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
2017-05-11金革靳煜
金革+靳煜
打开棺材
一束光
率先透进来
坟墓里
不见一块金子一张纸钱
……
深深叩首方知
骨頭岿然不动
告诫人们
已是目的地
——李荣光(韩国)
星期三:冷面与窃贼
服务员端来了冷面。
看着就令人馋涎欲滴的肉汤,筋筋道道的面条,浮在上面的牛肉片、鸡丸子、半拉煮鸡蛋,还有苹果梨片,这碗冷面可谓色香味俱全,仿佛它不是食品,而是精美的雕刻。
寿根呆呆地瞅着这碗面。
就像仔细检验陛下水喇床(古代朝鲜王朝国王用膳的专用工具)的内侍一样,寿根小心翼翼地往嘴里送着面条,舀了一口漂着松仁和芝麻的冷面汤。
又筋道又爽口。
有几年没吃到家乡的冷面了?满嘴回味幽香……
一碗冷面很快就见了底。
用鱼子酱拌元葱、鸡蛋做的冷面汤放上韭菜和黄瓜的温面,用辣白菜和芝麻油、辣椒酱拌的拌冷面,味道均不如冷面。
又要了一碗冷面,寿根忙不迭地往嘴里送着面条,眼眶中涌出了泪水。他想到了可以尽情吃冷面的时光和曾经一起结伴吃冷面的人们,再也抑制不住。
和着泪水,寿根把冷面吃得一干二净,而后去了卫生间。
由于名声在外的老字号冷面馆正在建新址,所以临时开了家分店,想不到,门庭若市,连卫生间里都人满为患。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是冲着来吃冷面似的。也是,正值盛夏烈日,完全可以理解。
曾几何时,寿根屯子里的人们上城里逛,不管是身强力壮的男人,还是大妈大嫂,都会不约而同地到冷面部来一碗冷面,吃冷面几乎成了乡下人进城必要举行的一种仪式。
在卫生间那面大镜子前,人们纷纷拿出餐具里面配备的牙签,开始抠牙,整理衣冠。寿根也跟着他们学,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尖叫着,冲出卫生间。
回到刚刚坐过的位置,放在吃了两碗冷面的餐桌旁的行李不见了,灰色扶手的带拉杆的行李不见了。寿根用拳头猛砸自己的脑袋,这是寿根兴奋和紧张时的条件反射。
“行李,放在这儿的行李,没人看到吗?”
因为着急,寿根又变得结巴起来。
感觉像来了地震,听了寿根突如其来的带着尖叫的质问,旁边座位上的大嫂不住地摇头。
寿根环顾四周,然后将目光投向窗外。
冷面部对面就是公交站点,有一辆市内公交正打算开走,寿根再次发出尖叫,冲出冷面部。
他挥舞着双手,使出吃奶的劲儿,在追公交车。由于公交车刚刚起步,寿根很快就追上了车。他张开双臂,拦在车前。
吱嘎!汽车一个急刹车,司机破口大骂。寿根失魂落魄地只顾砸门,司机一边骂,一边开了车门。全然不顾司机的破口大骂和乘客们的议论,寿根穿过散发着汗湿味的人群,一把揪出拉着灰色行李箱的一个看起来干巴瘦,有着三角眼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边吼道:
“小偷!这家伙偷了我的包。”
被说成小偷的那个男的拼命为自己辩解,不过,这个男的声音有些奇怪,不说话,只是发出“啊!啊!”的声音,一个劲地比划。
“看样子是个哑巴。”
“哑巴还干这缺德事?”
就像看西洋景,乘客们的视线在寿根和哑巴之间来回游移。
“开往派出所,司机同志,去派出所吧!”
寿根在乞求司机,听了这话,乘客们更加骚动了,大家纷纷抱怨,说什么天气炎热,本就令人心烦,还卷入无关自己的事情,真够倒霉的。
“确认一下行李里面有什么不就行了吗?谁要是说对了,谁就是行李的主人,谁要是说错了,那无疑就是小偷。”
司机穿过人群,来到寿根面前,提议道。人群中一位中年男人递过来一支圆珠笔。考虑到哑巴说不了话,让他写在自己的右手掌上,而让寿根写在自己的左手掌上。
哑巴一脸无辜的表情,用手势比划着,还发出怪叫,要下车,而那位中年男子死死地拽住了他,不得已,哑巴在中年男人的手掌上写了什么。
司机摊开手掌,哑巴写的是“衣服”。
接过圆珠笔,寿根也用力地写着什么,摊开手掌,中年男人的眼睛瞪得溜圆,手心都开始冒汗,手掌上只有一个字,中年男人给司机和乘客看那个字,大家仿佛也像受到电影导演开拍的命令一样,把眼睛瞪得溜圆,显得有些夸张和滑稽。由于写得过于用力,那个字在中年男人的手心里,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骨。
“你的精神正常吗?是不是把精神头留在韩国了?到发达国家混了十一年的人就这水平?你说哪有人大白天抱着人的骨殖可哪儿晃的?嗯?”
在派出所里,寿根被值班警察训个臭够,在场的警察们都围拢过来,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寿根,寿根只是用拳头捶着脑袋,不知该说些什么。
客车载着哑巴窃贼和不寻常的失主,驶向附近派出所,警察很快就认出了那个哑巴窃贼,这是有前科的罪犯,是一个哑巴绺窃集团的成员,警察已经撒开天罗地网,在静候他们。
可是在确认被盗物品时,一拉开行李箱,值班警察就直往后退,根本不像每天面对罪犯的老练警察。
行李箱里放有两个塑料袋,里面装的是骨头。眼窝处空空洞洞,进进出出的牙齿,仿佛碟子般的骨盆,长长的腿骨……分明是人的骨头。
“是我父母的尸骨。”
寿根赶紧辩解起来,解释说自己在韩国打工时,接到父母亲的坟墓需要迁移的通知,于是急忙回国,买的是往返机票,由于急着回到韩国,着急忙慌进行火葬,结果差点遗失尸骨。
“难道你不清楚迁坟、火化尸骨需要到民政局开具相关的证明吗?你这个人真是死脑筋。”
值班警察的意思分明就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傍黑了,寿根才走出派出所。从寿根的身份证、护照、亲朋好友的联系地址和电话号码、具体证明以及寿根的解释和尸骨的久远程度,大致可以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寿根是羊毛头,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声音浑厚,浑身散发着一股率真;而且,也咨询报社关于寿根老家“迁坟通知”的事宜,警察方才相信了寿根。
折腾了一下午,虽说心里郁闷,不过仔细想想也可以理解,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是别的东西,而是拎着人的尸骨,可哪儿晃,怎能不让人误解。
抱着侥幸心理,也许还有通往老家的末班车,于是,拉着行李,沿着漆黑的公路,寿根缓缓走向了客车站,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寿根的肩膀,寿根本能地回头一看,鼻梁骨上冷不丁地挨了一拳。
就在用双手捂着鼻子的当儿,腰部又挨了一脚。面部、后背,都遭到了拳打脚踢,这不是一个人干的,由于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寿根被拽到了路边的下水沟,施了暴行的匪徒们却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寿根挣扎着站了起来,眼前直冒金星,鼻子也流了血。
“这是怎么啦?”
