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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根结有疙瘩的攀绳

2017-05-11郭雪波

民族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疯子爷爷

郭雪波

上路了。牛走在前边,人走在后边。村路上很静。

牛走的不大情愿,懒洋洋的,偶尔伸出舌头扫一下路边新长的小草,草尖上还落有晨露。主人洪泰吉由着那牛啃两口,也不着急赶路。如今村路边长个小草也是不容易的事,乡下学城里搞环卫视绿草如仇敌,见一根薅一根见两根薅两根,恨不得把村街上的蚂蚁都清理干净。村路上有辆小巴正在接各家孩童上学。洪泰吉笑,小时自己光脚丫子跑路上学,现在农村孩子也泡糖罐儿了。有人喊洪主任打招呼,也有喊洪村长洪支书的。村长支书是两年前的职务,他现在已应聘考进镇上某单位上班当主任。

见洪泰吉脸阴不开,有人揣度,摊事儿了吧?当多年村干部得罪人的事少不了,就修这条能走汽车的村路时,拆除碍事的猪圈鸡窝都有人想跟他拼命。现如今,人们对干部记他好的时候少,记他坏的时候多。

对面走来五保户老汉高勒,冲洪泰吉笑一笑:洪村长,赶牛呐?没上班呀?

洪泰吉回答:有点事没上班。老高头,听说你被人家狗咬坏住院了,好啦?别忘报药条子,五保户有优惠。谁家狗这么狠呀?

还能是谁,胡拉的黑疯子呗!找牲口路过他的野外窝棚,那狗邪性,扑上来就咬住不松口,都见了骨头!胡拉是你小时候的拜把子,这个人心太阴!

洪泰吉嘿嘿一乐:屁孩兒时的拜把子,现在谁还认这个?

临走高勒又说一句:你还是提防些吧,那人心眼儿太多。

洪泰吉望着驼背老汉远去的背影想,有啥可提防的?我也不在村里干了,村里烂事懒得再听,耳根清净,管够了。

他继续赶牛。“嘿哈”地吆喝起那头磨蹭着不走的牛。

从大路拐进村北口小路,那里有一片倒塌半埋的旧墙,是村小学旧址,当年洪泰吉就是在这里上的学。如今只剩残垣断壁空荡荡,野狗野猫出没,唯有后墙外的那棵百年老胡杨树还在,苍翠而顽强地挺立着,阅尽人间风云的样子。记得当年,体育老师从老树的横杈上挂了根粗绳,中间打上几结,供学生上体育课时顺绳攀爬锻炼。有时村里的爷们也找乐儿争爬,赌个二两酒三个鸡蛋什么的。那会儿他、癞疤、獾子一个班同学,他小名叫黄毛,三人学三国结义拜把子,攀绳赛出老大老二老三。落成小三的他不服气,改日再比,再比还是小三,这事似乎天定的,比过三次都一样结果小三。这才让他黄毛甘心当了三弟。大哥二哥三弟,獾子、癞疤、黄毛。落成了小三,他常受大哥二哥合谋挤兑,替两位哥哥背书包跑腿儿是常事。有一次他上课淘气受老师粉笔头袭击,额头起了红包儿,他当着两位哥哥发誓赌咒长大后要报仇,也当老师用粉笔头袭击老师的儿子。没想到二哥癞疤居然向老师打了小报告,他又一顿挨训遭粉笔头袭击。人生首次被好友出卖告密,他好伤心,要退出三结义,大哥獾子好说歹说又臭骂癞疤,才勉强把他留住。道歉时癞疤居然说,你们家是土改挨斗的富农,剥削过我们家,所以才向你报仇的。黄毛愕然,弄到阶级仇恨上去了,那还结拜个球啊?癞疤呵呵一乐,说着玩儿的,没事,咱们还是拜把子好兄弟。可黄毛觉着,这把子拜的很委屈很受伤。

往事如烟。现在想来倒也有趣。世间早已物是人非,造化弄人,富农子弟黄毛后来做了村长,还费尽心思带领癞疤这类依然的穷户争取脱贫。有人说,这都是命,轮回。癞疤黄毛不信这个,人都是自己活出来,与命何干?树草长在大地上,各有各的活法。

洪泰吉继续赶牛,走过这片废墟之后,心里敞亮了许多。前面展现出一望无际的沙坨子地带,逶迤莽莽。沿着一条硬沙路进坨子,继续前行。四周稀疏的植被,遮盖不住大部分的裸露,无法耕种的这片沙坨子里散放村里不多的牛羊,由一人住窝棚统一看管。那人就是他当年的拜把子癞疤,老光棍胡拉。

洪泰吉走得气喘,平时开车上下班,已不习惯走路。

远远看见,沙坨子深处戳着胡拉的那座窝棚,犹如一只老乌鸦落在那里。

胡拉一见他来稍有吃惊,但马上满脸堆起笑容,颠着跛脚前后呼应。他的腿,就是当年爬那老树上的攀绳,滑落后摔成瘸的。

老三,啊洪主任,亲自把牛给赶来了?真是的,说一声我去赶过来多好。

不麻烦你,你这里事儿多。

洪泰吉笑一笑,见井边水槽子那儿拴着二十来头牛,正在饮水,就说:你小子,借你的窝棚野地倒腾牛,发大了吧?现在的牛价快炒到天上去了!

