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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色的少年

2017-05-24王宗坤

福建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日记同学

王宗坤

1

对自己的记忆往往是最没有把握的,让它们重新回来总是需要些偶然诱因。叶昌华以及那两本日记的出现就是这样,若不是这次被莫名其妙地派过来听讲座,早已消失了将近二十年的叶昌华是不会回来的。

我现在的职务是教育局党委副书记,这是一个相对比较尴尬的角色,既没有人事权也没有财权,主要的职责就是应付一些无关紧要的会议和无关紧要的检查,被人称为会贩子。这次讲座本来是局长亲自要来的,局长要来的原因不是因为讲座本身对他有多大的吸引力,而是这次讲座是市委孟书记亲自张罗的。但就在今天早上下面一所学校发生了教师体罚学生致死的恶性事件,局长只好把我派了过来。我对这种说教类的讲座本身就没有兴趣,再加上是别人剩下的冷饭,就更感到无所谓了。通知上要求讲座九点钟正式开始,我八点五十才从办公室里磨磨蹭蹭地走出来,想到会议室签个到然后就开始溜儿号。

位于市政中心二楼的这间大会议室没有想象的那么肃穆,参加讲座的头头脑脑们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摇摆着臃肿的体态松松垮垮地从两侧的楼梯往上移动,就像是一群赶着去湖边戏水的鸭子。骚乱当然也是有的,这些部委办的大员们平时各忙各的,开会聚在一起自然也就成了谈交易的最佳时机。现在他们之间的相互调笑和攻讦往往就是撬动筹码的杠杆,这就把开会前的会议室搞得像集市一样嘈杂。会议室门口有个大的宣传牌,上面用黑体大字写着讲座的题目:和谐社会中的政府信任及其构建途径。下面是讲座人介绍,著名学者、省委党校著名教授:叶昌华先生。紧跟着后面的是这位教授著述的罗列,什么《对特色社会主义的感性认识》《当今中国如何在金融大战略中谋取地位》……都是些方向很大的论著,让人觉得这些论著是足以跟上面的两个著名相匹配的。边上还有一张影印上去的大大照片。

说实话,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名字和这张照片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记忆中的那个叶昌华,只是觉得照片上那个戴着无边框眼镜的男人看着有些眼熟,再回身目光穿过宣传牌前那大大小小的脑袋,突然就定格在那张照片上了,眼镜后面那浅浅的眼眶,还有那张圆圆的娃娃脸。是他!就是那个记忆中的叶昌华。这个明确的意识一冒出来,关于叶昌华的一切就像一度丢失的家狗一样沿着记忆的通道原路返回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就知道叶昌华,他是我们那所农村联办中学第一个考出来的师范生,自然就成了我们那批农村孩子学习的榜样,到了第二年我也顺利地考入了师范学校,跟叶昌华成了校友。在那所省级重点师范学校叶昌华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出色。我们的交往也仅限于彼此知道是老乡,偶在校园里碰到也只是点头而过。我进入二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叶昌华面临毕业,学校要选拔四位毕业生进入师范大学继续深造,选拔的程序分两步,先学校推荐然后再参加统一考试。叶昌华顺利地进入了第二关,张榜公布的那天他利用晚自习的时间找到了我,直截了当地要借校刊编辑部复习功课。当时由于在外面的中学生杂志发了几篇小文,我被学校团委任命为校刊主编,位于三楼楼梯间的这间窄小的校刊编辑部也就成了我的专用。

此后我跟叶昌华的联络才多了起来。由于校刊还是要出的,我有时也去编辑部定定稿子,这个时候叶昌华就显得有些尴尬,把头从书本中抬起来,站起来看我工作。为了掩饰,他一开始总是找些话题来说,大部分是关于他们班级的一些情况,有时也问我明年毕业时的打算,并以过来人的口吻提醒我要早动手开始筹划,他说的筹划显然是指留城或者考学,这是我们当时毕业后最好的出路。那年我恰好十八岁,有着一腔热血,也仅仅是有一腔热血,总感到好男儿志在四方,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对任何的处心积虑的筹划有着本能的反感和不屑。所以对叶昌华的提醒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反而觉得他有些太世故了。