一位提着菜篮子的大娘过来,看到寿根在流鼻血,就递过手纸来,寿根将手纸弄成卷,堵住鼻子。尽管如此狼狈,寿根也不忘找行李箱,好在行李箱还在。行李箱就如同其一整天不走运的主人,被丢弃在路边。寿根拉着行李箱,坐在路旁的花坛旁,强作镇定。
寿根大概猜到了他们是谁,他想起派出所警察说哑巴窃贼在出没,肯定就是这帮人,因为沖着寿根拳打脚踢的这帮人和大白天见到的那帮人一样,也发出“呜呜”的声音。
说起来,这真是倒霉的一天,怕误了回乡的末班车,寿根扶着腰,发出一阵阵呻吟,腰就像针扎似的疼,他靠着行李箱的拉杆,强忍着疼痛。
看样子,是伤到腰了。
星期二:水没地的人们
回到了久违的祖国,寿根直接回了老家,办理父母坟墓迁移事宜。
第二天,寿根背着被誉为村里活化石的八旬老汉,来到了后山。
后面跟着十一年后才见到的发小炳泰。虽说才四十多岁,由于中风,炳泰手指弯曲,走起路来步履蹒跚。尽管身体如此不给力,但是,为了帮助老朋友,炳泰执意参与进来。
同其他村子一样,寿根老家的人也差不多都离开了村子,原来有一百多户,现在只剩下六户人家,其中还有五户是来自关里的汉族,坐地户只有炳泰和他的爷爷。
“现在,村子里只剩下我这个废人和老天巴地的我爷爷了,正所谓,不起眼的树更能守祖坟。”
炳泰冲着分别十几年才得以相见的老朋友淡淡地说道。二人从对方布满皱纹的脸上,深深地体会到“似水流年”的含义,禁不住苦笑起来。昨夜,二人备了些酒菜,推杯换盏,畅叙别离之情。
这会儿,寿根背着的就是炳泰的爷爷,村子里的外来户老张拿着镐头跟在后面。这老张是寿根到韩国打工回村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炳泰叫老张“老光棍儿”,为了让帮着迁坟,寿根决定每天支付老张300元,要是在专业殡葬服务部门,少一千他们可不干。因为现在懂得祭祀程序的人为数不多了,再加上有人忌讳,因此,这一行业从业者要的都是天价。迫不得已,寿根请炳泰的爷爷出马。炳泰爷爷的个头也就刚刚摆脱了侏儒,因此被称作“小老头”,是村里的老者。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时,念过书,还当过村里的会计,村子里的大事小情几乎没有落过,据说也懂迁坟程序,最为重要的是,参加过寿根父母的葬礼。
寿根连父母的坟在哪里都记不清了,更遑论迁坟。父亲在寿根四岁时去世,寿根几乎没有印象。据说寿根的大哥长相随父亲,寿根去韩国打工两个月后,传来了母亲去世的消息,这很意外,但是由于刚刚到韩国,寿根没能参加母亲的葬礼。
炳泰的爷爷老得都快抽巴了,他说他的心愿就是在自己百年之前再爬一次家乡的后山,老人家艰难地跟着出了门,本就上了年纪,很久以前,还中了风。中风是炳泰家的家族病,他的父亲也因中风去世,好在他的爷爷病情不那么严重,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沿着乡间小路,一行人来到后山。大山仿佛也张开双臂,迎接久违了的人们。
杂草丛生,拦住了去路。寿根背起炳泰的爷爷,老爷子瘦得皮包骨,背起来轻飘飘的。可是,那也不过是一小会儿,随着山路愈发陡峭,寿根觉得就像背着一座大山,再加上天气炎热,脑门开始出汗,咬紧牙关爬山,可仍然汗流浃背,尽管如此,总不能让身子骨不怎么样的炳泰来背。
由于市里正在进行确保城市水源和发电的水库扩建工程,寿根老家这个村屯即将被水淹没。寿根决定将父母的遗骨撒到图们江里去。村子的后山原本有几十座坟墓,由于人们纷纷外出打工,有的被迁到别的地方去了,还有的就那么搁着,几乎成了无主坟。寿根也是接到消息后,匆匆忙忙回国,结果就剩下一天时间。
山脚下,推土机、挖掘机发出“嗡嗡”的轰鸣声,正在紧张地进行作业,砍倒了一排排树木,推走岩石,把山削平。参天大树被拦腰折断,露出了“白骨”,倒下了。推土机仿佛有了用武之地,无主坟一瞬间就被夷为平地。
推土机、挖掘机、拖拉机发出的轰鸣声和煤烟味道掩盖了鸟鸣和草香。山不再巍峨,丛林也在消失。
“好像是……那边……那棵孤零零的老松树下,咱们上那边去看看……我的判断应该没错。”
小老头的手穿过榆树、常青树、白杨树,指向傲然挺立的那株老松树。
在山上一处向阳的地方有一座圆圆的坟墓,既没立碑也没基石,杂草丛生,坟墓已经有些下沉了。将小老头放了下来,老头用松树般粗糙的双手敲打起坟墓来:
“对!就是这儿,你从这儿简直往烈士碑下面看,果园下面是三个女儿都去塞班打工的老姜头家,他家隔壁是去老毛子那边打工、客死他乡的假洋鬼子老朴家,他家旁边不就是寿根你们家吗?”
