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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江苏女诗人的花朝月夕

2017-05-06吴正毅

翠苑 2017年2期
关键词:寒衣思妇元稹

吴正毅

大概不会再有像唐朝这样“全民皆诗”的浪漫时代了吧,在唐诗的浩渺海洋里随手撷取一朵小小的浪花,那诗歌的隽永芬芳便足以让人沉醉好几个日夜。唐代江苏女诗人的诗歌,就是这样小小的并不起眼的浪花,零星地散落于诗歌的海中,偶尔会轻轻地跃出时光的水面。如果我们有幸与这些浪花相遇,细细吟哦这些真挚自然的诗作,那么,我们会惊喜地触摸到大唐时期江苏女子在花朝月夕写下的绵绵情思——亦是一个瑰丽时代中寻常人们的离合悲欢。

张夫人的新月

“暗魄初笼桂,虚弓未引弦。”唐代淮安女诗人张夫人诗里的一弯新月,至今仍遥遥地挂在清冷的天际,写诗的女子却早已隐没于历史的风烟中,甚至不曾留下一个完整的名字,只有“张夫人”这样模糊的称呼。

张夫人,是大历年间户部侍郎、“大历十才子”之一的吉中孚的妻子,《江西诗征》说她“能诗,吟咏甚多”,《诗薮外编》称她“可参张籍、王建间”,此外,便没有更多关于她的记载了。她的容貌是否美丽?她的愛情婚姻是否幸福?我们无法从现有的史料中找到这些答案的蛛丝马迹。

但从她流传至今的几首诗作来看,可以确定她是一位优雅恬淡的贵妇人。大历时期提倡一种清净、高雅、淡泊的生活情趣,张夫人的诗风正好符合了这种审美追求。在许多个风凉露清的夜里,她曾默默地凝望天边的那钩浅月,观望那些虔诚地祷拜新月的女性——于是,就有了这首《拜新月》:“……月临人自老,人望月长明。东家阿母亦拜月,一拜一悲声断绝,昔年拜月逞容仪,如今拜月双泪垂。回看众女拜新月,却忆闺中年少时。”

妇女“拜新月”,是一种在唐朝极为盛行的风俗。温柔的“月秭”被看作是女性的保护神,于是,各个年龄阶段的女性都通过“拜新月”的仪式来消灾祈福。新月之夜,她们盛装来到堂前,隆重地进行祷拜——也许是祈祷家人的身体安康长寿,也许是祈祷自己的娇美容颜能够常驻,也许是祈愿远行的丈夫能够早归,也许,只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想要通过那弯柔弱的新月,在命运的悲苦和虚无中抓住一点希望的影子。

拜月不胜情,庭花风露清。同样是写“拜新月”,李端看到了拜月女子的柔美与孤独(“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施肩吾看到了六岁幼女的娇憨(“向夜在堂前,学人拜新月”),而身为女子的张夫人,更为敏锐地抓住了拜月女子内心最深的恐惧——光阴的流逝,容颜的苍老。有学者推断这首诗作于张夫人晚年,那么,那位声声悲咽的“东家阿母”身上,是否也有诗人自己的影子?昔日青春的笑语娇音犹在耳畔,转眼青丝却已成为白发,女人最感悲哀和无力的时刻,也许便是此时。所以,虽然新月和残月其实外形相仿,都是淡淡的一钩浅金,却没有人会去参拜残月——青春的残败,是女性避之唯恐不及的命运。

没有人能够抵抗时间的侵蚀而获得永恒,但诗歌能。所以,千年之后,江南的月下不再有虔诚祷拜的女子,但张夫人的那弯新月,仍然从历史的云层里探出了一道温柔而倔强的微光。

晁采的并蒂莲

大历年间是盛唐与中唐之间的一个过渡时期,当盛唐的豪情和喧嚣逐渐沉寂下来,大历诗风变得恬静而忧伤。如果说张夫人的诗作顺应了这种风格,那么,吴郡女子晁采则以她热情如火的爱情诗点燃了大历诗坛,让沉郁灰暗的诗歌世界中,乍现一抹惊艳的红。

