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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5-24江子辰

福建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老余老叶

江子辰，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福建文学》《创作与评论》《芒种》等杂志，有作品入选《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已出版作品集《岁月无声》《第三真实》。现居福州。

一

大雨来得突然。

前一刻阳光还绸缎般挂在天际，下一刻，绸缎被谁一扯，露出大片潜藏的黑云，眨眼间，雨就下来了。周遭的青山、屋宇、树木、花草吓一跳，被雨水满头满脸一浇，怕冷似的缩起了肩膀，变得瘦小、朦胧……

警察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毫无征兆，没有人听到警笛声。

余师傅被带走了。

走吧！警察的声音闷在雨声里，喑哑、沉重，如同砸进水里的石块。二虎咧着满嘴黄牙在一旁傻笑，像老青蛙在打嗝。

警车歪歪扭扭晃出村口时，雨忽地停了，似乎只是为这次抓捕客串了一次烟幕。

在警车的摇晃中，余师傅终于回过神来，一股霉腥味忽地扑向苏醒的鼻腔，他打了几声喷嚏。借着喷嚏的声势，他大声质问，为什么抓我？我犯什么罪？边质问边扭动着手腕。山路的颠簸使他的声音像摇筛里的沙砾，晃动不安，大小不一。

车里两个警察。年轻的那个一脸威严地说，你心里明白！说话时，嘴边的绒毛不成气候地柔软着。

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明白？余师傅想提高声调，却发现中气不足，提到半坡，就滑溜了下来。

年长些的警察神情漠然，用手肘捅捅小同事，示意别理他。年轻警察咽下涌到喉头的话，把脸转向窗外。

窗外，雾气挨着车窗玻璃前呼后拥。

余师傅一时不知再说什么。这时，他隐隐听到一阵低泣声，怯怯的，压抑的，那哭声感觉躲在座椅下，又像飘在车厢顶板上，他惊惧地四处张望，哭声立马消停。恍惚间，哭泣声又升腾起来，雾气般从淡到浓，很快把他淹没……警车，对平头百姓来说，能摧魂摄魄！他的胸口，轻车熟路地疼痛起来。

几个月前，余师傅被梦差遣，来到故地归山。如今，莫名其妙被警车带离，也跟做梦一样，感觉是被梦叫了回去。

警车终于停了下来，老余感觉一身骨头快散了。坐几个小时的车本也平常，只是戴着手铐坐车的那个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看守所的大铁门“哐”的一声关上，老余感觉后背冰凉，身体僵直。扭头回望，高墙上的蓝天，长满铁丝网的尖刺，他两腿一软，两个看守忙勾住他的双臂，拖带着把他送进了囚室。坐在一堆囚徒中间，被浓重的酸臭味挟持着，老余的梦算彻底清醒了。各种形状的眼睛，流放出同样阴郁的气息，蝙蝠般在空中盘旋、搅动，这种沉闷气息，就像从幽深的阴沟里喷射出来，劈头盖脸，他的呼吸逐渐提速，鼻孔发出呼呼呼的声响。

一个长着一对牛眼的看守眯着眼睛看了余师傅几轮，像打量一件老古董，他的脑袋拨浪鼓般摇来晃去，语气夸张地说，就你这把年纪，还能杀人？牛！您老人家真牛！

老余一听紧张起来，杀人？谁杀人了？你才杀人哩！你全家杀人！

看守摇头叹气，目光悲悯。直到这时，老余才真正慌神，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看守耸着肩膀转身走了，晃动的背影也是疑惑重重。

看守所的夜，浓浓的黑而且重，老余感觉被铁锅罩住，呼呼呼喘着粗气。他的大脑里缠着一堆乱纱，没有头绪又千头万绪。通铺上，他翻来覆去煎着饺子，烦躁得像更年期的妇人。

老头你还让不让人睡啊？看你这把年纪就算了，要不然揍你个满地找牙！邻铺的一个文身小弟手肘撑起身子，扭头恶声叫骂。

那声音的不耐烦和不屑蚊子般扑过来，老余的脸皮阵阵发麻，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训斥过他，心里好窝火。冷静下来一想，是啊，我都年过七十了，小流氓都懒得理论，我还怕什么？就我的这状况，更不用怕了。管他呢，能吃吃，能睡睡，总要给个说法吧。

精神一放松，就像面袋倒空了面粉，软绵绵颓成一堆，一阵困意水一样从身体的什么地方涌出来，很快浸透了全身，把他送到梦里。梦乱七八糟，像逻辑混乱的连续剧，醒来时一点情节都不记得。

终于开庭了。“咔嚓”一声手铐打开，手腕有一圈微凉窜过。“咔嚓”声尾音铿锵，像打响高级打火机。余师傅一听，就知道那是上好金属。这一辈子，他整治料理过太多金属，无论脾气软硬，在他手中，都驯服如面团。像他这样骨灰级的能工巧匠，弄开手铐并不难。他对手铐说，别以为你就能扣住老子，是老子让你扣的，哼！

上台阶时，一不小心差点摔倒，法警扶了他一把才稳住。心里叹一声，唉！真老了？感觉昨天还健步如飞，眨眼间，迟钝就渗透到骨子里，就像雨水打湿飞虫的翅膀，身子变得呆滞了。

第一次站在法庭上，他勉强营造的淡定，像老屋一样开始摇晃，心脏似乎被谁抓了一把，收缩得紧紧的。他感觉这里充满了戾气和怨气，铜锈般长在横梁、天花板和墙壁上，微风一吹，就像金属粉末在空中冷冷地弥漫，看不清却感觉得到，痒痒地划擦着皮肤。他给自己打气：淡定！淡定！我没过错，我怕什么？

庭審时，他盯着法官看，看一会儿，感觉法官先生在打盹，蜻蜓点水似的小眯。别人也许被他装模作样的威严麻痹，可老余看得真真切切，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人老了就是讨人嫌，上了法庭，法官庭审都觉没劲。

被告对犯罪事实有没有异议？正走神，听到法官的声音。余师傅看着自己的律师小丁，丁律师示意让他自己说。他想了想，大声说，冤枉！冤枉！

旁听席上爆出一阵哄笑，像看喜剧小品。

老余一直觉得此事蹊跷，老叶怎么会掉到那个坑里去？太莫名其妙了！想想就郁闷，满心冤屈，愤愤不平，一时却说不清道不明。

多次扭头往旁听席上看，没有看到儿子和媳妇。明知他们不可能来，只是希望奇迹发生。儿子出差国外，他家里没固定电话，手机一没应答，儿子一家就像断线的风筝，在云之外。忽然看到几张似曾相识的脸，在脑海里倒腾了几次，想起来应该是老叶的两个儿子和媳妇，在相片上见过。老余估摸他们这次回来，不仅奔丧，他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盯着钞票，心里一下不自在起来。

