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街
2017-05-06范小青
范小青
五 买菜
早晨醒来的时候,宋立明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还是不敢直视林又红的眼睛,林又红差一点笑出声来,男人在这方面,面子很要紧的,她忍住笑打岔说:“我点不着火,我就不做饭了。”
宋立明“嘿嘿”道:“本来嘛,本来就没人要你做饭。”
林又红说:“可我现在是下岗女工,难道还要等你们上班上学的人回来做给我吃。”
林又红明明是半开玩笑的,宋立明却急了,说:“你怎么这么理解?不是有小桂吗,再说了,你现在虽然没上班,但是抢你的人正排着长队呢,除了俞晓,其实我这边都有好几个朋友受人之托,找我打听你的动向,还想让我动员你——我才不理他们,着什么急,你这些年在联吉氏太累了,好好歇一阵,到时候,你还是领导,我和小西,还是领导家属哈。”
林又红嘴上不说,但心里蛮受用,停了一会说:“我也不能老在家闲着,我去买菜吧。”
宋立明起先是要反对的,但转而一想,改口说:“也好,你出去散散心,总比一个人闷在家里好,买菜不买菜,都无所谓,买菜对我来说,小菜一碟,分分钟就搞定的。”
林又红朝他笑笑,心里其实并不服的,想,难道对我来说,买菜就是天大的事了,就是搞不定了。心里这么想,嘴上没说出来。
宋立明走到门口,停下来,回头又说了一句:“俞晓可能会来找你噢。”说完赶紧溜了。
宋立明刚走,俞晓电话真的就来了,告诉林又红她的车子已经到了大门口,不进小区了,就在那里等她了。
林又红脱口说:“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在家等着你?”
俞晓“嘻嘻”着说:“咦,你不是说我安插了奸细吗,奸细是干什么吃的?”
林又红心想,好你个老宋,吃里扒外,明明知道我不希望俞晓来纠缠,至少目前不希望,还把我出卖给她。
俞晓已经听到了林又红的心声,赶紧说:“不是老宋啊,你怪错人了,是你家小宋,宋小西是个诚实的姑娘,我喜欢,我们攀个亲吧,先掰个八字,我儿子属——”
林又红打断她说:“你扯太远了吧,你自己先给自己攀个亲吧。”
俞晓“格格”地笑道:“我也想呀,可惜攀不着呀——”
林又红挖苦说:“你只要发挥你的盯劲,就像现在盯我这样,哪个男人也经不起你这么盯的——”一边说话,一边出了门,下了电梯,从小区的另一个大门溜出去。
桂香街菜场就在桂香街小吃一条街的中心地段,林又红走到街上,再次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这条街和桂香街社区的任何哪一条街、哪一个小区气氛都不太一样,这里热闹嘈杂,既欣欣向荣,又乱七八糟,空气中似乎潜藏着什么不安的因素,林又红正在分辨这种复杂的街道气氛,就听到前面嚷嚷起来,身边有人大声嚷嚷:“城管来了,城管来了,又有好戏看了。”
林又红回头一看,果然有几个穿城管制服的人,在拉扯一个在路边卖麻花的小贩,林又红眼尖,一眼看清其中一个就是昨天晚上来闹事的那个夏老三。
小贩的竹筐被扯翻了,麻花是一袋一袋包装好的,有一袋包装扯破了,撒了一地,大家一看,发现一袋里边只有一半是完整的麻花,另外的一半,都是些黑乎乎面目不清的碎片。
夏老三上前就骂:“你狗胆包天,不光占道经营,你还以次充好,你这是什么原材料做的麻花?”
围观的人已经多了起来,那小贩一看露了馅,立刻往地上一躺,紧紧扯住夏老三的裤腿,口吐白沫,嚷嚷说:“我被踢伤了,我的腰子被你踢断了,快叫电视台来拍呀,快打110,还有120——”
有人假装拿着手机打电话:“喂,电视台,你们快来呀——”
有人笑道:“电视台来不及,没那么快——”
那躺地的小贩说:“你们快用手机拍,这是罪证,是铁的证据,是血的证据——”
有人又逗笑说:“血的证据?血在哪里,你出血啦?”
小贩说:“我内出血,我的腰子出血了,不信,不信——”
大家仍然笑,有人说:“不信不信,除非你把腰子拿出来看看,有没有血。”
夏老三想把自己的裤子挣脱出来,那小贩却越拽越紧,夏老三挣不掉,厉声说:“我警告你啊,你别无赖,我根本就没有动你,有人可以作证。”
那小贩说:“作证?谁作证?谁?”
夏老三说:“大家看见了,人人可以作证。”
可是事实上却不存在“人人可以作证”的事情,现场就没有一个人提关于踢没踢腰子的话题,看到夏老三被扯住裤子的狼狈样子,林又红心里一边直觉痛快,一边却也有些奇怪,明明打闹了起来,明明已经是一个打架事件了,怎么就没有人出来说个正经话,作个判断,似乎个个都在打趣,都在看戏,甚至连夏老三自己,严肃的脸皮下面,暗藏着笑意呢,好像是在做游戏。
旁边有个大妈经过,嘀咕说:“哎哟,有意思吗,城管和小贩,搞不完了,天天闹,天天吵——”
另一个中年男人说:“是呀,小吃街每天的必修课,真无聊。”
也有人不觉得无聊,过去拍拍夏老三的肩说:“呵呵,你又要吃批评了。”
夏老三说:“没事,我反正天天被批评,脸皮比城墙厚。”
另一人又勸他:“夏老三,你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非要干城管?”
夏老三说:“冤枉哪,你以为是我要干的,我才不想干这倒霉的城管,可是我不干城管,哪里有工作给我干?”