这抹红色,也许是灼灼红莲的颜色。应该是在一个风动莲香的夏日早晨吧,晁采亲手种下的并蒂莲绽放了。这株花,是晁采送给情人文茂的定情信物,当日只是一枚清冷如水的莲子,如今竟出人意料地花开并蒂。满怀惊喜的晁采,当即提笔写下了一首爱意满溢的《寄文茂》:“花笺制叶寄郎边,的的寻鱼为妾传。并蒂己看灵鹊报,倩郎早觅买花船。”并蒂花开,灵鹊报喜,情郎啊,你早日买下花船来迎娶我吧!这般大胆的求婚,即使是在相对开放的唐朝,亦显得惊世骇俗。

晁采的爱情,简直像是话本里才子佳人故事的摹本,完美得不似真实。据《全唐诗》记载,晁采与邻家书生文茂青梅竹马,志趣相投,早已互生情愫。晁采曾写下18首情感炽热的《子夜歌》,来表达自己对情郎时时刻刻无法抑制的思念:“寒风响枯木,通夕不得卧。早起遣问郎,昨宵何以过。”“得郎日嗣音,令人不可睹。熊胆磨作墨,书来字字苦。”长夜漫漫,更深漏静,晁采吟咏的18首《子夜歌》,句句溢出浓得化不开的“相思”二字,甚至还用唯美的笔调隐晦地写出了欢爱的场景。

而晁采的母亲也十分通达,丝毫没有斥责女儿私订终身的大胆行为。当她看到并蒂莲开,竟由衷赞叹:“才子佳人,自应有此。”于是,在晁母的支持下,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后有学者质疑晁采故事的真实性,甚至认为晁采只是明代文人杜撰出的人物。也许,正是因为在枷锁重重的封建朝代,这个故事太过美好,这个女子太过勇敢,完美的东西,往往有着让人不敢承托的重量。

其实,晁采的行为也并未脱离时代的真实境况。唐代的女子,本就相对勇敢奔放,更何况,先秦时期的江苏人实际上是尚武好斗、民风开放的,江苏女子并非一直是人们观念中婉约、羞涩的形象。唐朝时期,江苏文化已经由“尚武”逐渐转向“崇文”,但江苏人性格中刚性、豪放的一面犹在。因此,晁采这样为爱而生、大胆追逐的女性,也许正是翻滚的长江水孕育出的勇敢精灵。

婚后的晁采,又是如何?故事其实并不像童话般梦幻,婚后的晁采,一次次在离别的驿站送别夫君,送他去觅取功名与前程。从此,从烂漫的春日到萧瑟的秋天,她的诗中都是漫长的相思和等待。“安得妾身今似雨,也随风去与郎同。”正如她在《雨中忆夫》一诗所写,她是多么希望朝朝暮暮都能与丈夫相伴相守,而实际上,也许她只能在无数个这样的雨天孤单伫立,追忆那个遥远的并蒂莲开的夏日清晨。

刘采春的清歌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江南的水流过蓬勃的早春,又流过寂寞的寒冬,默默淌过了千年。不知道它们是否还记得晚唐时期有一位“歌声彻云”的女艺人,她的歌声清脆爽朗,带着水乡湿漉漉的气息:“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据说,听过她的歌之后,“闺妇、行人莫不涟泣”。

这位极富感染力的女艺人,就是扬州女诗人刘采春,曾与薛涛、鱼玄机和李冶一起,被并称为唐代四大女诗人。刘采春的社会地位并不高,她是和丈夫一起组成戏班四处巡演的江湖艺人,是官员和百姓都喜爱的流行歌手,也是元稹曾经倾心的一位情人。时任越州刺史、浙东观察使的元稹,在第一次观看刘采春的演出后,便被她的色艺倾倒,挥毫泼墨,写下一首《赠刘采春》:“新妆巧样画双蛾,谩里常州透额罗。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波。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此时,这位风流的才子似乎早已忘却,几年之前他也曾以这样的姿态与激情,写下过一首《寄赠薛涛》。他甚至毫无愧意地告诉友人,论诗才,刘采春不如薛涛,而论起容貌,年轻俏丽的刘采春远胜薛涛。

更何況,刘采春还有一门绝技,那便是创作和演唱《望夫歌》,也即《啰唝曲》,这种诗歌的语言质朴直白,韵律朗朗上口。据载,刘采春所唱《啰唝曲》共有120余首,“不喜秦淮水”便是其中之一。其中一部分也许并非采春原创,但她一唱便能让听者潸然泪下,可见不仅演唱技艺高超,更是融入了自己真挚的感情。《啰唝曲》几乎都以思妇的口吻唱出:“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刘采春并非商人妇,为何竟能将思妇的哀怨离愁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令人肝肠寸断?

