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春秋晚期越王勾践迁都琅邪平议

2017-05-18

关键词:越王勾越国

蒋 凡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433)

春秋晚期越王勾践迁都琅邪平议

蒋 凡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433)

越国迁都琅邪的历史真相,虽经古今史家学者的不断探觅,却至今仍然成谜。综观古今之论,大致有三种倾向:坚持勾践迁都琅邪实有其事;质疑并否定迁都琅邪事实的存在;持调和折中之论。三者都有一定的根据,各有其合法存在的理由,又均有偏颇之处。文章从文献、时间、地理空间、政略、战略等不同角度进行了综合分析,认为三说之中,以迁都琅邪之说漏洞最多,其可能性微乎其微;持否定论者只破不立,没有对勾践晚年具体行踪详加考论,为迁都说留下了空间;相较而言,调和折中论似乎自相矛盾,但却留下了可以探讨和继续加以拓展的空间。

勾践;琅邪;迁都;吴越

春秋末年,日月迭代,吴越替兴。据《左传》载,鲁定公十四年(前496),吴、越檇李战役,越王勾践伤吴王阖闾致死。阖闾子夫差“使人立于庭,苟出入,必谓己曰:‘夫差,而(尔)忘越王之杀而父乎?’则应曰:‘唯,不敢忘!’三年,乃报越”[1]1277。越勾践三年,吴越又有夫椒大战,据《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吴王“悉发精兵击越,败之夫椒。越王乃以余兵五千人保栖于会稽。吴王追而围之”[2]1740。面对数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优势吴军,勾践无奈,以降议和,以存越国一线生机。勾践躬身入吴为奴,三年后因重贿吴国君臣而获释归国。于是越王勾践重新做人,卧薪尝胆,兢兢业业。越国经过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一心以报仇复国为志。在范蠡、文种、计然等大批贤臣的辅助下,经过了二十余年的努力和耐心等待,越国终于由弱转强。勾践二十四年(前473)十一月,越一举灭吴,兼并吴境。《左传》哀公二十二年有“越灭吴”的记载。但勾践并不以此为满足,他雄心勃勃,借胜吴之威,挥师北伐,争霸中原。正因为北伐争霸之需,这才有了勾践迁都琅邪(今属山东省胶南县)问题的产生。但是越国迁都琅邪的历史真相,虽经古今史家学者的不断探觅,却至今仍然成谜。因数千年的时间冲刷,历史尘垢堙埋,真相日渐模糊而一时难以厘清。因此,学术探讨应从现实出发,排纷解难,抽茧剥蕉,力争一步步地接近历史的真相。

有关勾践迁都琅邪问题,综观古今之论,大致有三种倾向:

一、坚持勾践迁都琅邪,实有其事。

其主要理由如下:一是古代典籍有所记载,如《越绝书》《吴越春秋》《竹书纪年》《汉书·地理志》《水经注》等,均有明确记述,言有所据。二是越灭吴后,即迁都琅邪,主要是北上争霸中原的需要。建新都于琅邪,有利于越国力量在中原大地的全面展开,如果仍都远在南方数千里之遥的会稽,一旦中原有事,难以及时调度、指挥,平时也不便于政令、军令的施行。三是为了就近掠夺中原诸侯国的贡献和财富,为越国争霸增强其经济和政治实力。持以上意见者,近今学者主要有杨宽《战国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蒙文通《越史丛考》(人民出版社,1983年)、钱穆《越徙琅邪考》(《先秦诸子系年》,中华书局,1985年。按:宾四先生考证具体地点有异)、孟文镛《越国史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钱林书《越国迁都琅邪析》(《历史地理研究》第1辑,复旦大学出版社,1986年)等。

二、提出质疑并否定迁都琅邪事实的存在。

如陈可畏《越国都琅邪质疑》(《中国史研究》,1983年第1期)、刘金荣《越都琅邪辨》(《绍兴文理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06年第5期)等。

三、持调和折中之论。

如林华东《越国迁都琅邪辨》,一方面既肯定勾践迁都于琅邪(按:即今山东胶南县琅邪山西北十里夏河故城),一方面又断言“夏河城僻处海滨,局促一隅,非霸王基业。而城周仅有八里,规模小,周围一带越国史迹和遗物毕竟不多”[3]15,故只能称为越国陪都或是带有军事性质的屯兵城堡。

上述三种矛盾对立的认识,虽然历史真相只有一个,但它们却都有一定的根据,各有其合法存在的理由。比如迁都说所根据的《越绝书》《吴越春秋》及《竹书纪年》等,都是东汉前的典籍,若没有充分的证据(如考古文物或文献新发现)和坚强的理由,是难以随便推翻的。而否定迁都论者,如陈可畏《越国都琅邪质疑》据《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载:“齐国之政皆归田常。田常于是尽诛鲍、晏、监止及公族之强者,而割齐自安平(按:今山东益都县西北)以东至琅邪,自为封邑。”[2]1884说明了琅邪一直在齐手里。因此,也就不存在越王勾践从夫差那里继承琅邪的问题。陈氏持论有故,也一定道理。司马迁是个严肃的史家,又曾周游天下,具体考察祖国河山,对历史地理很有研究,其言必有所据,岂可随便否定?这就提醒人们不要盲从。至于调和折中论者,表面看似和稀泥,实则其思维颇为新鲜,富有创意。历史漫长,过程复杂,变化万千,原有设想尚未实现,却已被无情现实所否定,因此而改弦易辙,也属可能。也就是说,林氏假设勾践为争霸中原的方便指挥,原想迁都于琅邪,但现实变化太快,击碎其梦想,不能不变更计划,退还原点,琅邪只作前进的军事基地或屯兵城堡。所论也有其合理的内核。