那人说:“那你干城管就干城管罢,干吗天天和小贩对作,被他们骂,还被他们投诉。”
夏老三更冤了,说:“我容易吗,我不管吧,上级对我有意见,说我不认真工作,处分我,居民也对我有意见,骂我不尽责,任随脏乱差,投诉我,好,那我就管吧,可我一管,小贩更对我有意见,还是挨骂,上级还是处分我——别人倒霉的,那叫什么,最多落个驼子跌跟斗,两头不讨好,或者叫个老鼠追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可我干城管算什么呢,我连个驼子和老鼠都不如啊,我这可是三头找死。”
夏老三分明在唱苦肉记,博取大家同情,也确实会有人同情他的,说:“小伙子,你没听说过么,城管来了,吓死宝宝,城管走了,急死宝宝——”
大家又哄笑。
可夏老三委屈啊,冤啊,吐露心声没个完了,还在继续说:“老太早晨出门锻炼去,看到小区门口乱设摊,投诉我们,叫我们去管,我们就去啦,赶走了摊贩,老太锻炼回来,不见了摊贩,买不到菜了,又投诉我们;再说一桩,菜场买卖活鸡,不许卖吧,居民骂我们,说政府连只鸡也不许老百姓吃,不管他们,允许他们买卖吧,居民又骂我们,说政府不顾百姓死活,想叫他们得禽流感害死他们,他们到底要哪样,我们又到底要哪样,拼了命去也是然并卵——”
旁边又冒出一个有责任心的人,认真地说:“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的,要出大事的。”
夏老三十分委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出事也不能怪我,我是遵守规定的,我已经尽力了——”
林又红才不会同情他,昨天晚上夏老三在她家门口那种腔调,想起来她就厌恶,她才不想在这种地方多待一分钟,赶紧抽身出来,往前走了几步,一抬头,猛然看到夏老太正坐在那两棵老桂树下,神情自若地聊天说话,难道又从精神病院逃出来了?
“唉呀呀,我的病就是被吓出来的,我胆小的,不经吓的,一吓就吓出精神病来了。”夏老太的声音又尖又脆,还十分的夸张。
林又红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自称是精神病,对这个诡异的老太太颇觉不能理解,不可思议。
那夏老太继续振振有词道:“我家夏老三,你们看看,做个城管,神气得不得了,城管是什么,城管就是黄世仁,城管就是白毛女——”
夏老太说话的思路十分的清晰,十分的有条理,哪像个精神病患者,林又红实在是无法判断夏老太以及和夏老太有关的那一伙人,当然也包括昨天晚上最后出现来帮她解围的那个居委会老书记,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怎么在她的感觉中,她和他们的思维完全是脱节的呢?
差别真有那么大?
林又红怕了他们,想赶紧走开,那夏老太虽然年迈,眼睛倒还尖,早已经看见她了,赶紧喊她:“蒋主任,蒋主任——”
林又红只作不听见,旁边立刻有人提醒她:“夏老太喊你呢。”
林又红说:“她认错人了,我不是蒋主任。”
旁边那人笑道:“她从来就没有认对过人——”
夏老太见林又红不肯过去,也不勉强,只是朝她友好地笑笑,继续自己的发言:“你们想想,我怎么不要被吓出病来,我家老三天天和小贩作对,小贩子都恨透他了,骂的,打的,阴损的,威胁的,要捅刀子,什么都有,夏老三个泼皮,不怕,倒把他老娘吓出病来了,哈哈哈——”
大家也跟着夏老太一起笑,夏老太在笑声中受到鼓舞,继续说:“你们说说,地沟油怎么能给人吃,小孩更不能吃,可是他就偏要用地沟油,查出来罚款了,下次还用,害得我家夏老三被处分、扣奖金,怎么不要找他算账——”
林又红简直无法想象,这个老太太到底是精神病,还是神经病,还是装病?从夏老太这里,她不由又想到居委会里坐着的假装看书的那个90后,如果那是个小妖精,这就是个老妖精,她可真是没想到,一个社区里,一条街道上,竟有这么多妖怪人物,真是藏龙卧虎、不可小视。
心里正嘲讽着这些人,身后的吵闹声忽然又高起来了,林又红回头一看,原来扯皮的城管队员和卖麻花的小贩扭着、扯着一起过来了。
那小贩说:“城管大队我不去的,我死也不去的!”
有人建议说:“到居委会去,居委会会帮你们调解的,他们还有专门的调解室和调解专家呢。”
又是哄笑。
那小贩倒是愿意,说:“好,就到居委会去,谁怕谁啊?”
也有人提醒他们说:“你们倒奇怪,城管和小贩的矛盾,碍不着居委会的事,如果找城管解决不了,那就要找区委会,找市委会——”
那小贩说:“我们找过,没有人睬我们,找区委会,还不如居委会——”
两拨人吵吵闹闹说要去居委会,可是又有人说了:“居委会这两天没人,蒋主任不来了,老书记不见了——”
这两拨人一听,又停下来了,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时候夏老太站了起来,指了指林又红,朝大家说:“咦,你们怎么不认得她,她就是蒋主任,你们找她,她能帮你们解决。”
林又红气得都忘记这是个精神病人,甚至怀疑她根本不是什么精神病人,她就是个存心和人作对的一个是非精,她冷冷地对夏老太说:“昨天你表演得不错,今天又来表演了。”
夏老太太笑道:“哎哟,蒋主任你情报掌握得很及时、很准确,你怎么知道我是学表演的?”