一再走神的余师傅，最后好像听到原告方律师说自己的罪名是过失致人死亡罪。就想，我有什么过失？哪有过失？

第一次开庭没有判决。

二

去年老人节，钢厂组织退休工人体检，老余去了。体检后发生了件怪事：连着几个晚上做同一个梦。

体检几天后，陪伴多年的蓉儿突然不见了。

那天拿了体检单从医院回家，天色已黑，夜景灯亮得恍惚。他吃了一碗剩饭，胡乱洗漱后，点燃了一支烟，顺手抓过一本书翻起来。曾经的文学青年，如今仅残留阅读习惯。当年，文学是一面铜锣，敲得山响。如今铜锣缩成一枚图钉，钉在内心深处，秘不示人，偶尔触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老余喜欢泰戈尔，他的诗集，各种情绪都能找到对应的诗句，像善解人意的好友，又像浅浅喝几口清酒，心里有淡淡的温暖，有时，是怅然。

“假如您愿意，您就熄了灯吧。/我将明白您的黑暗，而且将喜爱它。”

可老余不明白黑暗，也不喜爱它。黑暗就像他黑色的眼睛，可是眼睛已经昏花，看着光明也是朦胧不清。此时在黑暗中，他听见了雨声，感觉像电影的背景声，电影场景在脑海里奔跑，呼呼呼快如一阵风，一下子，就跑过了一生。隐约能听到对白和画外音，像一群隐秘的人在窃窃私语，说什么却听不清，声音像纸船飘在空气中，摇晃，单薄……

扔下书本躺到床上，空气墨水般流动，黑暗使他隐隐不安。老伴的遗像有光亮一闪，忽然从墙上跳下来，无缘无故。夜的寂静和相框玻璃一起碎了，哗地散落一地，碎玻璃“叮叮当当”四处奔跳，老余感觉有许多小精灵在跳舞。

老伴已去世八年，她生前喜欢游泳，临终交代，骨灰要撒到河里。老余让几捧花瓣陪老伴顺流而去，那一刻，他的心也沉到了水底。老伴这一走，是随水东流不再回头，也没有到他梦里来过一回。有时想想，这老太婆真不够意思！

忽然想给儿子打个电话。

儿子是独子，大学毕业后在京城工作，多年来，都是他去北京探亲。儿子媳妇上下班两头黑，孙子上学跟着一起来去，除了双休日，也难得见着他们。

对于北京，他只有两个印象，一是雾霾，一是卷舌音。一进京，就感觉脖子被无形之手掐着，呼吸不畅，咳嗽凶猛。一回武夷山下的家里，就不咳了。这气管这肺，成心让他在北京不自在，最多只能待半个月。媳妇是北京人，说话卷舌，孙子也卷舌。走在社区里，也是四面八方的卷舌音，感觉那声音像微型的纸风车，飞过来飞过去，飞得很开心。就他没有这种风车，就像社区里呆坐树下的那个弱智小孩，没人跟他玩。

房子也小，和孙子住一间。一次他无意中听到孙子对妈妈说，爷爷来了就带来咳嗽，还有呼噜。

一想到儿子一家工蚁般慌乱的生活，就断了给儿子打电话的念头。

迷糊中，沉入梦乡，来到一座山，滿眼杂树生花，一道溪水穿林而出，林中隐现小木屋，屋后有一棵挂满果实的柿子树。这场景，看着眼熟。奇怪的是，柿子树下，有一个圆形深坑，坑沿坑底，花草繁茂……

醒来时天还黑着，他琢磨着刚才那个梦，心情竟然有点喜悦，不知为什么。想不到的是，此后隔三岔五就做这个梦，电视连续剧一般，时不时有新内容补充，弄得他不知所措，心神不定，总觉得这梦在暗示着什么。

三

拿回体检报告的第二天，老余去看望老帅。穿过玉屏公园时，他发现紫薇的叶子原来有三种颜色，红、黄、绿，一棵树像一个穿花衣服的女子。贴梗海棠的果实居然朝天立着，像含苞待放的绿色莲花。最奇的是枸骨树，同一棵树叶子两样，一种一个叶尖，一种三个叶尖，像小小的三刃刀……植物的这些奇妙，以前怎么没注意到？他觉得奇怪。

上了十六路公交车，过八站，到了市立医院。

走进高干病房，护士小游笑着招呼，来了！老余点头。来这里有几十次了，医生护士熟了大半。小游轻声说，声音小一点哦。侧身走了。

小游身段像圆底细腰青花瓷瓶，行走时轻柔圆润，瓷光闪闪。老余每次都忍不住瞄一眼。这次，他的目光不依不饶，磁铁般想把她吸进眼睛，留在那里慢慢回味。

回过神来站到床头，他问老帅，最近还好吗？

老帅闭着眼睛，没理他。

我们下棋吧，不许耍赖。老余说着挪出床头柜，从提包里拿出棋盘棋子，摆开了阵式。老余黑子，老帅红子。

老余开叫：车二进五。

老帅对：象五退七。

车二平三。

士五退六。

……

到第十四回合，老余一声：兵七进一。忽然没了兴致，大声说一句，老帅，你赢了！

老帅依然不吭声，他的棋，是老余替他摆的。

老余说，老帅，我走了，过些日子再来看您。声音有点喑哑。每次来看老帅，离去时都心中不忍。刚开始时，忍不住要掉泪，多年过去，慢慢习以为常了。可是今天，他忽然又觉得心酸。

老帅卧病床已经六年。六年前的那天，他在棋牌室下棋时突然倒下，从此再没有起来。准确地说，从此再没醒来。那天与老帅对阵的，正是老余，他赢了，老帅输得不服气。虽然老帅本来就“三高”，山一样高，老帅家人也没怪罪过老余，但他心里负疚，总觉得那天如果不那么较真，争论声不那么大，或者让老帅赢，老帅应该还是好好的老帅，而不是植物人老帅。

老帅大名谢青松，是最后一批离休干部，离休后任市象棋协会会长，成了棋友的统帅，大伙就称他老帅，叫久了，慢慢忘了真名。

老帅中风后，老余每周都去探望，希望他不好意思躺着，能醒来，能康复，能再一起下棋，吵架。可是，老帅很固执地紧闭眼睛，不再理他。慢慢地，他习惯了老帅是植物人。不知从何时起，探望老帅改成一个月一次了，有时更久。

有一次，老余突发奇想，把棋具带到病房，要和老帅对弈。他对护士说，我和他下棋，也许能把他吵醒。护士笑笑，没说话。从此，每次来探望，老余就摆下棋局，摆的是老帅中风那次下的棋局。他大声说着棋路，像导盲犬一样，想把迷途中的老帅引出迷局。下到最后，他都要说一句：老帅，你赢了！也许老帅会听到哩！

果然，老帅听到了。有一次他告辞时，惊奇地看见，老帅的眼角，慢慢流出一颗浊泪，迟缓地艰涩地孤立无援地流下来，像夜空里一颗微弱的信号弹。老余赶快叫医生，以为老帅就要醒来。医生细细观察检查几次，摇摇头，说，什么都没有变啊。此后，老帅再没过流泪。

