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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村人家

2017-05-11图尔逊·买合木提苏永成

民族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蓄水巴拉水塘

图尔逊·买合木提+苏永成

1

煤烟袅袅,如同淡淡的雾气一般,在黑影婆娑的树木之间和狭小的道路上空飘散开来。不时有“嘁嘁喳喳”的鸟鸣和此起彼伏的鸡叫声传来。在神秘而寂静的夜色即将结束、喧嚣的白天将要到来的这个时刻,一切景物都显得影影绰绰。阵阵令人厌恶的腥臭气味,从沙村中央被当地人称之为“萨迪尔涝坝”的水塘飘散出来,四处弥漫。据老人们的传述,这个水塘在很早很早以前,是一个名叫萨迪尔的铁匠牵头挖掘的。据说,萨迪尔铁匠是个不仅在沙村,而且在这方圆几里都技艺超群、颇有声望的能工巧匠。有人说,当时挖掘水塘,全村人用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萨迪尔铁匠还雇用了其他地方的人。有人说水塘是他爷爷的爷爷在世的时候挖的;也有人说他的太爷参加过挖掘;还有人表示异议说,他的爷爷和萨迪尔铁匠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等等等等。人们对挖掘水塘的具体年代虽然议论纷纷、争执不断,但谁也说服不了谁,依然不能确认。

曾几何时,从别处贩来针头线脑等日用杂货在村里卖钱,后来因为赊账太多亏了本叫苦不迭的司马义梭子,在为某一件事情气恼的时候,总会抱怨说:“我们这个沙村,就没有一个有学问的人。”他第一次冒出这句话时,几个人正闲坐水塘边松软的土堆上,在闲聊中为水塘的渊源起了争执而又各执己见,发展到了几乎要互相厮打起来的地步。后来,他把这句话经常挂在嘴边,动不动就重复一遍。每次听到司马义梭子的这句话,村里清真寺的主持艾山伊玛目就如鲠在喉,却也不好说些什么。艾山伊玛目除非很有必要,是不会轻易对巴拉提西瓜和司马义梭子开口说话的。

“听老人说,我爷爷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他在这个地方抡坎土曼,邻村的人都可以听到声响,知道是我爷爷赛德艾合买提在抡坎土曼。”

“嘿,算了吧!不是传说你爷爷是个一辈子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的瘦猴子吗?瞧你吹的,我们是知根知底的哩!”

“闭上你的臭嘴,我的爷爷反正不是像你爷爷那种讨饭吃的叫花子……”

“你爸是个盗马贼,你就是个贼的娃娃……”

“你是个叫花子的孽种,不信你可以问一问!你爸是靠着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讨饭吃,才把你们兄弟养大的,所以你们几个就像被饿鬼舔过一样,都是瘦干猴儿……”

“我们沙村的人哪,除了互相揭短揭丑寻开心,就没有别的乐子了。”

几年前,司马义梭子在劝解不了互相揭丑露短、争争吵吵扭打起来的人们时如是说。这句话,成了他在心里时时重复、不断念叨的口头禅。

清晨,人们做过晨礼从清真寺出来,去往邻村的一户家里参加祭日仪式。他们身着长袍,脚下的套靴发出杂乱不齐“窸窸窣窣”的声响,头上大小不一的白色缠巾十分显眼,心绪也是复杂不宁。人们在两边树木成行的村道上疲疲沓沓、快慢不一地向前挪动。办祭日仪式的主家妻子肺痨去世,本来是说好要来车接人的,可是在晨礼之后等了一阵车子没来,大家只好徒步前往了。

艾山伊玛目在行走中想起村中一年来服药自杀的人数已经达到了五个,打算向人们边走边说,讲解造成这类悲剧增多的原因。这是人们良心淡化、信仰淡薄的表现,在今生后世都是罪过。他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前后左右,又打消了说教的念头。

