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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唐乐府歌辞“用瑞”考

2017-05-09李晨龚世学

文艺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歌辞乐歌乐府

○李晨 龚世学

先唐乐府歌辞“用瑞”考

○李晨 龚世学

符瑞,或称之为“祥瑞”“瑞应”“祯祥”“符应”“嘉瑞”“嘉祥”“休征”等,是古代帝王承天受命、施政有德的征验与吉兆,是一种糅合了先秦以来的天命观念、征兆信仰、德政思想、帝王治术等因素,“神道设教”,用以巩固统治、粉饰太平的政治文化体系。①“用瑞”,即指在文学创作过程中援引符瑞,或直接以符瑞为述写对象。②先唐乐府歌辞今存两千多篇,其中“用瑞”作品有两百余篇,“用瑞”现象较为普遍。考察这些“用瑞”乐府歌辞的篇目分布、“用瑞”形式及“用瑞”原因,可以发现,先唐乐府歌辞的“用瑞”问题,其实质就是乐府歌辞各类别与皇权政治的关联性问题。

一、先唐乐府歌辞“用瑞”篇目之考察

乐府歌辞是中国古典诗歌极其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乐府歌辞内容驳杂,类别化分历来众说纷纭。如在《宋书》(见《乐志》二)③、《隋书》(见《音乐志》上)④、《通典》(见《乐典》一)⑤、《通志》(见《乐略》)⑥、《文章辨体》⑦等文献中皆有对乐府歌辞进行类别分类的论述。相比之下,郭茂倩《乐府诗集》对乐府歌辞的分类,虽亦有值得商榷之处,但仍不失为一种较为合理的分类方法。⑧依据郭茂倩《乐府诗集》对乐府诗歌的分类,乐府诗歌一般分为“郊庙歌辞”“燕射歌辞”“鼓吹曲辞”“横吹曲辞”“相和歌辞”“清商曲辞”“舞曲歌辞”“琴曲歌辞”“杂曲歌辞”“近代曲辞”“杂歌谣辞”“新乐府辞”等12个类别。⑨现兹以收录先唐诗歌文献最为全备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为考察对象,梳理上述类别分类中乐府诗歌援引符瑞的具体情况,表列如下:

先唐乐府歌辞援引符瑞篇目统计一览表⑩

由上表统计数据可见:

其一,本表共统计先唐乐府歌辞10个大类共计1878首,其中援引符瑞乐府歌辞200首,所占比例为10.6%。近代曲辞与新乐府辞基本属于唐代乐府诗歌,故而不在统计之列。

其二,在援引符瑞的200首乐府歌辞中,其中郊庙歌辞92首,燕射歌辞40首,舞曲歌辞28首,鼓吹曲辞20首,琴曲歌辞9首,杂歌谣辞7首,清商曲辞3首,相和歌辞1首。显然,先唐乐府歌辞援引符瑞篇目主要集中在郊庙歌辞、燕射歌辞、舞曲歌辞和鼓吹曲辞之中。

其三,从具体类别层面上考察,舞曲歌辞共计71首,援引符瑞篇目28首,所占比例为39.4%;燕射歌辞共计126首,援引符瑞篇目40首,所占比例为31.7%;郊庙歌辞共计347首,援引符瑞篇目92首,所占比例为26.5%;鼓吹曲辞共计85首,援引符瑞篇目20首,所占比例为23.5%。在上述四个类别,几乎每3到4首乐府诗歌中便有1篇援引符瑞。展示了符瑞文化与其紧密的契合关系。

其四,横吹曲辞共计24首,杂曲歌辞共计104首,这两个类别共计128首诗歌,无一首援引符瑞;此外,清商曲辞420首,3首援引符瑞;杂歌谣辞643首,7首援引符瑞;相和歌辞共计43首,1首援引符瑞。所占比例分别为0.7%、1.1%、2.3%,微乎其微。这些数据表明,横吹曲辞、杂曲歌辞、清商曲辞、杂歌谣辞、相和歌辞与符瑞文化关系疏离。

二、先唐乐府歌辞“用瑞”形式之考察

先唐乐府歌辞对符瑞的援引,大致分为三种基本形式:一是诗歌创作由符瑞显现引发,直接以符瑞作为创作与歌颂的对象;二是排比、胪列众多符瑞物象,以夸示符瑞之富,从而达到溢美时政的创作目的。三是直陈符瑞、休征,不以具体符瑞物象为援引对象。

