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
2018-10-23冯小涓
冯小涓
太阳从山头落下去,黑夜从山头升起来,转瞬就吞没了西天的残霞,近处的山峦,还有这个不大不小的村庄。
村庄里亮起了电灯,十多年前这里还是点煤油灯的。煤油灯可比电灯暗多了,电灯比煤油灯至少强十倍。但还是黑,竹林、树木,都隐在大片的黑暗里,灯光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像村庄里剩下的老人们昏暗的眼睛。
张老五家的门被一个背着背篼拿着蛇皮编织袋的女人一脚踢开了,女人的声音一惊一乍的,哟,金花,我还以为你没下床呢。
被称为金花的女人瘦得像个游魂似的,捧着饭碗的手像桌上的竹筷那样细,指节倒像竹节一样显眼。
金花说,玉叶,来了哈,吃饭不?
张老五闻声赶紧给玉叶让坐。张老五的两个眼珠被炸飞了,是前些年在那边修路时,炮眼炸掉的,两只眼眶就成了两个黑窟窿,永远留在黑灯瞎火之中。
桌旁还坐着两个孩子,大的是儿子的,小的是女儿的,孩子父母都到那边打工去了,孩子只能留给张老五和金花两口子带。
玉叶把背篼放在门外,又把编织袋塞在背篼里,然后也坐到饭桌上。
金花起身给玉叶舀了一碗绿豆稀饭,说,天刚黑,不急,再吃点,免得半夜饿得慌。
玉叶也不推辞,捧碗就喝。
玉叶也是将近五十的人了,头顶已有一大片白发,脸上被黄斑糟蹋得不成样子,嘴唇像秋天的两片叶子,早已失去了光泽,只有两个大眼睛仍然有些神采,隐约可见年轻时秋波荡人的样子。
玉叶问,病好了?
金花说,没好,也要起来啊,男人和两个孙子都要靠我,想死死不下去啊!金花停住,眼圈发红,一颗泪水掉进碗里,和着稀饭吞了下去。又假装咳了两声,似乎想把自己内心汹涌的情绪挤出来。
张老五尖起耳朵听,伸一只黑漆的手过来拍金花的肩膀,似乎想给她一点虚弱的安慰。听见两个孙子在说话又转向两个孙子,女孩对他说,外公,外婆又在想妈妈了。
张老五便安慰孩子,妈妈回不来了,妈妈到天上给王母娘娘打工去了,天上比那边好,那边比我们这里富多了。
金花不想在孙子面前哭,忙起身去添饭。玉叶便跟着到灶房去,玉叶说,人都死去一个多月了,你也睡了差不多一个多月,孙子们还要靠你,这个家哪离得开你嘛,你不要再怄气,总得活下去。
金花哽咽着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就是想女儿啊,想得快发疯了,脑袋里全是她的影子。笑的样子,小时候的样子,离家出去时的样子,结婚时的样子……
看你孙女的样子嘛,那么乖的小人儿,跟青凤小时候一模一样。
是有青凤那么漂亮,比青凤还聪明哩,成天安慰我,外婆,我妈不能侍候你,我长大了侍候你,我不到那边去打工,我就守着外公外婆。金花說着,脸上勉强有些笑容,这使她的脸看上去更显得凄惶。
金花放下碗说,我今晚跟你一起去,再不去,癞蛤蟆都给人抢光了。换几个钱,下半年两个孙子读书好用。
你的身体行不?
身体不行也得去啊,我倒想两眼一闭到阴间去享清福,说不定还能见着我女儿。但阎王偏让我活受罪,不让我死呀!
看你这样子,风都吹得倒。
你以为我们是金枝玉叶啊,那么经不住摔打。
玉叶笑,这才是我赞赏的金花嘛。
金花收拾好桌上的碗筷,吩咐丈夫照顾两个孙子睡觉。拿起家里的电筒,换了一对新电池,也像玉叶一样背上背篼,拿上编织袋,还特意找了一节麻绳装在衣兜里,这才跟玉叶往外走。张老五摸了一件黑色的塑料雨披放在背篼里,说,这几天每天下半夜都要下雨,你要淋病了,咋办?