跟随在艾山伊玛目身后的人们三三两两,你一言我一语地且行且说,谈论着自己关心的话题。道路两旁的农家户院,不时有毛驴和牛羊的叫声传出。各家烟囱冒出的浓烟飘散在空气中,让人呼吸困难、很不自在。艾山伊玛目一言不发,默默无语地走在前边,似乎觉得后边的人群中有人在议论自己,顿然觉得气恼起来。刺鼻的煤烟、霉烂的树叶杂草和腐水的气味扑入鼻息,让人心烦意乱。伊玛目停下脚步,侧过身来,在路的一侧、高大粗壮的山杨树和老柳树下,一池水干露底、显得神秘莫测的水塘映入眼帘。

“赛来巴依,我跟你说过要引水把水塘蓄满的。看来,我是白说了嘛……”

伊玛目没有好气地看了看赛来兔子一眼。赛来兔子欠了欠身,赶前两步来到伊玛目身边。

“前几天太忙,没、没顾得上,这几天、一、一定……”

赛来兔子吞吞吐吐、语无伦次。大家都知道伊玛目在心情不佳的时候说话生硬、不依不饶的脾气,因此也就尽量回避。

“哟,您咋不早点儿跟我说呀老人家?!我一个人就可以引水来把水塘蓄满了嘛!再说,我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干不是。”

声音柔和且如同连珠炮一样的巴拉提西瓜一脸笑容,一口气说出了这句话。巴拉提西瓜这种人的笑容和悦耳的声音,让人久久难忘。伊玛目看了看巴拉提西瓜,又看了看赛来兔子,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村里大伙儿的事情,就叫我来干得了。积德行善去麦加朝觐,不如就在这里干一些这样的事情嘛。就这么说定了,水塘由我来蓄水。”

巴拉提西瓜紧了紧布腰带搓了搓手,一脸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笑容。伊玛目身边的人们注意到巴拉提西瓜笑容满面的表情,心里不免犯了嘀咕。

“赛来兔子这么个人,咋可能给水塘蓄水呢?瞧那个一事无成的巴拉提西瓜也在装模作样哩。”

人群中有人不以为然地说道。伊玛目似乎听到有人这样说,他转过身冷冷地扫了大家一眼,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把目光移向赛来兔子。

“水塘蓄水的事情,我是在开斋节的会礼之后就给你交代了的,而今古尔邦节也过去了。两个节日之间相隔了七十多天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你都没顾得上,那你又是在忙一些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呢?是忙于地方事务的管理吗?不论什么时间,都见你混在晒太阳、打扑克混日子吃闲饭的人堆里,怎么还好意思说没有时间呢?”

“这个、老人家、我是那个……”

赛来兔子强装笑脸,尴尬地挠了挠颈背,脸上的皱纹似乎更多、更深了,稀疏的一嘴黄牙,在伊玛目眼里显得异常丑陋。此刻的他,在伊玛目看来就像是在参加礼拜之前没有沐浴净身一样,龌龊得让人不爽。艾山伊玛目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每次见到赛来兔子,都会有这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既然你做不到,当初就应该说清楚嘛!人哪,说话是要算数的。答应了又不去干,那是言而无信。如果嘴和屁股没有区别,那么人和畜生还有什么差别?!大家要搞清楚,水塘是我们自己的。如果我们自己不能引水蓄满,就不会有什么人来给我们蓄水……算了,赛来阿洪,这事儿你就不用再管了,你还是安安心心在土堆上玩你恶魔撒旦的游戏好了。看你们谁可以给水塘蓄水,给我个实话。总不能因为家家都有自来水,就眼睁睁看着水塘干涸了吧?!”

这么个破旧的老水塘,蓄了水又有什么用?这个村里,肯定没有人愿意干水塘蓄水这个破事儿。艾山伊玛目有什么权力指手画脚、要求人们干这干那?他除了那满脸的长胡子,还有什么本钱和资格?这个水塘,如今蓄水毫无意义,完全没有必要。现在也没有人记得什么“萨迪尔涝坝”这个名称,现在老调重弹,有什么必要?