小老头手指的那座山脚下依次就是寿根他们家、老姜家、老朴家,房屋早已成为一片废墟,由于曾经的房主或是离乡背井,或是早已不在人世,真是物是人非,房屋四周长满了嫁菜、藜等杂草,分外凄凉。看到这种情形,寿根心里也不是滋味。
在好不容易找到的老坟前,铺上几张旧报纸,供上了高粱酒和明太鱼、苹果梨、香肠、饼干等,在小老头的指挥下,行祭祀礼仪。
用一次性纸杯斟上酒后,寿根边磕头边说:
“爸,妈,我给你们找了个更好的地方,你们千万别怪罪我。”
将酒洒到了坟上,而后围着坟墓转了一圈,大叫三声:
“破墓!破墓!破墓!”
于是,开始挥锹铲土。
这真的是座老坟了,父亲去世已有40多年,母亲也有11年,坟墓四周真的是杂草丛生,有些挖不动。用镐头使劲挖,才多少挖了一些。把最上面的一层土挖开后,开始用锹挖,寿根方才知道这个活儿不好干。土比想的要硬,还有不少石头子儿。
锹碰上硬石头子儿,锹把儿弯了,老张不满地嘟囔起来,并且蹲下来,用石头敲打锹把儿。
锹挖土的声音打破了山的荒凉寂静。小老头也打开了话匣子。
“这片土地湿润肥沃,供奉祖宗不是做人的道理吗?而且生在这儿长在这儿,是这方水土养育了你,不应该葬在这儿,滋养这片土地吗?可是近来也不知怎么了,家里的老人也不管,老婆孩子也不要,纷纷出去挣钱,难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小老头发泄出一肚子的怨气,并且一直在盯着寿根,寿根感觉到那话就是说给自己听的,赶紧转过头去,低着头,自顾自干活。
虽说寿根在韩国干的也是体力活,可是在三伏天挖土,真不容易。不一會儿工夫,就汗流浃背了,腰疼自不必说,感觉关节炎又犯了,手腕也疼,快折了。
老张可能也吃不消了,用汉语骂着什么,并且弄出动静来。
寿根提议歇会儿再干,并且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递给炳泰。
“这是韩国烟。”
炳泰又把烟塞到爷爷的嘴里。
“韩国烟啊,那就尝尝。”
“韩国的也不一定都好,烟还是咱们这儿的烤烟最好。”
也把烟递给了老张,老张拿起烟,用鼻子闻了闻,点燃后,找个阴凉处坐了下来,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很享受地抽了起来。
炳泰把刚刚点燃的烟又掐灭,也开始吐露不满:
“难道那里的月亮也比这里的圆?比这里的亮?为什么都像被马蜂蛰了似的,往外跑?”
烟圈笼罩在坟墓四周。
鞋里进了不少沙子,寿根把手放到锹把儿上,默默地瞅着山下。
田野里一片夏天热烈的景象。尽管欣欣向荣的夏天来了,可是,村子里依然荒凉。
大部分农田都廉价转让给了汉族农民,多数则弃耕。水田当央立起来高压线送电塔,仿佛不期而至的怪物。
房屋和黄色屋顶叠加的情形早已不见踪迹,空空如也的房屋就像被怪物追逐着的凶宅。
往年感觉那么亲切的村路也变得脏乱不堪,路当央全是马粪,农机内燃机配件,还有像毛绒玩具般的小狗的尸体。
后山种的全是果树,不知是不是缺乏栽种经验的外地人所种,苹果梨就像没吹起来的气球一样,小得不行。
这个村子曾经被誉为“粮仓”,不仅果子成熟得好,而且家家户户的孩子也都有出息,远近闻名。可是时至今日,故乡就像牌数不对的画图(朝鲜族传统的纸牌游戏)一样陈腐凄凉,可现在即使是这种陈腐的景象也即将消失殆尽了。
祖先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来,种植水稻、苹果梨,将贫瘠的土地开拓成了富庶的热土,而今却又被寿根等“糟蹋”成了如此模样。
立在果园山坡上的烈士碑格外引人注目,由于常年经受风雨的洗礼,碑名和碑上的烈士姓名已经看不清了,只剩下孤独的碑体,就像奇葩一样守护着村子。
看到寿根在发愣,柄泰说道:
“看啥呢?有什么好看的?没了,什么都没了,寿根,你要庆幸,毕竟你还能迁坟,以后,村子被水淹了,都没地方去尽孝。”
“唉……”
就像掉入水中,好不容易探出头来的人,寿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挖了两尺半左右,泥土的颜色开始变深。又过了一阵子,棺材露了出来,形态大致完好。小老头说,用红松做成的棺材可以十多年不烂,白松做成的棺材可以五十年不烂。想用锹把儿移开棺材盖,一用力盖就碎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结实,发红的黄土中露出白骨,发霉的味道刺鼻。
“出来了,骨头出来了!”
小老头发出了欢呼,却带着哭腔。
由于有年头了,肉身基本都变成了尸骨,保存得还算完好。发黄发黑的骨头仿佛在瞅着寿根。常言道:男左女右。这么看来,左面发黑的尸骨是父亲的,右面仍然发出白色光泽的尸骨是母亲的。
寿根用拳头使劲地捶着自己,眼圈也红红的。
“拿来锄头了吗?不能再用锹了,得用锄头了,小心点。”
老张从墓穴里上来后,寿根独自一人整理尸骨,拿着锄头,小心翼翼地刮。
“寿根,算起来你父亲去世的时候还没有你现在大,偏偏又在春寒料峭的时候,地还没解冻,梆梆硬,根本挖不动,只好放炮,炸开了冻土。不过那时候,全村的人都来帮忙,葬礼办得还算像样。”
小老头沉浸在对亡者的回忆中。
寿根将骨头用酒清洗后,依次放到了报纸上。
“这成何体统?居然将如此尊贵的骨头放到报纸上,现在的世道真是太不讲究了。”
从一开始,小老头就坐在松树下面的绿草坪上,不停地在嘟囔。寿根毛手毛脚的,也确实该挨说。
“按理来说,应该将骨头放到韩纸和麻布上,实在不行,也应该剥下桑树皮,将骨头放到上面。”由于烟呛到嗓子眼了,小老头咳了会儿,接着唠叨。
“寿根回得匆忙,没时间买韩纸,再说,如今上哪儿去弄麻布?能够从韩国首尔赶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别人家祖坟被人家平了,都不在乎呢……”
炳泰站在寿根的立场,忙着替好友打圆场。但小老头仍然觉得很遗憾。
“其实,除了要用韩纸包骨头以外,还要写逝者的铭旌,迁坟也是葬礼啊,将骨头放到七星板后,应该在骨头上写上铭旌。还有按照常理,应该在办事的前一天,到迁坟的地方供上酒和糕点,背诵祝文,尽管老礼有些繁琐,现在没多少人会写祝文,但是,太不遵守也说不过去。不能因为古老就抛弃,事实上,越是旧的,才越值钱,这么简单的道理,现在的人居然不明白,唉……现在的年轻人太不懂事,都闹着往外走,家里村子里就变成了这副冷清的模样……”
“祝文上应该写什么?”