可是这次告别，老帅又流泪了，他的眼角，不易觉察地颤动，一颗老泪，缓慢地膨胀，吃力地，爬下来……

老余突然想，老帅看似无知觉，其实有意识，只是那意识萎缩成一个小核，小到驱不动身体和语言，只能驱动一颗泪珠。这泪珠，代表他向老友告别？爬得慢，是依依不舍？也許，还代表不甘、屈辱、无助？老余想着，也老泪盈眶，泪珠一骨碌就掉下来，一股恐惧感从心底冒出来，慌忙走出病房。他害怕突然有人把自己按到床上，脱光衣服，插满管子，像老帅一样活着，又像没活。老帅享受离休待遇，躺着还算安逸。自己想当植物人都没资格。唉，什么植物人？植物还会在风中摇动哩！老余突然愤愤不平，说不清缘由。

在走廊上碰到老帅的小儿子小明。小明说，余叔，您老就别来了，来了我爸他也不知道。老余梗着脖子走过去，装没看见。

老帅两儿子，小光和小明。一次在医院走廊边，老余无意中听到哥俩聊天，兄弟，看好老爷子，一个店面哩！当哥的拍拍兄弟肩膀，两人互相分烟，惬意地笑。

老余当时没明白他们俩说什么，一琢磨，心底嗤的一声冒出火来，随之一阵冰凉。想起老帅家亲戚曾暗示，不要插管啦，让老爷子走，太遭罪了！兄弟俩当即发飙，我们做儿子的能这么狠心？不是你们的爹，你们舍得，我们舍不得！当时老余听了感动，孝子啊！现在明白了，他们是舍不得老爹每月八千余元的离休金，一个店面的租金不过如此，还要好地段。医疗费全报销，连护理费也不用出，这俩孝子，有空来“店面”看看，就等着收“租金”了。老帅啊老帅，你可不是一般的植物，你是摇钱树啊！此后，老余每次见到这俩小子，都想甩他们耳光。

四

从医院回来，老余觉得疲惫，频频咳嗽，靠在沙发上小憩时，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对了，蓉儿呢？怎么没声音？起身找，不在屋里，几个房间都没踪影，就急了。它去哪儿了？大门关着，它怎么出去的？一着急，尿急了，上卫生间时，明白了，它从这里溜出去的。这里的窗户只能打开三分之一，贼进不来，狗可以挤出去。窗台上，留着一撮狗毛，像蓉儿的留言。他弄不清蓉儿是昨天就已经出走，还是今天。

老余在社区里四处找，夜幕低垂了，蓉儿还不见踪影。它能去哪儿？回到家里，才想起午饭还没吃，肚子马上饿得有点搅动的疼。煮了一碗面填饱肚子，又出门寻找。老余见人就问，得到的回应都是摇头。

回到家里，老余又疲惫又伤心，没有了蓉儿的家，空寂异常。老伴病故时，老余刚退休，没了工作又没了老伴，生活的小圈子，一下子只剩一个人，百多平方米的家，显得空旷。一入冬，屋里空气就冷冽。想想儿子回来时，家里老小四人，呼出的热气，也能将屋里暖个不冷。如今一老头，自己的热气都不够，哪还有热气匀给屋里的空气？

一次去乡下亲戚家喝喜酒，主人家的狗刚下四只崽，老余看着毛茸茸的肉团团，很是喜欢，就讨了一只小母狗带回来。当时正热播香港连续剧《射雕英雄传》，那个黄老邪的女儿黄蓉，古灵精怪得让老余恨不得是自己女儿，就给小狗起名蓉儿。

蓉儿慢慢长大，乖巧、忠诚，日日为伴，相依为命，老余真把它当女儿了。沉寂的退休生活，因为蓉儿，有了欢乐气氛。

或勾引人家、或被勾引，蓉儿也当过几回妈。每次生了小狗，老余就送人，蓉儿就汪汪叫，非常不高兴。老余对它说，儿女不可能一辈子跟父母过，我儿子不是也不跟我过吗？你就别叫了。不知是听懂了还是认命了，后来人家来抱狗崽时，蓉儿只是象征性地叫几声，就别过脸去。老余安抚地摸它脑袋，它委屈地闭上眼睛。

一晃十二年，蓉儿也老了，可是蓉儿，你不想跟我做伴了吗？老余满心伤感。

第二天，在楼道碰到邻居江老师，他说，余师傅，我岳母家一条老狗也是忽然就不见了，一直找不到。我上网时，发现不少帖子说家里老狗忽然失踪。有一种说法，狗生病了或者太老知道自己不行了，就会找个隐秘的地方，静静等待死亡，不想让人看见……

老余听了一愣，脑海翻腾起来，半天没挪动，也不知道江老师什么时候走了。回家打开电脑，果然，有很多帖子说狗老死之前，会悄悄离去。细细回想，这几天蓉儿的表现，确实异常，难道，它真的有预感？真的不想让人看到死去的样子？

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眼前晃来晃去都是蓉儿的影子。有一阵子，甚至听到蓉儿的叫声，连忙翻身起床出门，却无踪影，只有月光摇动树影。重新躺下时，心里感慨，这人啊，有时不如狗，比如老帅，就不如蓉儿。这么一想，觉得对老帅有点不敬，心里说，老帅，对不住了！

又做梦了，还是那座山，山上的柿子树，还有那个坑……

老余忽地醒了，他坐起来，抽了一支烟。然后抽出一张纸，开始画图。他花了三天的时间反复修改设计图纸，烟灰缸上烟头堆成小山。设计完成后，他端详着设计图，感觉图纸上烟气氤氲，花明柳暗，曲径通幽，机关重重……他觉得这是此生最有意义的一个设计。

五

丁律师说：余师傅，那个坑确实是您雇人挖的吗？

是的。

那机关也是您安装的？那机关很机巧，真的是您做的？

老余一听很生气，你觉得我做不来那机关？后街每年的花灯节你看过吗？连续六年，获一等奖的花灯可都是我设计、带人一起制作的。那花灯走马跑人，比那机关难做多了！

丁律师是市法律援助中心的见习律师，经验不多，做事认真。他觉得这个当事人对自己不是很配合，人老了，都会像石头一样顽固吗？

那您为什么要雇人挖坑，为什么安装机关？

老余不回答，这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的。他闭上眼睛，不再搭理。

丁律师悻悻收摊，转身走人。

余师傅闭着眼睛，头脑里却在闹花灯。那一年，市里恢复了传统的花灯节，第一届花灯节，全市能做花灯的单位，都蠢蠢欲动。那年余师傅四十岁不到，已经是七级钳工，五级电工，是钢厂里屈指可数的技术高手，在市里举办的技能大赛中，获过“能工巧匠”的美称。厂里制作花灯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他头上，他成了花灯制作小组的组长。