这是围拢在艾山伊玛目周围的人们的想法。在沙村,对这种想法表示赞同的,大有人在。

“我不是说了嘛,有我呢!这种事情,就交给我好了。”

巴拉提西瓜拍了拍胸脯望着伊玛目。伊玛目不言不语地看了看周围的人们。巴拉提西瓜头上的花帽破旧肮脏,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望着面前喋喋不休的嘴脸和那破旧的花帽,伊玛目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应该怎样才好。

人们谁也不出声。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沉重气氛和煤烟交织在一起,笼罩在人们的心头。被称为“萨迪尔涝坝”的水塘周围,高大粗壮的山杨树和郁郁葱葱的柳树默然而立,显得神秘而寂静。

伊玛目说得没有错。答应了做一件事情,却又不去干,那不是男子汉的作为。答应了,就得干,不干就别答应嘛!大老爷们儿,就得说话算数。赛来兔子这样言而无信的人,应该掌嘴才是。可是,如今是不能因为失言而打骂任何人的。也正因如此,言而无信、弄虚作假的人越来越多。不讲信用的风气泛滥成灾,那是比瘟疫还要厉害的灾难哪。

离伊玛目稍远的司马义梭子这样想着,默不作声地陷入了沉思。他的眼睛,就像是遭遇过坎坷一般,总是显得忧虑重重。他要是再稍稍欠一欠身弯一下腰,就会被人误以为是个驼子,有人就经常笑称他为罗锅。

“蓄水的事儿由我来完成吧!”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一条腿有残疾的卡德尔母鸡自告奋勇,一瘸一拐地来到伊玛目身边说道,“我来蓄水,老人家。”

“你恐难完成吧,卡德尔阿洪。”伊玛目略微迟疑地回应道。他那略显清瘦的面庞,迅速浮现出一种激动的红晕。伊玛目后边的话被小型拖拉机“突突突”的噪音打断,他厌恶地瞟了一眼那快速驶过的拖拉机。

“您就放心吧,我虽然腿有残疾,但心是健康的,比没有残疾的人说话算数……”

“嗨,卡德尔阿洪,你是个残疾人,就别争这个事儿了。我刚才说了嘛,这事儿由我来办。”

巴拉提西瓜一如往常地满脸笑容,似乎在等待着伊玛目表态。

刚才在一旁默默无语地思忖着言而有信与信仰之间关系的人们,顿时觉得卡德尔母鸡在自己眼里变得高大英俊起来。水塘里树叶杂草散发出的淡淡腐味儿,让人感到胸闷气短。

“好吧,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艾山伊玛目瞅着地面表态道。

谁也没有搞清楚伊玛目最终把这事儿到底交给了谁。在这里,整天整天地为某一件事情如何解决争持不下,到最后不了了之的情形是司空见惯的。

2

参加祭日仪式回来再一次经过水塘时,人们又一次谈论起水塘到底要不要蓄水的话题来。大伙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各抒己见。刚才已经确定的事情,何必再扯出来争论不休?!伊玛目想大吼一声,却没有喊出声来。他想起了司马义梭子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在我们沙村,要想商量着为大伙办一件事,那是难上加难的。

“我有话要说,老人家”,人群中身材魁梧的图尔迪樵夫挺了挺胸开口道,“水塘里的树叶杂草腐烂,又脏又臭,我看还是先挖干净清除掉再引水蓄满才好。”

“这个提议好,就应该这样。不然的话水塘这么脏,蓄了水也不能饮用哩。”

人们望着艾山伊玛目,期待着他的表态。他那银白色的长须飘拂在胸前,显得十分醒目。两年前,村里曾经出现过对艾山伊玛目的非议,说他没有多少学问,除了银须飘胸,别无受人尊敬之处。伊玛目当初听到这种传闻,曾经赌气地有十几天都没有去清真寺主持礼拜,也没有让前来道歉的人们进屋。后来,他让人追查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虽然费了不少气力,但最终还是没有搞清楚。当时,与伊玛目亲近的人曾经叹着气劝慰他说:我想尽了办法,也没有查清这句话是谁散布出来的,还请您务必宽大为怀,不要生气才是。在这个地方经常出现的许多议论,都是查不到来头的。当时,有人还猜测艾山伊玛目会不会在一怒之下把自己的长胡子铰掉。可气可恨哪!可是,即使查到了非议他的那个混蛋,又能把他怎么样呢?一切都要托靠真主!伊玛目有时会这样想。但是最为要命的,却是伊玛目在被人非议之后,在念诵经文的时候总是出错。原本背得滚瓜烂熟的经文,也时而出现磕磕巴巴、吞吞吐吐的情形。