第一种基本形式主要体现在郊庙歌辞中的郊祀歌中。例如汉代宗庙宫廷雅乐诗歌中,《郊祀歌》十九章是较为重要的一组。其中《朝陇首》《天马》《景星》《齐房》《西极天马之歌》《象载瑜》等6首诗歌之创作均由符瑞显见而引发。

《朝陇首》。《汉书·武帝纪》:“元狩元年冬十月,行幸雍,祠五畤,获白麟,作白麟之歌。”⑪又《汉书·礼乐志》:“元狩元年,行幸雍获白麟作。”⑫

《天马》。《汉书·武帝纪》:“(元鼎四年)秋,马生渥洼水中。作《天马》之歌。”⑬又《汉书·礼乐志》:“元狩三年,马生渥洼水中作。”⑭

《景星》⑮。《汉书·武帝纪》:(元鼎四年)六月,得宝鼎后土祠旁,做《宝鼎》之歌。⑯又《汉书·礼乐志》:“元鼎五年得鼎汾阴作。”⑰

《齐房》。《汉书·礼乐志》:“元封二年,芝生甘泉齐房作。”⑱

《西极天马之歌》。《汉书·武帝纪》:“(太初)四年春,贰师将军广利斩大宛王首,获汗血宝马来。作《西极天马之歌》。”⑲《汉书·礼乐志》:“太初四年诛宛王,获宛马作。”⑳

《象载瑜》。《汉书·礼乐志》:“太始三年,行幸东海获赤雁作。”㉑

故而,《朝陇首》又名《白麟之歌》,《天马》又名《天马之歌》,《景星》又名《宝鼎之歌》,《齐房》又名《芝房之歌》,《象载瑜》又名《朱雁之歌》。如这首《朝陇首》:

朝陇首,览西垠,雷电尞,获白麟。爰五止,显黄德,图匈虐,熏鬻殛。辟流离,抑不详,宾百僚,山河飨。掩回辕,鬗长弛,腾雨师,洒路陂。流星陨,感惟风,归云,抚怀心。㉒

《朝陇首》作于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此时武帝行幸雍郊祀五畤,路上偶获异兽,众人皆谓之麒麟,以为是天降瑞兆,故而创作此歌。《朝陇首》整首诗歌由符瑞引发,围绕符瑞白麟,颂美郊祀盛况,讴歌大汉盛德。再如这首《齐房》:

齐房产草,九茎连叶,宫童效异,披图案谍。玄气之精,回复此都,蔓蔓日茂,芝成灵华。㉓

《齐房》作于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齐房”之“齐”,同“斋”,颜师古注:“齐,读曰斋。”㉔齐房,即斋房,是指古人祭祀斋戒所居住的场所。祭祀场所产生符瑞芝草,且为“九茎连叶”,自然是值得夸耀的大事。因此,有芝草见于斋房,直接引发颂瑞之作《齐房》的创作。《齐房》整首诗歌围绕符瑞芝草述写,描述了芝草的形态特征及其作为符瑞的判定过程,讴歌了芝草作为符瑞的灵异特性及其所表征的天命盛德,同时也彰显了大汉的盛世升平。

正如《宋书·乐志》所云:“汉武帝虽颇造新哥(歌),然不以光扬祖考、崇述正德为先,但多咏祭祀见事及其祥瑞而已。”㉕在汉代郊祀歌之中,所颂咏的符瑞就有麒麟、天马、景星、宝鼎、芝草、赤雁等数种,这确实道出了郊祀歌创作的实际。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郊祀而颂咏符瑞,不仅是盛世典礼的夸赞,更是天人之道的反映,是大汉统治承天受命的意识形态宣扬。正如张树国所言:“汉《郊祀歌十九章》中,十四首之遍祀天地山川五帝众神,五首歌咏符瑞,正是天人之应的精心结撰。”㉖

第二种基本形式,即援引、排比众多符瑞物象的形式,这种形式是先唐乐府歌辞援引符瑞的主要形式。这种形式广泛现出在各类乐府歌辞之中。

如在郊庙歌辞中,尤其是在歌颂先帝先王的祭祀乐歌中,援引符瑞以颂功德是惯用的手法。梳理先唐郊庙歌辞,魏郊庙歌辞之《太庙颂歌》,晋郊庙歌辞之《歌高祖宣皇帝》《歌世祖武皇帝》《歌显宗成皇帝》,宋郊庙歌辞之《歌赤帝》《七庙享神歌》《世祖孝武皇帝歌》《宣太后歌》《章德凯容乐》《昭德凯容乐》,齐郊庙歌辞之《高德宣烈乐》,北齐郊庙歌辞之《高明乐》《武德乐》《皇夏乐》,北周宗庙歌之《皇夏》(献皇高祖、献皇祖太祖文皇帝、献文宣帝太后、献高祖武皇帝)等等,均采用排比大量符瑞物象的手法。如南朝宋谢庄《宋世祖庙歌》之《世祖孝武皇帝歌》:

帝锡二祖,长世多祜。于穆睿考,龚(《宋书》作“袭”)圣承矩。玄极驰驭,乾纽坠绪。辟我皇维,缔我宋宇。刷定四海,肇构神京……庆云承掖,甘露飞甍。肃肃清庙,徽徽宫。舞蹈象德,笙磬陈风。黍稷非盛,明德惟崇。神其歆止,降福无穷。㉗

北周宗庙歌之《皇夏》(献高祖武皇帝):

南河吐云气,北斗降星辰。百灵咸仰德,千年一圣人。书成紫微动,律定凤凰驯。六军命西土,甲子陈东邻。戎衣此一定,万里更无尘。烟云同五色,日月并重轮。流沙既四静,蟠木又东臣。凯乐闻朱雁,铙歌见白麟。今为六代祀。还得九疑宾。㉘

在上述郊庙歌辞中,援引“庆云”“甘露”“云龙气”“星辰降”“紫微动”“凤凰驯”“五色云烟”“日月重轮”“朱雁”“白麟”等十多种符瑞物象,极尽铺排。显然,作者极力铺写符瑞,以符瑞显现歌颂先君圣王的圣德圣治,颇有并非刻意颂赞,实乃圣德感天降瑞,故而遍赐祯祥的韵味。

同郊庙歌辞一样,燕射歌辞、鼓吹曲辞、舞曲歌辞等乐府歌辞类别对符瑞的援引,也多采取排比、胪列式。

在燕射歌辞中,燕射歌辞之《晋食举东西厢乐诗》《晋四厢乐歌·正旦大会行礼歌》《宋四厢乐歌·大会行礼歌》《宋四厢乐歌·食举歌》《北齐元会大飨歌·食举乐》等,乐歌之中,符瑞杂沓而至,极其丰富。如这首《晋食举东西厢乐诗》:

皇化洽,洞幽明。怀柔百神,辑祥祯。潜龙跃,雕虎仁。仪凤鸟,届游麟。枯蠹荣,竭泉流。菌芝茂,枳棘柔。和气应,休征弦。协灵符,彰帝期。绥宇宙,万国和。昊天成命,赍皇家,赍皇家。㉙

在鼓吹曲辞中,吴鼓吹曲辞之《承天命》、晋鼓吹曲辞之《灵之祥》《金灵运》《于穆我皇》等乐府歌辞,胪列大量符瑞内容。如这首吴鼓吹曲辞《承天命》㉚:

承天命,于昭圣德。三精垂象,符灵表德。巨石立,九穗植。龙金其麟,乌赤其色。舆人歌,亿夫叹息。超龙升,袭帝服……家国治,王道直。思我帝皇,寿万亿,长保天禄,祚无极。

在舞曲歌辞中,晋拂舞歌诗之《白鸠篇》《齐前后舞歌二首》之《前舞阶步歌》、晋傅玄《鼙舞歌五首》之《洪业篇》、宋《泰始歌舞曲十二首》之《天符颂》《明德颂》《帝图颂》《龙跃大雅》《淮祥风》《皇业颂》等歌辞中均列举、排比不少符瑞物象。如这首《前舞阶步歌》:

天挺圣哲,三方维纲。川岳伊宁,七曜重光。茂育万物,众庶咸康。道用潜通,仁施遐扬。德厚坤极,功高昊苍。舞象盛容,德以歌章。八音既节,龙跃凤翔。皇基永树,二仪等长。㉛

在上列三首乐府诗歌之中,以三言或四言句式,列举大量符瑞物象:动物类如龙、虎、凤、麟、乌;植物类如菌芝茂、枳棘柔、九穗植;自然现象类如枯蠹荣,竭泉流,巨石立,七曜重光等等,不仅物象纷纭,而且种类繁多,展示了先唐乐府歌辞援引符瑞的主流形态。