哪儿啊,弄点辛苦酒钱罢了,人家牛老板们挣着大头,我只是喝汤,喝汤。

胡拉谦卑无比,表现得跟洪泰吉亲密无间的样子。

洪泰吉又说:我家现在就剩下两头牛,处理掉我也清净了,再不用交到你这儿来添麻烦。

嗨,说哪里去了,咱们谁跟谁呀。胡拉笑呵呵说。

洪泰吉问胡拉:前天走失的那一头,你还没找到吗?

丢不了的,放心吧,不知在哪个沙窝子猫着呢,过一两天自个儿就跑回来了。

洪泰吉若有所思:但愿是这样啊。

胡拉掏出烟递给洪泰吉一根,拿个漂亮的打火机为他点着,然后自己也点着一根。两人无话,默默抽着烟。坐在井边的树墩子上,看洪泰吉赶来的那头花背大红牛喝槽里的水。

洪主任,我是把这头牛的款子先付给你,还是——

先付了这头的吧,手头有点紧。那头牛还没找回来呢不是。

你也手头紧?不至于吧。胡拉盯了一眼洪泰吉,打趣说:侄子在大学里,搞对象乱花钱了吧?

那倒不是,儿子还算懂事儿。洪泰吉这样说。眼睛望着远处,夏天的沙坨子辽阔而安静,天格外的蓝。洪泰吉瞅见几米远的沙地上,有一条花蛇正旁若无人地爬行,优美地扭动着身躯缓缓游动,像个舞蹈家,形体艺术家。

默默望着那条蛇的爬行,他若有所思,说道:你说蛇这东西,只有扭动身子才能蜿蜒而行,为啥就不能直直地爬行呢?

直直地爬,那不成了蚯蚓了?胡拉呵呵笑。

你说错了,蚯蚓也不是直直地爬,它是弓起身子,也是上下弯曲扭动身子后才能爬动。

胡拉被噎住了,一笑:说的也是哈。

洪泰吉蛇的话题似乎意犹未尽,接着又说:都说蛇是百足之虫,可谁见过它的百足?死而不僵,不僵又如何?

胡拉心里有些犯嘀咕,当年的老三突然说起这些,含着什么意思吗?他可不想纠缠这话题,顺着应一句:是啊,不僵也是死了呀!

对喽,终究还是个死,尽管它有隐形的百足,即便有百足,依旧还是不能人一样直立直行,只能扭曲着爬行,这是无法改变的命。我不喜欢蛇的活法。

洪泰吉以此结束他“捕蛇者之说”。这时那条蛇也钻进草丛里,已然不见,一旁的胡拉呵呵干笑,作出一副完全没听懂的样子,不动声色,脑子里却在琢磨:黄毛这小子从小心思细密,不会无缘无故拿蛇逗趣儿的。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咱道行浅,听不懂太深的话,我还是进屋去给你拿钱吧。我那臭窝儿,也不邀请你进去坐了,你先在这里等会儿。

好好,你去吧,我坐在这里就好。洪泰吉说。

这时,一股炖肉骨头的香味儿,突然从胡拉窝棚的后边飘过来。浓烈的味道,那么醉人,简直呛鼻子后直刺心肺。在空气新鲜的荒野上,这味道变得愈加突出强烈,不可阻挡地四处漫溢扩散,何止香气袭人足可香气杀人了。洪泰吉这下坐不住了,如一受诱惑的猎狗般翕动起鼻子,朝胡拉的房后张望,心说,原来你小子在房后偷偷炖骨头呢,难怪心不在焉巴不得我马上离开。

忽然,从房后晃晃荡荡走出一个光膀子汉来,手里举着一瓶子喊:知道世界上最悲催的事是什么吗?有一大锅的肉骨头,酒瓶却是空的!胡瘸子,酒呢?

他一见有个生人坐在这里,愣了一下,问:你是谁?

洪泰吉:我是誰不打紧,那你是谁?

光膀子汉:爷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大伙儿叫我牛贩子黑疯子!

洪泰吉笑了:黑疯子?那不是——

光膀子汉打断他:对的,你是想说胡瘸子养的狗叫黑疯子,是的,我跟它重名儿!那狗还是爷送给他的呢,所以叫了黑疯子!哈哈哈,那你究竟是何人?

你是牛贩子,我是来卖牛的,咱俩正好对上点儿。我从村里来,叫洪泰吉。

洪泰吉?这名字好耳熟,噢想起来了,你是原来的村长!光膀子汉大叫起来。

你对我们村还挺熟的嘛。怎么着,房后炖骨头呐?这么香!