林又红以为老太太在呛自己,立刻反呛道:“我看你表演得很出色。”
夏老太颤颤颠颠地走过来,摸索出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包包,小心地打开来,递给林又红看,说:“蒋主任你看,这是我当年的学生证——”
林又红才不要看呢,但她的眼睛却瞄到那上面确实写着“南州艺术学院”几个字,就听夏老太得意地说:“我当年在艺术学院可是校花哦——“
大家笑道:“你现在去也还是校花。”
夏老太坦然说:“我现在是明日黄花,不过呢,当年在学校,无论哪方面的表演,还有乐器,我可是样样在行,样样都会。”
林又红忍不住“哼”了一声说:“现在也一样哦。”说完就加快脚步往前走,听到背后有人说:“老太,她不是蒋主任,她昨天上了你的当,今天不会再上我们的当了。”
夏老太“嘿嘿”笑道:“這个人好说话的,你们哄哄她,她就会答应的,她就当自己是蒋主任了。”
林又红赶紧走开了。
她的情绪渐渐稳定了,头脑也清醒了,再也不想去菜场买菜了,那地方不属于她,正往回走,俞晓的短信又追来了,林又红看了一下,俞晓居然还在她家小区的大门口等她呢,不过俞晓在短信中的口气,和她直接和林又红说话的口气完全不一样,也不称她林姐了:“林又红,你能不能把你的思维调整过来再想一想,你不要总觉得到金宏做事,就是做我的手下,就是给我打工。其实你心里最清楚,没有谁给谁打工,人人都是给自己打工。别说我们自己的企业,就是你在联吉氏的时候,你也根本不是在给美国人打工,如果抱了那样的想法,你就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从综合办主任当到副总,如果不是联吉氏出事,你很快就会是林总了哦——”
俞晓的意思是十分明白的,她下定决心拉林又红去金宏干事。但是林又红是心存疑虑的,她对俞晓的目的不是太清楚,是如大家所说,俞晓确实不是这块料,真的干不下去了,还是另有什么原因,不可告人的原因?
林又红不可能答应一件不明不白的事情,她正琢磨着怎么搞清楚俞晓的真实动机,俞晓第二封短信又来了,说:“我会一直在你家门口等你的,你不上我的车,我不会走,林又红,请你到金宏看一眼都不行吗,你这么怕我干吗?光天化日的,我还能把你扣下来,把你当菜吃了?”
林又红忍不住笑起来,一笑,心就松动了,心里已经答应了俞晓,上她的车,到金宏看一眼,至少,赶紧先逃离眼下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吧。
林又红一边往前走,一边看着手机,一边犹豫着要不要给俞晓打电话或者回信,忽然听到身边有个人在说话:“喂,美女,小心,别砸了脑袋。”
林又红一惊,赶紧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处正在施工的工地上来了,身边的脚手架上果然悉里索罗往下掉泥沙。林又红吓了一跳,赶紧往旁边去,站定了,才看清楚这是一座正在改建的旧大楼。虽然林又红这些年都没怎么在这一带走动,但她多少还记得,眼下正在开工修建的这幢大楼,曾经是南州市最早的商业大楼——南州第一百货商场,起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当时全南州人心目中的现代化、理想、梦想,就是这座百货大楼。
只用了30年的时间,一座最超前的大楼就被淘汰了,出局了。因为跟不上时代,不善经营,百货公司几经改制,结果越改越糟糕,最后只得改旗易帜换主,不光大楼被他人买走,连第一百货大楼的名称也都不复存在了。
提醒她的那个人,一身灰土,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帽檐一直盖到眼睛,基本上看不见他的脸,林又红正想谢他一下,他却把帽檐往上一推,露出一张嬉笑的脸来。
林又红一看之下,目瞪口呆,惊惶失措,嘴里不由地喃喃着:“你、你、你——”除了一个“你”字,根本就说不出任何的话来。
那江重阳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嬉笑道:“我什么我,我又没有穿马甲,我只是戴个安全帽,你就不认得我了?”
林又红仍然无法张口,只觉得胸口又酸又痛,又闷又胀,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江重阳可不肯罢休,继续嘲笑说:“呵呵,难得难得,林又红名噪江湖的一副钢嘴铁牙,居然也有张口结舌的时候?”
他似乎是在等着林又红的反击,那种习惯性的反击和习惯性的等待,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在习惯着?
可是林又红已经不习惯了,完全不习惯了,她无法反击江重阳,她紧紧地攥着手机,都攥出汗来了。
江重阳戏弄似地凑到她脸前看了看,说:“嗯?你呼吸很急促,看到我,你很紧张吗?”
林又红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想拔腿就走,但是两条腿像生了根似的,拔不动,或者说,她完全无力将它们拔起来,她又想冲着江重阳大吼大叫,可是嗓子也完全堵塞了,没有一丝缝隙可以让声音挤出来。
江重阳稍稍往后退了一下,说:“靠得太近了,你不舒服,透不过气来——哦,我知道了,不是因为靠得太近了,我们靠得更近的时候,你也没有透不过气来哈,是你心情不好吧,联吉氏完蛋了,你下岗了——嘿嘿,当年我出事的时候,你一定在心里大喊三声‘活该,哈,今天轮到你了,不过,我可没有说你活该,我没你那样小心眼——要不,你还是到我手下来干吧,冤家对头在一起,有利于互相监督,互相钳制——”
江重阳喋喋不休时,有个同样戴着安全帽,还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跑过来说:“老大,那边的墙线好像有点歪,你要不要去看看?”
江重阳指着林又红笑着对那人说:“你别喊我老大,你喊我老大,我女朋友以为我黑社会呢。”
那人也笑道:“你不是说你女朋友死了吗,那天喝了酒,还哭得那么认真,怎么又活过来了?”
江重阳说:“这就叫死去活来嘛。”
林又红的心一直在颤抖,她待不下去了,转身就走,脚下差点绊着了,江重阳伸手扶了她一把,又朝她的脸看看,说:“咦,你哭了?”
林又红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
江重阳又说:“嘿嘿,你哭了,你怎么哭了呢?难道你对我还有感情,你心里还想着我?”
林又红在心里下死劲喊了一嗓子:江重阳,你闭嘴!
她没有喊出声,但是嗓子已经破了,一阵剧烈的疼痛传遍了全身。
林又红逃离了那个工地,可是,人逃开了,心却逃不开,念想逃不开,逃出好一段,眼前还晃动着江重阳的安全帽,很长时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搞成泥水匠了?最多也就是个包工头。那是个什么工地,建的是什么楼,林又红根本没有顾得上多看一眼,林又红也根本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见了江重阳就像见了鬼,必须拔腿就跑?
林又红猛一抬头,俞晓就站在她面前,驚讶地盯着她,过了一会才说:“你怎么回事,脸色发青,撞邪了,见鬼了?你不要吓我啊!”
林又红立刻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还好,她脚步快,早已经割断了那个工地的视线,赶紧掩饰说:“被你追得屁滚尿流,还能有什么好脸色?”