金花说,放心,天亮就回来。
张老五用两个空洞的眼睛望着黑夜,他的老婆一跨进院坝外的那片竹林,就被黑夜卷走了。张老五仍然还在门口站着,老婆和玉叶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地传来,带着他的牵挂,渐行渐远了。
两个女人走在乡村的小路上,小路有点白色的反光,纵横交错的路径看上去像一些毫无规则的细网,她们就像网上的两个黑蜘蛛,茫然地向前移动。
金花问玉叶,还要走多远?
玉叶手提着停电宝说,要走十多里路哩,近处的都被别人捉光了。
你说那边的人咋个尽吃脏东西呢,前些年抓乌烧蛇、打青蛙,这几年又要癞蛤蟆,那东西看一眼都肉麻,咋个下得了嘴巴去吃它?
玉叶说,听说那里的人眼睛小得像黄豆,两个鼻孔朝天,嘴唇又黑又厚,白米白面吃得不耐烦了,专找怪东西吃。
吃得怪,病得也怪。青凤的病估计就是这样给传染上的。
玉叶忙说,那还不是青凤一心想要住带玻璃、地砖的房子,才到那边去的。我听说那边的房子有山那么高,全是玻璃的,亮堂得很呢,晚上都不黑,像水晶宫一样透亮。
那不是跟天上一样美了吗?小时候听大人说月宫里才是那个样子的。
差不多吧,听说比月宫热闹多了,晚上通夜都有吃的喝的耍的。月宫里只有嫦娥和她男人嘛,怪冷清的。
怪不得都要往那边跑,乡村里的娃儿刚长大就扔下爹妈,跑到那边去了。
玉叶的声音有些哀怨,说道,哎!我们都老了,也跑不动了。
金花说,就算我再年轻二十岁我也不会去。
玉叶问,为啥?
因为我恨那边。
玉叶不再说话了,两人沉默着继续走路。两道细弱的光柱之后,是两条悠长的黑影。
玉叶突然打破了这种沉默的局面,说道,听说那边的女人都住在没有一点灰尘的玻璃房里,怀里还会抱一条小狗睡觉,手指被染得像花朵一样呢。
金花反问,那她们的男人呢?男人到哪去了?竟然让狗爬到床上,那不成狗窝了?
男人都在河那边呗。晓得是河还是海,反正就是水的那一边吧?听说那边的人富得流油,肚子大得我们的背篼也装不下。玉叶咯咯地笑,笑得没遮没拦的样子,笑得像个公主。
玉叶的爸爸生前是个民办教师,把唯一的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因此给她取了这么一个金贵的名字。但玉叶的男人自从到那边挣了钱就跟别的女人跑了,留下她守着一栋大房子和一条忠实的老狗一起过日子。
金花说,其实那些女人苦着呢,沾不上地气,又等不到男人,手指像花朵又怎样?她们的内心却像黄连,所以只能跟狗睡觉吧?
玉叶说,你嫌人家苦,人家还嫌你这些乡下人土得掉渣呢。人家出行都有小轿车接送,一身珠光宝气的,哪像我们这种乡下人,一看人家就矮了一大截。
怪不得青凤说那边的女人傲得很。
玉叶说,那才叫金枝玉叶呢。
人与人不同,你又没生在那边,你生在山里,命就不同罢。
玉叶叹气,人就得信命。
两人又沉默了,仍然急急地赶路。走了一会儿,玉叶耐不住寂寞,又要说话,金花,听说那边的女人不做活路,结婚后呆在家里。
应该是家里也有做不完的事吧。
别人家里都有老妈子,那边叫保……姆,吃饭端到手上,衣服拿到床边,就像解放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那成啥样子,不是像猪嘛,哪是人过的日子。换了我,还不闷死了。
玉叶觉得话不投机,便对金花有点轻微的懊恼,拿话回敬她,都像你一样,一人要管三口人、两头猪、一头牛,累得像牲口,难道你就不闷了?
