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天堂》:撤离生命的最后程序
2017-05-24沉洲
沉洲
20世纪80年代认识子辰,到如今有三十个年头了。记得他在年富力强时,手头握有一定的话语权,为人做事总是正义耿直、疾恶如仇。为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主持公道,聚集微弱阳光照暖阴暗之地,是常有的事情。这些在他后来的小说里有过或隐或露的呈现。因为媒体记者的主业事多且杂,他对写作并不那么急功近利,有些在我看来硬伤不浅的稿子,他慢慢咀嚼各方见解,俨然沙颗嵌肉的海蚌,不吭不哼,用精气神滋养、包裹,居然也成就了闪光的珍珠。
现在,他“老”了,开始考虑自己的问题,从自身经历和本体感受出发观照社会,他视界里的海平线露出一支新桅杆。
子女孝顺,家庭和睦,老者依然孤独。如此架构,一方面,能窥出子辰心地善良,狼性不足;另一方面,两代人无矛盾无冲突,撇开了外界干扰,凸显老人的孤独就是内心疯长的一棵参天大树,是一代代人的社会观念、谋生手段、共享资源方式差异使然。
烛火残年,那股吹得生命之火忽明忽暗的风,是躯体病变引起的生理痛楚。活着的苟延残喘,催开了孤独这朵绚烂的罂粟花。
老叶两个儿子、儿媳对他都好,愿意赡养他一块过。一则,乡下人进城打工的窘迫条件,生活环境像运猪车里的猪,活得憋屈。二则,乡愁再浓也回不来了,乡村已然没有了活路。过年花钱千辛万苦返乡,没有卫生间、没有网吧,更没有wifi,孙子孙女大年初一就嚷着要离开。养大了两个儿子,本以为老有所依,最终,老叶还是孤家寡人窝在乡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夕阳无限好”,这样的感喟一定是黄昏的自我陶醉。酒后的老叶只有坐在山村木墩上的分,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黑夜汹涌而来,整个村庄沉入水底。孤独浓烈如酒。
老余的独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京城工作,儿子媳妇上下班两头黑,一家人工蚁般慌乱地生活着,专程赴京探视的老余也难得见着他们。儿子家没安固定电话,手机一旦无应答,一整家人就像断线风筝,恍惚飘在云之外。在京城社区里,老余便是呆坐树下的弱智小孩,没人跟他玩。
老余也有爽的时候,但让人想哭。那是在医院,面对植物人老帅,他摆出象棋对垒阵式,车二进五,士五退六……自顾自叫着厮杀开来,独自对世界大声囔囔。
年轻人都打工挣钱去了。法庭上的老余,发现老叶的儿子和媳妇,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盯着钞票。而老帅“孝顺”的两个儿子,讓父亲插管遭罪,却是舍不得那每月八千多块钱的离休金。
当下,老年人的孤独既是一种内心觉悟,也源自外部的一种催化和逼迫。
孤独煎熬的尽头就是一条不归路,为了追求死的体面,把死亡的方式掌控于自己手中,明白人必须胸揣计谋,设计在先。
连狗都知道,病衰老迈垂死时,悄悄失踪,找处隐秘之地,静候死亡。自己决定死在哪,还不想让人看见。在这方面,人真正是不如狗呀!
无疾而终不可求,生命烛火往往不会被陡然吹灭。更多的时候,它就是一块湿木头,在变成透明炭火的过程里,挣扎着弥漫够了呛人的浓烟,才肯心不甘情不愿灭去。有谁不渴望“生如春花灿烂,死若秋叶静美”呢?可是,在人生的告别仪式上,作为局外人,我们常常看到死者昔时的仇家政敌,杂在悼念者中间,脸上比一般人更愁苦更哀伤。死者在自己神消骨损、无力控制局面之时,用谢幕引来这样一场聚会,实在不是他的本意。
在这方面,年届古稀的老余可是高智商,他渴望生的质量和死的尊严。认为“死亡是一件需要认真对待的事,不能丑陋地衰竭,木乃伊般让人围观,然后悲惨离去”。人一生下来就是朝着死亡走去,死亡能解脱人类的痛苦和不安,有的人不知趣,该他死了还赖着不肯走,折腾得家人鸡犬不宁。老余有诗人的底子,想象力很丰富。在老帅病房,他突然恐惧有人会将自己按倒床上,脱光衣服,插满管子。好死不如赖活,他要颠覆传统,他向天诘问:像洪老师那样永远漂亮地活在大伙心里好,还是像我们这样老丑后死去的好?
遭遇肺癌偷袭的老余,十分明白现代医学对绝症的无能为力,他没有张扬,不想坐等日渐强大的病魔、酷刑般的治疗方式从内外形成合围之势,眼睁睁看着生命之火,从蓬勃状态日复一日黯淡下去。人的出生不由自主,人的死亡,并不是只能任人摆布!他决计逃离医院这个监狱,躲避亲人、医护人员的监护,为自己保留驾驭生命自由的权利。
对生命的由衷敬畏,使老余敏感之极。他恍惚看到老叶那双灵巧弹拨琴弦的手,在眼前变成可怕的爪子。因病痛蜷缩于床的老叶,竟被他幻觉成一只手臂粗、蚕一样的虫,扭动着、颤抖着,忽而扭成弓,忽而蜷成圆,忽而呈一字翻滚。
老余曾经是个写情诗的浪漫诗人,长于做梦。靠狗的启发,梦的牵引,他洞见了人生的终极之地:一座山前,满眼杂树生花,一道溪水穿林而出,林中隐现小木屋,屋后有一棵挂满果实的柿子树……柿子树下,有一个圆形深坑,坑沿坑底,花草繁茂……
“我要设计自己的死亡,目标是尽量减少痛苦,感觉没有牵挂,不牵累为生存奔波的子孙。人老了大多权利都没有了,但是我们有权利争取最后的安宁。”老余掘了墓设置好机关,一旦身体不行,就服安眠药,摁延时按钮,埋葬梦里微笑的自己。他无疑是老年人的引路者,始料未及的是,觉悟的老叶鸠占鹊巢,老余引火烧身,成了糊里糊涂的杀人嫌疑犯。
众所周知,死亡犹如四时交替的春夏秋冬,是顺应自然,回归自然。我们这个社会自有它的秩序和游戏规则,至今,人们仍无法像两千多年前的庄子那样,在妻子离世后鼓盆而歌。更何况,设计自主死亡,这可是个尖端问题。
老余和老叶都曾经是文艺青年,内心都有繁殖生命之花盛衰的土壤,但要成为操作者,要成为能工巧匠,因为不可告人,还必须施障眼术,犹如老余所说:“既然梦中那里有个坑,那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那就替天挖个坑。”
几近完美的局面,因为老叶提前介入露了馅。老叶的死招来了警察,老余功亏一篑,因此进了看守所、站上了被告席。案情似是而非,恍惚自圆其说了,恍惚又有破绽。但这些已经不重要,老余走出了困境,读者也感知了一种人生态度。
警察、看守所、法庭,这些社会秩序维护者和维护机构的出现,逼使老余内心袒露见光,增强小说可看性的同时,无疑还有更深一层暗示。在中国,解决老年人问题,仅仅靠自身觉悟还远远不够,必须获得全社会的认同与支持。
这些,都是小说《快乐天堂》里传达出来的讯息。
毫无预警,中国已经一脚踩上老年社会,我们迎头撞上了一个新问题。显然,“先驱”已经开始设计明天,安装撤离生命的最后程序了。你呢?他呢?大家呢?还有我们这个社会,从个人心理到大众游戏规则,都准备妥了吗?!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