就是那次的日夜加班，他学会了抽烟。记得那天忙活到后半夜，困得眼皮打架，一位工友递来一支烟，他说不会抽。工友说，试试，能提神。他抽了一口，大声咳嗽起来，睡意咳没了，喉头有余香。再吸一口，烟气变得順畅，香浓的气味令他精神一振。从那一天起，香烟逐渐成了他的消遣玩具，交情由浅入深，最后成了他青烟缭绕的第六根手指。而他的鼻孔，成了烟囱，喷云吐雾三十余年。

老余抽烟只认“牡丹”，没有过滤嘴的。他抽烟方式怪异，点燃后，狠狠吸几口，马上将燃着的烟头在墙上摩擦几下，待烟头将灭未灭时，再狠狠吸上几口，再摩擦，如此反复，旁观者都觉得累，他自得其乐。他工作台边的墙面，爬满了蜈蚣一样的烟头烫痕。不靠墙时，烟头在鞋底摩擦，他的左脚鞋底，总比右脚先坏。

第一次参赛花灯会的作品是“盛世腾龙”，花灯直径两米，做成炼钢炉的形状，周围站立几个炼钢工人，手里钢钎一举，炉里就腾起一条龙，再举，又腾起一条龙，看去非常壮观。最叫绝的是那龙腾空之时，口中会吐出火球，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这花灯好看，做起来千难万难。这龙怎么能一条接一条腾空而起，那龙珠如何定时吐出，单这两个难题，花灯小组的工友们劳神得头发凌乱，余师傅更是眼珠熬成火球。那天晚上，余师傅连着抽了十根香烟，当他将烟头磨鞋底时按到脚踝，被烫得怪叫一声，这时，脑海里闪出了火花，办法想出来了。

腾龙无须很多，只要两条龙循环上下就行；龙吐的火珠是彩灯，用细钢丝结成灯环，钢丝环龙口出，项下进。两条龙形成一个大循环，钢丝灯环两个小循环，由三个小马达控制。钢丝环上的灯由时间继电器控制，灯吐出龙口时亮，离开时暗。花灯挂在高处，观众只会看到发亮的龙珠。

整个花灯的机械和灯光控制系统细密复杂，一个环节不对，整体效果就将被破坏。系统调试，整整两天两夜，小组的工友们吃住都在车间。制作花灯期间，余师傅经过的墙面，爬满了焦躁、疲倦的蜈蚣。

一个月明星稀的午夜，“盛世腾龙”花灯完美旋转闪亮起来，当两条腾龙欢快地吐着火珠时，制作间里响起了短暂的欢呼，紧接着是一片呼噜声，工友们东倒西歪，进入了松弛的梦乡。余师傅在一角坐着，安静地吸烟，没有磨烟头，抽得很斯文。他一点睡意也没有，脑海里浮起《流萤集》的诗句：我的幻想是萤火——点点流光，在黑暗中闪闪烁烁。

此后连续六届，余师傅领头制作的花灯，毫无悬念地霸占着花灯节灯赛的榜首位置。

如今，躺在看守所的通铺上回想灯火璀璨的时刻，感觉岁月像列车窗外的灯火，无情地飞速离去，留下来的还有什么？一身的制作技术，一捧黑色的肺，而这些，正是今天身陷牢狱的罪魁祸首。

六

那个惹事的深坑，在五百公里外的一座山上，更早时，出现在余师傅的梦里。梦醒后，老余感觉那山有点熟悉，有故乡的气息。挠头半天，终于想起来，那是崇县的归山。半个世纪前，他曾是那里的插队知青，那里是第二故乡。

老余坐上了去崇县的长途汽车，一路上他都在想，那里真有小木屋吗？屋后真有柿子树吗？树下真有一个圆形深坑吗？梦和现实，到底有多远的距离？

当年从老家到崇县，坐长途汽车要十几个小时，那背井离乡的十几个小时，有几年那么长。现在通了高速公路，三个多小时就到了。老余在县城住了一夜，次日一大早就起床，早餐后，坐上最早的一班车直奔归山村。当年，车程一个多小时，汽车还得上轮渡过河。如今河上已经跨了桥，二十分钟就到村里了。

现在交通真方便啊，老远的距离，一下子就到了。这倒像人生，转眼间，从少年就跑到老年！想当年，到县城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一伙男女知青，为了省三毛钱车费，徒步走到县城，走个通宵。如今年老腿弱，要再从村里走到县城，恐怕会走错路，走到阎王爷家里去啰！

归山村也老了，山体脱毛，水体变浊。几幢新建的水泥楼房，像老妇身上挂的塑料饰品，显得突兀。老余插队时住在知青点，没有关系特别好的农民。当年认识的村人，估计现在见到，也认不出来了。

下车后，老余想也没想就往知青点方向走去，走到那个寄住青春岁月的地方时，大吃一惊，两幢二层砖瓦房不见了，徒留一段残墙，像一段风干的记忆。老余呆立良久，大脑纷乱，就像去见多年不见的老友，突然发现对方已经死亡！

恍惚间，一脚踏空，坠入黑洞，忽而沉重忽而轻盈地坠下去，黑洞深不可测，老余不知身在何处！忽然，两幢灯火通明的两层砖瓦屋矗立眼前，歌声、笑声像无数飞蝉从屋里向窗外飞泻，那一只只蝉，名字都叫青春。转眼间，灯光寂灭，声音寂灭，半空中落雨般，落下一地蝉蜕……从黑洞里浮出来，他忽地明白，这黑洞，有五十年那么深。

坐在一块石头上，掏香烟时手指发抖，烟卷散落一地。那次体检后，曾想过戒烟，想想，还是继续抽，只是少抽了些。他慢慢抽着吸着，轻轻地将烟头在石头上磨着，石头上的痕迹如同象形文字，涂抹着满腹心事。烟气袅袅，目光迷离。

一个村民从他身后走过，喃喃地说，卖了卖了，拆了拆了。

老余想跟他搭话，他已擦身而过，老余不知要再去哪里。起身准备离开时，发现路旁蹲着一个衣着邋遢的老年人，老余走过时，那人突然伸出手来拦住他，嘴里含糊不清说了句什么。那手的五指，扭曲如爪，看着吓人。老余连忙摸出一张纸币递过去。

那人不接，叫一声，余建树，你不认得我啦？说着站起身来，身子佝偻着，似站非站。

老余疑惑地看着他。

他说，你不是余建树吗？

老余忙点头：你，你是哪位？

我是叶爱国，村小学的叶爱国。

老余“啊”一声，像被电击，嘴巴半天合不拢来。看着他那扭曲的双手，老余的眼里，叠印出一双在吉他上弹拨的手，那双活跃灵巧的手，是什么变故，使它变成可怕的爪子？而那张老脸，哪里还有当年的一丝帅气？

叶老师，你的手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类风湿，治不了。

一进老叶家，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气味，一种乡村特有的混杂着牲畜粪便、烂菜帮、脏衣物的复杂气味。这种气味曾在久远的记忆中与他水乳交融，如今一时却难以适应。