金花自嘲,活贱了有啥法,我比猪牛还闲不住。
玉叶松了一口气,说,人家也不闲,人家那边有钱的女人晚上都出去耍。
金花问:咋个耍嘛?
玉叶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说,这你就不晓得了吧?人家晚上泡……酒……吧,喝外国的那种又苦又黑的饮料,叫啥子我就记不得了。我也是以前听青凤说的。青凤说,玉孃,你就不知道吧?人家一晚上耍脱成千上万块钱的,花了这么多钱,眼皮都不眨一下。
金花说,怪不得青凤到死都不回来,这女子在那边染野了。
玉叶说,人家晚上忙得很,白天基本在家蒙头睡觉。
夜叉或是猫头鹰才这样,昼伏夜出。
玉叶并不理会她,自己嘀咕:这辈子能到那边看看就好了。
你好歹还去过县城嘛,我只到过青岗桠赶场,其他地方都没去过。
金花,哪年我们一起去嘛,长点见识。
金花有点警觉,那得花多少路费呢?
玉叶说,坐火车去耍一趟,得一两千元吧!
那抓一辈子癞蛤蟆也凑不够。再说,癞蛤蟆越来越少了,想抓一辈子也不行。
玉叶不再说话了,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金花的兴致突然来了,话便多起来。金花问,你说那边的人哪来那么多钱,是地里长的,还是水里养的?是人家的鸡一天下十个蛋,猪三天就长肥,牛屎拉出来都是金子吗?
玉叶“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得影子也跟着摇晃,干脆把停电宝关了,放进背篼里。玉叶笑够了,却无法回答金花的话,玉叶说,人家那边好像靠着什么香……港,香港是多大的地方啊,房子都长到云里了,满街都是哗啦啦的银子在淌。
金花说,我就不信,那银子会从天上掉下来。人家把耳朵都给你吹竖起来了。
那你说钱是哪里来的嘛?难道那边遍地都是乌烧蛇、癞蛤蟆?
金花无话可答了。在这边,除了鸡下蛋、猪长肥、牛生犊之外,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边传来的风向,一会儿说那边要茧子,这里便忙着栽桑树,为争田边地角,乡邻之间一锄就可以挖掉半个屁股。家家户户忙着养蚕,半夜三更还要出来偷别人的桑叶。过了几年,那边又传来口风,结果弄得茧子价格一落千丈。乡亲们开始嫌桑树阴了庄稼,又挖又砍当柴烧。后来还养过海狸鼠、蝎子,养来养去,还不如养鸡养猪。再后来听说那边人喜欢吃蛇,吃青蛙,就去打乌烧蛇,捉青蛙。这段时间又开始流行抓癞蛤蟆。乡里人一向觉得癞蛤蟆是受诅咒的不洁之物,就像过去的麻风病人,唯恐避之不及。但为了几个零花钱,大家不得不去争抢这种在阴暗潮湿地方才生长的脏乎乎的东西,一时间,癞蛤蟆便成了这里的宝物。留守乡间的老人孩子中,只有一部分人忙完庄稼和家务,还有体力摸黑跑二三十里路,去捉癞蛤蟆卖钱。
走过一大片竹林,竹林背后住着几家人。玉叶安排金花,你轻点,不要弄出响动,人家听见会出来撵的。
金花便做出轻手轻脚的样子,玉叶说,癞蛤蟆喜欢在房前屋后,这东西怕光,一见光它就愣了,你出手要快,一抓一个准。
这时候的金花在玉叶面前谦虚得像个小学生,玉叶跟她说,抓住了就赶紧装在蛇皮编织袋里,然后再背到十多里外的青岗桠去卖给收购的老板,老板收够一卡车,就运到那边去。