在一旁用尖尖的石头蹭着锹上泥土的炳泰不禁问道。
“你怎么那么多话?你问这些,难道要用吗?没用了,村子眼看就要用水淹了……”尽管如此,小老头还是详细地告诉寿根迁坟的程序。
“维岁次敢昭告于……这个祝文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今日迁坟,恳请土地神帮帮忙!就是这个意思。”
小老头尽管不时地咳嗽,但一直在讲,就像是一堂民俗讲座,寿根一边听着一边认真地拣着骨头,用镐头扒开,再用掸子掸一掸,用嘴吹一吹,清除沾在骨头上的泥土和小虫子,将骨头一一对好。
“如果迁坟后进行火葬的话,就没有必要拣骨头,如果还要下葬,就要把手指骨脚趾骨一一分拣好,不能混杂在一起,对于碎骨和断了的骨头,要放到细细的树枝上……”
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小老头的唠叨,寿根一丝不苟地拣着骨头,唯恐有遗漏。
寿根的手有些发抖,每当分拣出一枚骨头时,沾在骨头上的粉尘就会飘向空中,在阳光下,乘着风,轻轻地舞着,那是先人的生活轨迹。
“想想也是,就算选了个风水宝地,把墓地整得无限风光,不亚于王公贵族,那又如何呢?人活着时的命运就像浮萍,还不如狗。所以仔细想想,为了避免日后迁坟这些繁文缛节,还不如痛快地将骨灰撒了。就算建了坟立了碑又能怎样?没人去看,人都跑没影了,连上坟除草培土的人都没有。”
小老头憋着一口痰,可是仍然在不停地絮叨。
拣完父亲的遗骨,轮到拣母亲的遗骨了。
“妈,我来了,儿子来晚了。”
念叨着,寿根用双手捧起头盖骨,仔细地凝视着。
寿根的哥哥因为贪玩,被木材加工所的机器卷了进去夭折了,这才有了寿根。也许因为无法忘记大儿子,父亲很快卧病在床,连得的是什么病都没有弄清楚,就撒手人寰了。因此,父亲的形象对于寿根来说十分模糊,只能依靠照片来辨认。
大家都说,跟哥哥相比,寿根更像妈妈。寿根也觉得自己圆圆的下巴像妈妈,肤色也随妈妈,就像新土豆似的,白白的。妈妈也擅长做土豆酱汤,在寿根要去韩国打工时,妈妈握着寿根的手,哽咽着问他,是否非得去?一想到自己连母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都没能给母亲斟上最后一杯酒,想起自己的不孝,寿根强忍着泪水。
“妈妈,妈妈……”
寿根的哭声就像布谷鸟的哭声,那么凄惨,无法停下来。
炳泰拍着寿根的肩膀,无言地安慰他。
“别管他,让他尽情地哭吧,哭够了就会舒服了。”
尽管话是这样说,小老头的声音也哽咽了。
小老头擦拭了一下浑浊的眼睛,开始慢慢地哼唱起来。由于激动,面部肌肉也显得有些紧张。
昨天还好好的身子骨
北邙山这是咋说的
哎呦哎呦哎呦哎呦
草芥一生
何来长生不老
只顾埋头苦干
就那么驾鹤西去
哎呦哎呦哎呦哎呦
父母生我
吃尽苦头
不知天高地厚
不懂父母恩情
哎呦哎呦哎呦哎呦
无尽的人生
人生无憾
彼岸都得去
让我们在那里再相会
哎呦哎呦哎呦哎呦
丧舆歌就像腌好的泡菜一样醇厚,节奏刚开始那么缓慢,就像夏日的蜗牛一样,但是到了高潮,就像瀑布般,一泻而下,凄凉的丧舆歌和着寿根的哭声。让人格外难过。
“这是我小时候死人发丧时唱的丧舆歌,原来比这个长,很久没唱了,有点想不起歌词了。”
小老头张着没牙的嘴,凄苦地笑了。
听着歌声,寿根拭去泪水,从墓穴里走了出来。
尽管没有韩纸和麻布,但是,寿根恭恭敬敬地把父母的遗骨放到了四张报纸上。
星期四:干明太鱼和爱情
炳泰告诉的那家公司坐落在市郊外环,是一家生产干明太鱼的公司,虽说挂着“有限公司”的牌子,实际上也就是由废旧学校改建的作坊。
挂在铁门上的牌子非常醒目,产品名称、加工所的联系方式都标得清清楚楚,那大字比脑袋都大。
看样子公司的经营状况还可以,院子里停放着运输用的车体上标有产品名称的面包车,靠着墙写有产品标号的包装箱堆成了山。
干明太鱼在这里作为下酒菜由来已久,尤其是就着生啤酒喝,那味道简直好极了。现在,不管是茶座是还咖啡屋,甚至酒吧里都在卖。因此,明太鱼加工部通常生意兴旺。
在韩国,通常用明太鱼做汤喝,很少晒成干明太鱼。因此在韩国打工每到周末休息时喝个小酒的时候,就会特别想念家乡的干明太鱼。听说延边人在韩国首尔加里峰洞开了家饭店,从延边拿来了干明太鱼,但是离那儿太远了,不敢奢望,因此,寿根几乎忘了家乡的口味。
腰疼得不行,就像有什么異物在扎你,寿根一直在按着腰部,勉强来到这里。他在腰那儿贴了只有家乡才有的“虎骨膏”。最早去韩国做买卖的那一批朝鲜族带去的是牛黄清心丸和“虎骨膏”之类,而今,这些药品不仅禁止出国,而且禁止在市面销售。这个“虎骨膏”还是炳泰藏在家里的,可是就连这么灵验的“虎骨膏”也减轻不了寿根的疼痛。炳泰说看样子是伤到骨头了,应该去医院拍个片子,但是,寿根既没心情,也没工夫。他只能埋怨自己运气不好。到韩国打工后寿根变得皮实了,小病小伤根本不在乎。
就像提心吊胆地过铁索桥,寿根小心翼翼地进到公司小院。在挂着加工所牌子的地方传来了人声。寿根透过玻璃窗往里看,几十名女工站在操作台前,用剪刀剪掉明太鱼的鱼头、鳍、鱼尾后,放到塑料包装袋里。这些女工们头戴卫生帽,戴着口罩、套袖,用剪刀飞快地肢解着明太鱼,忙碌不停。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敲了敲门,不知是不是声音太低了,没有反应,又用力敲了一次,出来一位女工。