对对,叫你赶上了有口福,俗话说,野外炖骨头见者有份,来尝尝吧。黑疯子大方地邀请。

那先谢谢啦!洪泰吉本打算过去瞅一眼,受了邀请更是不客气,抬步就往房后走去。

正在屋里数钱的胡拉,闻声跑出来,一见洪泰吉已走向房后,“唉”的一声,欲言又止。心里埋怨,这个多事的黑疯子,闲得你都拴不住嘴巴了。

房后三十米远处一棵树的凉荫下,挖了土灶,摆着方桌。那里还有花花绿绿两男一女三个人,正围着土灶骨头锅忙活。不远处停着一辆越野车,两辆运货大卡车。

嗬,花丛下过夜的,不止是一只夜莺啊。洪泰吉心里笑。

光膀子汉向那几人介绍洪泰吉身份,引来欢呼。洪泰吉见胡拉的狗“黑疯子”也在这儿守候骨头锅,忍不住笑,难怪窝棚前边那么安静。

胡拉这时也赶过来了,抱着一箱子啤酒白酒,瘸腿倒腾得匆忙。事已至此,他邀请洪泰吉入席,坐上座,洪不肯,大家就随便挤坐一起。

开始啃骨头,喝酒。骨头是新鲜的牛肉骨头,酒是烧刀子老白干,先不喝啤酒,那是白酒喝够后拿来解渴解酒的。胡拉特意告诉洪泰吉,牛肉骨头是黑疯子他们自己带来的,牛贩子不缺这玩意。又介绍说,那个笑开花浑身乱颤的靓妞,是黑疯子新近泡的妹子,在酒吧唱歌,他们借这趟运牛的机会跑来沙坨子搞野游野餐,寻开心。洪泰吉听着,笑一笑,不说什么话。

牛老板黑疯子,很狂很开心,哄着那女孩子又唱又跳。两个弟兄在旁起哄瞎闹,少言寡语的洪泰吉都受感染喝了不少酒,啃了不少骨头,渐渐已有几分醉意。黑疯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向洪泰吉敬酒,咬着舌头说:听说、洪村长、当年你跟我兄弟胡瘸子拜过把子,那也是我的兄弟,我敬你一杯!

小时候瞎闹着玩儿,当不得真。洪泰吉说。

谁说当不得真,只要拜过了就是真的!敬你!

洪泰吉只好接过酒,抿一下,黑疯子不干,他无奈一饮而尽。

黑疯子兄弟是什么地方人?大号叫什么?洪泰吉乘机问他。

我公司离这儿不远,大青沟科尔沁牛业,我叫阿拉沙,黑疯子是他们瞎叫着玩儿的。

洪泰吉看着黑疯子递过来的名片,惊叹:原来是大青沟的呀,那地方可是太有名儿了。我从爷爷辈那儿就知道。

噢,听着好像有故事嘛。

还真有故事。想听吗?连癞疤胡拉都没听我讲过。

洪泰吉不知何因,突然兴致高涨起来。

好呀好呀,洪大哥,快讲讲嘛,小妹子最愿意听故事了!什么狐狸精呀,黄仙迷人啊,都爱听!那位酒吧歌女发着嗲,央求。

行啦行啦,你就够狐狸精够迷人的了,咱们大青沟那儿过去是红胡子窝儿,出土匪不出狐狸精!黑疯子阿拉沙大笑。

洪泰吉说:对着了,今天不讲狐狸精,不讲黄仙,就讲红胡子,当年发生在大青沟的土匪故事!

在一旁,胡拉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洪泰吉,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洪泰吉清一下嗓子,开始讲。

——记得小时,昏暗的油灯下,有一次父亲说他曾经追土匪追到大青沟。小孩儿对红胡子天生好奇,满脑子幻想,总觉得红胡子就像《水浒》里的刘唐红脸红胡子,脸上抹锅灰四处打劫。父亲说,其实看着都像平常人。有一年大青沟胡子帮席卷了我家十几头耕牛,地没法种了,我爷爷和父亲就骑马追土匪。父亲曾当过伪满国骑兵,爷爷也是斧砍两头狼的猛人。码脚印,一直追踪到大青沟北坡,见林子边住有五六户人家,房后开着小片地,可没种什么。爷爷说那是做样子给人看的,他们过日子不靠种庄稼。选了一户较气派的房子进去,发现院角有一草棚遮得严严实实。爷爷他们装作打猎迷路,讨水喝。户主是兄弟俩,一个左眼有玻璃花,一个是跛子,看上去只是个平常人。哥儿俩腰上别着刀子,胸前袍子微鼓凸显然藏着家伙。爷爷一见这俩人模样心就凉了,二人是远近闻名的“青沟二鬼——高山青山”,手下有十几号人。爷爷后悔,不觉间闯到胡子窝儿里来了。拉呱中,哥哥玻璃花不无讥讽地说,你们父子胆儿够大的,打猎打到青沟来。爷爷直说不完全是打猎,走失了全部耕牛,地没法子种了,年头没法子过了。“二鬼”互相瞅瞅,嘴巴上咬着爷爷递上去的烟袋锅子说,你们库伦沙坨子烟叶好抽,香蒿子熏的,够劲又不呛人。爷爷摁住从外边解手回来的父亲,告辞说我们该走了,谢过二位当家给水喝,日后有空去锡伯营子坐坐,有库伦烧锅的烧刀子。锡伯营子?玻璃花问,听说你们营子有个徒手砍死两头狼的好汉诺木格策吧?爷爷平和地说,正是本人。玻璃花和跛子,齐齐打量爷爷。然后问,真的走啦?爷爷说,真的走了,不打搅二位当家的生意,大家都珍惜春天这个季节,祖上规定,春天不打猎不掐苗、不干绝户事不是。爷爷领着父亲走出屋子,且当没看见父亲冲院角草棚处一个劲使眼色。二位请留步,玻璃花从后边说。他让兄弟“跛子青山”打开院角那个神秘草棚子,然后对爷爷微笑说:来晚了,就剩下六头,那七头已走奉天了,冲着你们父子俩有胆气又不硬来,还有刚才说的话,这六头牛就先赶回去凑合着把地种了吧,那七头先当是借的,记着。事情突然回转,爷爷感到意外又庆幸,虽有不甘也只好认了。木栅外草丛中,谁知还瞄着多少只枪口,硬来不会有好果子吃。就这么着,爷爷和父亲好歹讨回六头牛,凑合着播下当年一家人吃的庄稼。天生好胜的父亲,却一辈子没咽下过这口气——