如果不是那两本日记,我和叶昌华的关系也就仅止于此了。

我们的暑假开始,他们也面临毕业离校,离校前一天他已经得到了确切的通知被师范大学录取了。当天下午他约我出来吃饭,那时候的饭馆远没有像现在一样到处都是,按照他说的地址,我越过了好几条街道,才在一个偏僻的胡同找到一家门面很小的馆子。叶昌华已经跟他同班的两位男同学早来了,他的这两位同学我也认识,一个姓张,一个姓左,有几次看他们同进同出,应该是跟他的关系比较铁的那种。我刚落座,张同学就问还有谁,叶昌华说再等等。过了十来分钟的样子,左同学有些沉不住气了,说,要不我回学校看看?叶昌华皱了一下眉头,还是说再等等。看到叶昌华这个样子,那两位同学都噤声了,我不知什么原因也不便再问,这样房间里的气氛就凝重了许多。又过了一会儿叶昌华独自出去了,听到院子里传来自行车车架拖起的声响,左同学对张同学说他去学校了。张同学意味深长地看了左同学一眼,问,叫她了?左同学“嘁”了一聲说,你以为是请你呀!这叫大白于天下,犹如富贵还乡。张同学说,还是你充当的信使吧?左同学说当然,只有在下才有这个资格嘛!张同学说,拉个皮条,看把你美的!

叶昌华这次出去了足有半个小时的样子,回来就吵嚷着让服务员上菜。那两位同学看他脸色不好也没敢问,再加上等到这么晚也确实饿了,看到菜上来就埋头吃菜,而叶昌华自己却很少动筷子,后来酒上来就开始闷头喝酒。这天晚上叶昌华很快就醉了,一开始是含混地喊一个叫程玉芳的女生,再后来就跟阻止他喝酒的张左两位同学发脾气,闹了一阵就倒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我本来是兴冲冲赶来庆贺的,没想到最后是这个样子,所以感到很扫兴,饭也几乎没吃就撇下大放悲声的叶昌华独自离开了。

暑假中的某一天叶昌华突然来家找我,这让我感到非常吃惊。我和叶昌华所居住的村子虽然都隶属于墨镇,但离得很远,有将近二十华里的样子。当时我就断定他一定找我有事,不然这么热的天他是不会跑这么远的。我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见是师范同学而且还被师范大学录取了,对叶昌华就有些敬畏,打过招呼之后就去下地干活了。这时叶昌华才把随身带着的一个黄书包打开,从里面掏出来一摞东西,最上面是一个硬壳的笔记本,封面是一个戴着红领巾身着白裙的少女背影,底色是一望无际的绿地,边上用红字写着“青春的留念”。叶昌华把它交到我手上说,本来是那天晚上要给你的,但……

说到这里叶昌华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当然也不便说破,说了声谢谢就把本子接过来了。我还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精美的笔记本,不但有编著者还有正式的出版社,起始就是五幅彩色画页。有两幅是关于晨景的摄影;三幅世界名画,其中有一幅是庚斯保罗门的《蔷薇色的少年》,那位穿着粉红色衣饰的少年正用漂亮的大眼睛盯视着外面的世界,不知为什么那忧郁的眼神一下子就吸引了我,似乎我们面临着一个共同的无可把握的世界。后面就是叶昌华的题字了。

赠亲爱的学弟:

即离去,一切不复回;抬眼望,无语话苍茫。

生活中没有眼泪并不说明他是强者;事业中没有成功并不说明他是悲观的弱者。

人在我们这个年龄也许都会办些傻事,可正因如此我们才渐渐成熟起来。

你的朋友:叶昌华

一九八七年七月八日

跟送我的这个笔记本相比,下面的两个就显得太不够档次了,封面类似于牛皮纸的包装,而且边角都磨得掉了颜色。一个上面用草体写着:天津手册;另一个直接就是两个字:手册。我不明白叶昌华为什么把这两个旧的笔记本带过来,就用疑惑的目光看他。叶昌华变得更窘迫了,原本白嫩的脸庞飞上了一片粉红色的彩霞,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儿。我瞬间有些明白了,打开最上面的那本手册,只见扉页上写着:让事业上的成就补偿青春时期的遗恨!我愿用鲜血和生命、青春和热情结成瑰丽无比的花环,奉献给我亲爱的祖国!