屋里杂乱如跳蚤市场，有一种热闹的荒凉。

墙上一张全家福吸引了老余，老叶凑过来，指点着照片说，这个大儿子、大媳妇，这个老二和媳妇，这孙子，这孙女。

嗬，儿孙满堂啊！

老叶朗声大笑，满脸皱纹波纹般荡漾。

人呢？孩子们呢？

打工去了，挣钱过日子。

老伴呢？

老叶闷半天才说，离了。我被学校清退的第二年，就离婚了。

从墙角抱出一酒坛，老哥俩喝上了。两杯家酿酒下肚，几十年的日子，就你一口我一口地交代清楚了。

老叶当年是村小学代课老师，主课是体育和音乐，但什么课都上，其他科目老师请假，他就顶课。年近半百时，被学校清退，到乡办罐头厂上班，双手天天泡在水里，老年后，手变成了爪。

下酒的是两个拍黄瓜，一盆毛豆。家里只有一个酒杯，老叶自己用碗，碗在他手里泥鳅般扭动，喝酒时他得双手捧着。多喝了两杯，俩老头半醉了，说起了当年，當年忽地就站在眼前。当年，他们曾经是一对情敌哩！他们暗恋同一个姑娘。所谓的情敌，也只是暗中较劲。当年的许多事，已模糊不清，在混浊的酒水里，他们看见了同一个场景，那个场景，因为一首歌，令他们记忆犹新。

那应该是夏天，傍晚，知青小余收工，代课叶老师放学，他们和那位姑娘，坐在校园后山的大樟树下。姑娘叫洪艳艳，新分配来的师范毕业生。叶老师抱着吉他，他灵巧的手指弹拨了三人都熟悉的旋律：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发出闪光，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灯火辉煌……”

这是当年很流行的前苏联歌曲《山楂树》，歌声在倾诉他们之间无法倾诉的情感。

“……哦，最勇敢、最可爱呀，到底是哪一个？哦，山楂树山楂树呀，请你告诉我。”

他们还记得最后一抹夕阳从远山消逝时，一群归鸟忽地从他们头上掠过，洪老师哇的一声叫，发出迷人的娇笑……

我们真的那么年轻过、真的那么浪漫过吗？两人对望着浊水满眶的老眼。

其实，他们只是暗恋，洪姑娘在县城有男友，他们都知道，但知难而进。两人有个约定，每次去见洪老师，都要结伴而行，不许一个人去。一个文艺青年，一个文学青年，有足够的激情营造梦想。想起当年曾给洪姑娘写求爱信，还附上十几首熬夜创作的爱情诗，老余脸上一阵发热。

老叶忽然问，现在还写诗吗？

老余讪笑着摆手，早不写了，不写了。当工人得钻研技术，没空。他话题一转，洪老师和那个李汉，现在在哪里？

洪老师和李汉没有结婚。李汉那个王八蛋在县城跟别的女人结婚了。

啊？那洪老师现在哪里？有联系吗？

你回城的第三年，有一次她从县城回来就生病了，以为没什么事，不想躺了几个月起不了床，就这么走了！

老叶又捧起碗来，没捧住，“当”的一声，瓷碗掉在地上，酒水瓷片散了一地。老叶长叹一声说，我写过一封信告诉你，没收到吗？

老余摇头，愣怔了一阵，埋头喝酒，喝干一杯，闷声说，洪老师那么漂亮，却红颜薄命，你说是像她那样永远漂亮地活在大伙心里好，还是像我们这样老丑后死去的好？

老叶不吭声。再碰杯时，他的碗又没捧住，“噗”地落地，这只是塑料碗，在地上蹦跳几下，完整地站着。

你看我这手，还是塑料碗靠得住。最后一个瓷碗，今天也报销了。

当晚，老余没睡好，不知是虱子还是跳蚤在打扰他。起来抽烟，抽几口就咳嗽，咳得胸部阵阵地痛。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渐渐朦胧，半睡半醒中，窗外一阵阵夜风呻吟般起伏，像一曲遥远的歌，余音袅袅，没完没了……

七

锅里升腾着热气，地瓜的香味飘飘忽忽地窜出来，一种久违的乡村气息天上地下萦绕，老余感觉有莫名的温暖在周身浮起。地瓜比城里吃过的要甜，又沙又糯，感觉入口就化，老余吃出了细汗。饭后，他们准备上山扫墓。当地风俗，未婚女子死后只能就地埋葬，洪老师的墓在后山。

山不高，路是机耕道，还算好走。老叶腿脚不利索，老余扶着他走时，感觉在浪中行船，山啊树啊，都在摇晃。一个小时后，一丘坟墓从草浪中浮起来，老余微微眯起眼睛，记忆从遥远的地方涌过来。

坟前站着一个女孩，有点面熟。女孩说，小余，你来啦！好久不见！老余一阵懵懂：凭她年纪，叫我爷爷才对。扭头问老叶，这是谁家姑娘？老叶瞪大双眼，没有回答。老余回过头来，坟上只有绿草、野花在风中招摇，哪有什么女孩？哦，那女孩就是洪艳艳，记忆深处的洪老师！老余鼻腔一阵发酸，双眼模糊。

唉，老眼昏花了，把树看成人……老余应付老叶。

坟草青青，柔而不乱，感觉时常有人收拾。

老余说，是你整的吗？

老叶说，当初我每年陪她父母扫墓。结婚后，我老婆不让我来。后来，她父母也没来了，估计不在世了。离婚后，我常来，陪她说说话……

老余心里一阵难过。把路上摘的一把野花献到坟前，参差不齐的花束，像满腹心事盘在草尖上。

两人在草地上坐下来。老余掏出烟来，无声地抽着，烟缕被山风梳理得七零八落，烟头几乎看不见冒烟。老叶抓一把枯草擦拭墓碑，石碑上睡意蒙眬的“洪艳艳之墓”几个字渐渐生动起来。

老余抽着烟环顾四周，心头忽地一震，这满山的绿树野花，一条清溪从林中蜿蜒而来，这树林丛中，隐现一幢小木屋……这场景太熟悉了！这不就是梦中见到的归山吗？对了，这里就是归山！

让他的心怦动不已的是那棵梦里出现过的柿子树！那是一棵野柿子树，老余一打量，估计树高在七到八米之间。正是挂果时节，满树野柿子小灯笼一般，热烈的金黄，沉稳的橘红。老余感觉，那是无数诡异的眼睛在闪动。他听到有人在喊，欢迎！欢迎！声音在风中抖动，忽高忽低，似近似远。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老余想，如果那树下真有一个花草繁茂的深坑，那我就真的相信一切皆有定数！

怕踩到地雷一样，他缓慢地向柿子树走去，走到树下，停住脚步，然后绕树一周，又一周，缓慢如拉磨的老驴。地面平坦，花草如被，并无深坑。那么，即使一切皆有定数，也会有变数的！老余坐在一段横倒的树干上，深深呼了一口气。