“水塘即使是蓄了水,也不会有人饮用。家家户户都有自来水嘛,用不着干这干那的,直接引水蓄满就可以了。”

“把水塘清理干净蓄满水,也是可以饮用的嘛。水塘的水,是阳光照射过的阳水哩。”

“水还有阴阳之分吗?伙计,别扯没有用的。”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清理、再蓄水的好。”

“直接蓄水就对了!这么个水塘,没有必要清理。”

这个时候,赛买提托乎提感到一阵揪心。在他看来,清理水塘只需花费几天的时间,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不值得争来争去地耗费时间。几天之前,他曾经过来看过水塘,发现有人在水塘边上倒了一些炉灰垃圾什么的,当时就感到十分不安。这件事像是一片阴影笼罩在心头一般,使他感到压抑、郁闷,原本轻松自如的心情也荡然无存了。

“大家都静一静。水塘的清理和蓄水,都由我来干。”

初升的太阳普照大地,聚集在水塘边上的村民们关于要不要清理水塘、要不要蓄水的争论,却无休无止,也毫无定论。早就失去了耐心的伊玛目稍稍上前举了举手,大家便立刻安静了下来。

“各位乡亲,這个水塘,自我懂事的时候就存在。我见证了水塘周围这些树木的成长枯荣。几百年来,我们的前人一直倾心呵护这个水塘。我们这些人,都是喝着水塘的水长大成人的。所以,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水塘干涸、腐臭而不管不问。我是这样想的:下个礼拜的聚礼日,全村凡是能够抡坎土曼参加劳动的男人,在早饭之后都来水塘这里。大家互相转告,保证每家一定有一个人,大家挖淤泥、清水塘,再蓄水。水塘的水有没有人饮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水塘不能干涸、不能消失!”

“这就对了嘛!”图尔迪樵夫首先表示赞同,“我第一个来,水塘是一定要挖的。”

巴拉提西瓜刚要开口说话,却听到有人嘀咕。

“挖水塘是可以的,应该每家按人头收钱,那样才算公平合理。”

“那也好啊。依我看,还是要……”

巴拉提西瓜还没有说完,就被司马义梭子的呵斥所打断。

“你这叫什么话,清挖个水塘还收钱干什么?我们自己挖嘛!”

“司馬义阿洪说的有道理。”有人干咳一声回应道。

“清挖水塘可不像贩卖女人的梳头用具那样容易。”人群中有人“噗哧”一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便不再出声了。

“哪个混蛋这么说话?你妈的……”司马义梭子怒睁两眼喝问,“我就是拿梳头用具付你老婆服务费的。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别这样吵吵嚷嚷的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一大早吵来吵去像什么话呀!”艾山伊玛目拉住了似乎马上就要与人厮打的司马义梭子。招惹了司马义梭子的那个人蜷缩在人群里,悄无声息。

“这些人哪,差一点还就闹起来了哩!”巴拉提西瓜眨巴着眼睛故作吃惊地说。

似乎没有人在意巴拉提西瓜的话语,他那夹杂在皱纹里若隐若现的笑意,是没有人喜欢的。

“我们自己干当然没有问题,但是,我们这村里的人谁也说不准,有的可能派个小孩子过来,有的偷懒耍滑头、干活不出力。所以,还是每家收钱承包给某一个人,我们自己也不受苦,而且谁也不欠谁的。”

“这样也不错哩!”

“这个办法好像还行。”

早晨的阳光普照大地,在人们的心目中荡起甜蜜的涟漪。林中传出鸟儿的鸣叫,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虫鸣声。与大自然的一派生机相反,艾山伊玛目却情绪不佳,耷拉着眼皮。漂浮的煤烟和从水塘散发出来的腐臭味儿,让人心情不佳。人们七嘴八舌的争论,在艾山伊玛目心中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使他烦躁不安。

唉,从我记事的时候起,这些人就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论不休,耽搁了办事。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水塘,自己抡坎土曼挖就可以了嘛,何必还要收钱呢?我们自己挖!”

