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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 叶(短篇小说)

2023-04-03武俊岭

椰城 2023年4期
关键词:玉叶媒婆岳父

武俊岭

北县之北五里,刘庄。

刘木春家。

院子内外,充满干燥的气息。南风吹来尘土的气味,也是干干的。人们站在玉米秸、高粱秸旁边,感觉一点火星迸射,就能燃成一场大火。

木春的媳妇玉叶,把自己关在东屋里,低声哭泣。屋外,木春抱着刚会说话的儿子。儿子朝着屋门倾着身子,奶声奶气,声如小鸡鸣叫,娘,娘。

婆婆站在屋门口,左手掐腰,右手对着屋门一指一指地、凶巴巴地说,玉叶,你放明白点,你还有点颜色,不卖你,卖我?我这把年纪了,倒贴钱也没人要。

连续两年的干旱,没有吃的,婆婆断粮好几个月了。婆婆说累了,把发黄的食指、中指捏在一起,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她的这个动作,近来已成习惯。

木春怀里的儿子,喊了一会儿娘后不喊了。儿子两天没吃奶了。玉叶的乳房里没有奶水了。儿子不止两天没吃奶,连一小碗玉米糊糊、小米粥也没沾牙。

木春把儿子放到堂屋炕上。不一会儿,儿子迷糊过去,似睡非睡。

木春走到堂屋门前,蹲下,双手抱头。

在母亲的叫嚷里,在媳妇的哭声中,木春想起与玉叶的第一次相见。

那是四年前的一个雨天。一想到雨,木春的心便潮乎乎的、软乎乎的,爱上一个姑娘似的。上过六年学的木春,在郑庄教学。郑庄的人,无论男女老少,见了木春,都亲切地喊刘老师。

这天下午,时间过去多半晌了。木春听到轰轰的雷声从北边传来。木春走到教室门口,看到云彩乌黑往南移动。云彩往南,水涟涟。于是,木春说了一声放学,学生们便像羊羔似的蹦跳而去。

木春先往身上披了一块油布,后摸起雨伞,然后小跑着出村。木春喘息急促了,便不再小跑,而是大步大行,往刘庄方向走。

走出去不到半里,大雨倾盆而下。不一会儿,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雨如细绳,击打在雨伞上。

好在,风力不大。木春躬身,举伞,奋力往前。

走出去一里多地,迎面走来一个人,不,两个人:一个姑娘,背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衣服湿得透透的,吃力地行走在雨中。

木春急步近前,问,你俩往哪儿去?

回家,回郑庄。

木春说,快留步,你打着雨伞。

姑娘放下身上的孩子,举着雨伞,罩住三人。

木春解下油布,披在孩子身上;然后蹲下身子,把孩子背了起来。

快走!

木春在前,姑娘在后,往家赶路。

快到姑娘家门口时,雨小了一点。两人行走的速度慢了下来。姑娘走在了前面。这时,木春发現姑娘的裤腿挽上去一截,白嫩的肤色于灰黄的水洼里美艳动人。木春的心咚咚快跳,跳出一个美好的愿望。

到家了,到姑娘家了。木春感觉与到了自己家一样。木春的衣服虽然湿透,凉凉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但屋子里散发出来的温暖气息,像是至亲之人的抚摸。木春的心,软得不能再软。

木春坐在椅子上,喝着姑娘的父亲端来的热水,自然、得体地说着话。脚下,虽然汪着一片雨水,但木春浑然不觉。

姑娘、孩子换好衣服,双双出现在木春面前。姑娘的辫子没有了,成了一匹黑缎披垂于脑后。在黑发的衬托下,姑娘的脸面更加白皙了。姑娘的一双眼睛,晶晶亮亮的,如同碧绿荷叶上的水珠。

姑娘的母亲说话了,俺这闺女,叫玉叶。

木春听了,点点头。玉叶低头,又复抬起,说,刘老师,你也换衣裳吧,穿俺爹的。

木春说,不用了,我回家再换。

木春拿起雨伞、油布,告别玉叶父母,大步往院门走去。走出院门,木春感觉身后目光如钩。回头,看到玉叶的脸红红的。玉叶急忙把头低了下去。木春先小跑,后快跑,如一匹健骡踏踏离去。

你愿意不愿意,倒是开个口啊!