第三种形式,是统称符瑞、祯祥,但不援引具体符瑞物象的形式。这种形式在先唐乐府歌辞中也屡屡可见。如魏鼓吹曲辞《邕熙》云:“登帝道,获瑞宝。”㉜晋鼓吹曲辞《金灵运》云:“神祇应,嘉瑞章。”㉝晋燕射歌辞《食举乐东西厢歌》云:“灵瑞告符,休征响震。”㉞又《食举东西厢乐诗》:“和气应,休征弦。协灵符,彰帝期。”㉟南朝宋郊庙歌辞《章德凯容乐》(章太后室)云:“幽瑞浚灵,表彰嫔圣。”㊱又《嘉胙乐》(皇帝还东壁受福酒奏)云:“皇圣膺嘉佑,帝业凝休祥。”㊲这些乐府歌辞对符瑞的援引,仅仅统称“瑞宝”“灵瑞”“休征”“休祥”“幽瑞”等等,并不以援引具体符瑞物象为务。

三、先唐乐府歌辞“用瑞”原因之考察

考察郊庙歌辞、燕射歌辞等乐府歌辞类型援引符瑞的原因,必须首先弄清这些乐府歌辞创作的基本目的。

其一,郊庙歌辞。郊庙歌辞是指为配合郊祀与宗庙祭祀典礼所创制的乐府乐歌的歌辞。其中,郊祀是指在京畿或郊外举行的祭祀天地的礼仪,南郊祭天,为大祀;北郊祭地,为群祀;宗庙祭祀则是帝王举行的祭祀先帝先祖的宗庙祀礼。郊祀与宗庙祭祀是古代帝王政治礼仪生活中的大事。《汉书·郊祀志》曰:“帝王之事莫大乎承天之序,承天之序莫重于郊祀,故圣王尽心极虑以建其制。祭天于南郊,就阳之义也;瘞地于北郊,即阴之象也。”㊳可见,郊祀典礼,从某种意义上讲,担负着“承天命、序天道”的政治预期,是“天人之道”的确证与彰显。又《尚书·舜典》云:“礼有大事,行之于庙。”㊴在古代政治生活中,宗庙祭祀与郊祀一样,地位也极为重要,举凡国之大事均需举行祭祀典礼告之宗庙。宗庙祭祀在巩固帝王宗室血缘亲情,维护皇室统治的合法性、权威性、纯正性等方面均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因此,作为统治者,必须在固定的时间与周期内举行郊庙典礼,以昭告天地、宗祖,故而“岁有六祭,冬至圜丘,一也;夏正郊天,二也;迎气五也,通前为七”㊵。“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岁遍。”㊶显然,郊祀与宗庙之祀是国家最基本的祭祀典礼,作为封建皇权最高代表的帝王必须首先由郊庙之礼完成“承天之序,受天之命”的身份确认和自我标识,故而其郊庙祭祀乐歌的创制也必然体现国家及其皇权的政治意志。这种“天人之道”的政治表达与吁请,自然要依凭符瑞来展示。

其二,燕射歌辞。燕射歌辞是指国家政治生活中举行宴会和射礼时演奏或咏唱的乐歌歌辞。《周礼·大宗伯》曰:“以饮食之礼亲宗族兄弟,以宾射之礼亲故旧朋友,以飨燕之礼亲四方之宾客。”㊷这样看来,燕射歌即是燕飨之乐、大射之乐与食举之乐。其中,燕飨之乐是帝王宴请群臣及四方宾客的宴会用乐,大射之乐是帝王为拔擢人才、演习骑射技艺而举行的射箭活动的典礼用乐,食举乐是帝王食饮活动的礼仪用乐。燕飨之乐、大射之乐、食举之乐等乐歌以帝王为中心,其服务的主要对象依然是帝王。《乐府诗集》曰:“‘古者天子食饮,必顺四时五味,故有食举之乐,所以顺天地、养神明、求福应也。’此食举之有乐也。”㊸可见,包括食举乐在内的燕射歌辞,本身即涵括顺承天地,祈求福应的政治目的。也因此,燕射歌辞多以协和天地、“殷荐祖考”、颂赞功德、铺陈符瑞为其主要内容,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其三,舞曲歌辞。舞曲歌辞分为雅舞歌辞与杂舞歌辞两种,雅舞歌辞用于郊庙、朝飨,歌辞大多是以歌颂文治武功为主。郭茂倩《乐府诗集》“雅舞歌辞”题序曰:“雅舞者,郊庙朝飨所奏文武二舞是也。”㊹其中,“文舞”用来彰显文德,“武舞”用以展示武功。杂舞歌辞多用于宴会,目的在于娱乐。可见,舞曲歌辞中的舞曲歌辞与郊庙歌辞、燕射歌辞一样,本属宫廷吉礼用乐,分别用于祭祀、宴会、射礼等政治场合,故而与符瑞结盟,用于称述王权、妆点政治便也显得十分自然。

