看过胡杨林,印象是绝对震撼,一片一片的,据说是千年不死,死了也千年不倒,倒了也是千年不腐。那真是一种赏心悦目的景致。我们这回去,才发现,塞外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平日闷在城里,想着这回去了,总不能再在城里玩了,就在离路老远的地方找了个小店,住了下来。地图上介绍这也是当地的一处名胜,我们倒不是想着去游玩,就是想看能不能发现点意外的野趣。那真是个无望的地方。同行的朋友还感慨,说这鸟不屙屎的地方是个什么名胜,游客来了连个转一转的地方都没有,好賴摆点义乌小商品市场批发的旅游产品也行啊。他们动不动就说,国家的财富都全球第二了,怎么还有这么破败的地方?他们就是这样,以为自己有了两个钱,走到哪里都认为自己是个大爷,得有人来伺候他们。”

马丽芬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平素安安静静的她,这个时候,不是捏自己的衣角,就是望向门口。

“朋友们住不习惯,我倒是没有什么想法。突然闯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风土人情啊,总有一些东西值得好好打量一番。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当地人都在这里生活了成百上千年,既然都来了,干吗不老老实实住几天?我就想着找点事情做。也像村里的老头老太太蹲在墙根晒太阳,意思也不大。不过,倒也拍了些关于他们的片子。我问他们,附近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他们说的别的我没有记住,倒是有一句话让我琢磨了半天。他们说,找乐子谁来乡下啊,乐子不都在你们城里吗?我就想,我跑出来也不是来找乐子的,我来是找什么的呢?有那么两天,我哪里也没去,就看随身带的侦探小说,《八百万种死法》。小说看完了,才去泡温泉,也是那个时候,好像才意识到我是有身体的,不是活在自己的假想里。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一种错觉,好像整个世界的存在就是为了考验人,包括那些难以启齿的折磨。可这些念头,平日里哪敢和人说啊,一说别人肯定骂是神经病。结果我努力想做别人心目中的老好人,却丢掉了当一个疯子的好多快乐。”

他注意到马丽芬本来好像坐立不安,听到他的这一番话居然插了句话。

“兴许你的那种症状叫参照性躁狂症。”她好像为道破了这一事实感到特别地抱歉, “我瞎猜的啊,你别多心。不过碰到困难能想着是别人在考验还算好的。好多时候,和杨武吵架,他动手了,我也不知道该和谁说。到最后逼得没办法了,只好和婆婆讲。你知道我婆婆怎么骂他吗?我一说什么你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不知道把人家姑娘打坏了,你是要负责任的吗?”

她捏着嗓子学着她婆婆的话,完全忘了被打的痛苦,好像还在为有这么一个明事理的婆婆感到庆幸。

这个时候,王有德才知道杨武脾气暴得很。

“你不是说他还是个文化人吗?”

马丽芬说他就是嫌她之前谈过两个男朋友,两个男朋友都要比他厉害,一个在北京,一个还出了国。

“我也知道他就是纯粹因为嫉妒。” 有些话她没有明说。其实也不全是因为嫉妒,他见不得她成天无所事事,她呢,有时候也嫌他邋遢,总想着改造对方。“不过,有一回他不知怎么生了气,真的把我打傻了。我喊了半天他都没停手,直到我瘫在地上,他才揉自己的手。”

“天老爷,你嫁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这是家暴啊。犯法的。”

“他也不容易。他是和人说他没什么压力,家里什么都有。其实他心里苦。他也不想当官,也不想挣钱,就是喜欢写。你说人有点追求也没什么不好吧。他还那么年轻。他就是看到别人成名成家,自己还没折腾出点动静,心里急。”

“问题是他怎么可以因为自己有压力就打你?这可不是好习惯。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

“他除了脾气暴躁点,其他都挺好的。没结婚前,他在太原上班,我又没有工作,就和他爸妈在县城里住了好几个月。他每个星期都回来,会当着他爸妈的面问我,他们有没有欺负我。”

王有德不吭声了。他能说些什么呢?安慰她?他知道他说的话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他站起来,像是突然才想起,从包里拿出一件礼物。一匹胡杨木雕的骏马。凑近点看,那粗犷的样子,似乎都能听到它奔跑的蹄声。

“据说成吉思汗当年率领军队南征北战骑的就是这种马。”

有些话他没法儿说出口。他就是看到这个木雕的时候,想着应该给马丽芬带一件礼物。现在,突然听到她的丈夫还动手打她,更是想着她需要这么一匹马,她需要更多的动力。要不然接下来的大半生怎么熬下去?