婆婆吱啦怪叫,声高、刺耳。

木春走近母亲,说,娘,你别逼玉叶了。要死,全家人一起死。

母亲的手指狠狠地戳在木春的额头上,说,你这是说的什么屁话。你娘我年轻守寡,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你爹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千万不能让老刘家绝后!

孩子不能没娘!木春愤愤地抗辩。

没娘,能活。没粮,不能活!你也不看看,村子里一百多户人家,现在还剩下几户。不是死在逃难路上,就是死在村子里。堂邑,快成无人区了。

木春站起来,走到炕边看着儿子,愁绪满怀。

屋里的玉叶,泪水更加汹涌了。想想丈夫对自己的恩爱,想想刚会蹒跚而行的儿子,玉叶的心肝好像在接受刀斧的砍削。

那场雨后,木春托了一个媒婆到玉叶家。自然是一说即合。嫁过来的头一天夜里,木春与玉叶说了一夜话。喁喁的、切切的语声,像是一场春雨,让两个人的心田酥酥的、润润的。这样的新婚之夜,急坏了窗户外面听房的光棍们,他们像老鼠啃咬东西似的,说,木春,你这笨蛋,快别说话了,快别说话了。

木春家的地不多,十亩,全部租给了庄乡爷们。这样,玉叶除了做做饭,就没有什么家务事了。玉叶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于是就天天坐在东屋里做鞋。给丈夫做,给婆婆做,给娘家人做。这些,都是有数的。做来做去,余出来的,便让婆婆提到集市上卖掉,换了烟叶。

木春与玉叶,好得没法再好了。

秋天里,木春教学回村的路上,会钻到路两边的庄稼地里,找龙葵、找慈果、找羊奶瓜。不拘找到多少,用一个小手巾包着,拿回家,悄悄地让玉叶吃。这三样野果,玉叶最爱吃的是龙葵。圆圆的、黑黑的、亮亮的,一粒一粒的像是什么呢?说不上,但吃到嘴里,甜得那么纯正。

有一次,木春在高粱地里找到三个小甜瓜。玉叶留下一个,送给婆婆。

当时,婆婆正在堂屋里吸烟喝茶。婆婆的头发顺溜,像猫舔的一样。

婆婆接过甜瓜,笑一笑,说,木春这孩子,就是一只喜鹊。

玉叶听了,脸一红,脑子里响起一首民谣。玉叶知道,给大户人家当过几年丫鬟的婆婆,背地里说过木春多次:媳妇迷,八辈子没见过媳妇。

婆婆唱歌似的把那民谣说出,山马喳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擀白饼卷砂糖,媳妇媳妇你先尝。我去家后找咱娘,咱娘变个屎壳郎。

想到这里的玉叶,把东屋门打开了,说,娘,你别再说了,你去找媒婆,把我卖了吧。

当天下午,还是那个媒婆,听到婆婆的口信后,摇摇摆摆到来。媒婆见了婆婆,低而恨地说,我管说成,还管说散吗?你这不是让我干缺德的事吗?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这熊娘们,也太狠心了。你舍得,木春舍得?

婆婆听了,朝炕上努一努嘴,说,只要有一点法,我也不走这条路。

媒婆一看,焦黄干瘦,知道这是木春的孩子。

三天没进一粒米了。

媒婆深深地叹一口气,说,这是什么事呢?教学的刘老师卖起媳妇来。

别废话了,去找吧。

第二天,还是下午,媒婆走来。

婆婆、媳妇、木春,三人看着媒婆,心态不一。

媒婆说,离咱这五十里,有一个石佛村,那里收成还行。有一个光棍,父母都死了。这光棍愿意出三十斤小米。看,这是照片。

媒婆把照片递给玉叶,玉叶摇头不接。

婆婆一把抢过来,先凑近眼前,后伸直双臂,看了几眼,说,人还不错,方头正脸的,就他吧!