“这里有叫明月的吗?果树村的。”
听了这话,着急忙慌来给开门的那位女工愣愣地瞅着寿根,躲在口罩里的面部肌肉也在发抖。女子踉跄了一下,赶紧靠住墙。不知是不是因为正午的阳光过于强烈,女子看起来非常疲惫,手里攥着正在收拾的明太鱼,同瘦削的身材相比,手指骨节显得很粗大。
女子看样子很不耐烦地将碎发撸上去,双眼皮看起来是因为疲劳才出现的,女子突然泪如泉涌,寿根不免大吃一惊。女子捋着耳边的头发,摘下了口罩。
寿根不禁发出惊叫,眼前的这位女工不是别人,正是寿根要找的明月,他的前妻明月。
分别有十一年了,明月变化太大,满月般的脸早已不见,脸颊全陷进去,丰满的身材曲线也没了,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眼圈发黑。
明月什么也不说,抬起深陷的眼睛,瞅着寿根,那眼神就像枯井,明月的嘴唇在不停地颤抖。
寿根无法直视那目光,赶紧开口表明来意,他想见儿子一面。寿根说话声音低低的,就像蚊子在叫。
“我想见见儿子,小旭……”
霎时,明月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同时把手伸向了寿根:
“什么?想见小旭?”
明月的那一巴掌太辣了,寿根一下子捂住脸,呆住了。因为明月的手里有明太鱼,寿根的脸很快就肿起来了。
明月的脸沉了下来,终于瘫坐在地上,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臂中间,肩膀不停地抖动着,哭得很委屈。
“你有脸见小旭吗?你还有什么脸见小旭?你……”
深深的呜咽,寿根不知该如何去劝。
哭声引来了一大帮女工,一些人在劝明月,另一些人则围住了寿根。
“你究竟是什么人?”
女工们在询问,那几十双眼睛分明就是在怒视坏人,看到这些含有敌意的眼神,寿根不知所措。他实在没有勇气告诉大家,他是这位正在哭泣的女人的前夫。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穿过女工,挤了过来。
“好了,中午了,大家都去吃饭吧。”
这个男人身材魁梧,声音洪亮,给人的第一印象不错,女工们渐渐散了,搀扶着明月,回到加工所里。可是,明月的肩头仍然在颤抖,就像在打嗝似的。
“我是负责这儿的经理,为什么来找明月?有什么事吗?”
这位爷们长着浓密的连毛胡子,牙齿非常洁白,从他的口音一下子就能听出来他是汉族,不过朝鲜语说得还可以。
寿根不知该如何开口,犹豫了半天,他紧张地摸着衣角,一下子摸到了装在兜里的烟,赶紧掏出一支,递给这位自称是经理的人。男人摇摇头,从自己的兜里掏出烟来,打开红色包装盒,拿出一支,递给寿根,寿根接了过来,男人又给点着了火,寿根吸了几口,烟太呛了,寿根忍不住咳嗽起来。
二人蹲在面包車前面。
身材魁梧的这个男人一个劲地问寿根来这儿的用意,可是,寿根真的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寿根呆呆地看着自己吐出的烟圈飘向空中,消失在正午的阳光中,禁不住想起自己这十几年浮萍般漂泊的日日夜夜。
起初,是妻子明月张罗出国,以与韩国人假结婚的名义,当时,大家都疯了似的一门心思想出国,假结婚的现象屡见不鲜。
可是,真正办了离婚手续,明月却没出成国,反而被蛇头骗去了好几万块钱。没想过出国的寿根却先踏上了出国之路。
寿根同妻子说:“我先出去,你也尽快办出去。”可是,明月又一次办理出国手续间持的也是假签证,在韩国仁川机场被发现,遣送回国。此后又办了几次,明月始终无法敲开出国之门。
寿根在韩国吃了不少苦,原以为到了首尔,满地的黄金在等着他,没想到真正踏上首尔,才发现前路茫茫。
“我又不是享福去了。”刚才,明月哭泣的时候,寿根原本想说这句话,可还是忍了下来。在亲朋好友的眼里,寿根混得太差了,他们看寿根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出悲剧。
首尔给寿根带来希望的同时,也让他经历了挫折。
过去的十一年,寿根回想起来,又冷又饿又凄凉。
刚开始在韩国打工的时候,活再累也可以忍受,可是,人与人之间的那种误解和蔑视真让人无法忍受。在工地上,即使是在干同样的工作,韩国老板却总是无故辱骂他们是“杂种”。
寿根活了四十多岁,没挨过如此辱骂,可是,韩国老板却说,他的辱骂对于寿根他们这些打工仔是营养剂。
寿根为了留在家乡的亲人强忍着屈辱。他麻木地忙着搬运水泥,贴着瓷砖。
可是这一天,像“蜘蛛人”一样站在十几米高的玻璃窗外贴着瓷砖的来自中国的两位打工者失足坠落而亡,韩国老板却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中国朝鲜族联谊会和首尔的教会出面积极加以解决,但仍然久拖未决,在韩国辛辛苦苦赚的钱打了水漂。很多韩国老板缺乏信用,此后,寿根也遇到过几次工资被拖欠的情况。
“为什么我总会遇到狂风骤雨,电闪雷劈?”