5

中秋节前两天,马丽芬突然问他:“王叔,你每天骑车上下山不危险吗?”

“危险?”王有德想起有时候自己在拉煤的大卡车中间左冲右突。并不是所有的锻炼都令人舒服。他的目的就是想看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什么事情都怕个喜欢,喜欢上骑行,路上的危险算什么呢?”

“杨武非要叫嚷着去骑行什么川藏线。你说他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她没说因为这件事,两人争吵,杨武又对她拳打脚踢。

这个时候,王有德才看见马丽芬脸有些肿,眼角还有道瘀青。

“他负不负责任,我也不敢乱说。毕竟过日子是你自己。”

“换成你,你该怎么办?”

“我年轻时可比你家杨武野得多。为拍几幅照片,经常没来由地玩离家出走。我老婆可没少唠叨我。我能怎么办?后来我就不怎么出去了。至少我出去也会找到合适的借口,不会让她听到就不痛快。一个男人要是让女人不痛快,那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我也不是不让他出去,就是担心他的安全。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不就是个死吗?他说得那么吓人,好像时刻都准备着去死似的。”

看得出来,马丽芬吓坏了。她完全忘记了身体上的那点疼痛。王有德说:“他是犯横了。不过我认为你现在应该考虑的倒不是他的人身安全,毕竟他也是成年人了。你得为自己想一想。”他的意思很明显了,既然杨武这么对待她,为什么不去离婚?他也这么问了。不承想马丽芬却说了一句,她之前也听他说过早年的事。

“我那不一样。拖家带口,那个年代的人也传统。”

“一样啊,我也是习惯了有他的日子。”

王有德却不这么看。他认定她之所以愿意耗在现在的困境里,实在是害怕遇到新的麻烦。谁敢保证再冒一回险,得到的结果就一定比现在更好?人就是这样,逆来顺受惯了。

“好多次挨了打,我就骂自己。结果,到了第二天,我就又恨不起来了,该给他做早饭做早饭,琐碎的事情搞得我没法狠下心来。家里虽然没什么东西,可哪一样不是我们一件件淘来的?再说啦,你又不是不明白,离婚在国外可能算不上什么大事,人都是要追求自由的嘛,可在中国,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好像就完全貶值了。我这么想也不对。王叔,我真的想过离婚。我甚至都想,要是他不同意,直接一走了之,都不跟他废话。可是,能走到哪里去呢?我没有存下钱,也不想再让我爸妈为我的事操心。”

“你还那么年轻。”王有德的意思很明显了。年轻就是她的资本。她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他甚至和她还讨论了待在一个陌生城市的成本。他说他姑娘的一个同学,年纪轻轻未婚先孕,把孩子生下来了也没和家里人说。大学毕了业,也不找工作。在丽江泸沽湖的一处客栈当了大半年义工。说是义工,说白了就是当服务员,也没挣下什么钱。她又跑到了杭州。也是在客栈里帮忙,结果竟然碰到了一个合适的人,还结了婚。王有德甚至暗示马丽芬,她比他刚才故事中讲的那个姑娘要更年轻点。“生活就是这样,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一辈子能有多少好时光呢?年轻的时候就隐忍,活在不痛快中,等到结了婚,生了孩子,生活又不规律,各种病痛都冒出来了,想着再后悔,根本就来不及了。”

“我是想走,可我连生活费都没有。我好几回都和杨武讲,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我就跑呀。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男人结了婚夜不归宿,肯定是外面有人了。女人吵个架就想离婚他还是头一回听说。说的次数多了,恐怕他早就不相信我能跑了。”

“丽芬,”他没有叫她的全名,叫得那么自然,好像掂量了千百来回,“你到一个新的城市会不会赚到更多的钱,我不敢保证。但我相信,换一个地方,你心情肯定会好很多。”

门口响起了电子感应器“欢迎光临”的声音。有客人进来照相,说是换驾驶证用。王有德拉开墙上的红布,露出白色的墙面。马丽芬接过相机内存卡,插在电脑上。客人说:“我脸上的斑点太多了,帮我修得好看点。”马丽芬拿起鼠标点击了一阵,问:“这样行吗?驾驶证的照片都要求脑袋大一点。所有的证件照都是这样,不可能照得太好看。”

等到客人走了,王有德端起茶壶又问:“怎么样?”

“我已经想好了。能不能在别的地方待下去,我总得先去试一试。反正这段时间杨武也不在。我要是实在混不下去了,还可以回来。”

“千万不敢这么想。知道什么叫破釜沉舟不?”