“还是自己动手挖得好。我们都是庄户人家,不抡坎土曼,那还要干啥呀?!”

人群中传出一个没有好气的声音。

“这些连个小铲子都拿不起来的人,现在大谈什么抡坎土曼的事情,可笑不可笑?抡坎土曼是对儿子娃娃的考验哩!”

“可不是咋的?光会说是不行的,要会干才行。身体虚弱、腰杆子不硬,就不要说大话……”

“谁身体虚弱、腰杆子不硬了?敢不敢在这里比试比试?!”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咴儿咴儿”的驴叫,随后是又一家毛驴的叫声。继而村里各家的毛驴如同比试声音的高低一般,争先恐后地叫了起来。伊玛目一阵气闷,感到头晕目眩,自己也搞不清这是因为毛驴的叫声导致的还是人们的争吵引起的。

“好像还是收钱的办法好一些。别看有些人嘴上说得好,到时候就不会来的。”

站在巴拉提西瓜身边的一个人似乎是犯了烟瘾,焦急地捏了捏衣兜,拽了拽打算开口说话的巴拉提西瓜的衣袖试图阻止,但面带笑容的巴拉提西瓜还是柔声柔气地开了口。

“如果收钱,那要按多少钱来收呀?当然,不管按多少钱收,我都会按时交的。”

“按十块钱收吧!”

“不行,十块钱不够用,应该按五十块钱收。”

“我看哪,按二十块钱收就足够了。”

“还是按三十块收。我们村里53户人家,除去三家,剩下的50户能收不多不少整整一千五百块钱。”

这是一直没有开口的赛买提托乎提说的。

“为什么要去掉三家?”身材矮小的亚库甫木匠喘着粗气不满地说,“我们可不能白白承担别人的费用。”

人群躁动起来,一阵阵乱哄哄的嘈杂声此起彼伏。对亚库甫木匠的说法表示赞同和反对的人们的气息,似乎形成了令人头晕目眩的漩涡。

“图罕老太太卧床不起已经三年时间了,怎么能向她要钱呢?哈希姆皮匠的情况大家都清楚,他神志不清。亚森斑鸠从房顶跌下来摔断了腰骨躺着呢,也不能收他的钱吧?!”

“要收钱就要一个不落,大家都收。要不,那就是不公平了。”亚库甫木匠抽了抽鼻子说。巴拉提西瓜对他的话表示赞同,放连珠炮一样连忙说道:

“说得对呀!都是一样的人,就要一样出钱!”

“真想给你一嘴巴!你就不要搅和了,悄悄待一边去。”图尔迪樵夫唾沫四溅地训斥巴拉提西瓜。

“有能耐你动手试一试”,巴拉提西瓜的笑容顿然消失,瘦削的脸面失去了血色,“你以为无法无天啦?就你还想动手打人……”

“别吵了,别吵了!一大早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伊玛目向图尔迪樵夫投去赞同的一瞥,有意不看巴拉提西瓜,捋了捋飘拂在胸前的长须。“不要为琐碎小事伤了和气。”

图尔迪樵夫怒目圆睁。愤愤不平地挥舞着手臂。

“您老人家评评理,那些人都那么个情况,怎么还能向他们收钱呢?!”

“那就能向我们收钱吗?你们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亚库甫木匠抽着鼻子不服气地说。

“我就说嘛,办事要公平哩……”巴拉提西瓜说着,发现图尔迪樵夫愤怒地盯着自己,便把后边还没有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伊玛目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甘心不管不问。在这种时候,袖手旁观当然是一种最容易的事情。但是,如果视而不见,最多不出两个月、最少几周的时间,水塘就会变成垃圾场,腐烂发臭,从此消失。怎么办?他顿然感到自己不具备能够说服众人的智慧、能力和令人敬畏的威严,不免怅然若失。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生活中的许多必然、生存中必须的付出,是不能仅仅依靠人的蛮力来实现的。唉,如何是好啊?长此以往,肯定是不行的呀!

“如果收钱,由谁来收,这是首先要明确的。”

“是不是要收钱还没有定论,怎么就提说由谁收钱了呢?”