但上述三说,又各有偏颇之处,故难以定论。

比如持调和折中论的林华东先生,称引《墨子·非攻中》曰:“东方有莒之国者,其为国甚小,间于大国之间,不敬事于天,大国亦弗之从而爱利。是从东者越人来削其壤地,西者齐人兼而有之。计莒之所以亡于齐越之间者,以是攻战也。”根据其中“东者越人来削其壤地”一语,认为可证琅邪确为越者,所论有武断之嫌。越人进军今山东并占领琅邪,可能性是存在的,但这只是一种开疆拓土的行动,与越人建都于琅邪完全是性质不同的两码事。又,林先生曾参观胶南县博物馆,发现所藏兵器若干,其中有“显属越式兵器”者,因此从考古文物角度称曰:“有充分的证据可以认定:夏河故城就是越王勾践迁都琅邪的都城所在”[3]15,立论夸张。越人进驻夏河故城,因而有其生活遗存,出土若干越式兵器,实属正常;但这与都城中武器中的大量遗存,是两码事,与勾践正式建都琅邪的大手笔、大工程,显然不可等同而论,其推论难以成立。

而持否定论的陈可畏先生,其立论在琅邪历史上一贯属齐邑,因是齐之境土,越人根本无法建都。但是,如果从不同的时间历史存在思考,从历史地理的流动变迁而言,立论并非严密。攻防进退,常有之事。琅邪(按:指今山东胶南县琅玡地区)春秋时原属莒国,战国时属齐。我们不能因琅邪后来属齐,就断言春秋末年的琅邪也一定属齐而未曾被越人攻占。齐国何时兼并莒国之琅邪的呢?史上缺载,陈先生并未详加论证,因此所论在逻辑上不严密,经不起仔细推敲。而且,越灭吴而并其土境,可以兵出于今江苏连云港一带地区,北上夺取距离不远的琅邪,并非绝无可能。退一步说,即使当时琅邪属齐邑,勾践加以武力攻占,并加经营,并非没有机会。在历史上,对战略要地,反复争夺拉锯,今天属甲,明日属乙,常有之事。以琅邪为齐邑而越无建都之理,论证语焉不详,理由并不充分。

至于建都琅邪之说,疏漏更多而难以定谳。

首先,文献不足征。所持论者,所据大多是东汉后文献,而在先秦及西汉前,典籍无可靠记载,是其致命弱点。如春秋三传和《国语》《战国策》等先秦典籍,《史记》等前汉著作,堪称经典,但皆无越人迁都琅邪的记载。如《左传》曾记载鲁哀公二十二年十一月“越灭吴”的兴亡大事,但并无勾践北上建新都于琅邪的任何说法。在历史上,一个新兴大国的崛起,兴盛及迁都,都是头等大事,史家不予记载,是不近情理的。同样,专写春秋,言说议论和礼制历史的《国语》,其中写有《越语》专篇,同样不见勾践迁都琅邪的任何蛛丝马迹。这就不免令人生疑。而西汉时司马迁《史记》,写有《越王勾践世家》,篇幅甚长,写到勾践灭吴后,挥师北上,与齐晋诸侯会盟徐州,并致贡于周,获天子赐胙(按:祭肉)封伯(按:即正式承认勾践的霸主地位),但并无一句一字,说到勾践迁都琅邪之事。须知,作为史官,司马迁曾入皇宫图书馆广泛阅读笔录,大国迁都必有大事发生,先秦典籍应有所记述,司马迁怎会遗漏呢?这只能说明,先秦史家及其著作,并不存在越王勾践迁都琅邪之说。而且,司马迁为写《史记》作准备,曾亲自到过琅邪地区访问。当时琅邪的地方耆宿贤达,也无人对他提起勾践迁都琅邪之说。这就更令人生疑。司马迁一心为修史作准备,他撰《越王勾践世家》,并不知史上有越人迁都琅邪之说。连史学大家司马迁都不知道的事,后人又哪来可靠的迁都信息呢?当然,持迁都琅邪论者,大多会称引班固《汉书·地理志》于“琅邪县”下自注曰:“越王勾践曾治此,起馆台,(有)四时祠。”[4]1586作为班固认为勾践迁都之证。东汉班固,与司马迁同为严肃史学大家,其言必有所据。其实,这是错误理解了班固的话。班固只说勾践曾“治此”琅邪,曾在当地建若干台馆。所称“治此”,只说明越人曾占据并统治过琅邪地区,班固何尝说过勾践迁都于琅邪呢?其“起馆台”可能只是为了一时休憩游赏之需,这与建设新都的浩大工程,有本质的不同。建新都是大手笔大制作,是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需要,除了连绵数十里的庞大城墙敌楼之外,城内的公私府第和殿堂楼阁,储藏国家财富的金库粮库,存放千万马匹车辆的园囿马厩,士、农、工、商、百姓经济贸易所需的贸易街道设施,特别是政府各部门的行政管理系统,城外的交通道路建设,如驿站快邮及行旅安置等等的配套设施,无一不是庞大工程,皆非几日几月可了,没有三五年的专注经营,很难完成新都的建设工程。如果建设工程草率马虎,则上至贵族长官,下至士民兵卒,甚至是百工商贾,都会民怨沸腾,这又将如何能保障行政指挥中心和军事指挥中心的正常高效的运转呢?另外,班固《汉书·地理志》还明确写到琅邪属齐境。当然,《汉书》写于东汉初年,班固并未清楚交代山东琅邪在春秋战国至秦汉的历史归属问题,但这清楚说明在班固脑海中,琅邪属齐,最多只是短暂被越占领统治。如果勾践真正迁都琅邪并建都达240年之久,则琅邪在春秋战国之际显属越土,班固能不知道而竟称为齐邑吗?因此,班固《汉书·地理志》之注,不能作为勾践迁都琅邪的证据。如果真如《越绝书》《吴越春秋》所言,勾践迁都琅邪,那么当时越与楚、齐、晋并称四大国,大国都会,该是车水马龙,人流煕攘,非常繁华。但实际不然。秦始皇东游琅邪山,因感琅邪荒僻,于是下令迁黔首三万户实之,于是琅邪才日渐增添了人气生机。琅邪荒僻如此,人烟稀少,越要建都,就必须一切从头开始,所耗费的心血精力与财富,所调动的人力与物力,勾践承受得了吗?北伐争霸后,勾践没几年即去世,他来得及完成这一浩大工程与事业吗*如宋金南北对峙时代,金主完颜亮决心政治中心南移,迁都于旧燕京——金称中都,派左丞相张浩等增广燕京旧有城池宫室,“役民夫八十万,军匠四十万”(《揽辔录》),从天德三年(1151)至贞元元年(1153),历时二年多,才告竣工。这是扩建,而非新建,仍然如此兴师动众,费工费时。试想,勾践若迁新都于琅邪,在今鲁东濒海的贫瘠丘陵地带,一切从新开始,其浩大工程,民伕、工匠、金钱、粮秣、建材,又将出自何处呢?仅上百万的民伕军匠一项,就非当时越国所能承受。?还有,越国迁都琅邪,从春秋末跨进了战国时代,竟达240年之久,司马迁和班固等大史家,竟然从未知晓并提起,这难道是合理的吗?