她咬着嘴角,好像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好,我听你的。”

“这样,丽芬,我给你多发三个月的工资。这算不上你欠我的。你落下脚了,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接过钱,马丽芬像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说:“叔,杨武打我也不全是因为他要去骑川藏线。”

她含混说了半天,王有德明白了。原来这个杨武出去骑行,也不单是年轻人的血性冲动,还跟他王有德有关。杨武当然早就知道马丽芬时不时地和王有德一起吃个午饭什么的,没想到好几回闹了别扭,马丽芬还扬言,说不要以为结了婚她马丽芬就离不开他了。她说至少她的老板对她还挺有好感。她说她的老板老婆死掉没有多久,肯定饥渴坏了。她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本来两个人还气鼓鼓的,听了马丽芬的话,杨武突然崩溃了。他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女人的直觉。”

“我早就看出来了,这老男人肯定对你感兴趣。可我没料到你也对他感兴趣。”

“是啊,我要不是对他感兴趣,会在那个破地方待得住?他可比你好多了,成熟,稳重,懂得尊重人。”

“屁,他不就是有两个钱嘛。说得那么好听。说一说,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能干什么?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了。”

“你真不要脸。是这么干的吗?”

杨武一巴掌把她扇到床上,又撕开她的衣服,强暴了她一回。姿势别扭极了。那是她头一回对他破口大骂。她说他就是个牲口。完事之后,马丽芬已经没什么脾气了。倒是杨武还是怒气冲冲。他说他没想到马丽芬竟然可以这样对待他。他说既然她这么迫切想和那个老男人在一起,那他杨武就给她一次机会。他说得那么大义凛然,好像完全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才想着要跟着哥们儿出去鬼混一下,散散心。

馬丽芬完全蒙了。男人一走了之,她要是再待在迎春街的飞地照相馆,就显得她好像真的是投奔了王有德。什么想离婚、逃走之类的话,也是一时激动说出来的。她没好意思说杨武甚至说过要敲诈他。当然杨武义正词严得很。

“我就是想要拿回属于我的赔偿。”

这话明显侮辱人了。马丽芬不过是开个玩笑,刺激一下男人,哪里知道男人如此认真。杨武不光当了真,还把她当成了他的私有物品。她想再改口,说自己只是开玩笑,杨武明显不相信了。之前的对话中,她描述的细节如此详细,搞得杨武妒火中烧,就连强暴她的时候还在不停地问她:“他就是这样干你的吗?就是这样干你的吗?”她被他掐着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憋了半天,才求饶似的喊出一句:“求你,别闹了,疼死我了。”

王有德哪里会想到自己卷进了这样的旋涡呢?他看着马丽芬,说:“看来事情真的复杂了。我也不能撵你走,你说你们现在这样的情绪下,要真出什么事儿,我该怎么和人解释?”

“你是个好人,王叔。”

“我算哪门子好人呢?我是个烂好人。就像我老婆有时候骂过我的那样,我有当恶棍的心,却没有当恶棍的胆,结果就是把自己搞得骚哄哄的,不招人待见。”

接下来的几天其实过得非常漫长。王有德一直在想马丽芬有没有离开太原。这天晚上,他在孟婧家里,剁着猪肉大葱。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辛辣的葱辣着了眼睛,他满脸是泪。电话就是那时候响起来的。是马丽芬。他让孟婧帮着接一下电话。孟婧说,不合适吧?王有德说,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每一次去店里,她不是都叫你姨吗?孟婧还横了他一眼,好像他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他听见孟婧喊了一声:“什么?”

他从厨房探出头,看见孟婧腰板挺得笔直,脸上的神情非常凝重。孟婧说,坚强点,小马,回太原了记得打电话,来找我们。

挂了电话,孟婧才说:“天啦,小马老公骑自行车从折多山摔下来了。你说小马将来可怎么办啊?”

6

打过两回电话,马丽芬都没接。王艾在富力城的房子晾好了,天天收拾东西,准备搬走。过了两个星期,王有德正帮着往车里装衣服,电话响起来了,是马丽芬。

“我本来想在县城里住着,顺便也照顾下我公公婆婆,可我见不得他们天天和我说话红着眼睛的样子。我也伤心啊,可我还不能哭。我真是快崩溃了。”

她在电话里号啕大哭。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是在向他倾诉,她到底该怎么办呢?