似乎,新一轮没有头绪的争吵又要开始了。

两年前,每天清晨都有许多人围拢在伊玛目周围,彬彬有礼地互相施礼问安,围坐在一起用餐,心平气和地互相交谈,仿佛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么协调一致。但是,在潜意识里,总有一种艾山伊玛目不明白、也没有别人能够说得清、道得明,似有似無的东西,就像是鳄鱼尖牙一样可憎可怕,如地狱一般恐怖,同蝎子一样恶毒。这种东西,阻碍人们走到一起,不让人们齐心协力。艾山伊玛目很清楚存在这么一种东西,但时至今日,依然没有搞清楚那是什么。既没有什么人向他说明,他也没有向任何人询问。

“就是嘛!先要定下来,然后再商量其他的事情。”尼亚孜库尔班摸了摸下垂的八字胡,眨巴着眼睛注视着大家的反应说道。

“我们什么时候齐心协力地做过一件事情?”经常在家门口的杏树底下埋头看书的赛买提托乎提愤愤然地走上前说道。他是在城里的某一个公司担任了多年的会计职务,后来才回到村里来的。对于赛买提托乎提回到村里的缘由,人们众说纷纭。有人说,他贪污了很多钱,是被开除的。也有人说,他所在的公司破产了。还有人传言,赛买提托乎提在城里结交了一个风流女人,动用公司的钱给女人盖了房子,后来东窗事发,差一点进了监狱,被城里当领导的朋友救了下来。传说各种各样,莫衷一是。人们谁也不相信别人所说,而自己相信自己所说为实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话可不能这么说呀,赛买提阿洪!我们大伙儿不是一直和睦相处,一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吗?不要动不动就说我们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自己把自己说得一团糟。在城里呆了几年,回来以后就否定一切,这样可不好啊!”

翘起来的八字胡使原本就小的脸面显得更小的尼亚孜库尔班,冲着赛买提托乎提发泄了自己的不满。过去,他在村里当过治保干部,说话有人听。赛买提托乎提回到村里以后,他动不动就在他身上找碴儿。

“这个赛买提托乎提,动不动就说我们这些人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既然我们什么都不行,那你就变个其他人种得了。”

“贩卖女人用的梳头用具的司马义,也是那种人……”

司马义梭子正要前跨一步,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袖。

“别扯远了,如果仔细想一想,赛买提阿洪和司马义阿洪所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有错必纠嘛!我们也不要说没用的了,这水塘到底是挖还是不挖呀?”

“挖也行,不挖也可以。”

“不要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就说到底挖不挖!”

“挖吧!”

“不挖!没有用嘛,又没人饮用这个水塘的水……”

“还是不要让水塘干涸的好。”赛买提托乎提捋着已经开始变白的短须说道,“其他的话,刚才伊玛目老人家已经说过了。”

“应该确定一下,不要有分歧才好。”伊玛目晃了晃脑袋,显得无奈。

“刚才不是说了嘛,周五聚礼之前挖水塘,我看可以。”

“不是才说的要收钱吗?”

“到底是按多少收钱哪?”

“已经说了是五十块钱嘛!”

“五十块钱,说说而已。不要说是五十块,五毛钱你也交不出。”

“你说什么呢?我可不像你这个叫花子的后代。交五十块没有问题。”

“你才是叫花子呢!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教训你!……”

“收什么钱哪?我们都四肢健全,应该自己动手!”

“还是收钱才对哩!”

“那么,应该由谁来收钱呢?”

“应该是双手干净不贪不占、说话顶用的人才行。如果是个不值得信赖的人,我一分钱也不出。”

“由伊玛目阿訇他老人家收吧!”