俞晓敏感地朝那个方向看了看,并没有看出什么来,她的神态也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样子,顺势上前,勾住林又红的肩,嗲兮兮地说:“林姐,走吧走吧,我都守了你半天了。”
林又红说:“你怎么知道在这里找我?”
俞晓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慌乱,但迅速地被掩盖了,俞晓嘻嘻笑道:“我又没有特异功能,我除了安插奸细,真没有别的能耐了。”
林又红怀疑说:“又是老宋告诉你的?”
俞晓说:“哎呀,林姐,你让我在大门口痴等,望眼欲穿,我就知道上你当了,我当然要拿奸细是问——林姐,你可别怪老宋,他实在是对你太好了,怕你一个人闷在家里闷出病来,急着要想让你——”
林又红打断她,挖苦道:“这么说起来,还是老宋拜托了你,让你来请我的啰?”
俞晓说:“那绝对不是,老宋料他也不敢代你的主,或者换个说法,老宋可看不上金宏,在他眼里,你林又红可不是总经理人选,你是总理人选。”
林又红被她说得差点笑起来,俞晓的话虽然夸张,但对宋立明却是很了解,林又红忍着好笑,板着脸说:“我知道,你们一直在背后编排我家老宋,我告诉你,嘲笑老宋,就是嘲笑我。”
俞晓说:“喔哟,林姐,谁会嘲笑老宋啊?难道在你心里,老宋是一个可被人嘲笑的人么?你就别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啦,有哪家的老公,像老宋那样对你死心塌地,比狗还忠诚?”
林又红终于笑了起来,说:“老宋活该,做奸细的下场就是这样——”
俞晓的车已经停在附近了,林又红被俞晓勾着拉着,上车的时候,才发现赵镜子也在车上,心里又有点起疑,说:“咦,你们商量好了来整我?赵镜子,你什么时候和俞晓上了一条船?”
俞晓笑道:“上了贼船,就跟贼走,多大个事。”
赵镜子却温和地笑了笑,说:“没什么大事,你别那么认真,就是到俞晓的店里去看看,喝杯茶,就像你经常跑到我那里骂骂人一样。”
赵镜子这一说,林又红确实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心下承认,嘴上可不能服软,说:“我要是不认真,被你们两个合起伙来卖了。”
俞晓说:“哟,半老徐娘,卖给谁,谁要呀?”
林又红酸道:“那是,你年轻,你貌美,你——”
俞晓却忽然改变了方向,不再继续互相贬损,可怜巴巴地说:“林姐,我都结了两次,离了两次了,你就别挖我的伤口了,挖出来你也不忍睹的——”眼圈都有点红了。
林又红这才收起尖嘴利牙,其实她自己的心,正疼痛难忍,江重阳的突然出现,让她完全乱了阵脚,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跟着俞晓上车,和俞晓赵镜子斗嘴,就像是在给自己打一针麻醉药,她是在一种半清醒、半麻木的状态下进行的,等到麻醉渐渐过去,心脏疼痛的感觉更加重了。
等到坐到金宏的咖啡吧,泡上茶,俞晓也不再绕圈子,直接就说:“林姐,你们先喝茶,我向你介绍一下金宏目前的情况,你看看有多糟糕,首先一个,人才流失,人员离职成风,连跟了我几年的助理都走了——”
俞晓的诉说还没开始,接了一个电话,脸色大变,说:“唉呀呀,又有事情了,我得去处理一下,你们喝茶,等我啊!”
急急地走出去,片刻后又回进来,对林又红说:“我真的扛不下来了,现在出了事情,我过去,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等俞晓再次出去,林又红也没有再等一等,看她会不会再一次杀回来,就急着对赵镜子说:“怎么,你现在捧俞晓的臭脚了?”
赵镜子仍然是淡淡地一笑,说:“哎,林又红,你这张嘴,不要这么尖刻行不行,我没有捧谁的臭脚,也没有拆谁的墙角,我只是受人之托,做得成做不成,我做了也就心安了。”
林又红说:“受人之托?还说不是捧俞晓的臭脚,除了俞晓,还会有谁这么别有用心、机关算尽?”
赵镜子仍然心平气和,说:“林又红,你误会了,我今天来,不是来帮俞晓动员你的,我是另有任务的——”
林又红说:“喔哟,什么时候赵镜子也肯承认自己身负重任了?”
赵镜子不理睬她的嘲讽,直接就说:“我是受浦中秋、浦总的委托,浦总想和你见面谈谈。”
听到浦中秋的名字,林又红有些不解,皱了皱眉头说:“怎么了浦中秋,浦中秋手下,像金宏这样的企业,不是有好几家么,难道每一家的经营,他都要插手?或者,他还对俞晓负着什么责任?旧情未了?”
赵镜子说:“不是的,俞晓请你到金宏,这事情和浦中秋没有关系,或者,反过来说,浦总想和你谈谈,和金宏、和俞晓没有关系。”
林又红怎么肯相信:“得了吧,怎么可能,金宏不是金鼎旗下的么?”
赵镜子笑了一下,笑得有点苦涩:“林又红,怎么说你呢,这些年,你真是一心只为联吉氏,两耳不闻窗外事,当时浦中秋把金宏交给俞晓,金宏就脱离金鼎独立了,所以到今天俞晓才会焦头烂额,要是一直有金鼎顶着,她应该不会这么惨的。”
林又红奇怪说:“为什么要脱离,他们到底为什么闪婚、闪离,你也不知道吧,大媒人?”
赵镜子犹豫着说:“我确实不是很清楚,关于金宏的归属,可能属于财产分割吧——”
林又红说:“你不要扯开话题好不好,他们的关系,别人不清楚,你不应该不清楚!”