不过,还有今本《竹书纪年》记载了周贞定王元年癸酉,“于越徙都琅邪”之事。周贞定王元年,即越王勾践二十九年(前468)。言之凿凿,该是可靠证据吧。其实,稍加思考,同样发现问题。《竹书纪年》是西晋时在汲县战国魏墓中被发掘出来的,它是一部古代编年体史书,出于战国人之手,当然有其史料价值。但不幸的是,此书于宋时亡佚。清末民初王国维有《古本竹书纪年辑校》,只是辑佚整理之本。而今本《竹书纪年》二卷,王国维作《今本竹书纪年疏证》已证其伪托之作。持勾践迁都琅邪者,据后人伪书作证,这可靠吗?我想,今本《竹书纪年》的信息,可能还是源自《越绝书》和《吴越春秋》,只是迁都时间推迟4年而已,实质并无不同,可称是异流而同源。这虽是推测,但操斧伐柯,取则不远矣!

持迁都琅邪说者,最有力的证据,当然是《越绝书》和《吴越春秋》的有关记载。《越绝书·记地传》曰:“允常子勾践,大霸称王,徙琅邪,都也。”[5]222《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曰:“越王既已诛忠臣,霸于关东,徙都琅邪,起观台,周七里,以望东海。”[6]330上述二书明确记述了勾践迁都琅邪事。《越绝书》未署作者,但学者研究,多以为出于东汉袁康、吴平之手;所谓子贡所作,是好古者编造伪托。唐初刘知几《史通·因习》篇早已斥其“伪书”。而中唐杜佑《通典·州郡典》亦称曰:“诡诞之言,必后人所加,若《古周书》《吴越春秋》《越绝书》诸纬书之流是矣……皆不足为据。”[7]2391刘知几和杜佑,都是古代学术大师,他们断言《越绝书》和《吴越春秋》如汉代纬书之诡诞不经,所言大多“不足为据”。而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五《杂史类》称《越绝书》十六卷,“无撰人名氏,相传以为子贡作,非也。其书杂记吴、越事,下及秦、汉,直至建武二十八年。盖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又附益之耳。”陈氏态度明确,断言《越绝书》为战国后及汉人“附益”之辞,可信度低。勾践建都琅邪,大事也,左丘明、司马迁、班固等大史家,一无所知,而东汉后的袁康、赵晔等,却言之凿凿,其信息来源又未公布,这可信吗?以此致人质疑,亦在料中。

至于《吴越春秋》,相传作者为东汉赵晔,其所描绘,类似古代小说家言,内容真假参半,并非全然信史。如其中《勾践伐吴外传》,记载勾践迁都琅邪后下求贤令而见孔子事,曰:“居无几,射求贤士。孔子闻之,从弟子奉先王雅琴礼乐奏于越。越王乃披唐夷之甲,带步光之剑,杖屈卢之矛,出死士以三百人为阵关下。孔子有顷到,越王曰:‘唯唯,夫子何以教之?’孔子曰:‘丘能述五帝三王之道,故奏雅琴以献之大王。’越王喟然叹曰:‘越性脆而愚,水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然,去则难从,悦兵敢死,越之常也。夫子何说而欲教之?’孔子不答,因辞而去。”[6]330描绘活龙活现,实在绝无此事。勾践迁都琅邪,据《吴越春秋》在勾践二十五年,也即鲁哀公二十三年(前472)。而据《春秋》哀公十六年经载:“夏四月己丑,孔丘卒。”[1]1364也就是说,孔子卒于公元前479年。孔子在勾践迁都琅邪前7年早已死了。而据今本《竹书纪年》越迁都琅邪在勾践二十九年(前468),这时孔子已逝世11年。孔子岂能死后复生而前往琅邪见越王勾践呢?其虚妄杜撰如此,当然疏漏很多。此事直接或间接证明了勾践迁都琅邪之说的不可信。