此话一出,大家都安静了下来。静默的气氛和水塘散发出来的腐臭味道互相渗透,与弥漫开来的烟雾交织在了一起。

一个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静。

“让尼亚孜库尔班收吧,他过去当过干部……”

又是一片沉寂,没有任何回应。

“依我看,还是让赛买提托乎提负责收钱,他当过会计。”

依然是一片沉寂,没有任何回应。水塘辛辣的臭味儿扑入鼻息,刺得人们的嗓子发痒。漂浮在低矮房屋上空的煤烟,似乎已经淡薄了许多。

“伊玛目阿訇,还是您老人家拿个主意吧!”图尔迪樵夫说道,“不然的话人多嘴杂,办不成事儿。”

艾山伊玛目转过身来面向大家,望着面前这些不同面容、不同神态的人们,清清嗓子开了口:

“我刚才说过的话算数,周五在聚礼之前,大家都要来清挖水塘,至于蓄水的事情……钱,我们也收。如果收了钱,我们就付给清挖水塘的人适当的工酬。如果不收钱,这也是积德行善做好事的一个好机会。我们到时候再说这事儿。大家都说一说,这样行不行啊?”

“行哩,行哩!”有几个人附和道。

“本来呀,收钱才是个好办法。走着瞧,靠这些人是办不成事儿的,有些人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还不自量力地嘀嘀咕咕,真让人看不惯。”

“是啊!我们这个沙村就没有一个得力的人,又怎能办得成一件事儿呢?!”

人们的悄然嘀咕,如同一把匕首,深深地刺痛了伊玛目的心。

3

艾山伊玛目的宅院里有一棵枝稀叶疏、半死不活的桃树,给人一种孤独和落寞的感觉。那没有顶棚的圈里,带着小羔的老山羊卧在地上闭着眼睛反刍着吞咽在胃中的草料,瘦弱的小山羊懒洋洋地啃食着秸秆。正当伊玛目在院儿里寻找沐浴净身的汤瓶壶的时候,巴拉提西瓜走了进来。看到双手叠放在肚子上前倾身子走过来的巴拉提西瓜,伊玛目虽然心生不悦,却不露声色地起身上前,伸出双臂与他握了手。伊玛目对于见到巴拉提西瓜时顿然产生的厌恶之感,自己也不明不白。

“愿真主保佑您安康!伊玛目阿訇您好!”

巴拉提西瓜满带笑容,一脸和气,在伊玛目为他的笑容感到惊讶的时候开了口。

“伊玛目阿訇,我有一事相告……”

“请讲。”

“我不知该讲不该讲,我想了很久,怕您不高兴,一整夜都是做的这个梦。不讲又觉得不合适……”

“不管什么事情,但讲无妨。”伊玛目在无奈中极不情愿地瞥了他一眼,瞬即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巴拉提西瓜那带着笑意的面容让他心里发毛。面带笑容的人给人的感觉应该如同阳光一般灿烂,但是这个人一笑,我怎么就会毛骨悚然、浑身不自在呢?!

“我是想着与您商量一件事儿来着,就是清挖水塘,我想由我来干。”

“已经说好了,由大家自己动手一起干。”

巴拉提西瓜依然保持着让人厌恶的笑容。在这个世界上,有些笑容就像高山压顶,让人感受压迫。有些漂亮的话语,会像蜈蚣一样伤害心灵。

伊玛目为自己的联想感到惊奇不已。

“我的意思是,一千五百块不是个小数目,不想失去而已。”

“我们自己清挖,就不需要让大家负担这个费用。挖不成才要收钱。”

“我们自己挖不成,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您看,村里就没有一个能够信赖的人,这一点您比我还清楚。收钱是迟早的事儿。况且,像卡德尔母鸡那样瘸腿的残疾人去挖水塘,我们面子上也不好看嘛。”

“到时候再说吧!”伊玛目冷冷地回了一句,拿起了桃树下的汤瓶壶。

“那我就权当交给我来干,在家等着了。钱嘛,我也不会独吞的,也会对你有所表示。我的意思是,我们沙村的人们,存心不良的大有人在,说不到一起、干不到一块儿,所以才说……”

艾山伊玛目不知道巴拉提西瓜是什么时间走的。他觉得头部什么地方隐隐作痛,依稀记起似乎在像今天一样的日子里,梦见过自己从屋顶摔落下来的情景。

“愿真主保佑您安康!”