为了捞回本钱,寿根四处筹钱,投入电视赛马,却赔了个底掉。为了躲避债主,他甚至躲到了江原道雉岳山山脚下。期间,寿根甚至有了酒精中毒的症状,有的时候躲到教会办的慈善团体呆个一两天,后来好不容易康复后,才重新又去打工挣钱,就这样,一晃儿十多年就过去了。
用地契、房照等做抵押,负债累累出国打工,每次打电话的时候,家人都是埋怨,也难怪,寿根一分钱没给家里寄过。
每当这时,寿根总会反复说:“再等等,我刚换了工种,这次看来还不错。”可是事与愿违,美好的愿望每每落空,妻子先是絮叨,后来就变成了埋怨。每次,寿根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都怕听到妻子满含哀怨的声音,后来,寿根干脆不接妻子打来的电话了。
假离婚最终变成了真离婚。同妻子中断联系的第七个年头,听来到韩国打工的老乡说,妻子改嫁了。虽说切断联系的是自己,可是真正听到这个消息,寿根就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他感到了某种挫折和失败,开始不停地到大排档借酒浇愁。
那些个日日夜夜,感觉自己连根救命稻草也抓不着,在绝望的泥沼中徘徊,那些个岁月谁又知道呢?
对于自己一直不肯说出口的艰难岁月,寿根第一次说给了这个汉族汉子,尽管是不愿意提及的往事,但一旦说出口,就觉得解脱了。
听了寿根的话,汉子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踱进加工所里。随后,汉子的手里拿了一瓶高粱酒和两个干明太鱼。寿根接过汉子递过来的干明太鱼,撕下一条,干明太鱼很香,很有嚼头。的确,家乡的饮食有一种无需说明的亲切,汉子往玻璃杯里倒了半杯酒,递给寿根。
“你吃苦了。”
寿根将半杯酒一饮而尽,就着干明太鱼,寿根连干了几杯。几杯酒下肚,肚子里火辣辣的,感觉到了燥热。
捋着连毛胡子,汉族汉子瞅了寿根半天。
“我说几句成吗?”
汉族汉子自斟自满,一饮而尽后,开了口:
“我就寻思你们真是怪,中国有句谚语,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们干嘛那么着急?急到地不要了,家不要了,孩子不要了,父母不要了,都走了,去首尔,去日本。钱是好,赚钱好啊,可是,赚了那么多钱后怎么办?房子没了,土地没了,老婆没了,父母死了,鱼死网破。真应了中国那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朝鲜族廉价将自己的土地转让出去的,现在都后悔了,有什么用?晚了,世上哪儿有卖后悔药的?我真搞不懂你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真的不知道……”寿根干咽了一下,这倒不是因为刚刚喝下酒的原因,只是觉得想说的话都被蒸发掉了。听了汉族汉子略带教训口吻的话,寿根意识到自己无力反驳。正如汉子所说,寿根也搞不懂自己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这也是自己在疲惫的打工生活中,不时会问自己的问题。尽管问过,却无人给自己明确的答复。也许大家都被眼前的一己小利所蒙蔽,所迷惑,根本不去想这个问题。
寿根什么也回答不了,只有默默地嚼着干明太鱼。
汉子接着说道:
“明月现在很幸福,很幸福,所以,你不用操心。”
寿根愣愣地看着汉子,迎着寿根的目光,汉子开了口,而汉子的话对于寿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明月现在是我老婆!”
感觉盘旋在脑海中的白鸟都飞走了,一霎那,寿根感到了眩晕,酒劲儿上来了。
寿根突然感觉到了疼痛,就像很久以前感受到的牙疼,感觉胸闷,寿根忍不住发出了哀鸣,紧紧地摁住了贴着膏药的腰部。
星期五:滑板
下课铃响,孩子们一窝蜂地出了校门,校门口霎时变得人声鼎沸,水泄不通,机动车和行人就像在玩捉迷藏。出校门后,孩子们径自走进附近林林总总的文具店或者紫菜饭馆、过桥米线店以及烤鱿鱼的小店。也有些孩子在马路上边走,边吃着烤鱿鱼、金鱼饼。
在校门口,寿根就像警卫一样,瞪大双眼,仔细打量着这些孩子,他等儿子都等了一上午了。
坐早晨第一班车来到市里,按照明太鱼加工部汉族经理告诉的地址,来到学校找儿子,告诉学校门卫儿子的学年和班级,门卫说不让见,寿根低三下四地求情,说自己上韩国打工十多年没见着儿子了,通融一下,这才打动了门卫,说孩子现在在上课,等下课再说吧。
寿根就这样足足等了有两个多小时,等到了课间操时间,门卫通报了班主任,班主任从列队的孩子们中间领出一个孩子,指向校门口的方向。
孩子不情愿地走了过来。
“你是小旭吧?”
寿根非常欣喜,嗓子都有些嘶哑了。
哪怕没人提醒,寿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孩子,孩子太随寿根了,羊毛头发,国字脸,更何况,肤色也随寿根,就像黑铁蛋似的。上韩国打工的时候,孩子才四岁,现在长高了,比寿根都高,长了喉结,鼻子下面也开始长胡子了。
觉得自己不在儿子的身边,儿子还能长成大小伙子,寿根觉得都得谢谢儿子了,同时又觉得自己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不免感到慚愧,就像没有完成作业被老师批评的学生,低下头来。
妻子叫月,儿子叫旭,是冉冉升起的太阳之意,可是在日月运转的轨迹上,寿根却没有找到自己可以接轨的地方。
“你是谁呀?”
孩子皱着眉,问道。
“我,我是你爸爸。”
尽管有些羞愧,寿根还是嘟囔着像蚊子叫似的说了出来。
寿根艰难地开了口,话说得磕磕巴巴,孩子很快将拳头捶向自己的额头,怎么连手势也随自己呢?
孩子捶着自己的额头,像看不速之客一样很不友好地看着寿根,寿根感觉自己就像是闯进人家家里收废品的人。看样子,明月回家没有同孩子提及自己,孩子的反应分明就是很吃惊的样子。父亲突然出现,他究竟想干什么呢?
二人都将拳头放到自己的额头上,什么也不说。父子俩紧闭双唇,一言不发,空气异常沉闷,孩子猛然转过身去:
“我去做操了,现在是课间操时间……”
孩子说完这一句话,就向着做操的队伍跑去。
可是,课间操做完了,孩子却再也没有出现。寿根一直在校门口等,直到中午。
寿根一眼就认出孩子们中间比别人高出一头的儿子,他赶忙跑过去,抓住儿子的手,正午的阳光刺眼,可是,孩子的脸色却突然一变:
“怎么还没走?在这儿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
孩子很不耐烦地问道。
“我一直在等你!”