待了一个多小时，两人没怎么说话，像两尊风雨磨洗经年的木雕。太阳慢慢烘烤着木雕，待脑门泛出微汗，他们不约而同站起来，搀扶着下了山。

第二天，老余乘车回城。

临行时他说，老叶，过几天我再来，想住上一段时间。不知欢迎不欢迎？

老叶咧嘴笑了，来吧来吧，住多久都行！我一个人闷死了。

三天后，老余来了，正是午饭时间。这次，他带来好几个箱子。

老叶说，你这老家伙，又来插队接受再教育啦？

老余哈哈大笑，赖你家里了！

收拾妥当后，老余掏出一瓶“福茅”酒，几包牛肉干、猪肉脯、老爸豆腐干。老叶煮了一盆豆浆粉，将一根山药刨丝做了汤。瘦骨伶仃许久的餐桌，顿时丰满起来。

老叶喝不惯白酒，还喝自酿的米酒。老余笑他，你真是乡巴佬，这一瓶好幾百块钱啦，还喝不惯！老叶不答，捧着碗埋头喝。喝到脸色黑红时，话开始从酒气中冒出来。

老余你说我冤不冤？代课几十年，现在一分退休金也没有！喝一口又说，当年生两个儿子，心想老了有依靠了，可还是一个人住乡下，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过年总会回来吧？

回来回来。本来年年都回，是我心疼他们两家子一次几千元的花销，就说，车票这么难买，要不隔年回吧。后来，孙子孙女不习惯老家了，家里没有卫生间，村里没有网吧，大年初一就嚷着要回家，好像这里不是他们的家。有两年没见人影了。

他们不管你了？

不是不是！老叶说，儿子儿媳对我都挺好，让我跟他们过，也去过。可是他们的条件……怎么说哩，那生活的吵、挤，就像，就像公路上运猪车里的猪！唉！我说，都回吧回吧，活得这么憋屈！他们说，回不去了，回去能做什么？说得也是，唉！真难为他们了！他们没把儿女留在村里让我带，还按时汇款来，我该知足了。

老叶身体不便，多年来都是嫁在本村的姐姐照顾他，现在姐姐也老了，照顾一对孙子和外孙女已让她频频喘气，除了酿些米酒给他喝，也无法帮什么忙了。

老叶做事会折腾出一个打击乐队的声音，他拿什么都抓不紧，老往地上掉，家里的用具，能摔破的都摔破了，剩下的，都是摔不破的塑料和金属制品。曾经的文艺青年老叶，将就、邋遢地打发日子。他一煮饭就是一大锅，吃几餐算几餐，吃完了再煮。下饭的，是姐姐做的糟菜。十天半个月能炒个鸡蛋，就是奢侈的荤菜了。下酒多是生黄瓜，喝一口咬一口，看一眼窗外青山。日子清淡如黄瓜，孤独浓烈如酒。

老余说，孩子们也不容易，多体谅吧。我儿子好歹也是县长那个级别的官了，也顾不上我。老家伙要自立，自己日子自己过！哈哈……笑过了放低声音说，大家都不容易！

老余正说着，突然皱起眉头，手按胸部，剧烈咳嗽起来。老叶虽已半醉，却察觉出来，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没什么，可能感冒了，我吃点药。老余回卧室吃药。

老叶想起上次来时，老余也是咳，也是胸部痛了几回。这家伙，什么病？老余坐回餐桌时，又一切正常了。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直喝到夕阳低垂。

老余说，这次来，我有一个计划，计划……说着趴在桌上，一会儿，打起了呼噜。

老叶看他一眼，把剩底的豆浆粉吃干净，走到门口，坐在木墩上，看着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去，夜的黑，水一样汹涌而来，整个村庄沉入了水底。老叶感觉酒意缭绕，双眼蒙眬，眼前影影绰绰满是寂寥……

本来他们也没喝多少，醉的是他们的年纪。

八

老余实施计划这一天，一大早就起床了。这次他带来了杀虫喷雾，蚊虫躲得远远的，感觉睡得很饱。他还带来一个睡袋。在床上睡还用睡袋，老叶觉得搞笑。老余说，也许要去露营哩。

推窗一看，天空像清澈的湖水，水边一轮太阳，温和地朦胧着。世间一切，得失并存。城市因繁华而浑浊，山村贫瘠，却挽留了自然的清新。

老余不想让老叶上山，他走路不便。老余还觉得，实施计划，他不在旁边更好。老叶不干，说反正闲着没事，一定要去，老余也拦不住他。

上山时，草叶上的露水还晶莹着。一路上，不时有鸟儿三五成群飞过，啁啾着打招呼。老余心情大好，觉得好天气是好开端。

雇来帮工的二虎，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壮劳力。三十多岁还留守村里，是因为二虎有点糯，当地人称傻子为糯子。二虎的力气不糯，他头顶一扇门板，肩扛山镐，一路走得稳当。老余在他身后看着，满意地点头。这个帮工，真是百里挑一，力气大而且有点糯，两全其美。二虎把门板搬上山后，又回头搬东西，那是老余从城里带来的两个木箱。

老余对老叶说，我要在柿子树下挖一个坑，因为我做了好几次梦，那树下有一个圆形的坑。既然梦中那里有个坑，那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那就替天挖个坑。

老叶一听愣了半天，细细一想，心里酸楚，唉，老余也是可怜，人老了没人玩，跑大老远，在深山里挖坑玩。唉！反正不妨碍谁，让他折腾吧，只要他高兴就好。

老余在地上画线，二虎依线挖坑，小半天时间，一个直径两米左右的圆形深坑出现了。老余背着手来回踱步，看着柿子树，看着树下的坑，就像看着梦境。

按照老余的交代，二虎把挖出来的泥土，严严实实地堆在坑边的门板上。老余还在泥土上撒上几把种子。

老叶问，这些是什么籽呀？

花籽，各种花籽。

种花？

在梦里，这坑里坑外长满了鲜花。

老叶看着他，看见了当年那个写情诗的浪漫诗人。

二虎的工作完成了，老余给了工钱，他一个人先下山了。剩下的事，得老余自己动手。

吃了带来的午饭，抽支烟，老余打开木箱，从里面拿出大大小小的滑轮、齿轮、细钢缆和长短不一的各种螺丝，上上下下忙碌起来。

老叶一头雾水，你这又是做什么？

老余说，这个先保密，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以后这里会长出一棵果树，树上的果实，名叫正果，哈哈！

老叶见他满嘴胡话，担心他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看他认真细致、有备而来的样子，又不像。他满心疑惑，弄不清他到底要干吗。咳，管他哩，人老了，什么怪念头都有，让他玩吧，反正闲着。

一阵鸟儿的脆鸣，划破山中的宁静。老余拨下一片落在肩膀上的树叶，幽幽地说，人老了，总会产生错觉吗？我看着前面那一片山菊，怎么会看见洪老师站在那里？风一吹就没有了，风一吹，又出现了。