另外,如《山海经·海内东经》曰:“琅邪台,在渤海间,琅邪之东。”[8]331《山海经》并未称越迁都于琅邪。倒是后来郭璞明确注曰:“今琅邪在海边,有山嶕峣特起,状如高台,此即琅邪台也。琅邪者,越王勾践入霸中国之所都。”[8]331郭璞是两晋间人,他发表个人见解,当然可以,但是却不能代表《山海经》作者的意见。又北魏郦道元《水经·潍水注》曰:“琅邪,山名也,越王勾践之故国也。勾践并吴,欲霸中国,徙都琅邪。”[9]405郭、郦二氏持论明确,但并未说明信息来源,更未曾加以论证。勾践迁都琅邪的信息,不见于西汉以前文献记载,最早见于东汉年间的《越绝书》和《吴越春秋》。但上述二书,虽是有关吴、越地区历史、地理、文化、风俗以及军事、政治的方志类专书,但其性质,似乎不可盲从。《越绝书》和《吴越春秋》可能因其记载奇人异事而吸引了郭、郦二位嗜奇博学之士,而郭、郦又在其著述中误导后来读者。论其信息之误,可能还是异流而同源。我们不能因郭郦二位学者的成就,就盲目信他们的每一句。他们的意见,只能作为一家之言作参考,岂可当作信史对待?

其次,时间不允许。从时间推算,勾践欲建新都于琅邪,时间非常紧迫。建都大事也。但勾践北伐,纵横中原,到底是先打仗,先作中原诸国的政治外交压服工作呢?还是先以建都为重点呢?回答当然是前者。政治、外交、军事是当时越国争霸中原的重中之重。勾践不可能另分许多心思和力量来迁新都城。迁新都非一朝一夕之功可了,非把国力集中于斯不可。因此,必须先争霸,再建新都;所谓一边争霸打仗,一边大力建设新都城,对越之国力来说,困难重重而难以实现。即使越有此国力建设新都,但时间也不允许其拖泥带水地缓慢进行。中原诸国并不服帖作为南蛮鴂舌之人的越国来领导华夏诸国。当时华夷之辨是传统思想,越如无强大军力国力,中原诸国岂能轻易听话?更不要说齐、晋、秦、楚诸大国虎视眈眈了。退一步说,即使越有力量一时占领琅邪,但琅邪僻处今山东东南的滨海之区,并没有现成的建筑基础和人口基础可加承继运作,一切建设都得从头开始。琅邪夺自齐邑,紧挨齐境,齐大国也,若其不服,兴兵前来报复,没有城墙堡垒,又将如何保卫新都琅邪呢?勾践又将如何打仗去争霸中原呢?越军一时驻扎琅邪,与真正建立新都,完全是性质不同的两码事。时间不允许勾践东张西望。据《吴越春秋》,越迁都琅邪是在勾践二十五年(前472),明显不可信。越为灭吴,调动全国大军,紧紧围困吴国3年,于勾践二十四年十一月,方才完成灭吴复仇大计。3年紧张的战争刚一结束,毫无休整,第二年立即全国开拔,迁于遥距数千里路的新都琅邪,这合情理吗?灭吴之战虽然结束,但广大的吴国境土仍然到处有不满和反抗,如果不加以坚决整顿和镇压,则将混乱不堪,勾践又将如何兼并吴国土境而拥有吴国财富和国力呢?越灭吴后,勾践不久即挥师北上,一方面是争霸中原之需,另一方面是进军两淮江北地区,镇抚和收拾广大吴境,以消弭其有形和无形的反抗。当时吴土远达淮北地区(今安徽皖北、江苏苏北),地方数千里,吴都虽破,但各地另有地方势力地方武装盘踞,不逐一清理镇压收买,行吗?今天科技昌明,一个电讯,立即到达千万里遥的边鄙;但古代不行,仅靠人、马传递,消息常常迟到。越灭吴后,要全面兼有吴国土境,非常困难,国内外的敌对势力,岂会坐等越人宰割?北方与吴多有战争的大国齐、晋,与越同处南方的西方强楚,岂能坐失吴亡的良机而毫无动静和反应呢?即使是宋、鲁、卫等中小国家,也会乘吴之危而准备收得被吴侵吞的土田,而不会坐等越人的恩赐。越在灭吴之后,急待处理的内政外交难题很多,非三五年难以平稳,岂有在灭吴第二年立即迁都琅邪之理?而今本《竹书纪年》,勾践迁都琅邪是在二十九年,距灭吴也不过4年有余。迁都是大事,是要事,但是并非急事,非要即刻完成不可。把都城从今浙江的绍兴(古称会稽),迁到今天山东的琅邪,南北遥遥,相隔数千里路,越之主力实际上必须转移到北方的新都琅邪,越在南方,必然实力空虚,这样实际上就是不自觉地放弃了会稽故都及江浙一带地区,因为与越同处江南的强楚也正在虎窥江南,楚国岂会放弃这一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而处于琅邪的勾践要救江南,陆路江淮易被楚国拦腰截断,海路则因大风和潮流等关系,时日漫长,非几个月无法到达会稽救援。一旦故国故都有失,越人岂不人心惶惶而军心动摇?新建一个宏伟都城来实现勾践霸业,并非三五年可了事,如从勾践二十九迁建新都算起,到三十二年勾践逝世,只有不到三年时间,他根本来不及建设和经营新都,明显是时间不允许。建新都是个浩大工程,到处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国力,在越国最北的边鄙之地琅邪建新都,大量的劳力、兵力、粮食布匹等物资又从哪儿来呢?因此,勾践为了争霸中原,急于处理内政、外交及诸多军事急务,岂肯花费偌大心血精力,去办理并非急需立办不可的迁都琅邪之事。

