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太阳
2017-05-06虞彩琴
虞彩琴
出门往东,穿过那片耸入云霄密林似的楼宇群,让疲惫在20分钟无遮无挡的行走中一点点消解,让护城河边灿烂通透的阳光烘暖寒凉的心境。小鸟啁啾,飞掠过河面,羽翅银光闪烁。缓缓走上小桥,拱顶处止步,仰面朝天,深深地吸纳来自太阳的热度和深秋里这僻静之地的清气。下桥,跻身密集的居民小区,在冷风乱窜的巷道里穿行,身体复又寒凉。
拐过楼角,见鞠老头推着一辆三轮车,在前一栋楼东墙下转悠。习惯了小区里这位鞠老头古怪的行为,但我仍不禁朝他多看了一眼——那只眼熟的、庞大的竹制晒匾再次出现。这次,它庞大的身躯横亘在三轮车上。朝前走了几步,我看到匾里摊放着的雪里蕻。不仅匾里,匾沿也悬着雪里蕻,三轮车扶手上也密集地挂着雪里蕻。鞠老头推着它们在东墙下的草坪上、树木间,曲里拐弯,走走停停,抬头看看又低头瞧瞧,还四下张望。
心疼车轮碾轧草坪,心想这老头,又在折腾啥?我心里纳闷,隐在楼道口,继续打量着他古怪的举动。
停下三轮车,他再次仰面,黝黑的褶皱里盛满了阳光,然后低头弓腰,双手缓慢轻巧地铺排、翻弄着匾里的雪里蕻。雪里蕻新嫩的茎叶在阳光下散发出翠绿的光泽,匾沿一圈翠绿的流苏,镂漏出老竹的金黄和阳光的斑驳,扶手上雪里蕻在秋风中微微颤动,依然鲜活着。
我恍然大悟,鞠老头在给他的雪里蕻寻找太阳,他钟爱的雪里蕻也需要太阳的晾晒。一辆三轮车驮着一只大晒匾便是雪里蕻追逐太阳,不断移动的晒场。
关于鞠老头的生活仿佛是前世的农村生活,我多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而母亲则是在操持完家务下楼,与邻居们家长里短闲谈中得知的。有时,闲谈中有鞠老头,话不多,倔头倔脑的,负气似的。说到城里生活,他一脸的嫌弃,说:若不是儿媳妇硬逼他來城里接送孩子上学,打死他他也不会关进这笼子里。这话说得有点绝,有人便逗他,你这个老东西,没福气,儿媳妇是让你进城享福的。城里有什么不好?干净,方便,什么东西都有,晚上路灯亮滑滑的,像白天。鞠老头粗声驳道:“鬼话,城里空气呛鼻子,白天太阳少,晚上天不黑,声音吵得不得了,饭汤里撒点葱花都要跑菜市场。”缓一缓,他必定说到农村里的事。每每说到农村里的事,他满脸满腔的傲气,说他做了20年生产队长,什么农活都拿得起放得下,社员们没有一个不服气的。挑担、挖沟男人的重活、粗活他干得轻巧,琐碎细抹的妇女生活他也做得来,腌大缸菜时有人请了去,腌小坛子雪里蕻他更是拿手戏。
闻者,豁牙老太笑话他,你大脚板子汗臭味多哇,金贵!他不搭话,继续说,腌渍雪里蕻最关键的一步是晾晒,就像烧菜讲究火候,晾晒雪里蕻时,太阳要好,晾晒的时间要充足,做到雪里蕻茎叶既不干枯又能锁住汁液,这样腌渍出来的雪里蕻干湿适宜,清脆如鲜。
雪里蕻叶子深裂,手感刺啦,腌渍后食为宜。七八月份种下,深秋可以收获,九月份种下,当年冬季或来年春季即可食。“遭遇霜冻,不萎反茂”,雪里蕻的这一点特性让种植者在风雪之夜,内心笃定。雪里蕻的解毒消肿、开胃消食、明目利膈,让它千百年来依旧是百姓饭桌上的常客。
鞠老头腌渍的雪里蕻确实如他所言。小区里与他闲谈、交往的住家,开口的,不开口的,他都会奉上亲自腌渍的雪里蕻。我家饭桌上,时常出现的肉丝笋干雪里蕻、雪里蕻炒百叶、雪里蕻烧黄鱼、雪里蕻烧小餐鲦、雪里蕻炖豆腐等菜肴中的雪里蕻都是楼上鞠老头奉送的。雪里蕻菜系清淡可口、能下饭,隔天早餐白米粥就着雪里蕻素炒黄豆米,吃得干净气爽。那次因楼梯口堵塞生发的怨气,大概是在品食这些菜肴中消解掉的。