其四,鼓吹曲辞。鼓吹曲辞又称短箫铙歌,是一种以鼓、萧、笳为主要演奏乐器的器乐合奏乐歌歌辞。鼓吹乐内容驳杂,有军中之乐,有民间歌谣,有文人制作。其中,军中之乐多用朝会、道路、给赐等政治场合。《乐府诗集》曰:“汉乐四品,其四曰短箫铙歌,军乐也。黄帝岐伯所作,以建威扬德、风敌劝士也。”㊺这些军中之乐因讼德扬威的政治需要,亦不失时机地援引符瑞。

显然,通过以上对郊庙歌辞、燕射歌辞等乐府歌辞的政治功能及其被创制的基本目的分析可见,符瑞文化对先唐乐府歌辞创作的影响极其深远,援引符瑞以宣示天命,称述功德是上列乐府歌辞类型的重要内容。但问题在于,郊庙歌辞等乐府歌辞的创作为何屡屡称引符瑞呢?笔者认为,郊庙歌辞等乐府歌辞对符瑞的援引,既是政教舆论宣传之需要,又是两者诸多共性驱使之必然。

首先,符瑞文化具有鲜明的指向性。符瑞文化其本质是一种帝王政治文化,符瑞文化的指称对象归属帝王,他人不能僭越。在上述乐府歌辞类型中,郊庙歌辞属帝王祭祀乐歌用辞,燕射歌辞属帝王燕飨、大射、食举用乐歌辞,雅舞歌辞杂揽祭祀与燕飨用乐歌辞,这些乐府歌辞类型,其颂咏的基本对象均为帝王。可见,符瑞文化与上述乐府歌辞类型有共同的指称对象。

其次,符瑞文化具有颂美的政治文化属性。符瑞文化奖掖帝王承天受命,溢美帝王施政有德、天下太平。可见,符瑞显现本身具有颂美的政治意蕴。而郊庙歌是“王者功成作乐,以接人神之欢”㊻的祭祀用乐,燕射歌、雅舞歌、鼓吹乐以《周礼》五礼之说,当属于吉礼用乐,㊼因此,这些乐府歌辞强调和彰显的都必然是作为王权政治的官方意识形态,其基调也必然是为封建帝王唱赞歌。显然,符瑞与这些乐府歌辞类型具有共同的政治颂美倾向。

最后,符瑞文化是古代统治者精心构筑的、“神道设教”以愚天下的政治文化体系。符瑞文化强调天命因素,从理论上确证了王权统治的合法性与合理性。郊庙歌、燕射歌、舞曲歌、鼓吹曲这些乐府形态则是王权统治过程中为配合各类典礼而创作的政治乐歌,属于皇权统治合法性、合理性确证的具体实践。《汉书·礼乐志》云:“荐之郊庙则鬼神飨,作之朝廷则群臣和,立之学官则万民协。听者无不虚己竦神,说而承流,是以海内遍知上德,被服其风,光辉日新,化上迁善,而不知所以然,至于万物不夭,天地顺而嘉应降。”㊽在封建帝国具体的礼乐实践中,帝王得礼乐之宜则天地和顺,天地和顺而符瑞降,这是古人信仰的法则。因此,两者的结合可谓是水到渠成。

总之,在先唐乐府歌辞中,无论是郊庙歌辞、燕射歌辞,还是舞曲歌辞、鼓吹曲辞,其创制的政治意图都很明显,那就是直接或间接的宣扬天命、歌颂圣德、溢美皇权。因此,符瑞与之结合极其自然。如在郊庙歌辞中,创作者以三言或四言的句式,不断地突出、重复帝王受命于天的符瑞、祯祥,甚至不惜堆砌、排比、罗列大量符瑞内容,其目的无外乎通过符瑞的方式来歌颂盛德圣治,确证皇权政治统治的合法性与合理性。正如白居易在其《采诗官》一诗中所云:“郊庙登歌赞君美,乐府艳词悦君意。若求兴谕规刺言,万句千章无一字……夕郎所贺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白居易一语道破了郊庙歌辞等乐府歌辞类别,其创作广引符瑞的事实。与之相反,相和歌辞、清商曲辞、琴曲歌辞、杂曲歌辞、杂歌谣辞多属民间乐歌,即偶有文人创制,也少有关注政治的功利目的,仅为陶冶情操、愉悦心性而发,故上述乐府歌辞类别较少牵涉符瑞文化。由此可见,先唐乐府歌辞援引符瑞的问题,其实质是乐府歌辞与皇权政治的关联性问题。