没有目光的注视,叶昌华变得自然了起来,说,这是我从二年级上学期到三年级上学期一年之间的日记,听说你写小说,就想让你看看。

我对叶昌华带来的这第二份礼物感到吃惊,日记应该是很私人化的一种记录,怎么能拿出来让其他人分享呢?叶昌华显然已经感到了我的疑惑,就又说,我觉得自己的这份经历非常难得,非常独特,一直想写下来,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我看过你发表的文章,觉得你能行的。而且……而且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过去的一些影子。

后面的这句话让我产生了反感,那时候我们不缺的就是自负,自认为自己的将来一定是广阔的独特的,绝不甘心在别人的后面亦步亦趋。更何况叶昌华所走过的道路以及情感的寄托方式并没有多少出彩的地方,那个程玉芳我是知道的,好像是他们班的文艺委员,平时很活跃也很张扬,夏天喜欢像男生一样把衬衣扎进长裤里。我们很多男生都不喜欢她这种做派,暗地里都说这个女生太浅薄了。正因为有这种印象,我从心里对叶昌华的日记不抱有太大的期望。我们的生存状态太相似了,有了這个基点,假如叶昌华诚实的话,那在日记中袒露的心曲应该跟我自己的没有什么不同;假如不诚实,那就更没有必要看了。

再见到叶昌华是两年之后,这时我已分到一个乡镇联中教书,叶昌华是师范大学的二年级学生。他利用假期的时间来学校找我,一见面就批评我没有把握住毕业分配的机会。面对这次他对我的批评,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抵触,残酷的现实已经让我原来所有的心劲开始瓦解。那天叶昌华对我谈了很多,主题就是理想和未来。两年的时间叶昌华还是有些变化的,比过去有了更多的野心和梦想,相比较而言在这方面我已苍白了很多,在他面前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卑。临离开的时候叶昌华跟我讨要那两本日记,这让我一时无措起来,那两本日记我在两年前随手翻过就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了。

看得出来叶昌华对这两本日记是极为看重的,一听说找不到了,刚才还一团和气的脸庞立刻就拉了下来,让我好好想想放在了什么地方,并说这两本日记是他最重要的成长记忆,让我无论如何也想办法找到。后来叶昌华又给我写了好几封信来追讨日记,措辞一封比一封严厉。但当时我确实记不起日记丢在什么地方了,一开始我还回信解释,后来就不知道怎么说了。直到十年前老家的祖屋重新翻盖,我才在那扇老式的窗棂子上面发现了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那两本日记,而这时我跟叶昌华已断绝联系多年了。

2

讲座由市委孟书记亲自主持,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叶昌华讲得也应该非常精彩,这从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就能够体现出来。之后孟书记对叶昌华的讲座进行了简单的总结,接着就谈了自己的感受,说听叶教授讲课不但能得到思想的升华更是一种美的享受。想当年他在省委党校学习第一次听叶教授的讲课就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叶教授讲座中闪烁出来的大思维、大智慧、大审美直接影响了他的执政理念和人生态度。至此在座的已经明白孟书记亲自出来主持讲座的原因了,主席台上那位看起来秀气文弱的书生跟决定他们仕途的市委书记有师承关系。我当然也明白如今的叶昌华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酒醉后大喊女生名字的青年学子了,但脑海中却总也摆脱不掉当年他那不好意思的神情,还有脸上飞过的那抹粉红色的彩霞以及鼻尖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儿。我是想让叶昌华发现我的,这种心理当然也有虚荣的一面,跟市委书记请来的客人当众握一下手寒暄一下,这要比晚上去组织部部长家送礼有效果得多,这种效果也是我所需要的,但这却不是全部,我想要的也许是另外的东西。

在密集掌声中叶昌华站起来鞠躬,然后从主席台后面的角门退场,这反而让我放松下来,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这似乎是小时候跟哥哥抢一块饼干,本来自己处于劣势但心里就是有股不平之气,当最后饼干掉在泥地里碎了烂了心里就舒服了。不得不承认我是有些怕见到叶昌华,原因也许就是那两本没能归还的日记。