赵镜子说:“俞晓确实是通过我结识浦中秋的,但他们认识了以后,我就OUT了——”
林又红尖酸地说:“恐怕原本这姓浦的,是你想钓的金龟婿吧,结果——”她见赵镜子脸色不好看了,才停下,自嘲地说:“和我一样,无非和我一样,又拱手送出去了。”
赵镜子应付说:“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吧——”不動声色之间又执着地把话题扯了回来:“浦总一直在等你,事情我也知道一点,他那儿正在改造一个旧的大楼,筹建一个新的宾馆,想请你、或者说,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林又红不得不在心里打个问号,他们几个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奇怪,正如赵镜子说的,这之前,她确实一心只在联吉氏,对其他事情已经没什么兴趣,现在她好像又重新回归到从前的氛围里,这个氛围,就是一个字:乱。
林又红是个直肠子,又极端地自以为是,不愿意被蒙在鼓里,既然赵镜子对她有所隐瞒,她也就不客气,直接进攻说:“赵镜子,你为什么要替姓浦的传话,一般能够承担这种重任的人,都是最被信任的人,而你这个最被信任的人,却一切都不知情,你说得过去吗,你蒙得了我吗?”
赵镜子说:“林又红,我怎么蒙得了你?但浦总托我约你谈一下,这总不会是我编出来蒙你的吧——”
林又红说:“你又想扯开去是不是?我不是说你编什么谎言,我是说你对我隐瞒了事实。”
赵镜子说:“什么事实,你到底要知道什么事实?”
林又红说:“俞晓,她和江重阳离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告诉我,俞晓就是那样的人,我不相信!第二,她和江重阳离婚才多久,怎么就和姓浦的结婚了,结婚一年,又离了?搞什么搞?你也别告诉我,俞晓就是那样的人,我不相信!”
赵镜子说:“唉,林又红,这么多年了,你这多管闲事的脾气,怎么一点不改,还变本加厉了,你反常了,你太反常了——”她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考虑下面的话要不要说,想了一会,她还是说了出来:“林又红,你这样,只能让我觉得,你到今天还没有放下江重阳!”
林又红被点着了穴,又酸又痛,还拼死挣扎着说:“你别引到我身上,你和那姓浦的,到底怎么回事,一个离异,一个单着——”突然想到了什么,稍一停顿,直指着赵镜子说:“赵镜子,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直就单着?你在等人,你一直在等人!”
赵镜子脸色顿时有点异常,但她硬是稳住了,尽量平静地说:“随你怎么说吧,我总得完成我的承诺,你给个明确的答复,到底见不见?如果不肯见,你也说明白了,我好答复人家——”
林又红狐疑地看了赵镜子几眼,“哼”了一声说:“人家?我可是提醒你啊,人家虽然单着,那可是钻石王老五,你有这福分消受吗?俞晓这前车之鉴,你可别不鉴啊!”
再难听的话,赵镜子也只是一笑而已,赵镜子了解林又红的性格,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不会跟她计较的,她只是平和而固执地回到自己的话题:“林又红,和浦总见个面,就那么难吗?你心里还有那么复杂的隐藏着的东西,你不觉得累吗?”
林又红起身就走,一边恨恨地说:“你不告诉我真相,我也不会听你指挥,拜拜了!”
赵镜子在背后说:“拔腿就走,本来就是你的本事,但是,一走了之,事情就能结束吗?”
林又红才不管什么结束不结束,她迅速走出宾馆大门,伸手拦了一辆车,呼啸而去。
六 消失的凉皮
鬼使神差,林又红又回到了乱哄哄的小吃街。
出租车明明可以开进丽都花园小区,可以一直开到家门口,但在经过小吃街口的时候,林又红忽然瞥见街头的路边有个卖凉皮的摊位,那是小西最喜欢吃的,林又红心里一动,让出租车在这里停下了。
这摊上卖的凉皮透明干净,质地饱满,看起来十分诱人,林又红买上凉皮就往回走。
回家的路上,有人和她打招呼:“蒋主任好。”
走了几步,又有一个说:“蒋主任买菜啊?”
再一个说:“蒋主任你就住在桂香街啊,上班方便的。”
林又红哭笑不得,进了丽都花园,到了自己家那幢楼的楼下,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站在那里,一看到林又红,老人笑了,说:“你回来了?”
还好,这一位总算没有喊她“蒋主任”,他知道林又红不认得他,又自我介绍说:“我姓潘,是桂香街居委會的,我负责搞维修,听说你家煤气灶有问题,来帮你看看。”
旁边有个邻居家带孩子的中年保姆跟林又红说:“老师傅等了你半天了。”
林又红愣了一下,昨天那个小陈确实说过有个搞维修的潘师傅,林又红虽然不想和桂香街居委会再扯上什么关系,但毕竟人家都上门来了,还是位老师傅,而且又在她家楼下等了好一会了,林又红赶紧请潘师傅上楼进屋,跟潘师傅介绍说:“煤气灶好像没有坏,不过你既然来了,帮我看一看吧。”
潘师傅上前试了两下,说:“你是不是手一松火就灭了?”
林又红说:“是呀,可是他们点的时候,都很正常,就奇怪了。”
潘师傅说:“不奇怪,这个电子打火确实有一点问题——”
林又红说:“可是为什么他们点的时候不出问题?”
潘师傅说:“他们可能用得多,用惯了,习惯了它的性子——”
林又红说:“煤气灶还有性子哈?”
潘师傅说:“有的,它是个慢性子,你可能是个急性子,你点着了就想松手,就不行,你点着后,轻轻地按一会儿,再慢慢地松手——你来试试看。”
林又红按照潘师傅的吩咐上前试过,只试了一次,果然成了,又试一次,还是成了,不由奇怪说:“咦,咦——”
潘师傅说:“你多用几回,就习惯了,就有感觉了,但是说到底,还是煤气灶的电子打火有些问题,不过问题不大,而且,这个我没有本事修。”
林又红自己能够打着火了,已经很高兴了,赶紧说:“谢谢谢谢——”又奇怪潘师傅怎么会知道这事情,肯定是那个小陈告诉他的,但心里对小陈没有好感,不愿意相信是小陈做的好事,就不提这一茬了,拿出钱包问潘师傅:“修理费,多少?”