金花和玉叶从背篼里拿出口袋,猫着腰踮着脚往竹林背后的人家侧面包抄过去,往房檐下的阴沟走,金花走在玉叶后面,听见屋里有电视声音传出来。玉叶打开停电宝,灯光下两个癞蛤蟆愣在那里,脖颈上一鼓一鼓的,两个眼睛惊异地瞪着她们,玉叶眼疾手快,抓了一个又去抓另一个,两个都装进口袋里。
金花心想跟在玉葉后面,都叫她抓光了,今晚自己不就白跑了?便走向屋后墙的阴沟,哪知连日的阴雨使石板都长了青苔,金花一不小心,脚一滑,溜了一个屁股朝天,头却还吊在背篼上,背篼已经变形了,金花“哎哟”叫了一声。玉叶听见了金花的叫声,刚准备往这边跑时,猪圈的后门打开了,一股粪臭扑鼻而来,与粪臭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拿着竹杆的黑影,黑影的后背被屋里的灯光照亮,从头发长度判断应该是一个女人,与此同时,叫声也尖厉地响起来。
偷癞蛤蟆的贼,偷到人家后墙下了,再不滚快点,老娘的竹杆可是不饶人哦。
金花赶忙咬住嘴唇,爬起来就跑,玉叶跟在后面,也跑。
跑了一段,金花才停下来,两个膝盖上沾满又黑又脏的淤泥,手上还被擦落一块皮。
玉叶问,摔伤了没?
金花说,只要背篼没坏就好了,背篼坏了还要花钱买,老五的眼睛看不见无法做篾活,我的手受点伤不要紧,过几天就能长好。
玉叶说,这个时辰早了点,人还没睡。再等一会儿,等人差不多都睡了,就没有人撵我们了。
金花没说话,许是手疼,呲牙咧嘴,很难受的样子。
前面是一所村小,金花说去看看,教师不会撵我们。
玉叶很有经验的样子,说,那后檐沟不知给人找了多少遍了,即使有一万个也被捉光了。
金花说,说不定又有新的跳过来呢,旧的不走新的还不来呢。
这次是金花走在前面,金花没有走下面的阴沟,而是选择走在屋檐下的干处,电筒光在沟里和坡地上晃动。这次,金花发现了一个,刚想伸手,又嫌脏,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一把抓住,慌忙往口袋里一扔,完了又把手伸向草丛上擦了又擦。
玉叶笑她,你还臭讲究。
金花笑着说,太脏了,根本下不了手。
四个教师这时正围在灯光下打扑克,两个人嘴上贴着白纸条,其中一个贴纸条的说,又是来捉癞蛤蟆的,干脆把我们也捉到那边卖了。另一个打趣他,把你当鸭子卖哇,听说那边的富婆凶得很,专挑嫩鸭子吃。
打牌的笑成一团。两个女人走出学校。玉叶又多嘴,金花,前些年王老师说喜欢你家青凤,结果青凤嫌人家在这里没出息,偏要往那邊找当老板的。要是跟了王老师,青凤也不致于……
金花说,山里的女娃哪个不想往外跑哇,你没看见那四个男教师都还是光棍,换我们年轻那阵,要是被哪个教师看上,那还不把周围的人眼红死了。
玉叶说,就是啊,变化太快了。
翻过学校后面的一座小山,周围黑漆漆的,人家户离得有点远。山弯里很僻静,听说有一处桐子树下经常闹鬼,走到这里很是恐怖。这就是远近乡邻都不愿路过的“桐子弯”。玉叶不敢一个人出来,虽说一个人出来可以捉到更多的癞蛤蟆,可以卖更多的钱,但毕竟不安全。乡村的夜晚很黑,黑得人心里发怵,又黑又静的地方,就像地狱里。
玉叶说,金花,我给你唱首歌,你也跟着唱嘛,唱歌能驱鬼,到时就不害怕了。
金花说,我哪有心情唱歌嘛。我这个样子,就算碰见鬼了也是先抓我,你还怕啥?
玉叶说着就开始唱: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哟,
张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哟!