“好啦,丽芬。来太原了一定要来找我。”

王有德走进厨房,吃了片波依定,又喝了一大杯白开水。他看着王艾把她最喜欢的一些杯子都放进了箱子里。

“我和你说过吗?给我帮忙的那个小孩太可怜了。丈夫摔成个植物人,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办,还得压下痛苦安抚公公婆婆。”

“一个人一种命。妈妈死的时候,你不是和我说过吗?死亡不过是必然到来的节日。你也应该拿这话劝劝她。”

“王艾,你不能这么说话。”

“我说什么了?”

“我知道你这几年过得不顺心,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要往好里看。你天天看这也不顺眼,那也不顺眼,日子那么漫长,将来可怎么过?”

“我怎么不是个过呢?你还是想想你的那个小姑娘吧。”

他顾不上和姑娘斗嘴。送走王艾,看见空空荡荡的家,他一刻都不想多待了。又给马丽芬打电话。这回电话直接关机了。

到了迎春街,看见路边有一家中国银行,想也没多想,走进去给她卡上转了一笔钱。

拉起卷闸门,放音乐,烧水,准备泡茶。茶壶里的声音越来越尖厉,就是半天烧不开。他一刻也不想等下去了,又打开电脑上网,瞎逛了半天,无意识地点开58同城,一页页翻下来,他突然就写了个帖子,说是要把迎春街上的照相馆租出去。

等到第二天,真有人打来电话,咨询店面的价格,王有德又反悔了。他担心,万一马丽芬找过来,找不到他了该怎么办?他在店里走来走去,过了一阵子又跑到隔壁美容美发店,问那个小姑娘,最近有没有跟马丽芬联系。小姑娘摇了摇头。

一个人回到寂寥的孟家井,王有德突然特别地想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随便什么地方。他再也不想住在曾经满是佛像经书的房子里,更不想去迎春街上,继续守着那破旧毫无生气的小店。

第二天,天还没全亮,他就跑到迎春街。都没想着要再拉起卷闸门,直接贴上手写的纸条:“家里有事,要出门几天。”还把王艾的电话也留下了。

几乎是很匆忙地就决定了要去台湾环岛游。没过两个月,他又报了团,参观了泰国、柬埔寨。说是一群陌生人,好赖都是中国人,年龄也差不多,没过多久就熟了。偶尔王艾给他打电话,他匆匆说了两句就挂掉。他唯一坚持的一件事就是,每到一个城市都会寄一张明信片给王艾。有一回,看了吴哥窟,他被那宏大精美的佛教世界震撼了。出了庙门,还没从众僧肃穆的唱诵中回过神,又被门口几个残疾人的声音打动。看了半天,到底也没听懂。有推销旅游产品的小贩子走上前来搭讪,他让了让,又看了歌唱者几眼。他们的样子触目惊心,以手代脚,每一个人都那么卖力,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他放下几块钱,退到一边。瞥见小摊上有卖明信片的,便给王艾写了一张。导游已经在吆喝了,又给马丽芬寄了一张。他只能想起一个大概的地址,怕送信的人不负责,把她的手机号也写在了上面。写了地址,他才意识到还得附上两句话。为写点什么内容,他没少动脑筋。写“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也太假了。再说了,马丽芬的丈夫是出事了,问题是用得着他去安慰吗?这不明显验证了支玉叶说过的话,“老不正经”?他费了半天劲,才写了六个字:“如意,自在,珍惜。”几乎是一笔一画,好像这样倾注了他全部祝福的字眼,真能让她重新开启生活。

回到太原,仍然没有马丽芬的消息。五龙口海鲜市场越来越嘈杂,有好几拨人把电话打到了王艾那里,咨询房租事宜。按王艾的意思,照相馆反正不挣钱,租给那些卖海鲜的人,一年的收入不比照相馆差。

“重要的是把你人解放出来了。这样子,你想去哪里玩就可以去哪里玩了。”

感觉很久没有见到女儿,其实也就不到半年。自从搬离孟家井,王艾整个人的气色好了许多。听她的意思,她又在谈恋爱了。对方年龄是大了点,还离过婚,这些又能证明什么呢?重要的是和她能说到一起。就是说不到一起,他也懂得节制,会安静地听她先把话说完。她看重的也不是他和她有话,而是他还有耐心陪丢丢一起玩。起先,王艾还有点担心,怕他是在表演给她看。等时日一长,她感觉到了,他没有她那么深的心机。唯一让她担心的是,他工作太忙了,总是出差。

“有一回我就直说了,怕他在外面胡来。你知道他怎么解释吗?他说,我一搞考古工作的,成天不是在挖墓地,就是在野外走来走去,哪里有心思想什么男女之事呢?就是有心思,也没有作案的客观条件。”