洪泰吉的故事讲完了。

哇塞,这红胡子“青沟二鬼”,也蛮讲道义的嘛。那位歌女啧啧感叹。

道义?也就是土匪的道义吧。洪泰吉苦笑。

你讲的这“青沟二鬼”,我也听老人讲过,据说后来他们投奔了嘎达梅林义军。黑疯子阿拉沙说。

是有这么个传说。你阿拉沙兄弟,不会是他们的后人吧?洪泰吉开起玩笑。

谁知道呢,没考证过,也许可能吧。黑疯子也笑呵呵应对,不置可否。

那我们今天的酒局就有趣儿了。其实吧,当年盗劫我家牛,比土匪还可恶的另有一人。这人先勾结“高山青山”,告密放牛的草场,夜里又给他们点火指路才得手的。

原来是这样,我说呢。阿拉沙感叹。

说起来这内鬼还不是外人,是我家长工,其实是一个远房亲戚,在我家长大的穷孤儿。爷爷也没怎么惩罚他,分点财产后把他赶出家门。到了土改那会儿,这个穷亲戚斗我家最狠,分财产也最积极,说我们家剥削了他家,鞋都穿不上他有啥可剥削的呢?哈哈。有些醉态的洪泰吉狂笑不止,眼泪都出来。也许不是眼泪。

阿拉沙和弟兄们一时无语,瞠目结舌,很快又议论纷纷。

桌子另一头的胡拉始终没吭声。在那边独自默默饮酒,或站起来去做事或打电话,不插言不吱声,脸上也没表露出什么喜怒哀乐。给大家感觉是,压根没听进大家在讲什么,只想着自己心事,不入流不合群。

洪泰吉后来是彻底醉了。阿拉沙那伙人也都醉了,东倒西歪。

胡拉用自己摩托车送洪泰吉回的家,还把卖牛的款子九千块一分不少地交到洪泰吉媳妇莎茹的手上。半夜醒来喝水的洪泰吉,问媳妇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媳妇告诉他,人家胡拉拿绳子把他绑在自己身后,用摩托车驮回来的。还说胡拉真够意思,你还老讨厌人家。

是啊,够意思。今天,他还请我啃了牛骨头,感觉那牛骨头是那么香,又觉着那么亲,真他娘的奇怪了!洪泰吉咬着舌头颠三倒四,酒劲儿尚未过去。

对了,我家走失的牛,还没给找回来吗?媳妇问。

我赶觉吧——找回来有点难了。媳妇,你知道蛇为啥弯曲着身子爬行吗?不知道吧?嘿嘿,我知道——

胡嘞嘞啥呢,今天这是咋了,喝这么多酒抽什么风——

还没等媳妇说完,洪泰吉又闷头睡过去了。媳婦本想再跟他说,手机落在家里,反贪局的哥们儿浩凡来过几次电话,好像有急事。一见丈夫醉成这样,只好往他身上盖了件薄被子后走出去。浩凡就是当年那个獾子,跟洪泰吉走得比较近,但反贪局这名头吓人,媳妇莎茹心中颇有些忐忑。

第二天洪泰吉早早醒来在井边用冷水冲头。然后,坐进院里自家二手捷达,准备开车去镇上上班。媳妇追出来喊手机,递给他手机又往他车里放进速溶奶茶和炒米,再嘱咐他今天别忘给儿子卡里打钱。

钱,钱,快把人给逼疯了。

洪泰吉嘴里嘟囔,开车驶出院子。十分钟后离开村中土路,上了通往旗里的柏油路,再开个二十分钟就可到达镇上单位了。大清早乡间公路车辆少,畅行无阻,跟他一样从村里开出来不少小车上公路,多数都比他的车好。现在的农民跟以往是不可同日而语,在北京打工做边贸生意的村里四个小伙回来成立一家“宝马公司”,据说养的都是汗血宝马的后裔种马,准备参加国际赛马节活动。当年北京雍和宫招村里两个小伙去当喇嘛,现在家里都开饭馆开酒吧了;当然也有村小妞出去当小姐吸毒而亡的。农民现在各有各的活法,总的来说活得比过去好了很多。

车驶过锡伯河的石桥,镇北的哈达泰山隐约可见。那山上早先曾有座萨满巫师的古敖包,土改时被毁,“文革”时又挖地三尺除根,而现在政府出钱又重新立了一座新敖包。高人指点这山有风水有助于当地经济繁荣,政府就把山修成风景区,逢节便祭祀敖包。