金花笑她,看你老不正经的样子,唱得人牙齿发酸。
玉叶又唱,反复就那几句歌词,玉叶说,我只唱得到这几句。
金花自嘲,你看我们家张大哥,那个溜溜的样子,现在每天都是溜溜的离不开我哟!说完金花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玉叶也笑得前仰后合的。
玉叶说,你总比我这个孤老婆子强,也比那边那些抱狗睡觉的女人好。老五哥总算是个男人,除了缺两个眼睛,其他东西都还在嘛。
金花一个劲地笑,又嗔怪玉叶,看你没男人,就爱胡思乱想,都这把年龄了对那些东西还有啥兴趣嘛,有个说话的伴儿就不错了。
金花问玉叶,你男人有音讯不?
这回轮到玉叶抹眼泪,玉叶气呼呼地说,死了,过一会儿又说,他在外边当了包工头,跟一个剃头的骚货好上了,好像还生了一个私娃子,十年都没回来了。
金花又问,给你寄钱回来不?
玉叶的声音此刻充满愤怒,他妈在的时候还寄点钱回来,他妈死了以后,就很少寄钱了。
金花安慰她,你又不能给人家生娃儿,你拿男人有啥办法?人家挣了钱,想干啥就干啥。这年头又不犯作风问题,有钱能使鬼推磨,搞个把女人生个娃,那还在话下?你看我们公社那个卖肉的,摩托车后面三天两头搭的女人都不同呢。
玉叶一边点头,一边哽咽着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心里就是憋得慌,我一个女人家,本本分分的,我有啥子对不起他李富财?山里的老婆就像茧子,说垮价就垮得一文不值。外边的女人就像癞蛤蟆,一进城就洋了就涨价了就是个宝了。玉叶说话的声音很激愤,心里那股浊气隔几步路都能感觉到。
金花劝她,人与人不同,你命相不好,不能怨谁。
玉叶偏不认这个理,玉叶问,为啥命有好有薄呀,天道不公平!
你还相信公平?张老五的眼睛炸飞了,人家只付了医药费,外加两千块钱陪护费。青凤当时很生气,青凤毕竟见过世面,去找那老板理论,结果老板娘抱着狗出来帮腔,青凤一看见那么名贵的狗就来气,说,你赔那点钱,还不如你婆娘的那条狗!人家老板怎么说,听来气死你,老板说,你们还敢同我这狗比,我那两只狗眼也比你家老汉儿那条命值钱,也不想想你们是啥东西!你说,玉叶,我们是啥东西嘛?
玉叶哪里答得上来,默默地关了停电宝,说,节约电,桐子弯一过,人都轻松一大截。
金花说,你还怕鬼,兴许鬼也是欺软怕恶。
两人又沉默了。黑夜中隐约能看见远处的白墙,零星的小屋泛着幽光,召唤着两个深夜寻宝的女人。
快要走进另一个村子时,玉叶说,这地方的人还不知道癞蛤蟆可以卖钱,可能那东西很多,前几天我就想来,因为怕桐子弯,就没敢过来。
金花没答话。
等会儿进村,你走左边,我走右边,我们在这条通往青岗桠的路上会合。
金花有点不高兴,左边靠阳面,只几户人家;右边是一个山窝,有很大一片房屋呢?玉叶在耍奸,金花心里清楚,又不好使脸色,毕竟是人家带她出来挣钱的。
金花往左边去了,玉叶打亮停电宝,两眼放光,急忙奔向右边的人家。
金花走左边,没捉到几只癞蛤蟆,心里很是沮丧,一边恨恨地想玉叶的样子,骂了一句,那么奸滑,还是没耍过你男人。绕过最后一户人家的阴沟时,手电晃着了屋檐下的一堆木柴旁边的一个塑料口袋,里面有什么东西把塑料口袋弄得窸窸窣窣地响,金花打着手电看了一阵,不确信里面是什么活物,便伸手解开了,一只癞蛤蟆跳到她手上又跳到阴沟里。金花借着手电光看见那些癞蛤蟆正惊恐地看着她。金花一把挽住口袋,迅速地把口袋放进背篼里,也顾不得去捡那只逃命的癞蛤蟆,一手撑住阴沟上方的坡土,防止滑倒。又怕房主人听见声音出来追赶,只能踮着脚,憋住气,没命地跑,一直跑到大路上玉叶指定的会合地点,才放下背篼,把癞蛤蟆倒进蛇皮口袋里,小心翼翼地用麻绳系好袋口,这才把塑料口袋挽成小团往路边的狗尾巴草丛里藏住。