虽然讲座结束的时间还早,我却不想回单位,这样的活动是不用着急向局长汇报的,再说有市委书记参加的活动,晚上的电视和明天的报纸都会大篇幅报道,其详尽程度绝不会逊于我的汇报。更何况我就是想汇报局长现在也不会在局里,发生恶性事件的那所学校是我原来待过的,在我手上曾经一度非常辉煌,由一所不入流的普通中学变成了我们这个地级市的名校,学校出名之后就与校长无关了,这个领导要求扩大规模进一步辐射名校效应,那个领导要求发挥示范带动作用兼并几所发展不景气的学校,更有各种乌七八糟的人员通过关系以教师的身份调进学校,本来是一潭清水的学校很快就变成一条混杂着污浊之气的龙须沟。这就给管理带来了很大的难度,学校在接二连三出了几个事故之后,我很快就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被调进了教育局,保留原来的正县级待遇,职务却是副县级的党委副书记。

在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这种猝然而至的愿望很快就统摄了我,以致回到家连鞋也顾不得换就直奔书房,然后埋头在书橱最下面的抽屉里扒翻出了那个黑色的塑料袋。

日记是从一九八五年十月十六日开始的,我刚刚进入师范一个多月,而叶昌华开始读师范二年級。日记的第一篇叫《晚秋之晨》,在他却是想确立一个全新的开始。在这篇日记的最后他写道:“我仰望那蓝色的天空,心里异常爽朗。秋,使世界洁净,也净化了我的心,这使我把烦恼忧愁全部忘掉,以前说的话以前做的事都可不想,只享用这无边的秋风、这深远的蓝天好了。”之后的十来篇日记都是记录班级的一些琐事,有对学校运动会的描述,有对班里评比的议论,还有对自己偶尔流露出的贪图享受念头的谴责……直到一个月以后的日记里他才谈到了自己心仪的那位女生:“……我不知怎的常常被某一个人所吸引,我的目光,我的情思,我的心。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动人,那么得体,一言一行都在我心里留下了长久的印象。她时常把我的目光吸引过去。我观察了很久,她的服饰是那样合体,她的发型别具一格。我常想看到她的身影,在班里班外,没有她我觉得心中像失去什么似的,办什么事情都没有劲头。我觉得这一切像有点朦朦胧胧的,我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她人长得不算美,身材也不算高,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对她有好感,或许是她那种略有些男子汉的气魄,或许是在运动会上夺取短跑第一的缘故,或许……无论如何我也说不清。我暗自为她取得的成绩而高兴,也为她的小错误而感到难受。我有点喜欢她了!”

这是真正的开始,而这个开始却是压抑了许久的,因此他才表述得有些语无伦次。按说有了这个压抑的开始,接着就应该是一段火热的情感历程,但以后的发展却没有那样,他跟这位女孩一直就处于类似于开始的那种半明半暗欲说还休的状态。我从字里行间读到的,更多的是压抑、自责、试探、隐忍与自卑,这些字眼就造就了他们之间关系的复杂性,既不是同学之间那种纯粹的交往,也不是恋人之间那种黏稠的相处。在学校两个人彼此注视默默关注,假期里两人通过写信来排解思念。我所看到的结果是,这种纯真的情怀把一个质朴的农村少年变成了包含忧郁的情种,把一个偏向理科的学子变成了一个多情的诗人。在这两本薄薄的日记中,当事人还写下了大量稚嫩的诗句,其中有一首就叫《思念》,诗中写道:

曾几回回在梦中见到你

在这时我欢快,与你在一起

谈过去,谈未来,谈到了我们自己

醒来时才发现这不是

荒唐又有些甜蜜的现实

可每当这时我又开始了对梦境的回忆

我们年轻,无知

这思念也有些罗曼蒂克

更有些幼稚

曾为你的一切担忧

曾为你的过失着急

然而青春时期的思念

正是我们生活的开始

正如作者在这首诗中所描述的,他跟那位女生的单独会面只有在梦中,这期间两个人甚至于连手都没有拉过,两人的交往是纯粹的柏拉图式的。

人的记忆总是有些偏差的,偏差多了对自己的过去也就产生了一些本质上的怀疑。我跟叶昌华处于同一个时代同一个环境,当年我也应该是如此纯真的吧!从这个角度讲这两本日记真的对叶昌华极为重要,其原因就在于过去时光的不可复制。作为当事者的叶昌华显然对这一切早已明了,不然他也不会在当年一再地催讨。