第三,空间的阻隔。新(琅邪)、旧(会稽)二都难以联络互救。空间的隔阂与地理的遥远,舍旧建新,迁都琅邪,也有许多不合理和难以克服的障碍。

会稽与琅邪,一南一北,河山相隔数千里,气候、地貌、民风、民俗、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都大不相同。直到魏晋时,北人称南人为蛮夷,南人称北人为伧鬼,相互歧视,人心人性难以默契配合。以此上推,春秋时传统精神严华夷之辨,当然南北之人分歧敌对之事更多。如越国真欲建新都于琅邪,则必须倾全国之力来建设,人力、物力、军力,都必须大规模北调。如前所述,旧都会稽就会实力空虚,江南地区的统治就会出现疲软无力状态。这样,新都尚未建成,而旧都及广大江南地区则危乎殆哉!昔日楚军水师曾顺流伐吴,兵锋直达今天芜湖而逼近南京。现在吴土虽化为越境,但同样随时处于楚国威胁之下。如果江南老巢有失,后院起火,则建都于北方的勾践,顾此失彼,想救都来不及。昔日吴王夫差黄池之会,称霸中原而盛极一时,但勾践一方面派范蠡率水师沿海北上拦截吴军的江淮归路,一方面亲率越军主力偷袭吴都姑苏,夫差后院失火,急急回师南下“灭火”,但火已成燎原之势,没过几年,吴被越国灭亡。吴国都城这一老根据地一动摇,吴虽在外称雄称霸能不亡?这正是勾践自己干的拿手好戏,他岂会健忘到重蹈夫差覆辙?在吴灭后,楚、越已从盟友关系,化为竞争和敌对的关系,楚、越同处南方,政治利益是根本,楚国当然也不会对越客气礼让的,只要一有机会,该出手时就出手。越王勾践当国数十年,忍辱负重,经验老到,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因此从空间地理角度看,很难想象他会为建新都于北方琅邪而放弃旧都会稽的安全。会稽安否,涉及整个江南地区的安危,这是越国的生命根本岂可丢失遗弃?在勾践晚年北上争霸的几年时间里,相信勾践不致糊涂到舍旧建新而不知轻重。

第四,政略及战略不利 。如果勾践真是迁都琅邪,由于新旧都之间,沿途绵亘数千里,如一字长蛇,很容易被拦腰截断归路。勾践昔日,正是这样算计吴王夫差的。据《国语·吴语》记载,吴王夫差北伐中原,与晋争盟主于黄池,曰:“吴王夫差既杀申胥(按:即伍子胥),不稔于岁,乃起师北征。阙为流沟,通于商、鲁之间。北属之沂,西属之济,以会晋公午于黄池。于是越王勾践乃命范蠡、舌庸率师沿海溯淮,以绝吴路,败王子友于姑熊夷。越王勾践乃率中军溯江以袭吴,入其郛,焚其姑苏,徙其大舟。”[10]726这一破袭战发生于周敬王三十八年,也即勾践十五年。此战役虽未灭吴,但吴已元气大伤,终于十年不到即被越鲸呑而亡。据今人童书业先生《春秋左传研究》考据,吴王夫差为北上争霸之需,曾迁都于一水之隔的江北之邗(按:在扬州附近)。姑苏与邗,江南江北,相距非遥,远非越之会稽与琅邪河山阻隔而遥不可及可比。夫差新都邗,吴军主力北上争霸,旧都姑苏留守力量薄弱,因此被勾践偷袭而摇吴国本。当时吴军主力南撤之路,又于江淮间被越军水师拦截归路而陷于苦战,一时举足无措。这一经验教训,勾践岂会忘记?吴王夫差仅迁都于一水之隔的对岸之邗,守卫姑苏的实力大为削弱,安全大受影响;现在勾践若建新都于数千里遥而人地生疏的北方海隅僻壤琅邪,就必须全力经营,岂有余力再来照顾实力早已空虚的会稽?而且,新、旧都相距数千里,一线排开,很容易被楚军从江淮地区拦腰斩断,令越新旧都首尾不能相顾,则越军主力必将有去无归而呜呼危哉!迁都琅邪,实犯兵家之大忌,作战一生而经验丰富的勾践,岂会出此昏着而“自杀”?可谓绝无此理。

据《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曰:“勾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勾践胙,命为伯。勾践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于宋,与鲁泗东百里。当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2]1746《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所载,本乎《史记》,“已平吴”作“已灭吴”,渡淮南作“去还江南”,文字小异,而内容相似。这一记载说明了勾践北伐而徐州会盟后,争到了春秋霸主地位,目的已经达到,在处理与各国关系后,引兵渡淮南而回归江南,并未都琅邪而一直留在北方中原。