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即使人家追来,金花想,你敢说这癞蛤蟆就是你的,你有啥证据?癞蛤蟆又不是你的娃长得像你,在我背篼里就是我抓来的。金花这样在心里跟模拟的那个来人辩白,又得意又轻松地笑了,仿佛她已经理直气壮地讨回公道,而那个臆想中追来的人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家,打烂牙齿往肚里吞。金花觉得她终于胜利了,尽管这胜利来得不明不白,她还是觉得莫名地高兴,意外的横财让她终于露出一些开心的笑容。转念又想,玉叶这回是聪明过头了,我却因祸得福了。这样一想,更加兴奋,一手叉腰,又用未受伤的手按摩胸口,心已经在胸口跳得快蹦出来了。
左等右等,始终不见玉叶出来。金花又想,玉叶都这么长时间还没来,是不是一锄挖到金娃娃,遍地都是宝啊?
金花赶紧背上背篼去找玉叶,抄近路又捡到一些,这更增加了对玉叶的怨恨。右边的人家好像都没有捡癞蛤蟆,但左边金花到过的那户人家已经在周围捡了一些,兴许是准备凑多了再去卖,肯定是一个没有体力跑远的老人捡的,这样一想,金花心中便有一些愧疚。但又给自己打气,这世界,哪个不是欺软怕恶,我家老五不就给别人黑了,我们还不是只有忍了?青凤又死得不明不白,连冤家都找不到。
金花走了几户,果然看到了一些癩蛤蟆,癞蛤蟆稀里糊涂就被装进口袋,金花想,还是人聪明,动物只会受人欺负,你癞蛤蟆还斗得过人?你们也怨不得谁,各是各的命。
金花在一家后檐下碰见了玉叶,玉叶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金花说,你又不是这里的人,你都可以来,我为啥不能来?
玉叶咬住嘴唇,瞪了金花一眼,又不便声张,收拾行头,扭头气呼呼地往外走。
到了大路,各自放下背篼比战绩,虽然玉叶的口袋里估摸着比金花多些,玉叶还是说,你还不错嘛,头一晚上就抓到这么多。
金花不软不硬地说,奸人发横财,傻人有傻福。
玉叶并不回话,心满意足地往前走。
天下起了小雨,就像大诗人杜甫写的那样,“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如果是睡在春夜的暖被里听着天上地下的沙沙声,真会生出这样的柔情,对夜雨有一番诗情画意的体验。偏偏是两个只识一些字的村妇,又在这样的荒村野外,干着这样荒诞滑稽的发财营生,淋着这样不大不小的雨,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中摇摇晃晃地走,生怕摔坏了背篼里的宝物。这时,玉叶便一个劲地骂天,说老天就像一个总也撒不干净尿的老男人,点点滴滴往下流尿水。
金花咧了一下嘴,先前的同情变成此刻的幸灾乐祸了,金花想,你那么好强,偏偏留不住男人,骂天也没用。金花心里这么想,手上却赶紧拿出她家男人张老五给准备的雨披,两人用手牵着顶在头上,此刻的金花越发有点幸福感了,有男人没男人就是不一样,知冷知热的有人疼着护着牵挂着。