读完这两本日记已经是午后了,阳光斜斜地从阳台上透进来,洒落在深红色的茶几上,产生了一种迷幻的彩色,现在那两本日记就笼罩在这片彩色中。这两本日记是应该交还它的主人了。当年叶昌华是因为珍视才交给我的,而我却辜负了他;现在我开始珍视却不得不交出去了,好在是物归原主,想必它的主人会比过去更加看重吧。

3

我赶到圣御酒店恰好是八点半,时间稍微早了一点。找到叶昌华的电话号码几乎没有费很大的周折,叶昌华的老家就在这个城市治下的乡镇,又是在这个城市读的师范,自然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得到号码的那一瞬间我心里更加内疚起来,原本我是可以早一点把日记交还给叶昌华的。叶昌华在电话里一听是我,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那种吃惊,我说要过去看他,他表现得也非常自然,仿佛我们是联系密切的老朋友,说了时间和房间号就把电话挂了。

这个季节一般的饭局都是在六点半开始上菜,一大桌子菜上完,再喝点酒闹腾一下,这顿饭吃下来怎么着也得两个多小时。叶昌华是市委书记的客人,就是市委书记不在场也应该是很受重视的,其中的繁文缛节必定是少不了的,所以这个时间的叶昌华应该是不在房间的。我站在霓虹灯闪烁的门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进了酒店的大厅。跟富丽堂皇的外表相比,大厅就显得逼仄了一些,一进门就是狭长的服务总台,后面墙上挂着全世界主要地区的时间,这些时间大多数情况下都没用但却是必不可少的,这就像女人衣服上的饰品,缺了总让人感到味道要淡一些。

在大厅右边的休闲区坐下来,旁边是如老式织布机般的报架,正对着的是一个硕大的鱼缸,里面的世界是多彩的,游弋在萋萋绿草和褐色礁石之间的是一对对长着扫帚样尾巴的观赏鱼,这种鱼我曾经从图片上见过,应该叫红龙鱼,原产于印度尼西亚,很是名贵,一条小鱼苗就要几万元。鱼缸的右上角有一张卡片,一开始我以为是鱼缸的编号,探身向前,原来是对红龙鱼的介绍。在这个城市最高档的酒店有这样的观赏鱼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所以那张卡片就显得多余了。

眼前不断有装束严整的服务员晃来晃去,我想问一下,但不知道叶昌华在哪个餐厅,也就不好张口。快九点的时候有一拨客人从长长的甬道嬉笑着走出来,他们个个红光满面肚腩凸出,有一个嘴巴里还叼着一根不断晃动的牙签,里面没有叶昌华。我没有失望,内心反而有了一种对自己的不满,这样的队伍里怎么会有著名学者、知名教授叶昌华呢?!于是我起身向电梯走去,1512,这是叶昌华告诉我的房间号,这个号码有些奇怪,从外面看楼房只有四层,不知道这个数字是怎么得来的。房间在三楼,本来是不应该坐电梯的,刚刚从餐厅出来的客人蜂拥着要找楼梯步行,我不想跟他们挤在一块,只好就近走电梯,更何况叶昌华告诉我房间号码的时候说房间就在电梯的右手。我是一个方向感很差的人,圣御酒店我是来过的,但今天下午我过来的时候还是打听了好几个路人才找到。

门铃响了两次房间里都没有回应,我正在门口踌躇,楼层服务员走过来说,客人下去吃饭了。我问,你知道在哪个餐厅吗?这话是不自觉地说出来的,问得有些多余,就是知道叶昌华在哪个餐厅用餐我也不会找过去的,陪同叶昌华吃饭的一定是市里的一些政要,以不速之客的身份在餐厅跟这些政要们相见显然是非常尴尬的事情。服务员亮亮的眼珠儿看了我一眼,圆圆的脸盘上忽然就涌动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我觉得这女服务员有些眼熟,她应该就毕业于我曾经从业的那所中学。女服务员没有叫我校长或者老师,我也就不便主动说破,我一向是个不太会利用资源的人。

我去给你问问。女服务员的热情是猝不及防的,没有等到我的应答就快步地跑向了位于走廊尽头的服务室,很快就又跑回来说,1512的客人已经离开餐厅去了二楼的茶室,您要是有急事就去那里找吧。这次她用了“您”,这让我愈加坚信了刚才的判断。