当时作为春秋霸主至少必须具备以下两个条件。一是实力雄厚,兵强马壮,武力足以威慑天下;一是至少表面上要打出尊王旗号,以行仁施义号召诸侯而令人心服,这才能树起一代霸主的高大形象。春秋前期的霸主如齐桓公、晋文公,祭起的是“尊王攘夷”大旗。而自楚庄王称霸后,如吴王夫差、越王勾践,因吴、越与楚,同处南方被中原诸侯讥为南蛮之人,吴越与楚也常以蛮夷自居,拒行中国礼法。以此楚与吴、越称霸只提尊王口号,以取周天子正式封赠为“伯”(即霸主),至于“攘夷”之称,则置之不顾。勾践的同时,晋国因其六大世卿世族的内部矛盾斗争,无暇于外;齐因公族势力已被陈(田)氏家族压制。为争国家政权而彼此恶斗,直到陈成子(田常)弑简公而立平公,专齐国政,齐始外向以争于诸侯;楚其则因郢都破而备受打击,昭王逃亡,惠王继位后正在恢复中;秦又远在西陲,鞭长莫及;此时天下混乱,又出现相对势力真空的时代,而越之风云际会,恰在此时,一举灭吴而崛起,中原诸侯及强国秦楚,也只能暂时把霸主之号,拱手让与越王勾践了。勾践称霸,不仅因越之强,更因适逢其会;而一旦秦、晋、齐、楚缓过神来,越国霸位,立刻不保。故勾践于临终前遗言太子曰:“吾自禹之后,承允常之德,蒙天灵之佑,神祇之福,从穷越之地,籍楚之前锋,以摧吴王之干戈,跨江涉淮,从晋、齐之地(按:指与齐、晋徐州会盟),功德巍巍,自致于斯,其不可诫乎?夫霸者之后,难以久立,其慎之哉!”[6]335这说明了勾践头脑清醒,具有很强的危机感,明白子孙难以维持其霸权。以此断言,越国之霸,只在勾践晚年的五六年间,时间不长。勾践一死,继位之太子与夷,又很快病死,国家大丧连连,加以继位子孙虽有野心,但却缺乏勾践的雄才大略和声势威权,因此越国霸权,一代而终,也很正常。在一代不如一代的情况下,越国又岂有雄厚国力去完成建都琅邪的庞大工程呢。

另,勾践作为春秋一代霸主,又必须博取仁义美誉,以便收服人心,这是政治需要。他进军中原后,据说曾把昔日吴国侵占的土地,归还原来的失土之国。如《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吴越春秋》所载相同。这可能有部分的事实。对于争霸来说,开疆拓土,扩大实力,何乐而不为呢?勾践为什么要归还多少将士鲜血换来的土地,有学者认为这是政治大于军事,他以此行仁施义来获取中原诸侯的拥戴和支持。其实不然,政治家的算计,是围绕利益来思考的。比如说,归还鲁、宋之地,面积不大,对越国实力的增减,不会有多大影响,归还之后,可以博取仁义美名,争取鲁、宋的政治支持,这是政略眼光,利大于弊。昔日吴王夫差北伐,伍子胥谏曰:“越在腹心,今得志于齐,犹石田,无所用。”[2]1472所称石田,即无所用之地。吴即使能一时侵占中原之地,但又无法长期驻军,一旦主力撤退,则鞭长莫及,又将如何统治或管理呢?越国亦然。但勾践比夫差聪明,他明白这一道理,因此而把吴侵宋侵鲁的“石田”归还鲁、宋,既无损越之利益,同时又获仁义之称,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这正是勾践思考深刻而高出夫差的地方。

至于“以淮上地与楚”,则只是勾践英雄欺人的漂亮话,从战略上讲,对越则有违情理。淮上之地,并非一丘一垅,而是广袤数百近千里的境土,而且是越国争霸中原所必经的战略要地。勾践作为春秋的末代霸主,岂有礼让之理?假设勾践迁都于今之山东琅邪,一旦江淮地区被楚军拦腰截断,致使越人南北不能相救,则越将被分割包围,丧失其江南老根据地而坐困北方琅邪这一个“孤岛”围城了。以勾践的雄才大略,岂能犯兵家大忌!实际上在与楚的关系上,勾践有其不得已处,“以淮上地与楚”,则是被迫之举,非心甘情愿。吴国强盛而进攻楚、越之时,楚越自然成了相互支援的盟国,以便牵制强敌;但在越灭吴后,楚越又因同处南方而化友为敌,岂有随便奉送战略要地资敌的道理?据《史记·楚世家》记载,实际上“是时越已灭吴而不能正江、淮北;楚东侵,广地至泗上”。楚军占领江淮以北地区,正在勾践去世前后。另据《韩非子·说林下》曰:“越已胜吴,又索卒于荆(楚)而攻晋。左史倚相谓荆王曰:‘夫越破吴,豪士死,锐卒尽,大甲伤。今又索卒以攻晋,示我不病也,不如起师与分吴。’荆王曰:‘善。’因起师而从越。越王怒,将击之,大夫种曰:‘不可。吾豪士尽,大甲伤,我与战必不剋,不如贿之。乃割露山之阴五百里以赂之。’”[11]472于此可见,淮上之地实是楚军主动出击抢占的,楚乘吴越相争而两败俱伤之时,对昔日盟友越国显出了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勾践一时不便与争,故顺水推舟,美甚名曰“以淮上地与楚”。名是赠送,实则出于无奈。而楚一旦占领广大淮上战略要地,越迁都琅邪还有什么意义?果真都琅邪,越之南北新旧之都,二地又将如何沟通联络?这就给勾践迁都琅邪,平添了许多难以逾越的障碍。