五味杂陈的木春,接过照片,略一打量,就知道这人起码三十五六岁了。两道眉毛粗粗的,像是两根铁棍。一双眼睛,有点像是死猪的。木春一闭眼,好像看到了这个人把玉叶抱在了怀里……

木春想大声说,不行,不能把玉叶卖给这个人。但是,母亲的双眼如火,把他的想法压制了下去。

玉叶的手哆嗦着,把照片拿在手里。玉叶只看了一眼,便死死地合上眼睛。

媒婆说,这男人姓卜,名明,卜明。爹娘虽然死了,但落下的遗产不少。两个姐姐嫁得不远,都能帮衬他。

婆婆说,三十斤小米太少,四十斤。

媒婆说,那好,我再去说说。五十里,坐马车来回得一天。

木春急忙说,让卜明写好文书,就写玉叶是暂时卖给他。年成好时,我要把玉叶赎回。

媒婆说,好吧。

小米粥的芳香里,婆婆把孙子喂饱。婆婆香香地吃下三大碗,随即把孙子抱出院子。

木春与玉叶抱在一起。

木春哽哽咽咽,说,叶,我木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让我承受这苦、这屈……吃那米饭,不就是吃你的肉吗?

玉叶的泪水,无声而流。她悲悲切切,说,春哥,没法。等着年景好吧。现在,救孩子的命要紧,要紧。

木春的哭声大了起来,老天,你还让我木春活不?说完,头咚咚地朝墙上撞。

玉叶说,听说俺娘家也断了好几天粮了。你悄悄地送六斤小米过去。别让俺娘知道实情,不然还不气死。

我送十斤。

媒婆走进东屋,说,再哭也没有用。卖儿卖女卖媳妇的,你刘木春不是第一家。快分手吧!

木春、玉叶又缠绵了一会儿。

媒婆拉着玉叶的手,走出屋门、院门,上了停在路边的马车,向五十里外的石佛村而去。玉叶的双眼哭得像桃子似的,右手无力地冲木春摆了摆。玉叶凄苦地说,春哥,别忘了把我赎回。

木春哭泣着说,放心,放心,我忘不了。

木春蹲在地上,先是用手拍地,后又抬头看天。木春感觉到,天地之间的刘木春,简直像蚂蚁一样,渺小、软弱。读了六年的书,不能换饭吃。脑子里那么多的优美诗文,抵不过一场旱灾。

三天后的下午,木春找了一个小布袋,用一个小瓢从大布袋里往外盛米。约摸有十斤多了,把小瓢放下。木春想找一根麻绳把小布袋系上。但一看小布袋,小米在里面只占一半的空间。于是,他双手齐动,把小布袋的空余部分系了个死疙瘩。这样,用手提着顺手。木春右手提米,左手持棍,往外行走。快到大门口时,母亲疯子一样从堂屋里冲了出来,死死地拉住小布袋。

木春说,娘,为人不兴这样。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亏你还上过六年学,教过几年书。

木春说,饿死岳父岳母,丢人的是我刘木春。

母亲不再说话,双手抓住小布袋,蹲在地上。

母子对话的时间里,木春的腰是躬着的。躬着躬着,木春的烦恼就上来了。木春掉下棍子,蹲下去,去掰母亲的双手。木春的力气较大,把母亲的手指掰疼了。母亲哎哟着松开小布袋。木春一转身,用身子擋住小布袋,摸起棍子,飞跑出院。此时的木春心想,在路上如果真的遇到抢粮的,定会拼死保护。要知道,粒粒小米都是贤妻玉叶的血肉。此时的木春,从内心深处升腾起对玉叶的怜悯。他好像看到玉叶变成了一只雪白的羊羔,一张血盆大口正在渐渐逼近……

木春走到岳父岳母家门口,一推门,关着。于是,木春怯怯地敲门。隔着五里地,岳父岳母肯定知道了自己把媳妇卖掉的事,岳父岳母肯定会把不成器的女婿恨得牙根疼。

一阵虚弱的脚步声到了大门口,问,谁呢?

是岳父的声音。

木春说,大爷,是我!

里面的岳父,静止了吸一袋烟的工夫,把门打开。然后,岳父转身往屋里走。

木春进屋,见岳母瘫坐在一把椅子上,双目迷离。但是,看到他后,岳母立即挺直身子,虚浮但恨恨地说,木春,你好狠心。你也舍得?

木春扑通跪在地上,呜呜痛哭。他身边的棍子,似乎也在羞愧。小布袋如小人委顿,一副可怜无助的模样。

木春哭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大爷、大娘,我是一个窝囊废,我养不起自己的媳妇。

岳母边哭边说,我那可怜的闺女啊!