这次我没有犹豫,喝茶显然要比饮酒随意多,但我还是给叶昌华先打了个电话。

虽然是文人之间的聚会但毕竟是在酒后,我走进二楼茶室的时候还是感受到了一股热烈的气氛。叶昌华先是站起介绍我,然后又向我介绍那几位在座的客人,有市委研究室的范主任,有民政局的左副局长,还有程校长、张老师。介绍完了,叶昌华说,这些都不是外人,都是我们师范的同学。市委研究室的范主任我早就认识,但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是叶昌华师范的同学,左副局长和张老师就是当年我们一起吃过饭的左同学和张同学,我现在跟左同学在一个大楼里办公,有时偶尔撞见也仅仅是点头而过。张老师这么多年我几乎都没有见过,虽然我们同在教育系统但我却不知道他是哪所学校的老师,看他的神态似乎状况不是太好,都进入夏天了还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西装,还打了领带,粗糙的脸颊上布满岁月的沧桑。程校长我是知道的,因为她全名叫程玉芳,现在市聋哑学校任副校長,这所学校虽然叫市聋哑学校却隶属于郊区,据说是所待遇跟教学条件都相当好的学校,没有很硬的关系是调不进去的。但面前的程玉芳早就找不到学校时的影子了,原本瘦削的脸庞如发面饼子一样肿胀起来,头发剪得极短,遮盖在肥硕的脑袋上,就像是扣上了一个没有挖干净的西瓜皮。

我在最边角的红木椅子上坐下来,把随身带的布兜子挂在椅子的扶手上,里面装的是已经包装好了的日记本。谈话依然热烈,主题却比较突出,都是回顾当年师范学校的生活,这中间又都是围绕叶昌华展开的。比如有次叶昌华在晚自习之后依然留在教室里温习功课,居然忘了教学楼锁门的时间,叶昌华在无奈之余只好从一楼破损的窗子里爬出来,结果却正巧撞到学校教导处主任来巡查,面对教导处主任的训斥,叶昌华不但不服气,反而把教导处主任教训了一顿,大长了同学们的威风;再比如有次班委会确定班里优秀学生的人员,由于个别班干部操纵了选票,有一个不够格的学生当选了,叶昌华据理力争得不到认可之后居然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凡此种种都是在诠释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一个正直无畏的青年,同时也为叶昌华今天的优秀寻找着切实的依据。

参与热烈讨论的主要是范主任和左副局长,张老师基本插不上话,只是不停地讪笑着,就像一个局外人;程校长也不说话,眯着眼睛笑着,不时偷眼看一下坐在旁边的叶昌华。叶昌华微笑着,镜片后面闪烁的目光如探测仪一般从每个人脸上扫过,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椅子扶手,不停地游动,很悠闲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叶昌华才感到有些冷落了我,转过身来问,你怎么样?刚才吃饭的时候还聊起了你,教育局这样安排是不对的,你是正县级,怎么能安排个副书记呢!出事故也不能全把屎盆子扣在校长头上吧?具体情况还要具体对待。需要我跟孟书记打个招呼你尽管说话,我跟孟书记很熟的,没事。

我没有想到叶昌华会关注起我的仕途来,说实在的,在来之前我一点都没有想到叶昌华还有这个作用。至于仕途我早就看淡了,教育局副书记尽管是个闲职,我却已经非常满意了,现在至少家里的电话半夜不会“吱吱”地叫了,至少我有工夫好好打量自己的生活了。人有时是需要打量自己的生活状态的,这种打量能给人一种远观的角度,只有远观才能冷静地理性地对待自己。

面对叶昌华的热心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说需要他帮忙显然就违背了我自己的初衷;说不需要帮忙那也不对,在座的范主任、左副局长、程校长大概都或多或少地从叶昌华那里得到了些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如果拒绝就有些冒天下之大不韪了,更何况叶昌华虽然看似随便说出,但我能感受到他的真诚,关键是他目前也有这个条件能兑现自己的承诺。