有人可能说,陆路不通,可去海上的水路。勾践不是说过越人“以船为车,以楫为马”,熟谙水性,因此,从会稽出杭州湾,可北上直航琅邪,有何不可?钱林书先生《越国迁都琅邪析》即持此论。孟文镛先生《越国史稿》也称“勾践迁都琅邪,所去路线主要是海路,这可以充分发挥越人的优势。越人以擅长舟楫著称海内”[12]278。但是,当时越人擅航海,只是比较内陆人而言,是相对的。从航海科学技术的发展而言,春秋时越人受时代限制,其航海的技术手段非常有限。阅读中国交通史料,知道春秋时尚未发明风帆与船舵,遑论航海的定向定位仪器罗盘!当时木船的动力,来自于大海的潮流,一旦刮起台风飓风,则狂风巨浪将吞没海船,航海非时日可定。要依靠无帆无舵的木船木筏,从会稽出发,穿越风急浪高的东海、黄海,是极其艰难的事。虽然春秋时也有吴、越水师北航袭齐的记载,但那是冒险的个例,而非固定航线的开辟。我曾从日本大阪,乘万吨巨轮西返上海,途经离海岸线并不遥远的黑水洋一带,常掀三米以上的巨浪,万吨轮颠簸震荡,船上旅客大多头晕目眩,呕吐狼藉。这就不难想象,唐僧鉴真大师几次渡日,经历台风巨浪,最后一次才有幸登陆与中国一衣带水的日本,其间,九死一生之险情难以一一诉说。后来元蒙战舰远征日本,是被台风海浪吞没,日本才侥幸逃过了一场亡国之灾。科学逐渐发达进步的后代,航海尚且如此艰难,更何况是春秋时代那无帆无舵的木船木筏呢?越人要想迁都琅邪就必须从会稽启运大量人员物资、甚至是建筑材料,三百艘大船,八千名“死士”——军队中最勇猛的敢死队员,所运载的数量极为庞大。如果一次起运,一旦海上出事,越国岂非全军覆没?还有什么资本力量去争霸中原?长途航行东海黄海数千里而海路虽通,却须冒险,南北新旧二都,仍然是障碍存在而沟通困难。

第五,外交及人事的障碍。一是勾践晚年,强盛一时,势压中原小国,如《国语·越语下》曰:“越灭吴,上征上国(按:指中原诸侯国),宋、郑、鲁、卫、陈、蔡执玉之君皆入朝。夫唯能下其群臣,以集其谋故也。”[13]744当时,越国诸贤,除范蠡离去外,文种、计然、皋如、后庸诸贤尚未星散,北伐时有诸贤辅助策划,故勾践能成功登顶称霸。而在诛文种后,功臣寒心,纷纷疏离,全靠勾践的独裁独断,如此排斥贤良,正是勾践死后丢掉霸业的关键。因为人心涣散,贤良离心,越之实力削弱,霸业渐消,这样迁都琅邪就失去了原有争霸的价值和意义。而且,勾践所率越军,主力无非越人,越人思故乡,习惯于南方的生活,又岂能心甘情愿地去为勾践一人而长期困守北方而不归呢?迁都琅邪,广大的越国吏民及将士,必然出现水土不服的生理障碍,更严重的是出现思乡恋故的心理障碍,人的因素,也将大大地削弱越国实力。一旦广大吏民将士心理防线崩溃,任你琅邪新都城墙再高再坚固,也挡不住人心崩溃的内在冲击,越国岂非危乎殆哉!

而从列国外交角度看,中原二、三流诸侯国,如宋、卫、鲁、陈等,因实力不济,不能不与越周旋。但内心深处,视越为南蛮而不服。据《左传》哀公二十七年(前468)记载,越派后庸赴鲁调解宋、邾边界土田之争,并与鲁在平阳结盟,“(季)康子病之”,即为之不快。季康子是鲁国执政之卿,说明鲁服于越是违心的勉强之举。越与鲁为盟国,曾助鲁抗齐,又归还吴侵土地百里,但鲁内心仍是不服。一旦形势有变,中原诸侯又有谁甘当越的马前卒?更不用说秦、晋、齐、楚四大国了。如果越真在琅邪建都,则对中原诸国的安全构成了直接的威胁,特别是齐,当时的琅邪是卿相陈成子(田常)封邑,《史记》有明确记载。勾践从齐人手里抢来建都,则琅邪与齐山水接壤。古人云:“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哉!”[14]410强齐岂能忍受越国建都琅邪!与勾践同时专齐国政的陈成子(田常),并非庸辈,他敢于弑简公而立平公,自己为相专政,其能量岂可小觑?据《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于齐平公五年曰:“齐国之政皆归田常。田常于是尽诛鲍、晏、监止及公族之强者,而割齐自安平以东至琅邪,自为封邑。”[2]1884齐平公五年(前476),也即越王勾践二十一年。这说明在越灭吴前,琅邪属齐。而过三年后,越灭吴,是否有能力从齐相田常手中夺取琅邪并建立新都?实在值得怀疑。田常是春秋末年在齐升起一颗政治明星,以精明强悍著称。如《左传》哀公二十七年载曰:“晋荀瑶帅师伐郑,次于桐丘。郑驷弘请救于齐。齐师将兴,陈成子属孤子,三日朝(按:分三天接见慰抚陈亡遗孤)。设乘车两马,系五邑(按:通“裛”,口袋)焉。召颜涿聚之子晋,曰:‘隰之役,而父死焉。以国之多难,未女恤也。今君命女以是邑也,服车而朝,毋废前劳。’乃救郑。及留舒,违谷七里,谷人不知。及濮,雨,不涉。子思(按:郑子产之子国参)曰:‘大国在敝邑之宇下,是以告急。今师不行,恐无及也。’成子衣制(按:雨衣),杖戈,立于阪上,马不出者,助之鞭之。知伯(按:即荀瑶)闻之,乃还,曰:‘我卜伐郑,不卜敌齐。’”当人告诉陈成子,齐“将为轻舟千乘以厌(按:压迫)齐师之门”而歼齐师,成子应曰:“寡君命恒曰:‘无及寡,无畏众。’虽过千乘,敢辟(避)之乎?将以子之命告寡君。”[1]1396陈成子名恒,即田常也。他是个刚毅果敢有作为有担当的政治家、军事家,很会收拾人心,从而获得士民的支持。勾践与田常,都是一代枭雄,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但史上未见越与齐国为争琅邪而进行生死之战的事情发生。这也是间接地说明了勾践迁都琅邪为虚妄之事。