这时洪泰吉的手机响了,是獾子浩凡。

老洪,我在哈达泰山大敖包下边等你。那头说。

好的,我马上就到了。

洪泰吉“啪”的关上手机,嘴里吐出一句,靠,都他妈的催命鬼。

淡蓝色雾岚裹绕着清晨的哈达泰山,山门牌楼下有行车道。洪泰吉下公路拐进山门,缓缓行驶,各类朴拙大型的人兽石雕迎面而来,一座莲花池子无水而干裂成大坑,风景园内空无一人,只有早起的麻雀喜鹊乌鸦在飞梭捉虫。洪泰吉行驶在空旷的大道上,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感,赶紧直奔那座山崖敖包。

那里已停有三辆轿车,洪泰吉一见每辆都认识,不由得笑了。

从树下长椅上站起三个人,除了浩凡,另两位是他们村现任支书满达、现任村长巴特。二人冲他苦笑,有些尴尬地点点头,浩凡则是满脸笑容,一副心情怡然的样子。

好嘛,你可是一网打尽啊,獾子。洪泰吉跟浩凡握手。

我也是没有办法。人家就举报了你们三个,让我怎么办,还是实名举报,一周一封,快俩月了,你让我咋办吧?

谁他娘的这么欠,这么缺德?洪泰吉忿忿然。

你就别打听了祖宗,别让我犯错误。除了你们的仇人,还能是谁。浩凡说的很真诚。

当年截留那三十亩林地款子,做村里接待上边来人的吃喝费用,还有村上其他开销,也不是我们三人私分了那五万元!洪泰吉心中不平,抱屈。

举报人就指认你这位当时的村支书、当时的村长满达、会计巴特,合伙贪污了那笔款子。现在的政策是有贪必究,不论大小,反贪局眼下的一项重点就是打击农村干部腐败。

洪泰吉一时无语。

过了片刻,他直问浩凡:如果我们给了钱,你真能堵住他的嘴,让他撤诉吗?

这点我可以保证。我这也是出于好心,出于保护你们三人考虑,帮你们能保住眼下的职务和名声,毕竟都是同村兄弟一起长大的哥们儿。我这么做,争取私了,也是冒了很大风险的。反正,老洪你们自己掂量清楚,一定要自愿,不可勉强,不能事后反悔拉抽屉,那就害了我也害了大家伙儿。

站在一旁的那两位现任村长书记,这会儿也开口劝道:就这么着吧老洪,咱们认了吃这哑巴亏吧,怎么着也不能叫这屁事毁了咱自己不是。

洪泰吉侧过脸看看那二人,不知为何突然笑了,说:好吧好吧,你们俩都认了也只能这么着,咱们是生生叫人给逼到墙角了,除了投降还能怎么样?只是觉得,哪块儿有点不对劲,算啦就这么着吧。

洪泰吉尽管心有不甘,还是从包里拿出装钱的牛皮纸信封,递给浩凡。

这是我那份儿,一万。

一万?兄弟,现在不是一万了,已经每人两万啦!昨天你死活不接电话,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个事。浩凡郑重说。

两万?这也太过了吧?我没钱!这一万也是卖了我家的一头牛才凑起来的!洪泰吉嚷叫,这种明目张胆的讹诈令他无法容忍。

我也没办法,这是对方举报人突然提高了价码。那你考虑一下吧。浩凡的脸变得冷峻。

事情一时僵到那里。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还是浩凡打破沉默,这样说道:举报人说了,吃了这一道他再也不会提这档子事,再也不会为难你们,他说可以写保证书。我也替你们考虑了,假如真的进入侦查传讯办案程序,这些年你们仨在村里做那么多事,从哪儿挖不出点事办你们?丢掉你们现有的工作职务还是小事。

浩凡这寥寥数语如刀子,冷酷而寒气逼人。这是一道杀手锏。

洪泰吉顿时没脾气了。其实到这会儿才叫真正逼到墙角。他抬起双眼盯视这位当年小时候的拜把子,似是不认识了一样,心里说,真够狠的。

一旁的那两位村长书记开始变得着急,沉不住气了,几乎央求着说:我俩都交两万了,多一万就多一万吧老洪,怎么也得渡过这道坎儿不是,认了吧。

窝囊透了,奶奶熊。好吧好吧,老子再拿一万就是。

洪泰吉瞅着可怜巴巴的那两人,向浩凡说:这样吧,你让满达巴特先走了吧,别耽误他们做事,村里一堆事等着他们办呢。放心,我留在这里张罗钱就是。

浩凡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冲那俩人点点头。于是,满达和巴特如两只获释的小鸟,快步走向各自的车,踩动油门“噌噌”的飞般开溜了。

哈达泰山大敖包的下边,就剩下当年的两个拜把子兄弟黄毛和獾子。

半天无话,两人相互默默对视着,看不出冷,也看不出热。二人坐进长椅上,开始点烟抽。蓝白色袅袅烟雾,在无风的清晨,围着二人头上缠绵。身后的那座敖包,似是一位威严的老翁窥视着他们二人。洪泰吉这时看见,长椅子旁的小泥地上正蠕動着一只蚯蚓,忽想起昨日的那条蛇,忍不住乐了。

獾子,你知道吗,这蚯蚓为什么弓起身子才能行走?