他的意思太明白了,一个人天天走在大自然中,又怎么可能做出那样不合规矩的事?这个理由说服不了王艾。不过,她还是从他的态度里读出了真诚。他甚至还建议她雇个保姆。

“你这么年轻,不应该成天被家务和孩子套牢了。”

聽到女儿开口闭口都是那个搞考古的男人,王有德走神了。他完全无法想象她现在的生活了。就因为又认识了一个男人,她就能从那团泥淖似的生活中走出来吗?后来又说到了马丽芬。王艾才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她拿过来一包东西,让我转交给你。一直在车上放着呢。”

都是些什么呢?有他送给她的一串崖柏手串,几本关于摄影的书,一张从吴哥窟寄回来的明信片。还有一包稿纸,都是杨武写的一些文字。王有德没敢当着女儿的面细翻。等到姑娘带着孩子回去,他才看那些信。这才意识到杨武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一个人。是急躁了些,话也有些幼稚,却掩饰不了他对她的迷恋。他回忆起和杨武仅有的几次接触,可能事先听惯了马丽芬的描述,看到杨武,免不了带上先入为主的偏见。也是看完了这些信,才看到马丽芬写给他的一段话。

王叔,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该死的一切。当年,我不愿意和他结婚,他妈就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是先让我怀上孩子,肚子大了,我就没有办法了。怀孕后,我家人也觉得丢人败兴,我能有什么办法?两个人就匆匆领了证。我是不高兴的,天天找他的别扭,嫌他光顾着自己,没有好好陪我,结果流了产。等到赔进去一条生命,我好像才反应过来。再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还能怎样呢?认命吧。我想要的简单得很,就是指望有一份简单的生活,每天可以用九阳豆浆机给他榨豆浆,晚上两个人一起吃吃饭,就够了。那段时间过得很慢,我常忘记我是在嘈杂的许西村,憋闷的时候就坐在窗前,看晚霞火烧一般漫过天际,看楼房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一片一片的黑暗里,点缀着无数的光。那时我想,这么多房子,什么时候能有我的一间呢?我明白等着一个人来救我是不对的。便去找工作,结果到了你的店里。说是上班,其实我也没有好好为你干活。有时就在那翻书,E·B·怀特在《人各有异》里说,“每个人在他人生的发轫之初,总有一段时光,没有什么可留恋,只有抑制不住的梦想,没有什么可凭仗,只有他的好身体,没有地方可去,只想到处流浪。”差不多能概括我当时好多并不清晰的想法。只是我不想流浪,我只是还不确定该干些什么。你可能会笑,那时我多么幼稚啊,现在也未必多成熟。我感激你收留了我,容忍我。我总想着生活待我不错,只要两个人努力,总有好起来的时候。可他不这么想,他总是说我们过的是猪一样的生活。那段时间我听了不少你的故事,你呢,也给我讲什么幸福与自由的道理。可能就是那时候,我的心思野了。吵架的次数一多,我就着急,动不动就威胁他,说是你对我挺好。他知道了你的一些情况,就更加生气。我刺激他,激起他的嫉妒心,一心想着怎么能让他务实,以为他能多为这个家考虑,谁知结果却起了反作用,让他糊里糊涂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我真是后悔。也是整理他的东西,才意识到,我从来都不了解他。好在他苏醒过来了,虽然下半身不能动了,好在还活着。这是我的错。我也不知道哪里出错了。我承认有那么一段时间,待在飞地照相馆,是我这辈子最舒服的时候。我甚至都有那么一点贪恋你对我的照顾。现在待在他爷爷家,乡下安静得很,偶尔他还是会朝我发火,甚至顺手拣起手边的东西打我,可我却能跑着躲开了。

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他明白她的态度,是要和他从此撇清的意思,是在清算了。要不然怎么会把他送的那些东西都还回来呢?他甚至都不太能回想起照相馆那段日子。那段时间,他肯定是刻意表现了,要不然怎么会在她的心里留下那样的印象?一想到自己把狼狈不堪的内心世界伪装得那么好,又不由得痛骂了几声自己虚伪。

有那么几天,他休息不好,感觉整个世界都了无生趣。什么事情也不愿做,也不想见朋友,老是恍惚,好像自己的生活什么都不值一提,拥有的一切都经不起推敲。他想起朋友们的玩笑。每一回他们来到店里,都会胡乱说些故事,弯弯折折的话,似乎都在暗示他有可能打马丽芬的主意。说的次数一多,连他自己也总免不了要往那个地方想。他还曾经比较过孟婧和马丽芬,好多次抚摩孟婧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也全是马丽芬的样子。他甚至嫉妒过杨武,一个不靠谱的家伙,竟然娶了个如此通情达理的女人。王有德为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么多想法感到羞耻。