那天,倒春寒,一股冷风追着我进入楼道。我疾步上楼,却被堵在半道上,确切地说是被一只庞大的竹制晒匾堵住了。从外观看,晒匾几处修补,有些年岁了,眼下,它横在楼道上,卡在墙壁和扶手间。晒匾扭了几扭,发出竹丝摩擦或破裂的轻响后,侧过身来。它驮在鞠老头背上,左右边沿被两只苍老的、老筋暴突的手抓着。看到我,他不知避让,耸了一下肩背,把晒匾往上驮了驮,站在那,喘气,思量了一下,然后侧过身体,斜脚跨上一节台阶。商品房里,整这么一件农用竹器,这老农民真会折腾,也不让个道让人先行。我心里不快,耐着性子在后面等他和他的晒匾像一只大海龟一样,一耸一耸地一节节地向上爬。
没过几天,听母亲说,鞠老头跟他儿媳吵架了。他儿媳把鞠老头放阳台上的晒匾、钉耙、锄头,还有床底下的坛坛罐罐、杂七杂八的东西扔到楼下去了,他自然大动肝火。父亲跟我商量,说我们家的车库大,能不能整理一下,腾点地方让鞠老头放东西。随便你,心里不愿意,但我嘴上还是这么说了。
鞠老头被人们改了姓氏,成了“倔老头”,大概是从他执意锯掉楼下几棵树的枝杈开始的吧。小区绿色原本就少,大多被推掉铺上水泥做车位了,他却嫌弃楼下的几棵树靠窗户太近遮掉了他屋里的光线。他无视围观者们的七嘴八舌,把树杈杈锯掉大半。
小区内有一处窄小的三角地带,残留的建筑废土使它的地势稍稍高出些,貌似一个小小的土坡,,被物业种植了草坪和小树木。然而草木长得并不好,草稀疏、枯黄,树木也不成荫,湿湿的泥土裸露着,惹馋了倔老头的眼睛。很快,这里被悄悄地辟为菜地,先是雪里蕻、小青菜,后是青椒、大蒜……于是,闲居小区的老人们生出了许多关于种菜、关于自家自留地、关于生产队农活的谈资和谈兴,仿佛时光倒流,仿佛岁月重现,他们津津乐道的从前实际上是又苦又累的农田耕种,实际上是又贫又饥的农村生活。这些随儿女进城的老人,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田地,念叨他们稔熟的农人农事。
树底下的菜缺肥、缺光照,长得并不好。倔老头虽不屑于小区旁观者们对他劳作的指点和评价,却非常乐于与人分享他的劳作成果。菜地上的青椒、蒜叶随你摘,你若开口,大把的青菜、菠菜他必定乐呵呵地给。
干净整洁、规范有序的小区自然不能容下这块菜地。菜地被推掉又被种上,种上又被推掉,倔老头与物业和城管几番拉锯战后,偃旗息鼓。
事稍安定后,倔老头又开始闷声折腾了,小区北面那堵围墙上的大豁口就是他捅开的。围墙内被圈起的地高高低低、凹凸不平、杂草丛生、建筑物横陈。这里因地皮升值空间大,开发商暂缓开发。起初,我从围墙下走过时,对这个豁口挺纳闷的,踮脚探头朝里张望,一汪青翠,像深渊里的碧泉,只一小块,三垄雪里蕻,已半尺多高。不用猜,定是倔老头的杰作。他发达的嗅觉,嗅到了围墙内被禁锢的泥土的味道,他把温习和施展农事、农活的阵地悄悄转移到了这里。
不知什么时候,围墙上的豁口由一个增至两个、三个……眼热的小区老人们深藏的农民情结一个个被打开,我父亲和母亲也加入荒地开垦、种瓜种菜、小民小众之列。母亲在围墙外,拎起水桶,扶着墙砖,吃力地登上木凳,费力举高水桶,把它递给围墙内的父亲。我气冲冲地走过去,气冲冲地叫道,你们不要命啦?没事找事,当自己是二三十岁年轻人,摔坏了身子,来麻烦人?父亲连忙说,没事没事,倔老头他们不都这样翻墙种菜的吗?
倔老头可以这样,但你们不可以!在我目光逼视下,父亲领着水桶,母亲端着木凳,悻悻离去。
在这个大概父亲捅开的小豁口下,我踮脚,探头察看,哇,几个月不见,这里多出了好几块菜地,瓜果的茎叶爬得到处都是,豇豆、黄瓜架子搭得齐齐整整,碧绿的黄豆秧在风中一漾一漾的……废地利用,还真是奇了!
然而,没多久,听母亲说,倔老头腿子摔断了,翻墙头摔的。心里一疼。这下,他该安稳歇着了吧。再从围墙下经过,大小豁口已经被堵上,灰白的水泥像一块块补丁缝在黄砖头墙上。
去年,倔老头的孙女上高中住校了,他有了回老家的理由。
闷闷地走进单位,脑海里固执地叠印着一幅幅画面:宛如一条鱼,鞠老头在简单清静的乡村日子里畅游,自留地里,他挥动银锄,扬勺泼水;门前晒场上,他蹲着身子,一棵一棵仔细摊放着雪里蕻;屋内,依墙一溜排坛坛罐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