潘师傅笑道:“居委会的,都是免费修理的。”一边说,一边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自己装订的本子,递到林又红跟前说:“麻烦你帮我打个分吧,这是居委会要求的。”
林又红一看,原来是一本桂香街居委会的维修登记册,大约有二三十页,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登记着各种不同的维修情况,表格的内容有编号、姓名、详细住址、修理内容、故障描述、接收人、修理意见、服务和修理情况,最后是业主意见,业主意见分了三种,一是满意,二是一般,三是较差。
林又红在后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地址,修理内容是“煤气灶点不着火”,后面还有一个括号,里边注明“手一松就灭火”,看起来登记的人十分细心,转达的人也十分细致,表格上服务方式一栏是“上门修理”,最后一栏是打分,林又红看了看其他人打的都是满意,还有人手写了“非常”两字,林又红就在“满意”这一栏中打了个勾,交还给潘师傅,潘师傅将本子收起来就告辞了。
送走潘师傅,林又红不由又想起那个小妖精小陈,昨天明明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也可能自己先入为主,错怪她了吧。
潘师傅来过这一趟,林又红乱成一团的心思总算渐渐平静了一点,才感觉到肚子有点饿了,一看时间,都快一点钟了,她从冰箱把宋立明早晨替她备好的午饭拿出来准备加热,打开冰箱一看,吃了一惊,上午买的凉皮,明明回来就放进冰箱的,现在居然不见了,再仔细一看,不是不见,是化掉了,化成了一摊黑乎乎的浆水,林又红端着碗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鬼,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幸亏是上午买的,如果下午买回来,晚上就做给小西吃,那才真的要急死人了。
这个小吃街和菜场,竟然卖出这样的东西,难道市场没有监管,只看到城管在管占道经营?和占道经营比起来,食品安全更是人命关天啊!林又红心里正急火上攻,门铃响起来,从窥视镜朝门外一看,竟是俞晓追上门来了。真是死缠烂打,林又红打开门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家,不怕扑个空?”
林又红能说会道,俞晓也不逊色,立刻嗲嗲地说:“喔呦,林姐,你一下岗女工,能到哪里去——我呢,就是要给林姐来个突然袭击,看看你到底在干什么——”
林又红说:“我一下岗女工,能干什么?”
俞晓又夸张、又仔细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说:“难说,难说,你明知我急着找你,好不容易约到了,你又跑了,这不是你的个性,我得亲自来侦察侦察,有什么新情况——”
林又红也不管俞晓说什么,过去打开冰箱门就给她看那个化成了黑胶水的凉皮,说:“真是后怕,以前也听说桂香小吃街乱来,没有亲身经历,还真不敢相信真乱成这样,怎么就没人管呢?那么多人天天在那里吃的吃,喝的喝,吓死人了——”稍一停顿又说:“到底应该谁管呢,工商?城管?卫生检验?居委会——”
俞晓笑了起来:“你怎么想到居委会去了,居委会怎么管得了小吃街食品安全的事?”
林又红说:“但是小吃街在桂香街社区范围之内,我昨天到居委会去过,看到他们墙上还挂着小吃街的分管责任人的名字呢——我去问一下煤气灶修理的事,当时没有人,我以为就算了,没想到今天他们上门来维修了——”又想到昨天晚上居委会的老书记专门上门来帮助调解误会,林又红感叹说:“居委会的干部,也不容易的,也——”
俞晓打断她说:“林姐,我忍你半天了,你真不把我的事放在心上——你觉得我就是个广场大妈,闲得无聊来听你汇报的居委会大妈,我请你去,你不打声招呼就跑了,我进你家,你也不道声歉,你甚至都没有说一声‘你坐,一杯水也不给,你就开口一个‘居委会,闭口一个‘居委会,怎么,你想让居委会来给你安排新工作——”
林又红这才回过神来,说:“哦,知道了,你不是居委会大妈,可我也不是居委会大妈,我也没那么好骗,你这么急着要我去你金宏,到底是什么目的,你不说清楚,我是决不会理睬你的。”
俞晓这才松了一口气说:“林姐,你这么说,我心里还好受些,至少,你心里还是有金宏的。可是,打从我进你家门来,你倒是说的些什么啊?”
林又红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正常,说:“我说了什么?”
俞晓说:“林姐,真是当局者迷,你都不自知,你简直、简直不可理喻——好了,林姐,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今天金宏你也去过了,大致情况你也知道了,你到底有什么想法——”
林又紅说:“拜托啦,我才刚刚送走老马,这几天,我只是想自己给自己放几天假,陪陪家人——”
俞晓说:“林姐,你是那样的人吗?你在我面前,还要假装自作多情啊,我还不知道你,你满心眼的就是做事——除了家事啊,嘻嘻嘻——林姐,我估计,你推三托四的,肯定是脚踩着几只船呢——”
林又红不客气地说:“我脚踩几只船,关你什么事?”
俞晓说:“你小心踩的不是船,你小心踩到地雷哦——那可是要炸得粉身碎骨的!”
林又红当然听得出俞晓的言外之意,也能猜测到,俞晓恐怕早就知道赵镜子在给浦中秋当说客呢。但是她不明白的是,俞晓和浦中秋,怎么会同时要拉她入伙呢,他们这是唱的哪一出,是恩仇记,还是苦肉记,或者是空城计?
两个人正斗得激烈,林又红的手机猛地响了起来,平时很悦耳的铃声这会儿像个催命鬼似的尖利,林又红拿起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电话,即刻掐掉不接,继续和俞晓说话。
过了片刻,手机又响了,仍然是刚才那个电话,看起来还挺固执,不过林又红更固执,仍然不接。
俞晓探究似地看着她的脸,带点挑衅说:“嗯,当我面不方便接哦。”
林又红说:“去你的,陌生电话,一概不接。”
俞晓说:“那倒是,我刚有过教训,前几天也有个陌生电话,打了不接,再打,我没挺过去,打到第三次,忍不住接了,结果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骗子——”
俞晓话音未落,电话又来了一次,林又红说:“你打,你打,就是不接。”仍然掐掉。
俞晓却提醒她说:“会不会是送快递的,你不接,他找不到人,如果是认真负责的快递公司,货会退回去的。”
林又红说:“不可能,我从来不搞网上购物、电视购物之类。”
俞晓说:“呵呵,万一是人家快递的情书呢?”