(本文所配地图均由中央民族大学黄鸣教授绘制)

第六,缺乏文献和考古印证。若越真迁都琅邪达240年(或近百年)之久,建新都是一个宏伟工程,必有大量的历史文化遗迹存在于地上地下。但在科学昌明的今天,考古并未有什么新发现来证实越迁都琅邪之事的存在,大规模的城墙遗址在何处?许多宫殿苑囿在何方?大型仓库和居民街道又在哪里?勾践及其后继者的壮观陵墓何处寻觅?现实的回答是:不知道。周遭八里的夏河故城,实在太小,只是小县的规模岂能与大国都会城墙相比?总之,缺乏可靠的文献记载,又没有大量的考古文物作支撑,越迁都琅邪之说,大可怀疑。

综上所述,勾践迁都三说中,以迁都琅邪之说漏洞最多,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越绝书》和《吴越春秋》又言之凿凿,也不能说全然空穴来风。很可能,勾践北征曾一度占领过琅邪,并以之为前进的指挥部或军事基地,以供部队休整补给之用。因勾践在一段时间里人在琅邪,也就代表了越国在琅邪,中原诸侯国要与越国打交道,曾就近到琅邪晋见办事,这就导致了勾践都琅邪的说法产生。另一种可能是,勾践为争霸中原之需,便于就近管理指挥和调度一切,曾动过迁都琅邪的念想。但一来他晚年没几年就去世,根本来不及经营此浩大工程,其子孙又因国之大丧连连,难以进行;加以强楚占领江淮地区,拦腰截断越之南北交通要道,再要坚持迁都琅邪,将可能产生有去无归的严重后果,因而迁都琅邪美梦,被无情现实所击碎。由于否定论者只破不立,没有对勾践具体行踪详加考论,说明他晚年什么地方施行其指挥和统治的,这就为迁都说留下了可钻的空子。三说之中,比较而言,调和折中论似乎自相矛盾,但却留下了可以探讨和继续加以拓展的空间。

[1]李梦生.左传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林华东.越国迁都琅邪辨[J].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9(1).

[4]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李步嘉.越绝书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3.

[6]张觉.吴越春秋译注[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

[7]杜佑.通典[M].长沙:岳麓书社,1995.

[8]袁珂.山海经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9]郦道元.水经注[M]//四库精要本:卷二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10]董立章.国语译注辨析[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3.

[11]陈奇猷.韩非子集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12]孟文镛.越国史稿[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13]董立章.国语译注辨析[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3.

[14]岳珂.桯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责任编辑 林东明)

Comments on Moving of the Capital to Langya by Gou Jian in Lat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Jiang F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The historical truth that Yue state moved the capital to Langya still remains a mystery though many historians from ancient and modern times have made consistent efforts to seek for it. In light of all the theories, there are three tendencies by and large: some think that it is a truth that Gou Jian (King of Yue state) moved the capital to Langya; some doubt and deny the truth; some hold the attitude of compromise and mediation. There is certain justification as well as some partiality for each of the theory; therefore, it is difficult to make a conclusion. After the comprehensive analysis of the literature, time, geographical space, policy, strategy, etc., the paper finds that there are many flaws of the first theory, so its possibility is next to nothing; the second theory is merely against other’s opinion without airing its own voice, for it does not study in detail the whereabouts of Gou Jian in his late years; comparatively speaking, the third theory of compromise and mediation seems a paradox, so it leaves much space for further study and discussion.

Gou Jian; Langya; moving of the capital; Wu state and Yue state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7.02.001

K225

A

1008-293X(2017)02-0001-11

2017-01-07

蒋凡(1939- ),男,福建泉州人,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文学批评史、文化史、古代文学。

猜你喜欢

越王勾越国
三十六计第十九计:釜底抽薪
卧薪尝胆
董楚平《越国金文综述》手稿
风雨同舟
所长无用
卧薪尝胆
卧薪尝胆
组织、运送他人偷越国(边)境行为认定研究
组织他人偷越国(边)境罪“实行行为”及相关问题研究
西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