你他妈还有心思说蚯蚓!蚯蚓怎么行走关你屁事?还不快打电话张罗钱,那边等着我回话呐,大爷!

别急嘛,你让他先等着,他那块儿现在不寂寞,热闹着呢。洪泰吉突然这么说一句。

浩凡心里一动:敢情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嘿嘿——洪泰吉不直接回答,接着说起蚯蚓:獾子,我告诉你啊,蚯蚓和蛇都一个德性,都是弯曲了身子才能往前爬,它们是永远也不可能直立起来人一样走路,这就是命,天定的。

人一样直起来走路,那不成精了!

对喽,是这个话,要是成精了该孙猴子出世了。洪泰吉一笑,深吸几口烟,被烟呛了后咳嗽起来,接着又说:你先别拦我说话,少不了你的钱就是。咱们再说说上边的这座敖包吧,你知道这敖包最初是掩埋萨满巫师的灵地吗?萨满教讲万物有灵,灵指的就是灵魂。敖包后来成为萨满教祭祀天地灵魂的场所,讲灵魂附体灵魂传世,知道吧。问题的关键就来了,得有灵魂,人得有灵魂,才可附体才可转世,人一旦没有了灵魂,那事儿就大了,会变成无魂野鬼,随时被钟馗捉走。好好,我这就打电话凑钱,看把你给急的,脸都憋红了,呵呵,你呀。

洪泰吉摇头,笑出了泪花。

掉进云山雾罩的浩凡,这才松口气,盯着洪泰吉打电话。

洪泰吉打通了癞疤胡拉的电话。他往电话里说:老胡,我那头走失的牛,找回来了吗?还没有?那,我跟你商量个事怎么样,就是说,你把那头牛的钱先预付我怎么样?我现在有急用。

胡拉在那头儿不知在说着什么,洪泰吉不耐烦地打断他:老胡,你听我说,什么?你说不能预支?找回那头牛前不可能预支?嗬,我算是听出点意思了,现在,我那头牛能不能找回来,还是个问题了,是不是?你不要跟我这儿兜圈子诉苦,我的牛是交到你手上放牧的,现在走丢你有责任!什么?你现在有急事,完了再说?

啪叽,那头的电话就断了。

你看看,胡拉这小子,居然撂了我的电话!妈的,什么事!

洪泰吉向浩凡摊摊手,无奈而恼怒。

胡拉那儿,出什么事了吗?浩凡心生疑惑,问洪泰吉。

谁知道呢,反正电话那头儿乱哄哄的,什么也听不清。我说獾子,这钱马上凑齐是不可能了,等两天吧,要不你先借我一万,怎么样?

怎么可能呢?这样的钱我哪敢借给你,这成了什么事!黄毛你要明白,我的角色只是为你们摆平事情的中间人,绝不会牵连钱的事,跟我毛关系都没有!

浩凡把脑袋晃得如拨浪鼓在摇动。

你先走吧,大爷,我算服了你。钱明天给我,不能再拖,这路事一到日子就走程序,到那时神仙也救不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浩凡撂下这话,半认真半威胁,扭头就走过去坐进车离开了。把洪泰吉一人丢在那里,原地发愣。他望着消失在山门外的那一辆豪车,忍不住摇头,嘴角显露出一丝鄙夷的冷笑。心说,好自为之的是蚯蚓和蛇,妈的。

洪泰吉继续站在那里抽着烟。思忖片刻,决定先去班上处理一下手头业务再说。这时手机响了。乡派出所苏荣所长,在电话那头火急火燎的,叫他马上赶到胡拉的窝棚这儿,出事了,需要向他问话。洪泰吉心里一惊,没想到窝棚那儿果然出事了,比自己预想的还快了很多。

然而。一听出的事情,顿时哭笑不得。

出的是强奸案!昨日喝酒的那个酒吧歌女,今早向派出所报案,昨晚她在胡拉窝棚过夜时遭到四个男人轮奸。这下,洪泰吉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肚子都疼。心里骂,胡拉呀胡拉,你精奸一生,没想到居然先栽在这种裤裆子事上!机关算尽,咋就没算到这一层,没算到自己的裤裆里呢?

当他赶到窝棚上时,那里停着三四辆警车。胡拉、黑疯子和他两个兄弟,都戴上手铐,坐在囚车里。另一辆警车上,那位酒吧歌女正哭哭啼啼向兩个女警控诉着被奸过程。还有录音,现场拍摄案发地,看上去场面倒像是在拍摄影视剧。洪泰吉忍不住笑,现在办案可真是设备齐全,手段多样,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在拍摄警察大片呢。

苏荣所长亲自笑呵呵迎接他,接着问话。主要是了解他跟这几人昨日一起喝酒的情况,还有对这几人来龙去脉的了解,另外就是摸胡拉这人的历史人品等。洪泰吉自然毫无保留如实报告,配合办案。苏荣跟他很熟,在村里当头儿那会儿没少打交道。俩人抽着烟,站在警车边有说有笑。

一个女警跑来请示,受害人想见黑疯子阿拉沙一面,说个话。

有啥不行的,让她见!肯定想私了,好嘛,私了撤诉更好,还省了我们事呢!但我们出警费用,得有人拿。苏荣痛快地把手一挥,批准了。

果然料事如神。酒吧歌女向黑疯子提出,每人三十万私了此事,经过讨价还价最后每人出二十万。只是胡拉一人嗷儿嗷儿叫着不干,称自己没钱,卡里只有三四万,出不起那么多钱。歌女死咬不松口,嘴巴一努,朝那边牛栏说,骗谁呀?干我时咋没想过没钱呀?怂货,栏里拴着二十头牛不是钱呀,你不是正好要让黑疯子拉走卖钱吗?现在正好,让黑疯子给你先垫着这笔钱就行啦!他卡里有的是钱!