尽管王艾摆明了态度,说是她现在准备上班了,在找到合适的保姆之前,想让他帮着照应一段时间丢丢,王有德还是担心自己会成为女儿的负担。她好不容易搬离了这个家,好不容易又准备开始自己的生活,他又带着种种不良情绪出现,会不会重复过去的别扭生活?他想起之前他带孟婧回家吃饭时女儿的脸色,好像这个和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威胁到了她的领地。

只有旅行的时候,他才暂时忘却了这些烦恼。辽阔的风景,不断转换的城市,还有旅途的疲惫,总有意想不到的人和事,把他从压抑的情绪中捞出来。他不是没有出去玩过,过去总是有那么多熟人,跑了那么多地方,感觉仍是几个太原人凑在一起。到了某个城市,一心想的是怎么给亲戚朋友们带点东西,玩没玩好另说,整个人到了最后根本没有精力欣赏旅途中的景致。而最近的两回,说是跟团,却只有他一个人,都没什么行李。那种自在的感觉和小时候有些像,不用担心任何事,也没人告诉他应该干什么,要负什么责任。当然,也有遗憾,就是没法儿和人分享这种神奇的体验。要是和孟婧说起这些,指不定她还会怎样的恼怒。他一个人随心所欲,不想承揽家庭的责任也就罢了,还在她跟前炫耀什么人生的自由,不是自讨没趣吗?和王艾也不能说,她带着孩子,又要准备找工作,明显说不到一起。他想起坐在飞机上的时候,别人要么呼呼大睡,要么和临座的人不停地说着话,只有他望着窗外出神。那一望无际的白云里,好像随时都有意想不到的幻境出现。某个时刻,他甚至还琢磨着再次见到马丽芬时应该怎么说话,该怎么鼓励她振作起来。没人愿意活在枷锁当中,很多时候我们怕这怕那,唯一没有去做的事情就是推开门走出去。只是,讲这些道理又有什么用呢?很明显,他低估了她的智商,也高看了自己。

7

和孟婧提过几回结婚的事,她却执拗得很。她说她早就对婚姻没了信心,现在这样的相处不也挺好吗?她说她害怕将来落得跟支玉叶一样的结局。她模棱两可的态度,好像是早就看透了他王有德是个混球。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才会相信他的诚意。有时候想得转不过来了,就有些恨,他恨自己的愚蠢。那个顶着爆炸头的犹太老头说得多么在理,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是无限的,一个是宇宙,一个是人类的愚蠢。既然他对提升自己的智商无能为力,为什么不好好看看那无限的宇宙呢?他成天不是看侦探小说,就是记两句名人名言,好像这样一来,日子才不至于那么难受了。他是不太理解她,甚至也能感觉到她还有另外一个男人。这个年龄段的男女,又没有结婚,谁还没有两个取暖的朋友?说起来,他和她也就是这两年见面的次数多了些。他找她,未必是因为有多少热情,而是他习惯了身边有个女人。一想到自己抱有的是这么一种目的,他又有些恨自己的懦弱和无能。

到了8月,王艾再次提起让他帮着照看一段时间孩子。王有德能有什么办法?他说试试看。都说老人带孩子未必好,他也希望姑娘尽快找到帮手。

“丢丢,丢丢,你又长高了。”说是才半年没见,感觉却相当陌生了。小家伙开始还往王艾身后躲,熟惯了,又跟王有德说个不停。丢丢说着一口说普通话,王有德嫌在家里还这么讲话,别扭了。他教孩子说太原话。丢丢在沙发上爬上爬下,好像听到这样的话也有趣得不行,嘴里也跟着啊啊地喊。

小小的屋子就是一个战场,到处都扔着玩具,简直没有个落脚的地方。上卫生间的时候,丢丢也跟了进来,看见王有德站着尿,小家伙也掏出鸡鸡对着马桶。王有德看见洗手盆前放着三个杯子,杯子里放着三把牙刷。

出了门,他看见阳台上种着一些花,准确地说是草。可能是平日忘了浇水,蔫蔫的。他走到厨房,一个一个翻橱柜。王艾问他找什么,他说:“你就没有买个专门浇花的水壶吗?”