我刚来局里不久,一切还都摸不清头绪,先稳稳也好。我含糊地应着,内心想让叶昌华主动提日记的事情,这样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物归原主了。在这样一个集体场合,守着两位当事人,我是不好意思把日记本这种很私密的东西交出来的,尤其是物是人非,原来的天鹅变成了现在的肥鸭,我是说什么都克服不了这种障碍的。我坚信叶昌华会提的,他甚至一接到我那个莽撞的电话就应该明白我是为什么来的,只不过是这么多年的历练让他变得沉稳了许多,但再沉稳,对这么“重要的成长记忆”也是按捺不住的,当年他曾是多么急切呀!我在心里祈求着,想让他更快地把话题引向日记本,哪怕他当场给我难堪也在所不惜,那时我确实太年轻了,只一门心思走自己的路,为了赶路甚至践踏了别人的风景,所以理应受到惩罚。

叶昌华认真打量了我一下,我也在抬眼看他,真正面对面坐下来,我才发现叶昌华几乎没变,头发乌黑锃亮,眼睛陷在浅浅的眼眶里,仍然那么灵动而饱满。他的身体似乎就是一个硕大的漏斗,二十年的时光穿过居然没有留下一点儿的痕迹。这种感觉让我一下子放松起来,我想我是应该对他有所提醒的,趁着他扭头跟左副局长回应的当口,我把挂在扶手上的布兜子的一根带子推了下来,当叶昌华再次转向我的时候,那布兜子就有些松松垮垮的样子了,一根细麻绳状的带子搭在下面,另一根蜷缩着吊在扶手上,这种格局就把布兜子拉成了一个斜三角的豁口,那锡纸包装就探了出来,银色的光泽在暖暖的灯光下看起来很是扎眼。

我确信叶昌华是看到了,就在刚才他的目光伸过来又怕烫般缩了回去,我下午才做上去的锡纸包装可能给他造成了某种错觉。决定要把日记本交给叶昌华的时候,我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专门找来了锡箔纸,把那两本陈旧的日记本仔细地包了起来,这不仅仅是因为内疚,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它们值得我费些心思。可现在却成了回归的障碍。

讨论的话题依然在继续,这应该是范围很小的一次讨论,是今天晚上酒宴气氛的延续。我根本就插不上话,只好尴尬地坐着,期望叶昌华能创造出机会。叶昌华中间又转了一次身,目光下沉从布兜子上扫了一下说,你不要客气,咱们是同学加老乡,有什么事真需要给孟书记说就尽管开口。

我还能说什么呢?叶昌华已经认定我是带着别样目的来的。我起身告辞,内心其实还是有所期望的,叶昌华总得送一下吧,也许会送出门口,如果能送下楼就更好了,我就可以从容地把日记本交给他了。见我要往外走,范主任和左副局长嘴里道着别,身子却没有动,程校长和张老师站起来挽留了一下,叶昌华果然站起来相送。送到门口我没有回头,想让他再往前走几步避开后面的人群,但叶昌华却不愿意往前挪动了,说你有我的电话了吧,咱们可以随时联系。

顺着楼梯往一楼大厅走,我的心也在下沉,内心充满了沮丧。也许叶昌华是真的把这两本日记给忘了,那自己还有必要这么看重吗?还用得着管什么感受不感受吗?现在看来叶昌华的日记在我这里却成了一个天大的麻烦。意识到这一点,内心忽然又涌动出来一个想法,然后折转身子重新来到三楼,找到了那位楼层的服务员,把手里的布兜子交到她的手上。

第二天一早我打开手机就看到了一条短信:尽管成熟的成本太高,但我们还是喜欢成熟。是叶昌华的。我看了一下短信发送时间,是今天凌晨三点,看来叶昌华看到了日记,还是找回了属于自己的过去,因此而拥有了一个不眠之夜。我想我们之间还是有共鸣的。这个意识一冒出来,我就有些兴奋,手指开始快速地按动手机键盘,手机屏幕上很快出现了一段长长的文字,我渴望与他交流,像我们曾经有过的那样。可是我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我想我还是太幼稚了一些,我们已经永远地远离了过去,而现在我们又站在不同的河流之中,怎么可能还有那种没有烟火气的交流?叶昌华喜欢成熟,他也正以他自己的方式成熟着;而我也喜欢成熟,却继续以我自己的方式幼稚着,他再也不会从我身上看到他过去的影子了。

我犹豫着,最终还是把那段文字删了,然后认真盯着宽大的手机屏幕,重新摁上去三个字:祝福你!之后我把它们调到手机屏幕的中间,又把它们替换成自己喜欢的黑体隶书,轻轻点了一下发送键。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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