这下,胡拉彻底耷拉了脑袋。

这场交易是在警车外的一个地方进行,苏荣他们装作没看见。远远笑眯眯地抽着烟,跟洪泰吉说着话。他这个成精的老警察,什么事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呢?心里究竟打着什么算盘,洪泰吉看不明白,与己无关也不想看明白。

有手机银行,现在真是方便,几个人的交易半小时就完成了。胡拉的钱用牛顶,先由黑疯子垫付。酒吧歌女暗暗喜形于色,但尽量掩饰着,依旧装出梨花带雨招人可怜的模样儿,坐在警车里不敢出来。老大黑疯子也许太有钱了,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嘴里吹着口哨,他的两个弟兄则是咬牙切齿又敢怒不敢言躲在一边。唯有胡拉,现在数他最可怜而窝囊,萎缩在一边,捂着脸捶胸顿足。多年经营的老本儿,一朝赔光,水一样全部流走,那都是从他身上流走的血,割走的肉啊!这打击实在太大,欲哭无泪,人就瞬间被痛苦击倒,瘫在那儿了。

瞅着这一幕,洪泰吉对正收工要走的苏荣所长说:老苏,你不觉得这案子有点蹊跷吗?

什么蹊跷?人证物证齐全,受害人作案人都供认不讳。

我说的是这私了----你看那胡拉的狗样儿,你不觉得,这有点像做的局吗?

你也看出来了?行。

敢情你老苏一开始就知道?

那倒不是。我们正在追查一个诈骗团伙,到这儿才发现,此案有点意思,先放个线看看。

你真是老谋深算。这里头,数胡拉可能是最大的倒霉蛋儿,交友不慎啊。

他不是自认为是乡间鬼人吗,嘿嘿。

苏荣拍拍洪泰吉肩膀要走了。那边,私了案子后解除手铐的黑疯子他们,也把大卡车开过来,准备把胡拉牛栏里的牛运走。这些牛可是胡拉夜里一次射泄的代价,一炮二十万。价码不菲。

胡拉的牛,开始一头一头出牛栏。

在这时,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把整个局面给搅扭转了。

先是洪泰吉昨日送来的那头花背大红牛,一头顶开牵着它的人,“哞哞”吼叫着,疯了般跑向胡拉窝棚的后边去。人们都愣住了,这头牛是咋回事?接着是其他的牛,各个昂起头向空中翕动鼻子,闻着什么气息气味,然后尾随着前边那头花背大红牛,嘴里也都发出哞哞叫声,纷纷顶开人向房后跑去。二十来头牛齐齐奔跑,撅着尾巴如疯如狂,黑疯子一伙人吓得躲在一边谁也不敢拦了。

这些牛怎么了?抽的什么风?胡拉的房后怎么回事?

洪泰吉,还有准备走的苏荣他们,都感到离奇怪诞,也纷纷抬步奔向胡拉的房后,去看个究竟。这下,在他们眼前呈现出一幕令人瞠目结舌的场面。洪泰吉的那头花背大红牛,最先跑到那棵大树的一侧洼地上,定定地站在那里,低着头寻寻觅觅闻着地面土地。接着又伸出舌头舔那块儿地面,再用前蹄子刨地,不停地刨,一边刨地一边往后扬土,然后仰起脖子头朝天吼嗥起来。哞—哞—!

后边跟随而来的那些牛,也齐齐站在那片洼地上,跟大红牛一样,鼻闻,舌舔,蹄刨,然后齐齐撅着尾巴仰脖昂头朝天吼叫,哞——哞——场面惊人,甚至瘆人。二十来头牛齐声哞叫,此起彼伏,连绵不断,那一阵阵凄楚无比的哞叫声如泣如诉,如丧考妣,哀怨如歌。

洪泰吉目睹这一心惊肉跳的场面,对旁边的苏荣低声说:我知道了,那块儿土里,肯定掩埋着它们同类的带血的骨头,才会如此。这是草原上牛这畜生的共有特性,能闻出同类的血腥味儿,感到唇亡齿寒,为死亡的同类哀鸣。

我在别处也遇到过这路事,动物有动物的本能,牛血的气味是什么样,牛自己知道,万物有灵嘛。苏荣说。

是我家那头大红牛带的头,显然,那里可能掩埋着跟它一起长大的伙伴儿,我家的另一头牛,那头牛走失好几天了。走,瞅瞅去!