你还是诗人，老不死的诗人，哈哈……老叶的笑声里飘散着淡淡的悲凉。

洪老师歌真唱得不错！

老叶说，是啊，真是好听。当年，她也太出众了，才貌双全，一只金凤凰，降落山窝窝，我们这一拨大小伙子，哪个不在梦里和她约会？哈哈……

那喑哑的笑声，听起来像哭一样。

九

老余在归山村住住，回城里住住，很是逍遥自在。让老叶不解的是，老余身体利索时就回城逛荡，身体不舒服时就待在村里。在村里时，遇到天气晴好，两人常常上山，坐在洪姑娘的坟前，闲聊。

你那把吉他哪去了？看你这鸡爪样的手，也弹不动它了吧？

弹，心情郁闷时，就抱琴到洪老师坟前，弹琴给她听。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她没死，只是藏起来和我们躲猫猫。弹了几曲后，心里就舒畅多了，感觉听到了她的笑声。一次下山时摔了一跤，琴箱裂了，琴弦断了，没法弹了。我在琴箱里养过一窝蜜蜂，那蜂儿飞进飞出时的嗡嗡声，因为琴箱的共鸣，变得很好听。后来，琴箱烂了，挖个坑，埋了……

你把青春的梦，和吉他一起埋葬。老余哈哈大笑。

太阳升到头顶，透过绿树的枝叶，筛下摇摇晃晃一地光斑。两老头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下山了。

几个月时间，老余瘦了十几斤，自己觉得大风吹来，整个人会飘起来。傍晚时分，他喜欢坐在老叶屋前木墩上，静静地和青山绿树对看，此时，炊烟和暮霭水乳交融，周遭的一切渐渐朦胧，眼前的幻影和脑海里的幻影交替闪回，往事总是不约而至。当夜幕轻轻垂落，他感觉荒凉一片一片浮起来，从大脑掠过心灵，然后从眼窗慢慢飘出去，画布般铺陈延伸，直到幽暗的天边。他想，这荒凉也是前定的，就像春天的山野新枝嫩叶如泉水般涌动，而冬日的山野落魄枯瘦，这都是造物的安排，任谁也无法改变。其实，这荒凉也没什么不好，荒凉只是空无一人的寂寥，大可不必顾影自怜，荒凉中的灵魂是自由的，你可以安安静静地什么都不想，或者，什么都想。最美不过夕阳红，美的就是安详和沉静，还有对宿命的坦然承受。

住在这里，早上睁开眼，经常会看到满屋的雾。老叶的屋子和他一样老了，四壁残破，风霜雾雨进出自如，就像自己的家。

村里多是老人小孩，老的大多要带留守的孙辈，孤单如老叶的，个个沉默寡言。老余的到来，使老叶长夜般的日子有了一点光亮，也让清冷的锅灶逐日暖热起来。老叶吃到了不少以前没吃过的东西，比如肉脯、五香豆腐干等，那碗装的方便面，真是美味啊！老叶想，也许，老余前世欠我的？两人亲兄弟一般，相濡以沫。寂寞，使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在阴雨潮湿的天气，老叶的关节就痛，只能躺在床上咬牙忍受，盼着那痛感快点走开。老余来以后，他才得以用止痛药缓解痛苦。对比老叶的生活，老余告诉自己，你要知足，你要心怀感恩。

一个雷雨交加的日子，严重的关节痛使老叶缩成一团，老余连忙去拿止痛药。回来时床上不见了老叶，再一看，大吃一惊，床上蜷缩着一只手臂粗、蚕一样的虫。那虫儿扭动着、颤抖着，忽而扭成弓，忽而蜷成圆，忽而呈一字翻滚……老余目瞪口呆，想扭头跑时听到声音，老余！再瞥一眼，啊，那床上明明是老叶，呈弓形侧卧着。他搓搓双眼，确是老叶，心头好一阵疑惑。

老叶问，怎么啦？魂丢了？

老余心中凄惶，定定神说，吃药，吃药吧。

回到卧室躺到床上，老余又开始咳嗽，胸部疼痛，吐出来的痰，好像有点血丝。他连忙吞了几颗药……有一阵没一阵的虫鸣蛙叫，令他心烦，睡眠坑坑洼洼。天将亮未亮时，看着雾气从墙壁的缝隙中袅袅飘进来，如同武侠电影里歹徒在施放迷香，他中了迷香一样，迷迷糊糊睡去了。

日子一天天老去，表面上一切如常。老余和老叶，一天天看着日落月出，一天天快意喝酒，忍受病痛。每一次走在上山的路上，他们都会看见风干的蚯蚓，僵硬的蛇、鸟等死去的禽、虫、小兽，还有枯草、落叶。大自然中，死亡频繁发生，大山依然神色淡定，万物依然生命旺盛。

老余说，人一出生，就有一个不变的目标，你知道是什么吗？

老叶摇头，当官？发财？

老余哈哈大笑，死亡！每一个人，都是朝着这个目标走去的，哪一个人例外？哈哈……大家都觉得死亡是个灾难，实际上，死亡的好处很多人不懂。哈哈。

老叶一愣，好处？

是啊！死亡能解脱人类无边的痛苦和不安。你说呢？人总是要死的，有的人不知趣，該他死了还赖着不肯走，又能赖多久呢？还折腾得家人鸡犬不宁。轮到你就干脆走，别拖泥带水！你说是不是？

老叶点头又摇头，老话说，好死不如歹活嘛。老叶说着老脸忽然一红，像挂上两片落地已久的枫叶。记得当年我们背的那首诗吧？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认真想想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现在孤老一个，真是自由自在了，可这自由又值多少钱？很多精神世界的追求，是值得牺牲自由来换取的。说了不怕你笑话，如果不是守着洪老师的墓，我都不知道这日子怎么熬！

老余惊讶地看着他，想不到这面容枯槁的老家伙，内心世界还浪漫鲜活哩！

几天后，老余回城去了，在城里下棋买药四处闲逛，优哉了好几天。想回归山村时，天降大雨，连续三天，他担心老叶病痛发作，天一放晴，就坐车回归山村。老叶不在家，那残破的家门虚掩着，这老家伙，去哪儿晒太阳了？太阳挂在顶了，不见老叶。夕阳淡红落了山，老叶还没回来。老余村头村尾转了几次，心里有了暗影。村里没有其他熟人，老余下午到过老叶姐姐家，姐姐说弟弟没有过来。找到二虎，二虎说没看见叶老师。老余一时没了主意，只能一个人清冷地填饱肚子，在家里傻等着。

第二天，他等来了二虎，二虎带着几个警察。这时，他知道了老叶的下落，老叶被埋进了他请二虎挖的坑里。老余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十

办案人员在老叶家老余住的房间里，找出很多止痛药和安眠药，还有一大堆空药瓶。再一次开庭时，原告方律师提出，老余多年后突然进驻山村，还带来一大堆药物，他是有备而来，肯定有不可言说的作案动机！

老余一头雾水，不知如何辩解，低头不吭声。

法官感觉这就是个糊涂案，一个半残疾老人，被活埋进土坑里，犯罪嫌疑人是一个同样老的老头。只是证据残缺，动机不明，老头又不开口。法官觉得，让老余开口说话，是让糊涂案变清晰的关键。