内弟像一枚纸人,从西屋里颤抖着走来。内弟一手抓住木春的衣领,一手痛打耳光。三下之后,内弟愤愤地说,你还我姐姐,还我姐姐!

岳父看不成样子,把儿子拉开。

岳父又拉木春,说,别一直跪着了,人,还得往前看。

木春坐在一个蒲墩上,头低在双膝之上,心疼得霍霍有声。

岳母、内弟、木春,三人在堂屋里垂首不语。吸几袋旱烟的工夫,小米的香味像是跑步利索的稚子,来到堂屋里。

先是岳母、内弟,后是木春,哭声又起。

三人的哭声下去时,小米粥已是煮好。为了让小米粥更黏更香,岳父站在锅台前,静静地看锅盖,呆呆地想玉叶。

木春帮岳父把四碗米粥端到堂屋里。

木春没有再坐下。他朝着岳父岳母,咚咚地磕了两个响头,说,大爷大娘,我向二老发誓,不出两年,我一定能把玉叶接回家来。

岳母的嘴动了动,想说快起来喝粥吧。不想,内弟说话了,记住你说的话,别像狗放屁似的。

木春站起来,抚一抚内弟的肩膀,掉头离去。走出大门口,木春的泪水哗哗地下来。此时的木春,手里空无一物,于是甩开双臂,快跑起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玉叶的眼角一扫卜明,就知道了为什么三十五六了还光棍着。模样还算周正的脸上,一双死猪眼瞪得让人犯堵。

没出五服的近枝,帮助卜明的两个姐姐忙活这忙活那。玉叶到达村子好一阵子了,才把红喜字贴上,才把洞房屋顶上的灰扫去,才找出两床新被子铺在炕上。

玉叶盘腿坐在炕上,眼睛使劲地闭着,耳根并不清静:身边小辈的乱闹,院中贺客的喝酒。玉叶心里的乱,像是深秋狂风里的树叶纷纷落下。

终于,屋子内外渐渐地静下来。此时,两个姐姐走进来,一边一个,拉住玉叶的手。大姐说,妹妹,委屈你了,要不是荒年,俺明弟也摊不上你这画一样的人。

二姐说,妹妹想开一点,别恨你的婆婆,别恨你的丈夫,要恨就恨这不睁眼的老天吧!你们北县的人,求了多少次雨了。不管用,牛毛细雨也没有下来一滴。

大姐说……

二姐说……

好长时间过去,一个字也没有从玉叶嘴里蹦出。

两个姐姐,叹息着离开。

玉叶跳下炕来,走到门前,插上门栓。

玉叶身子一歪,竟然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玉叶听见窗棂当当响起。玉叶坐起来,说,干啥呢?

是大姐的声音,口气里充满哀求,好妹妹,你开开门,让卜明进去。墙头上净是听房的晚辈,传出去让人笑话。

二姐说,妹妹,快开开门,你要是开门,明天让卜明送三斤白面给刘庄。

玉叶说,木春不会要的!

那就送给你娘家!二姐说。

玉叶的嘴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窗户外面,见玉叶不说什么,静了下来。

就在玉叶又想迷瞪时,屋门咣咣地响起,震得屋顶、屋墙上的陈灰簌簌落下。并且有呛人的气味散发开来。玉叶的鼻腔受到刺激,打喷嚏不止。

你姓卜的有力气,就砸吧。

玉叶起来,搬了一条板凳,顶在屋门的横梁上。这下,屋门牢固多了,只发出咚咚声。屋顶上,不落陈年黑灰了。

玉叶躺下,想一想木春,想一想儿子,再想就是亲爹亲娘,还有弟弟。最后,才想到那个心思刁钻,易生是非的婆婆,想到她闻手指时的可怜。

玉叶睡着了。

第二天,阳光从东墙雀眼里照进来,在西墙上形成一朵颜色微黄的莲花。玉叶的心一动,凝神观看。看着看着,看到莲花上坐着一人,一手托着净瓶,一手拿着柳枝。玉叶知道这是谁了。这人开口说话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万般磨难,皆是前生所定。