洪泰吉拔腿就跑过去。

这时,大红牛的蹄子,已经把那片松软沙地刨出一个小坑。土下边开始显现出白色的骨头块,那些牛们更加疯狂了,又闻又舔那些还带有血迹的骨头,然后鬼哭狼嚎般吼哞不已。洪泰吉见况,找来一根木棍子,推开自家红牛,开始掘挖那块土面,很快一大堆新鲜的牛骨头显露出来了,有的上边的肉都没剔干净。洪泰吉继续伸手扒拉那堆白骨,好像寻找着什么。很快,他从骨堆里捡起一根粗粗的牛犄角,端详,上面阴刻有米粒小三个字:洪泰吉。不知者不易发现。

那个本来萎缩在窝棚前的胡拉,见牛们往房后跑,也跑过来在一旁观察动静,显得一脸不安。这时见洪泰吉手里举起牛犄角,顿时傻眼了。

洪泰吉一跃而起,跑来薅住胡拉的脖领子,怒不可遏:混蛋!你他妈不是人!盗杀了我的牛,昨天还好意思给我啃它的肉骨头!你他妈蛇蝎心肠,不是人!

不是我!是他们,是黑疯子他们要杀牛吃!本来牛已经找回来,可他们说既然是走失的牛,先殺吃了再说!不是我干的!

胡拉脸无血色,带着哭腔,手哆哆嗦嗦地指向黑疯子一伙儿。

洪泰吉丢开他,对苏荣郑重申请:苏所长,我现在正式报案,我家一头耕牛,昨日被胡拉一伙儿盗杀,现在人赃俱全!

苏荣这下乐了,摇头说:真是天意啊!这叫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牛算!好了,事已至此,胡拉监守自盗,私自宰杀他人耕牛,还有帮凶,现在不抓也不行了。伙计们,掏家伙逮捕这伙儿不法分子!

干警们一拥而上,干净利索地重新铐上胡拉和黑疯子一伙人。同时,也给那位酒吧歌女上了手铐。见她嚷嚷着不服,苏荣说:别把我们警察当傻瓜,你演的那出戏,警校一年级孩子都能看得出来!本来计划放个长线,没想到让老洪的一头牛给搅局了,哈哈,只好先收了网再说!

洪泰吉走过去,从胡拉兜里掏出他的手机,查看上边的短信。果然找到一条,来自一个熟悉的手机号,上写:三万已打入你卡里,还差黄毛一万,小心点。

洪泰吉苦笑,摇头,摇头,苦笑。想了一下,就拿这部手机回去一条:獾子,请把人家满达巴特的四万,马上还给人家了吧,我的那一万你缺钱花,先当借的,毕竟拜过把子嘛。黄毛。

苏荣问他:你在胡拉的手机上鼓捣什么呢?那可是证物。

洪泰吉递给他一根烟,点上,悠悠地喷出一缕青烟,说:我也正在私了一件事,其实这是我的手机,昨天我落在这里了,不信你问问胡拉。对了老苏,你听说过我和胡拉獾子小时候拜过把子吧?

屁孩儿时的事,算哪门子把子,净扯!獾子是谁?

獾子嘛,晚上我叫他摆一桌,请你喝酒,到时当面给你指认!那小子要是不识抬举,就铐了他。洪泰吉说得半认真半玩笑。

拉倒吧,现在八项了,谁还敢喝你们的酒!走啦,有公事打电话!

老警察苏荣挥挥手,潇洒地坐上警车腰板直直的,警笛开始刺耳地尖叫起来。

那个胡拉被拉上警车时,向洪泰吉噗通跪下,哀求道:老三,洪主任洪爷,放过我一马吧,我错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上辈论,咱们还是亲戚——

是啊亲戚,曾经的亲戚。胡拉,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真的相信你爷爷说的,我爷爷剥削过你们家吗?其实吧,我心里也一直不相信土改时你爷爷吊着打过我爷爷,还把我怀孕的妈妈抓去斗争,都打流产了,这些我都不相信也不愿相信,真的,不愿相信。唉,这些往年的烂事,老想着会让人肝儿疼,让人邪性。昨天我给你讲过蛇和蚯蚓的故事吧——

下边的话,他没说出来。本想还说,人活着不能蝇营狗苟,不能蛇一样扭曲阴暗。可一想,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最后只吐一句:过两天,我会去探监的。

听了他最后一句,胡拉心里稍踏实了些。心想,还是老三心善忠厚。

其实他哪里明白,老三才是能活得长久的精明之人。

胡拉的窝棚这儿,一下子变得空荡荡。该走的都走了,连牛也被拉去当证物了,又剩下洪泰吉一人,独自伫立在那里抽烟。思忖,该让满达他们从村里再派一人过来看窝棚了。真想自己留在这里干,清静。

烟又呛住了他,咳嗽起来。

心里说,这烟是该戒掉了。

责编手记:

聪明反被聪明误。有些人自以为精明了得,自以为精明到能把良心、道义全都出卖,浑不知被出卖的其实是自己。本篇小说直接点明了这点。主人公洪泰吉忠厚老实,两个“拜把兄弟”诡计多端,为骗钱财用尽手段,却早被冷眼旁观的洪泰吉摸得一清二楚。最终,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正义得到伸张,好人应有好报。其中真谛绝不仅仅是“忠厚老实”,而是一种大智若愚的人生智慧。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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