孩子又问道:“为什么?”孩子对待父亲的态度不是暗含感激的叹号,而是富有挑战性的问号。寿根本来有一肚子话要同儿子讲,可是,儿子一反问,寿根却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说想一起吃个饭。
“我要和朋友一起吃。”
儿子指了指在一旁等候的小伙伴。看到儿子说完话就要走,寿根赶忙拽住孩子的手,可是,孩子将寿根的手甩开了,因为孩子的反应太过强烈,寿根不免愣了一下。
孩子很明显在排斥寿根,从孩子的眼神中,寿根能够看出某种敌意。看到孩子真要走了,寿根紧紧地抓住了孩子的手。二人就像在艰难地角力,孩子停止了反抗,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孩子在咬着嘴唇思索着什么,终于开了口:
“午饭就算了……能给我买个东西吗?”
这话在寿根听来就像谕旨,寿根咧着嘴,笑着问道:
“好说好说,别说一个,十个也行,你想要什么?”
孩子指了指在学校前面广场上玩耍的孩子们。
这些孩子们戴着遮阳帽,穿着宽筒裤,在悠闲地玩着滑板,孩子们时而在敏捷地旋转,时而又蹦到半空中。
“我也想有一个那样的滑板,给我买一个吧。”
学校附近就有专门的大型体育用品商店,寿根跟着孩子走了进去。
孩子一下子就蹿到滑板柜台前,据说现在在孩子们中间最为流行的就是滑板。
有些危险吧……寿根看着柜台广告牌子上印着的向着天空飞翔的真人般大小的广告模特,心里在想,但是,孩子却完全被滑板迷住了。
“最近流行这个,父母去韩国打工的孩子能够买得起,没去韩国打工的就买不起,这个挺贵的。”
孩子答非所问,瞅着寿根问道:
“不想给买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寿根赶紧掏出了钱包,只要孩子高兴,有什么舍不得的。
“父母到韩国打工的孩子买进口的,没出国的,一般买国产的。”
孩子拿起各种价位的滑板,给寿根解释起来,感觉孩子了解的比售货员还详细。寿根吃惊的不是自己不那么熟悉的滑板,而是孩子们以父母是否出国划分三六九等。
寿根给儿子买了进口的滑板同时还买了价格不菲的滑板帽、滑板服、手套,自然也没忘买护肘和护膝。
作为父亲,寿根还是第一次给孩子买东西。别说花个上百上千了,就算花掉辛辛苦苦赚来的所有的钱,寿根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看样子你是我爸爸,我想要的你都舍得给我买。”
直到这时,孩子的脸上才有了点笑模样,可是,说的话仍然不中听。
“对,我就是你爹!”
寿根小心翼翼地说出这句话,同时,五味杂陈,想搂住孩子,可是,孩子一闪身躲开了,抱着一大堆礼物出了体育用品商店后,孩子问道:
“你怎么才来?躲到哪里干嘛去了?”
羊毛头的孩子戴上了滑板帽以后,就像乘着降落伞从直升飞机上下来的特工队员一样,在审问寿根。孩子开始玩滑板,迅速滑出去后,转眼间,又滑到寿根面前,问道:
“为什么和我妈妈分手?两个人看起来都是好人。”
听起来,儿子并不想要明确的答案,只是问问而已。还没等寿根回答,孩子又飞快地滑走了,新买的滑板就像胶布一样,仅仅贴在孩子的脚上。孩子炫了几个滑板技巧后,就消失在了学校门前的胡同里。
“小旭!”
寿根发出呼声,孩子连续提出的几个问题狠狠地抽打了他,而且也为自己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而吃惊,不免生起自己的气来,感觉有一股凉风穿过自己的前胸。
寿根在首尔在韩朝鲜族团体创办的网站上看到家乡的迁坟通知后,寿根决心回到家乡。虽说一直以来,寿根淡忘了故乡,可是这次却不知为什么,感觉有某种东西在催促他回去。他很快就下了决心,进而变为一种义务。时隔十几年后,寿根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但是,想象中的故乡是温暖的,而一旦实际面对,却变得心凉,也许这种温度与时间成正比,难道是因为物是人非,一切都在泯灭,一切都在进行改造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一心奔钱去,忘记了那种温度?
寿根又开始捶胸顿足,顶着烈日,就那么呆呆地站在校门口的柏油路上。
星期六:水葬
那条河看起来那么安静,河流一直在流淌,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家乡的小河就一直在那里流淌着。
家乡的小河环绕着家乡的小山,仿佛懂得岁月的世故,对于久别归来的游子,也是一如既往地默默流淌。
壽根面向河畔的石岩,坐了下来。
原以为到了火葬场要求二次火化会很顺利,可是第二天真正到火葬场一看,才发现去往天国的亡者是那么多,站在殡仪馆的大厅里,寿根才真正开始思索以往自己一直忽视的死亡这一话题。
殡仪馆的人说大概得等到下周一,可是,这周日寿根就得回韩国了,尽管低三下四地哀求,可是,却不给通融,寿根搓着被水泥磨坏了的双手,终于下了决心。
在出国前一天,寿根来到家乡的图们江畔。
首先,用水将家乡的岩石洗得干干净净。
打开陪伴了自己多日的行李。
掏出骨头,一一放到了洗好的岩石上。
迎着上午的阳光,骨头发出白光,如同玉洋木。
寿根呆呆地盯着这些骨头,随后拣起一个可以握在手里的小石头,深吸一口气,寿根开始划这些骨头。
就像专业的做祭祀活儿的人一样,寿根在认真地粉碎着骨头。
河畔,白色的紫芒在不停地舞动,就像是吊花,除了偶尔有水鸟鸣叫着飞过,河水是安静的。听了水鸟的鸣叫,人会莫名地感伤,也许正因为听了水鸟的鸣叫,寿根都快哭了。
由于右面的腰疼,寿根一直用左手做,因此,一上午都在面对河流。
一边在认真地切割骨头,同时也在发泄自己的悲愤。
寿根将变成粉末的骨头握在手里,那比一捧沙土和石头更加沉重的东西,虚无感攫住了寿根。
看着这些碎骨,寿根的心就像被咸盐浸过似的那么难受,这种疼痛甚至超过了腰痛。
寿根流下了热泪,同时,将紧紧攥着的手摊了开来。
骨头碎块像流星一样划落下来。