多年没住高层,王有德早不适应了。平日里浇花,他都是捡起院子里的水龙头,现在呢,感覺就像是摆弄孩子们戏闹的玩具。王有德蹲在阳台浇花时,偶尔也会看一眼王艾。女儿弯着腰整理衣柜,不停地把丢丢随手丢下的玩具摆放整齐。丢丢站在旁边,好奇得很,好像又出现一个男人帮他妈妈浇花,实在有趣得很。

吃完晚饭,丢丢抱过来一摞相册。他指着支玉叶,不停地叫“姥姥姥姥”。他还没出生,支玉叶就去世了。而现在,小家伙叫得那么兴奋,好像是在问他,怎么没把姥姥带来呢?王艾就说有时候想不起该给孩子讲什么故事,就会讲一些支玉叶的故事。经过王艾的改编,支玉叶成了一个无敌战士,她为了捍卫自己的爱情,打退了一个又一个爱人身边的狐狸精。自身的修为不够了,她又转向佛法,总想着只要心诚,最终就能得到佛祖的眷顾。

“那姥姥是不是也成了斗战胜佛?”

小家伙天天看《西游记》,碰见一个新鲜的名词,恨不得马上活学活用。王有德没有意识到支玉叶的形象竟然以这样的方式传承到了后一代身上。丢丢又喊着姥爷,让他讲一个睡前故事。丢丢甚至都铺好枕头,闭上了眼睛,等着王有德出声。

哄完孩子,见王艾还在电脑跟前坐着。王艾说快要上班,她得看看英语,找找感觉。转到厨房,一堆碗也没洗。他卷起袖子就忙开了。支玉叶在的时候,总是他负责洗碗。他喜欢把脏乱的东西收拾整齐,还说多做点家务跟锻炼身体的效果一样。直到支玉叶信佛,坚持吃素,嫌他洗不干净锅碗中的荤腥,他才解脱出来。

他给每一个盘子喷上安利优生活洗洁精,用海绵仔细擦洗了一遍,才打开水龙头冲洗。王艾这个时候走进来,说不用这么麻烦,反正也没两个碗,明天吃了早饭一起洗。王有德却闲不住。洗了碗,又刷了半天水槽。虽然屋子里到处都有另外一个陌生男人生活的痕迹,感觉并不像过日子的样子。哪能这么邋遢呢?支玉叶信佛后,也没有这么粗心大意,不收拾家。他总是教育王艾,希望她不要走他经历过的老路,可她现在,却还是这么对付着过日子。这样下去,怎么能把那个搞考古的男人套住?洗锅的时候,因为用力太猛,差点把手柄弄断。

听着不远处卡车轰隆开过去的声响,还有时不时传来的沉闷狗吠,他怎么也睡不着。他看着墙上的世界地图,想不明白姑娘怎么会在墙上挂这么一个东西。凑近细看,才知道这地图老旧了,是一幅人类文明地图。他研究着地图,发现自己坐飞机感觉跑了天远地远的距离,在地图上竟然只有那么一小截。更让他惊讶的是,之前的人类文明如此发达,而他呢,享有现代科技的成果,却在太原的一个小照相馆里套了幾十年。

这是王艾新收拾出来的房子。他头一回住在这里,看见不大的空间,不知不觉就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填满了。他在王艾这么大的时候,和支玉叶住在职工新村的铁道宿舍里。就一个房间,摆了两张单人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再没地方了。做饭的炉子砌在门口,上厕所还得走几百米远。支玉叶坐月子那一阵,老母亲来照看,四个人挤在那么窄的空间。关于过去的事,他印象不深,每天醒来吃了饭就上班,也不知道她们三个人在那小小的天地里都做了些什么。唯一能证明他们曾经有过那样一段生活的,还是王艾小时候的一张照片。她满脸通红地站在帘子背后,只露出一个缺牙的头。当时家里什么都没有。他总是带着王艾到院子里玩够了泥巴,等到天黑透了,才摸到支玉叶身边躺下。偶尔说起来,他对那段岁月也全是怀念,比如房子窄是窄了些,孩子却早早就懂了规矩,但凡他出门,孩子要进来,就在外面等着。这个习惯,王艾多年没变。他还没辞去铁路上的工作之前,王艾有次去单位找他,见他正和人说话,也是退到门外恭候。同事们都惊讶,问他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他是被丢丢弄醒的。天还没完全亮,小家伙却爬到他的床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衣服都没穿好呢,却拿着铲子和红塑料桶。王有德问:“这一身装备都闹好了,是准备去哪糟害呀?”