林又红说:“看起来你经常收快递情书噢,有经验噢。”
她们已经无法聊天了,因为电话又响了,又因为一再的响起,连铃声都变得火急火燎了,仍然是陌生的手机号码,但不是刚才那一个了,换了一个,依然坚持打了三次。
林又红干脆调到了飞行模式,这才安静下来。
但是林又红的心却没有安静下来,好像这个电话一直在考验她,为了摆脱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林又红主动跟俞晓说:“快坦白吧,你如此火急火燎要我答应到金宏,到底是在对付谁,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林又红什么脾气,我能被你蒙在鼓里就上贼船吗?说吧——”
不等俞晓回嘴,林又红下意识地又把手机恢复到待机状态,俞晓看到了,手一指,刚要戳穿她,手机又响了,这回不再是电话,改短信了,林又红打开一看,短信内容很奇怪:我是居委会的小陈,有急事,十万火急,十万火急,请务必立刻打我手机,或者打余老师电话,余老师手机多少多少,或者打潘师傅电话,电话多少多少,最后是数个感叹号和数个满头大汗的鬼脸。
林又红一气之下,“刷”地一下,把小陈的短信给删了。
手机又重新回到飞行模式,但林又红的心情已经被彻底搞乱了。
俞晓怀疑地盯着她的手机,说:“删得这么快,干吗?”
林又红说:“不想看到。”
俞晓意味深长地道:“什么人呀,让你这么又爱又恨的?”
林又红脱口说:“小妖精。”
俞晓愣了一下,怀疑说:“小妖精?谁是小妖精?难道,难道——骂人小妖精,只有一个可能,你们家老宋出——
林又红又气又急道:“呸,呸你个乌鸦嘴,我家宋立明,不是你——”
恶毒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俞晓也接了个火急火燎的电话,风一般地又冲出去了,不过临出门她还是不屈不挠地回头对林又红说:“林姐,你别高兴得太早,你等着,我还会来的!”
林又红朝着被俞晓带上的门看了半天,想了半天,只觉得自己对这个老同学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吃不透,正琢磨着,手机又响起来了,一看,仍然是刚才不断骚扰的那个陌生的电话,小陈的电话,林又红真拗不过她,只得接了,那边一看接通了,赶紧说:“林总,我是小陈!”
林又红没好气地说:“你怎么有我的手机号码?”
小陈不回答这个问题,却说:“我在你家楼下等了半天了,不敢打扰你,看到你家客人走了,我才打你电话的。”
林又红没好气地说:“什么事?”
小陈说:“我按你家房间号了,你开一下楼下的门吧,我上来。”话音未落,果然墙上的可视电话响了:“有客人来了,请开门。”
林又红实在不喜欢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小妖精,一再烦人缠人,现在竟然直接打扰到她家来了,她不仅有点讨厌,甚至警觉起来了,赶紧说:“别,别,有什么事我下来说。”
小陈说:“没事的,不用麻烦你下楼,还是我上去吧。”
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而且完全不在乎别人对她的态度。她到底是听不懂,还是故意装糊涂?林又红不再和她多说,也不想细细琢磨她,挂了电话,出门坐电梯下楼。
林又红出来,小陈正和一个保安大哥在聊天,一看到林又红从门道里出来,小陈立刻丢下保安朝她走过来,脸上堆着笑。但是她的笑怎么看怎么别扭,和昨天在居委会那样子,又完全是另一种腔调了。
那一瞬间,林又红感觉自己又上了她的套了,这小妖精还真是妖,林又红忍不住戳穿她说:“难怪,有人上门来服务了——”
小陈道:“不客气,不客气,不用谢的——”
林又红毫不留情说:“我没有想谢你,我只想看看你的真实目的——先是假装热情地让潘师傅来修煤气灶,潘师傅才走不久,你就来了,这不是事先设计的,还能是什么?”她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冷下脸来:“说吧,你跑我家来干什么?难道我又骗了谁的钱?”
小陈脸上的笑已经堆不出来了,急切地说:“不是的,不是的,是老书记请你去一下——”
林又红毫不客气打断她说:“老书记是谁,不认得。”虽然昨天晚上老书记来替她解了围,但她才不愿意和这些人扯上什么关系,顾不得感恩,赶紧否认:“别说老书记,你是谁我也不认得,我们家不欢迎陌生人来访,你走吧。”她见小陈仍然厚皮厚脸不肯走,又加重语气说:“既然老书记已经来过,也已经道歉了,还有什么好多说的——”话说出口,心里觉得不太妥,改口道:“本来也不用她来道歉,不该道歉的来道歉,该道歉的不道歉——”
小陈知趣地说:“是我应该道歉吧,道歉就道歉,无所谓的啦——不过你可能误会了,你的名字、你的情况、你家的住址,真不是我告诉他们的——其实,桂香街这边的人,社区的,尤其是老街老巷这边的人,很多人都认得你——”
这话更不可信,林又红在联吉氏工作的这几年,或者说,他们家搬来丽都花园的这几年,林又红上下班都有车接送,从来不会、也从来没有时间在桂香街社区多走动,小吃街、菜场基本不去,跟这一带的人,几乎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怎么會有许多人认得她,估计小妖精又要出什么怪,林又红赶紧推挡说:“你搞错人了,我真的不认得你,你别想夏老太的事情再重演吧。”
小陈却还不折不挠说:“我没有骗你,你虽然不和大家打交道,可是你们家宋老师,跟大家蛮熟的。”小陈这话一说,林又红还真无法反驳了,宋立明确实属于自来熟性格,和什么人都能打成一片,和什么人都能聊上几句,无论是卖菜的,还是收旧货的,他都可以称兄道弟,不过,宋立明是宋立明,林又红是林又红,他们不应该互为代表。
好像看穿了林又红的心思,小陈又说:“你们家宋老师,经常跟大家讲到你,他很为你骄傲的——”林又红越听越不自在,小陈虽然口无遮拦,说话不负责任,但她此时说的话,关于宋立明的这些话,林又红却是相信的,她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嘴上不肯服软,强硬地说:“你说的这些,和我没有关系——”
小陈笑了笑,但是看得出,是硬挤出来的笑,和昨天下午林又红在居委会看到她时那没心没肺的欢乐完全不同。