咚咚咚,外面又开始了砸门、撞门。莲花没有了,那人也没有了。玉叶的眼睛里,只有一个淡黄色的圆,被雀眼里的青瓦分割成几块。

玉叶愤怒地走到门前,先搬板凳,后拉门栓,最后猛地一开门。门外滚进一人,自然是卜明了。

玉叶走出院子,沿着一条胡同往北,走到村北的麦子地里。

麦子高近二尺,在微风里窃窃私语。麦子也分公母的,玉叶知道。麦子也知道心疼自己的儿女,也知道夫妻恩爱。

玉叶坐在田埂上,手轻轻地抚着麦子的青叶。如果老家的麦子也长得这样高,自己就看不到这里的麦子了。

什么时候,人能让老天听话:该下雨時下雨,不该下时不下?要知道,光有土长不成庄稼,光有水也是。土与水一混和,麦子长起来,高粱也长起来了。想想真是神奇。

二姐来喊玉叶了。

回家不大会儿,大姐匆匆从门外走来。二姐问,把白面给郑家大娘了?

大姐说,给了!说完,端起一碗凉开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大姐对玉叶说,大娘大爷,还有你弟弟,都问你好呢。

大姐、二姐在前,引着玉叶,看灶屋里的几个面缸:白面有四五斤,玉米面有十几斤,小米有二十斤。最后一缸,高粱面、地瓜面掺和着,有四十斤。

玉叶看得有点眼馋。看房子,也不像大户人家。

玉叶于是发问,你家怎么有这么多粮食?

大姐说,不瞒你说,去年春节前,我把祖传的金佛卖掉,全都换成了粮食。

二姐说,咱这村子没有围子,家里不能多放,更多的粮食在俺村上呢。

一丝羡慕从玉叶心里生出。婆家、娘家,怎么没有金佛呢?

虽然听了观音菩萨的话,虽然见到了这么多粮食,但在整整一个月内,玉叶没让卜明碰一下。

只是,一个院子里、一个房檐下,盛饭的铁勺难免不与铁锅相碰。

玉叶一个不小心,让卜明占了身子。

其时,是快半夜的时候。

玉叶草草穿衣,快步走到大门口,打开门,朝村北的池塘跑去。天旱,池塘中心、卧牛之地有半米多深的水。玉叶蹲在水里,先是洗脸、洗脖子,后是探手衣内,仔细揉搓。感觉洗得差不多时,玉叶水淋淋地站起,走回堂屋。

卜明的一次得手,让玉叶开花结果。玉叶哄卜明,说,我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你不能再与我行事了。要不,孩子就保不住了。

卜明听了,摇晃着大脑袋,说,行,我听你的。

足月,玉叶产下一女。

这下,把卜明高兴坏了,见人就说,我有闺女了,我有闺女了。说完,呵呵地傻笑。

女儿两个月时,卜明问玉叶,你肚子里没有孩子了,办办,没事吧?

有事。会没奶水,饿死你闺女的。

噢。

三个月时,玉叶抱着闺女,站在大门口。门口紧挨大街,南风一刮,凉丝丝的舒适。这样,不光是女人,还有男人,挤在大门房下,与玉叶说话拉呱。

这天,卜明锄地回来,离着大门十几米时,看到玉叶与一个男的,离得没有半米,一句一句地说话。卜明小跑着来到近前,一把把玉叶推进院子,并且用脚狠狠地踢玉叶的屁股。

还有一次,卜明也是看见玉叶与男人说话。卜明把玉叶的头发薅下来一大绺。玉叶头皮生疼,一摸头皮,血淋淋的。玉叶恼了,丢下孩子,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八路与鬼子打仗的枪声,土匪与土匪火拼的炮声,与卜明的怒吼声相表里,让玉叶十分恐惧。玉叶天天念叨:千万别让我死在卜明的手里。

玉叶虽然惧怕卜明,但脾气倔强:你越不让我站在大门口,我越站,气死你这个猪头!

这天,卜明的一个远房弟弟,卜天,与玉叶说着话,把女孩抱了过去。卜天在抱女孩时,右手自然要伸进孩子与玉叶之间的空隙。这个动作,让十几米外的卜明看着,卜天的手已是探入玉叶怀里。卜明快步来到二人身边。卜明冲着玉叶大吼,你这浪娘们,站在门口,好让人家摸奶?