(作者单位:南阳师范学院科研处)

①龚世学《论汉代的符瑞思想》[J],《文艺研究》,2016年第2期。

②龚世学《先唐颂体用瑞考》[J],《云南社会科学》,2011年第1期。

③蔡邕论及汉乐,并尝试对其分类。蔡邕曰:“一曰郊庙神灵,二曰天子享宴,三曰大射辟雍,四曰短箫铙歌。”参见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65页。

④《隋书·音乐志》袭用汉明帝时期的分类方法,将乐府依据实际功能及用途分为四个类别:“一、大予乐,郊庙上陵所用;二、雅颂乐,辟雍飨射所用;三、黄门鼓吹乐,天子宴群臣所用;四、短箫铙歌,军中所用。”参见魏征,令狐德芬《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286页。

⑤《通典》的分类方法与《隋书》同,仅表述略有不同。参见杜佑《通典》[M],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595页。

⑥宋人郑樵对乐府诗歌进行了极其详细的类别区分。在《通志》(见《乐略》)一书中,郑樵将乐府诗歌分为53个类别。不过,很明显,这种分类方法又过于繁琐。参见郑樵《通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625页。

⑦明人吴纳在《文章辨体》一书中又把乐府诗歌分为7个类别,不过,他的分类承袭《乐府诗集》的分类方式,未能超出郭茂倩的分类范围。参见吴纳《文章辨体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4—29页。

⑧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对乐府诗歌的分类方法,其主要问题在于其分类的标准并不统一:如郊庙歌辞、燕射歌辞按照诗歌功能来化分;相和歌辞、清商曲辞按照诗歌音乐特点来化分;近代曲辞、新乐府辞则按照诗歌创作时代来化分。

⑨㊸㊹㊺㊻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页,第181页,第753页,第223页,第1页。

⑩表格说明:其一,郭茂倩将乐府诗歌分为12大类别,其中近代曲辞多出于隋唐之世,新乐府辞亦属唐世之新歌。《乐府诗集》曰:“新乐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辞实乐府。而未偿被于声,故曰新乐府也。”(参见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62页)因此两类非先唐诗歌作品,故不在统计范围之内。其二,本表数据,前一项数据是指此类乐府歌辞援引符瑞篇目,后一项数据是指此类乐府歌辞总篇目。

⑪⑫⑬⑭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㊳㊽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4页,第1068页,第184页,第1060页,第184页,第1064页,第1064页,第202页,第1061页,第1069页,第1066页,第1065页,第1064页,第1253-1254页,第1038-1039页。

⑮《景星》一诗前写景星,后写宝鼎,可能是两首诗合为一体。景星之见,《汉书·武帝纪》与《汉书·郊祀志》皆有记载,在元封元年秋。

㉕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50页。

㉖参见张树国《汉武帝时代国家祭祀的逐步确立与〈郊祀歌〉十九章创制时地考论》[J],《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罗慧《汉〈郊祀歌〉的天道观阐释》[J],《社科纵横》,2009年第3期。

㉗㉘㉙㉛㉜㉝㉞㉟㊱㊲㊳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58页,第2425页,第821页,第1508页,第530页,第831页,第820页,第821页,第1360页,第1361页。

㉚逯钦立:“《承天命》者,言上以圣德践位道化至盛也。当汉《芳树》。”参见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47页。

㊴㊵㊶㊷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Z],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第126页,第1445页,第1268页,第760页。

㊼《周礼》有五礼之别,“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以凶礼哀邦国之忧”,“以宾礼亲邦国”,“以军礼同邦国”,“以嘉礼亲万民”(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Z],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第757-760页),五礼之中独凶礼无乐,故乐府当别之为四,郊庙神灵之乐用于国家各种祭祀,属吉礼用乐。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先唐符瑞文化研究”(项目编号:13BZW057)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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