丁律师小声对老余说，余师傅，您不可能害人，有什么误会还是说清楚了好，是不是？您也是有名气的人，别让人家说您晚节不保……

老余低头良久，心想，这事还得从头说起，说清楚了，还自己一个清白。他抬起头来，干咳几声，开口了。

我是肺癌晚期，活不了多久了。

法庭上的人忽地安静，四处散落的目光，落叶般被风一卷，全部吸附到老余身上。

既然活不了，那就求个死的体面吧。我家的狗知道自己要死了，就悄悄失踪，自己决定死在哪里。人总不能不如狗吧！是不是？于是我找到归山，想安静地死去。

法庭上静悄悄。

我想说的是，死亡是一件需要认真对待的事，不能丑陋地衰竭，像木乃伊一样让人围观，然后悲惨离去。我要设计自己的死亡，目标是尽量减少痛苦，感觉没有牵挂，不牵累为生存奔波的子孙。人老了大多权力都没有了，但是我们有权利争取最后的安宁。

被告请讲和案情有关的，交代过程。法官语气明显不耐烦。

老余喘了口气，继续说，我找到了归山，我要归到山里。我在山里为自己掘了墓，知道自己不行时，就自己埋了自己……

这个不可信！人怎么可能自己活埋自己？原告律师提出质疑。

如果我感觉自己痛得不行了，我会服下止痛药，尽快赶到山里，然后服下安眠药，躺进睡袋，睡在坑里。事先设定的时间一到，机关就会自动开启，门板翻起，泥土全部倒入土坑。这样，我就自己埋了自己。这一切，都在我的算计之中。我想说的是，人的出生不由自主，人的死亡，并不是只能任人摆布啊！说到这里，老余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凄厉……

笑声暴风雪一样劈头盖脸，庭下如雪后的原野，一片死寂，听者一个个凝固着惊愕的神情，被点了穴一般。有人流泪了……老余的笑声忽地变成了呜咽。

肃静！肃静！法官定了定神说，按你所说，是准备埋自己，但是为什么埋进去的是别人？你把这个说清楚。

老余一愣，轻轻摇着头，低声说，这个……这个我不知道，不知道……

原告律师说，你说你那几天不在村里，可是有证人说那次你和老叶一起上山，下山时只有你一个人。

到庭的证人是二虎。二虎嘻嘻笑着说，我们一起上山，一个人下山，一个人下山。律师问，谁一个人下山？二虎说，我一个人下山，下山。哦，还有，还有他一个人下山。他手指老余，他！

你是一个人下山的吗？律师语气逼人，老余感觉喉头有一把尖刀顶着。那么，你们一起上山，是你一个人下山的是吗？

老余感觉大脑像一口煮着稀粥的铁锅，律师的问话像一把不断搅动的勺子，搅啊搅，越搅越糊，迷迷糊糊中，他看见老余和老叶一起走在山路上，山路上鲜花潮水般涌动，每一朵鲜花都有一张笑脸，那景致异乎寻常。那些花儿缠绕着他们，跟着他们走到柿子树下的大坑前，坑里也满是扑腾的花儿，似无数的锦鲤在游动。老叶欣喜满面，搓着手掌说，好美的归宿啊！这简直就是快乐天堂啊！老余，这你可不能一人独享，你有责任推广，让天下所有病痛孤苦的老人都享受这样的福利。这个简单易行，利国利己利子女啊！让这些老人静悄悄消失，天下该有多少做子女的要感谢你啊！老叶的话花香一样包围着老余，他听得满心喜悦，就说，这个是“快乐天堂”？这个真的可以推广？老叶说，是啊是啊，先从我做起吧，你先帮我弄一个，以后再慢慢推广吧，我代表全家子孙感谢你了！老叶双手作揖。老余被打动了，就说，那这个先让给你吧，我自己再做一个。老叶一听连说谢谢谢谢，说着一纵身跃入坑底的花丛中，两旁泥土轰地覆盖而下，刹那间将土坑填平。散发出潮湿气息的泥土，蚯蚓般蠕动出无数红芽绿芽，眨眼间，那些锦鲤般的鲜花穿越土层，毯子般一下子把地面覆盖……老余淡然看着这一切，无忧无喜，他席地坐下，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快乐天堂、快乐天堂……”后来，他一个人下山了。

你是一个人下山的吗？律师的逼问声还在耳边缭绕。

老余微闭着双眼答道，我是一个人下山的，一个人。猛一睁眼，环顾四周，忽地回过神来，连忙大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老余陷入迷惘的沼泽，人生暮年，心志模糊，老花眼所及，一切皆模糊啊！

十一

月光如水从铁窗外流进来，如水的月光洗不清老余的迷惘，他還在沼泽里挣扎。周遭的鼾声如大大小小的石砾砸在脑门，老余的思绪愈加混乱。那个控制开关盒深埋土里，老叶即使能找到，又怎么懂得设定时间让开关启动？一直认为好死不如歹活的老叶，风湿痛又不危及生命，他怎么可能埋葬自己！那么，难道我们一起上山、我一个人下山不是幻觉？可是我人在城里呀，难道我是一个人下山后回城的？不可能不可能！那么，是他觉得洪老师孤独，想陪着她？这么一想，老余心里很不舒服，嘟囔道，老家伙，你烦死我了，等我到了下面，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老余正在沼泽地里扑腾挣扎不知怎么脱身时，老叶找来了。

那天夜半，老余听到一阵琴声由远而近，然后泉水般往他耳孔里倾注，一睁眼，看见铁丝网覆盖的窗台上，坐著一个年轻人，怀抱吉他，且弹且唱：啊，你茂密的山楂树，白花满树开放。啊，你山楂树，为何要悲伤……

老余看清了，此人竟是青春年少的叶老师！不禁大惊失色，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倒返老还童了？喂，你到底是怎么死的？赶快给我说个明白！

小叶反背吉他，朗声说道，何谓死？往生也！从头活起，自然年轻！余兄啊，生死由命，此事谁又说得清楚？不要再纠结这个了。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已脱身，我该怎么办？

小叶吟诗般说道，若要肉脱身，必先灵脱身。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小叶不答，递来一只锦囊，缓声说，此中有真言，悟透结正果。可记得当初你说过，那坑里会长树，树上结正果？

说罢腾身而起，反弹背上吉他，且歌且飘行：生如春花灿烂，死若秋叶静美……飘然而去。

老余羡慕不已，这家伙，果然已超脱得自由自在！等他身影消逝，连忙打开锦囊，有一股香气扑鼻，掰开一蜡丸，内有一团黄绢，展开一看，有字两行：

当初不想扰人，今日何必扰人？

老余看罢心头一震，一下子从梦中醒来，直到天亮再也睡不着。他细细琢磨着绢片上的话，再回想“若要肉脱身，必先灵脱身”这句话，心有所悟，内心的郁结如初春的冰河，慢慢地化开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