玉叶满脸通红,愤愤地说,你放屁辣骚,你看见我让人家摸奶了?

刚才就摸了,你还不认账!卜明说完,伸手去抓玉叶的头发。玉叶身子一闪,躲过。

玉叶恼了,像是一只愤怒的母羊,一头冲卜明撞来。卜明猝不及防,迎面倒地。

卜明身子一滚,站直身子,朝玉叶扑来。玉叶慌忙奔跑。卜明紧追不舍。追着追着,玉叶跑到一个水井台上。井台湿湿的,玉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玉叶身子一跃,到了台下。卜明也踏上井台,不承想,身子一个前倾,一头攮进井里。

此时,卜天跟了上来,咋咋呼呼的。听说卜明掉进了井里,立即把闺女递给玉叶。随即,卜天大声呼喊起来,卜明掉井里了,卜明掉井里了。

村人闻声,奔至井边。七手八脚把卜明捞上来,一探鼻息,已经断气了。

卜天先后送信给卜明的两个姐姐。两位来到,与族中长辈商量半天,说埋了吧,自己生闲气掉进井里,怨不得玉叶。

此后,玉叶天没黑就把大门关好,把屋门关好。吃点饭后赶紧睡觉。卜天跳墙过来,厚着脸皮趴在窗户上温柔地和玉叶说话,色色的。第一次,玉叶一声不语。第二次,玉叶严厉地说,你再跳墙头,我就告诉村里人,坏你的名誉。

这样,才把卜天的妄念打消。

无巧不成书。这天,玉叶在街上遇见了媒婆。于是,玉叶拉住媒婆,说了自己的遭遇。

媒婆双手一拍,说,你不用在这里担心野汉子跳墙了,回到木春身边不就完了。你婆婆死了。再说,木春那边,也好过了,能吃饱肚子了。

场光地净的秋末,木春驾着一辆马车,来接玉叶母女。

木春、玉叶相见,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末了,把剩下的一点粮食装在车上。玉叶抱着女儿,坐了上去。木春一甩鞭子,馬车前行。

木春、玉叶两个人有说有笑,一个时辰,走出去三十里路。这时,木春看到一百米外,有人在用辘轳提水。木春停住车,对玉叶说,马渴了,我去井边讨桶水,饮饮马。

木春把水桶放在马的跟前。马儿真渴了,一口气喝下去多半桶。然后,抬起头来,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木春把水桶送给了人家。

木春往回行走。此时的木春想到,回家后,一定要好好地补偿玉叶。这两三年,玉叶没少挨打。老天垂怜,去年秋天下了一场透雨,把麦子种上了。今年麦子收了之后,又把玉米种上了。收秋之后,木春正想着如何把玉叶赎回家呢,媒婆就把好消息传来。

木春高兴坏了。不是自己残忍,盼着卜明死去。而是卜明的心性、妄为,让他掉进井里的。

木春借了一匹健马,套上二大爷家的马车,带着儿子上路。他先到郑庄,一是把儿子留下,二是告诉岳父岳母,先高兴高兴。内弟听了,嚷嚷着跟随,让岳父劝住了。岳父说,现在兵荒马乱的,聊城周围天天打仗。贤婿要十分小心,快去快回。

木春返回车边。玉叶说,你抱着闺女,我去解个手。

木春接女在手,看着慌慌张张地从聊城方向走来的行人,不免有点紧张。莫非,聊城那边真的发生了战事?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走到马车跟前时,对木春说,快别往北走了,两股土匪打起来了。北边的土匪人多,打得南边的土匪往南逃跑呢。

木春掉转车头,冲着玉叶解手的地方呼喊。玉叶闻声,整理衣裳,往马车这边快走。突然,一颗流弹击中玉叶的脑袋。

木春看见,玉叶的身子往后倒去。

辗转两天,木春把玉叶拉回刘庄,安葬在祖坟上。木春在玉叶坟边盖了一间小屋。木春在里面吃住一年。每天一早起来,木春便到玉叶的坟前,眼含热泪,念念叨叨,数说玉叶的恩爱。本来,木春是想住上三年的。族里有文化的长辈对他说,父母去世,当儿子的才庐墓三年呢。

木春一心抚养一双儿女,没有再娶。

木春寿九十三,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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