丢丢凑到他耳边,奶声奶气地说:“别告诉妈妈,到楼下的院子里我就告诉你。”

楼下有个小湖。水不大,丢丢想用桶直接舀金鱼。起先,王有德还怕不安全,后来就鼓励他下手了。

王艾打来电话,问他们在哪里,回家吃饭。进了门,丢丢直喊:“姥爷帮我捉鱼了。”丢丢端着塑料桶,好像班师回朝的将军。

“一身都弄湿了。先别跑。”王艾看了一眼父亲,像是在询问。

“他看到金鱼,想捉一条。”

“先把衣服脱了。”王艾的声音还是那么不耐烦。给孩子换了衣服,她又对王有德说,“下回可不敢让他往水边跑,养成习惯了,他就不知道怕了。”

正吃饭呢,王艾的手机响起来了。她嗯嗯地应着。挂了电话,她说:“爸,今天他过来,说是带丢丢去乌金山欢乐谷,要不你也一起去吧?”

“也行。”他能想见那个山沟里的人造风景。王艾看出了他的疲惫,又说:“顺便帮我参谋一下。”

“什么意思?意思你还准备挑一挑?”

“都说一孕傻三年,我害怕我的眼力不行。”

一夜没睡好,他有些累了。再说了,日子还是她自己过下去,他有什么资格去为女儿出谋划策呢?他都能想到自己和不认识的人在一起,相互敷衍的疲惫。他早就没那个耐心了。收拾东西时,又接到几个老朋友的电话,问他有没有兴致一起骑车爬山。他说他正带外孙,一时走不开。挂了电话,他对王艾说头昏昏沉沉的,就不去欢乐谷扫他们的兴了。

“等你们回来,我订个地方,一起聚一下。”

“不要在外面吃了。要不晚上回孟家井吧?我好久都没吃到你做的羊肉胡萝卜饺子了。”

从姑娘家出来 ,王有德又拐到迎春街。店面关着,他也没想着要进去。门口的两盆芋头早干巴得不像样子。远远看了一眼,他完全想不起来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这里也是生机勃勃,让人浮想联翩。他就像看别人的故事一样,慢慢往前开。到了乐百佳超市门口,只见一堆人围着,原来是业主维权。开发商不知从哪里雇了几个流氓,对领头的老头老太太又推又骂。老太太抱住不放,那流氓竟狗一般咬掉了她的一截小拇指。有人远远地录像。老太太躺在地上直嚎。人群乱了。有人找流氓撕扯,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王有德看不下去了,帮着招呼人抬到自己的车上。在车上,老太太还直喊,没有王法了。她说她的孙子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开发商承诺了七年的大红本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她说得那么着急,好像那根被咬掉的手指完全是多余的。王有德听了一阵,脑子里涌起一阵愤怒,好像这个世界真是令人绝望。直到出了医院,呼吸上几口新鲜空气,他才透出气来。

接下来的大半天,他一直在厨房忙活。他耐心地准备着要做的每一道菜,那种心情就像那年等待马丽芬小两口到来一样。只是这回又有些不同。同样是等待,他早就没了什么期盼。也是做着这些琐碎的事情,他才一点一点平静下来。好像厨房成了他的教堂,只有这里,才有足够的肚量可以容纳他那些模棱两可的忏悔。

忙完厨房里的事,他又收拾起客厅,墩了地,见马丽芬留下来的那包东西堆在门边,顺手捡了起来。先是想着扔到垃圾桶里去,出了门,却又拐到了仓库。他把明信片取了出来,又走到支玉叶的房间。除了阳台上的佛龛,看不出这里曾经生活过一个有着执念的女人。他把明信片放在佛龛后,又点了三炷香,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什么愿望。做好这一切,天色还早,他又走到院子里,捡起水龙头浇起花来。水龙头冲得草背后的铁皮直响,这才看见那辆废弃的212,那辆曾经跟着他天南海北拍下不少片子的212,竟然还躺在那里。它已经不能叫作一辆车了,成了一堆破铜烂铁,跟他扔掉的那些垃圾一样,散落在黄土之上,考证不出任何有价值的历史。当然,日晒雨淋,它也在不断变化,只不过跟那些不知名的杂草一样,没怎么得到他的照顾,也没受到刻意的破坏,只是在这焦渴的大地上自生自灭。浇到一半,手机响起来,是孟婧。他说起了晚上吃饭的事,又问她晚上想不想过来。挂了电话,他继续捡起水龙头,射向院子里的角落。暴晒了一天的蜀葵,叶子耷拉着,花早就谢了,这时喝饱了水,重又站了起来,蓬蓬勃勃,和栅栏外的爬山虎纠缠到了一起。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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