就这样,寿根将满含着悲哀记忆的碎骨一捧一捧撒入大河。
骨头被水流冲刷,迎着阳光,如同贝壳一样。寿根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些泛着白光的骨头。
涌动的水流混淆着寿根的视线,但是,寿根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骨头,直到它们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
被遗忘的、丢失的、被抛弃的、被伤害的、渴望得到宽恕的……世上万物就像这条河流,奔流不息。
寿根心中的压抑伴着涛涛河水,也被释放出来。扶着腰,寿根慢慢站了起来,一只水鸟飞过来,没有进入水中,而是消失在芦苇荡。
寿根的目光一直追逐着河流,使他眼睛发酸,他抬头望向天空,眨巴着眼睛。一片一片的白色的云朵装扮着天空,风不期而至,撵着它们,云朵就像摆脱狭窄村路的丧舆一样,慢慢地飘走了。
寿根想起了几天前小老头唱过的丧舆歌,轻轻哼唱起来。
草芥一生
何来长生不老
只顾埋头苦干
就那么驾鹤西去
哎呦哎呦哎呦哎呦
父母生我
吃尽苦头
不知天高地厚
不懂父母恩情
哎呦哎呦哎呦哎呦
哎呦哎呦哎呦哎呦
哎呦哎呦哎呦哎呦
星期日:骨头之间
机场候机大厅里人满为患,尽管已经有那么多人离开了家乡,可是今天,机场里仍然人头攒动,依然有那么多人要离开家乡。他们的脸上满含期待,同时也有某种不安。
寿根又要离开了。
当天,在迁完坟后,望着空空的墓穴,寿根突然想到,迁坟不只是整理死亡的过程,同时也是准备新生的过程,这样想着,也就能原谅自己的再度离开了。
炳泰前往机场送行,尽管寿根考虑到炳泰身体不便,不让他来,可是炳泰说,这次分别后,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因此执意要来。
一想到这个发小如同被弃在田野里的稻草人一样,独自度过家乡的春夏秋冬,寿根心里就不好受。炳泰外套最上面的那枚扣子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壽根一直在帮他掖衣服。
“你别埋怨明月,你妈生病的时候,也是她在护理,去世后,也是由她独自一人给办的后事。小旭也是由她抚养成人的,虽说被逼无奈,嫁给了汉族爷们,可是她过得好,不也是好事吗?”
听了炳泰的安慰,寿根更加无法平复自己的心情,赶紧转换了话题:
“扩建工程什么时候开始?水库……”
虽说已是无法躲避的事实,可是,一想到村子即将被水淹没,寿根的心里就很不好受,同时,寿根的话语里也有着对炳泰的担心,我这么一走,你可怎么办?寿根担心地看着好朋友。
“不用担心,我们家有水田,一旦开发,能得到不少赔偿,用那笔钱,我可以衣食无忧,也许会比你过得更好。”
“兄弟,一定要好好活!”
“那是自然,我还要用那笔钱买药吃。”
“那就好,那就好。”
“在市郊还要买套房子。”
“好啊好啊!”
“在成为鬼魂之前,也许还能娶个大姑娘。”
“应该应该。”
“我要好好赡养我爷爷,好好过日子。”
“好,好!”
二人就这样开着玩笑,尽管彼此都在安慰对方,可是,那话自己听起来都觉得不自然。对于彼此说的过时的玩笑话,只能一笑而过。
炳泰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二人的对话,接电话后,炳泰的脸色一变,赶紧把电话递给寿根,说道:
“怎么办啊,寿根,小旭出事了。”
小旭正在骨科医院的病房里躺着打点滴,脖子上打着石膏,一动也不能动。
寿根从机场气喘吁吁地跑到这里,明月吃惊地看着他。
在家期间,为了便于联系,寿根给明太鱼加工部经理留下了炳泰的电话,就这样知道了小旭的消息。
寿根赶紧扑到床前,仔细地端详孩子。打着点滴,孩子睡着了,也许因为疼痛,孩子在睡梦中也发出了呻吟。
“你今天不是走吗?”
尽管没有开口,可是靠在床边的明月的表情分明在这么说。
“怎么搞的?伤哪儿了?”
明月默默地递过来X光片和处方。
伤到了颈骨和肋骨,颈骨骨裂肋骨断了三根。
“我不让他玩滑板,可他执意要玩,就成这样了。”
明月不免埋怨道。
有一阵子,寿根感到眩晕,怎么孩子会因为自己给买的第一份礼物而受伤了呢。
面向孩子,二人隔着床坐了下来。看样子,明月想说什么,在咬着嘴唇,可是,终究什么也没说。
难忍的沉默,双方各自都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也许实在无法忍受沉默,寿根举起X光片在看。
片子上,如同冬日凋零树木般的骨头就像一幅木版画,明月的脸印到了木版画上,明月的脸也变成了黑白的,寿根清晰地记起了从前。
那个时候尽管贫穷,却是那么幸福,彼此紧紧拥抱,鼓励,憧憬更加美好的明天。可是时至今日再想过去,就如同一幕幕电影。有些片段可以清晰地记起,而有些片段,已经记不起来了。
那天走出加工所的时候,寿根不自觉地回头看,因为就这样走了总觉得不甘心,也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绊着自己。
明月来到院子里,目送寿根的明月靠着墙,显得很无力,能看出明月也很悲伤。
破镜重圆是不可能了,明月就此是前妻了。寿根突然感到很难过。
曾经共同孕育过美好的梦,而今,那梦已经离自己远去了,也许正是因为认识到了这一点,寿根才会突然造访家乡。
重新回到久违的家乡,对于失去家乡的人们是一种挑战,因为要具体面对留在家乡的时光和心境。但是无论走到哪儿,家乡都会折磨着你,这就是乡愁。
也许正因此,寿根义无反顾地回到家乡,像回流性鱼类一样,执意拾起追忆的骨头,最终进行了水葬。
明月已经开始有白头发了,寿根只是期望吃尽苦头的这个女人从此不再不幸。
孩子翻了个身,醒了,也许没睡醒,愣愣地瞅着寿根,开始委屈地哭了起来。
“疼吗?”
寿根给孩子擦着额头上的汗,问道。孩子的哭声更大了,一边哭,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