但一走近村子,玉叶便一把掀开雨披,不顾一阵紧似一阵的雨声,直往有癞蛤蟆的地方奔去。金花也不听玉叶的安排,始终跟在她身边,道理很简单,她是对付癞蛤蟆的行家,知道在哪里能捉到更多的活物。金花和玉叶一左一右并排行进,摸到一户人家阴沟后。竹林边散发出浓烈的粪臭,两个女人已经顾不得这种异味,心随着惊慌不安的癞蛤蟆一起跳来跳去。捉得正酣时,猛听一声狗叫,一条大黄狗瞬间已蹿到她们面前,一口咬住了玉叶的后腿,玉叶不敢吱声,只好脱了背篼去撞狗头,慌乱间编织袋掉在了粪坑边,袋口的绳子滑脱了,癞蛤蟆便往外直跳,玉叶大叫一声,天啦!便和金花扑过去抢,差点掉进粪坑里,脚上、手上,甚至额上都沾满了秽物,慌忙把癞蛤蟆装进背篼。这时黄狗又邀约了村里另外的几条土狗一起包抄过来,两个女人操起舀粪的工具,一边威胁群狗一边往后退。直退到大路上来,又用石头把狗打散,这才一屁股坐在路上喘气。玉叶撩起裤腿看到几个很深的犬牙印,庆幸狗东西下嘴并不狠,还好没将皮肤咬破。两个女人直叹气,大骂疯狗扰了她们的好事,看见人家的窗户已亮起了灯光,便不敢再回去,只得往场镇方向走。来到小河边洗了手脚,捧水洗了脸,互相闻了一阵,还是有一股臭味。再看看对方,头发上尽是雨滴,衣袖、前胸和后背都湿透了。两个人便再次牵起雨披,顶在头上。见天边已有一些白光,两人便商量今晚收工,虽有意外,但收获不小。两个人的口袋也装了大半袋。
玉叶说前几天晚上没走这么远,捡一些便回家了,家里现在还放着一些癞蛤蟆,忘了背上一起拿来卖。玉叶开始牵挂那些宝物,说,要是死了,我就惨了。隔了一会儿,又说,也不知这些瘟物吃什么,饿不饿,饿了要掉称斤的,会少卖价钱。看来今天回去,要赶快把它们养着。
金花取笑她,你把癞蛤蟆当男人来侍候了,看把你操心成啥样了。
哎,它们比男人还值钱。男人能卖钱不?依我心里那个恨啊,恨不得把我那个负心男人像癞蛤蟆一样捉去卖了。
两个女人都开怀大笑,只是各人笑的意思大不相同。
然后,便走上公路。她们要到场镇上找到收购的老板,将癞蛤蟆换成钱,用卖癞蛤蟆的钱买点盐巴、酱油、醋,再给自己买一个饼子,塞进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金花要多支出一点钱,她要给孙子买几颗糖,让没爹没妈看护的孩子尝点甜。然后,再摇着空背篼和空口袋往家里走。
玉叶说,趁还抓得到,每晚都要来。
金花只能当玉叶的伙伴,金花也想过,张老五要是眼睛好着,也不会再跟玉叶搭伙,发财都是一家人的了。但张老五目前那个样子,她只好跟玉叶结成暂时的生意伙伴。毕竟,两个女人都怕桐子弯的阴森,黑夜里都需要一个伴。
公路在青白的晨曦中闪着亮光,跟乡镇的房屋一样,还沉睡在寂静酣甜的梦乡。再等一会儿,这里的汽车和赶集的人便会喧闹起来,商店里摆放着从大地方运来的货物,流动商贩们叫卖着那边运来的女袜、内裤。到时候乡镇中学的学生们,留着大明星的爆炸头发型,将父母给的一点零钱(这其中可能有卖癞蛤蟆的钱)拿去投超女李宇春的票,或是去买老明星刘德华喜欢戴的黑眼镜,这些都是金花和玉叶无法想象的事情,也是她们长期呆在乡村,一个木鱼脑袋无法理解的事情。
青岗桠只有这一条公路,那是金花、玉叶他们这一辈人七十年代末肩挑背磨修出来的,这里才有了汽车,这里的后生才坐着汽车往外跑,脚跟像装了弹簧似的,中学没毕业就想往外溜。这汽车可以通往哪里,据说可以通到那边。那边是哪里,是富得流油的地方,是广东、上海……反正是一些大得哧人哧人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