这边林又红拒人以千里之外,那小陈却还是十分想讨好她,似乎在没话找话:“你们宋老师人缘可好啦,非常好接触的,不仅和我们社区的人熟悉,他和社区医院的医生护士也都很熟悉,关系很好的哦——”
林又红十分敏感,想回敬她一句:“你的意思是我不好接触啰。”但话到嘴边,觉得和这小妖精胡扯完全没意思,就改口道:“因为我母亲去年在社区医院住院——”
小陈笑着说:“是呀,人家都以为是你婆婆哩。”
林又红刚一张嘴,又闭上了,小陈随口说的一句话竟然把她的嘴堵住了。
去年冬天,林又红的母亲摔了一跤,髋骨骨折,需要卧床静养,但又不能动弹,父亲年纪大了,根本照顾不了她,请护工也搞不定吃喝拉撒,每天几次拖起来放下去,骨伤根本不可能痊愈,反而加重了病情,只得找医院住院,可是医院床位紧张,只收手术病人,不收康复病人,再转辗了几处康复医院,也是一床难求,最后宋立明想到了桂香街社区医院,一联系,果然住进去了。
当然,这中间这一切的麻烦,都是宋立明一个人搞定的,那一阵,联吉氏正在搞产品升级转型,林又红忙得没日没夜,根本照顾不了母亲,直到母亲住院后一个多星期了,林又红才抽了一点空,到社区医院去看了一下母亲。
和母亲同病房的病友对母亲说:“你儿媳妇够忙的,这么长时间才来看你一下。”
母亲没有吭声,林又红脸通红的,也没好意思吭声。
临走时,母亲对她说:“你安心工作,我没事,有这个三摇病床,我的困难就解决了,宋立明天天来看我,带骨头汤,带各种吃的,我都长胖了,还有,这里的医生护士都很好,特别是小何护士,对我照顾得可好了,你放心吧,又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就是熬着,熬过三四个月就解放了。”
林又红特意找到护士小何,塞给她一个红包表示感谢,小何却涨红了脸,怎么也不肯收,林又红拗不过她,只得收回来。
后来母亲果然提前康复出院了,就是从那时候起,宋立明和社区医院也熟了,家里人有个小毛小病的,也不用上大医院排队,只需要到社区医院开个药,十分方便。
虽然林又红不能判断小陈是否在挖苦她,但她的心情已经败坏了,而且越来越糟,无论如何,她也不应该败在这小妖精手里,她不再和小陈废话,不客气地说:“既然宋立明人缘好,你有什么事情找他就是了。”这话说得,完全就不是林又红的水平和境界了,她自己也觉得奇怪,难道自己是在吃宋立明的醋?但是不这么说,实在是赶不走小陈。
小陈已经试过努力了,发现林又红是滴水不进,小陈的斗志终于渐渐消沉下去了,眼睛也暗淡无光了,整个好像变了个人,不那么刁钻,嘴也不那么尖,不那么碎了,她神情沉重地垂下了眼睛,过了好一会,才说:“你实在不肯去,我也没办法了,老书记,可能快不行了,她惦记着想见你一面——”
林又红警觉地盯着她,怀疑说:“快不行了?怎么可能,昨天晚上她还来我家,不是还能说会道的么。”
小陈说:“老书记得了重病,但是居委会干部和居民谁也不知道,她一直瞒着大家,前一阵开刀才请了半个月的假,昨天晚上在你家晕倒了,送她到医院抢救,才知道了真实情况,才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她一直是带病上班,找不到她的时候,她是在医院做化疗,每天一做完化疗就回来上班,结果——”
林又红十分吃惊,停顿了半天才说:“为什么,她为什么生病都不好好治疗休息——”
小陈沮丧地说:“唉,别问为什么了,人都已经这样了,你如果不去,我就回医院去告诉她了——”
林又红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碰上这样的事情,简直是莫名其妙,甚至离奇,她既无法拒绝小陈,也不觉得自己应该跟上小陈一起到医院去见老书记,按林又红的性格,在工作和生活中,极少会长时间处于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要么往前,要么后退,她从来都是遇事不慌、判断迅速、处理果断,可是面对这个90后向她提出的完全不合情理、莫名其妙的要求,她怎么也无法果断处理。
小陈的手机收到短信,小陈看了一眼,低着头说了一声:“我等不及了,我走了——”
林又紅愣了片刻,喊住小陈说:“我问一下,你知不知道老书记为什么要叫我去?”
小陈停住脚步,等了一会才说:“对不起,我骗你了,老书记没有喊你去——”
林又红生气说:“说了半天,你嘴里有没有一句真话?你真是满口谎言!”
小陈说:“是我觉得老书记想让你去看看她,我猜的,但是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只好以老书记的名义,没想到,老书记也请不动你——”
林又红说:“老书记想让我去,她自己不会说,还要你猜?”
小陈说:“可是,老书记已经说不动话了——”
林又红心里一紧,又忍不住问:“你知道有什么事吗?是不是老书记要跟我说什么?”
小陈说:“我不知道,如果老书记有话要说,那肯定是居委会的事——”
林又红脱口而出:“居委会的事和我——”下面半句“有什么关系”生生地咽了下去。
小陈最后朝林又红掠过一丝失望的眼神,说:“可能,和蒋主任有关系吧——”
林又红奇怪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蒋主任”怎么时时处处会出现,不由问道:“你们大家一直在说蒋主任、蒋主任,这蒋主任到底是怎么回事?”话一出口,立刻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狗拿耗子,狗性不改!”
小陈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我也不知道蒋主任怎么回事,你要想知道,你自己去问吧。”
林又红气得冲着小陈的背影说:“怎么是我想知道?你居委会的事情我为什么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问蒋主任的事,我真那么爱管闲事吗?”
也不知小陈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这些话,她没有再停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