图尔迪樵夫欠了欠高大的身躯,伸出双手与伊玛目握了手。伊玛目的一双手在他的偌大的手掌里显得极不协调。

“清挖水塘的事儿怎么办呢?您看这事儿谁干合适?收钱也是个伤脑筋的麻烦事儿。您也知道,吹毛求疵、无事生非、吝啬小气的一些人全在我们这个沙村,所以说……”

“不是说好了吗?我们大家齐心协力,集体动手自己干。实在不行了,再考虑收钱。”

“依我看,终归还是要收钱的。我们这里的人,把钱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贵重。我想,要是收钱,就应该由尼亚孜库尔班负责收。他过去当过干部,手脚干净。如果让不三不四的人负责收钱,那是会出问题的。”

“我想着由赛买提托乎提负责收钱。”

“那可不行啊,阿訇。赛买提托乎提他作风不正,差点儿为城里的烂破鞋跌到屎坑里哩!”

“不会的,那可能是别人无中生有捏造出来的吧!”

“别人也不会凭空捏造。为什么不给你我捏造这种事儿呢?贪污,那是比偷盗还要严重的坏事。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让赛买提托乎提收钱。再说,他这个人很厉害,不要眼睁睁让他把我们都坑了。”

“即使是收钱,不也就是一千五百块吗?这么一点儿钱的账目,谁能骗谁呢?”

“那可说不准哪!噢,对了,刚才我看到巴拉提西瓜从您家出来,不知道他来干什么。莫不是提说清挖水塘由他来干的吧!”

“是的,他就是来说这事儿的。”

“他也太不自量力了吧!巴拉提西瓜、卡德尔母鸡这么些个人清挖水塘,那不是我们的羞耻吗?他们两个,一个是瘸子,一个是像不正经的女人一样嬉皮笑脸的家伙,与这种人一起清挖水塘,也是个不成体统的事儿哩!”

……

“卡德尔母鸡这个瘸子,真是不自量力……”

“巴拉提西瓜不是个东西,”

“别看图尔迪樵夫人高马大像个骆驼,但是一点脑子都没有,就像个蠢驴……”

“塔伊尔大肚子的女儿和丈夫离婚出了轨,现在不知羞耻地来挖水塘,那怎么能行……”

“托合提屠夫的父亲人民公社时偷吃了集体的羊,不能让他参加这个事儿。”

“恰瓦尔瞎子的老婆以前和阿布莱瓜贩子有一腿被捉奸在床,他要是參加清挖水塘,那可是大家的耻辱。”

“听说萨拉姆麻子的爷爷偷过别人的毛驴……”

“亚森好运是个说假话的人……”

“阿斯木疤瘌是个老不正经、经常在寡妇门前晃悠的坏家伙……”

……

哈希姆马鞍匠、买苏木百灵、亚生依明,多年前摔成了驼背的沙乌尔公牛、参加叼羊比赛时摔下马背瘸了一条腿的赛德尔丁沙枣,还有一些形形色色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到伊玛目家里,向他表达自己关于清挖水塘和由谁负责收钱的所思所想。伊玛目疲惫不堪,想一想在这个小小的村落,自己实在是没有能力聚拢人心,感到坐立不安,免不了长吁短叹。

4

聚礼日一大早,卡德尔母鸡把新近产下小牛犊的奶牛拴到草地上,便径直来到了水塘边。从水塘散发出来的烂泥、腐物和一些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的腐臭味道令人作呕。水塘边瓜果皮屑、烂纸箱、炉灰和垃圾,也有一些个旧皮袄、烂内衣等杂物,有人把炉渣也倒在了这里。当卡德尔母鸡看到卸在水塘一角的一堆稻草时,他禁不住自言自语开口大骂。

“混蛋……这是哪个杂种干的事情?如果让伊玛目阿訇看见,非收拾你们不可!”

“瞧你说的,你说的是哪个伊玛目阿訇啊?他除了那满脸的大胡子,还有什么值得提说的?也就是我们把他当个人物,跟随他礼拜哩!其实啊,他也没有多少学问。”

哈斯木骆驼背着一捆草,嘲讽地看着卡德尔母鸡说出了这番话。卡德尔母鸡不知道哈斯木骆驼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反正我们这个村里除了他,还没有其他有学问的人。这是不能否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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