也许,是因为刘采春以女性的玲珑心思,细致入微地揣摩着思妇们的凄婉心事;也许,是因为思妇们的嗔与痴,也是刘采春的嗔与痴。如同忘却薛涛一样,元稹不久之后也忘却了刘采春,永远都有更加年轻、美貌和有才情的女子,将他的生活点缀得诗意盎然。不知被元稹抛弃后的刘采春,歌声里是否多了几分苍凉和哀婉?

刘采春的归宿是一个谜,有一种说法,说她在被元稹抛弃后投水自尽。我并不相信这种结局,从《啰唝曲》来看,漂泊江湖多年的刘采春,气质中有一种坚硬与洒脱。唱惯了离别曲的她,也许本来就未曾奢望过会与元稹天长地久地相守。她与他,本来就如水上的浮萍,聚散不过是瞬间的变换。她一定早就看穿了这一点。

更何况,刘采春还有她的诗,她的歌。我宁愿相信,她依水而居,一直唱着《啰唝曲》终老,无数个日日夜夜,那一曲曲响彻云霄的清歌,也曾安抚过许许多多寂寞和凄苦的灵魂。

陈玉兰的寒衣

当江南深秋的风透出第一丝寒意,晚唐苏州女诗人陈玉兰的心一下子忐忑起来。她的丈夫、诗人王驾正在遥远寒冷的边关戍守,她亲手缝制的那件寒衣,可曾到了丈夫的身边?

这是陈玉兰唯一流传下来的一首诗,名为《寄夫》:“夫戍边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此时,大唐王朝已经到了它的暮年,唐朝的军队,没有了当初那种狂傲昂扬的气魄,常年的征战,让军士和思妇都苦不堪言。边塞诗的基调变得沉郁悲凉,许多男诗人以思妇的口吻,写下了大量的闺怨诗。但这些闺怨诗,往往只写出思妇憔悴支离、魂不守舍的相思模样,而只有女诗人,才能真正懂得思妇的心情——纵然千般委屈、万般怨恨,但首先牵念的,永远还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是否饥寒,是否安康。

她在明月皎皎的江南,他在萧条苦寒的西北,即使传递家信,也要辗转好几个月。所以,她和许多个苦苦等候丈夫归来的思妇一样,在无数个凄冷的夜里,一针一线地,将江南的月光、窗外的虫鸣、草木的清芬,还有她深不见底的思念,一起织进温暖厚实的寒衣。当他穿上这件寒衣,一定会觉得,戍地苦寒的西风,竟也有一瞬变得像江南的春风般和煦。

不知道陈玉兰寄出的寒衣和书信,是终于辗转送到了丈夫的手中,还是遗落在某个战乱的角落?幸运的是,陈玉兰的丈夫安然无恙地归来了。然而,有更多的士兵,还不曾收到妻子辛苦缝制的寒衣,便已经永远地变成了战场上的白骨:“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犹自寄寒衣。”(沈彬《吊边人》)那一件件寒衣,似乎是一声声深情凄惶的呼唤,召唤着那些飘荡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的游魂,早日魂归故乡。

《唐诗笺注》说陈玉兰的诗“情到真处,不假雕琢,自成至文”。确实,她将千行担忧的眼泪和一件温暖的寒衣,将一种属于女性自己的叙事声音,嵌进了大唐雄浑悲壮的征战史。战场上的厮杀有多么酷烈,战士们的牺牲有多么英勇,思妇们的付出和等待,就同样有多么的坚定悲凉。惊天动地的厮杀声最终湮灭在历史的漫漫烟尘中,而陈玉兰用诗织就的那件寒衣,历尽千年依然温暖如初。

花开花谢,月出月落。红颜易逝,但唐代江苏的女诗人们留下的文字,却仍然如同鲜花般芬芳,像明月般皎洁。她们勇于追求,甚至叛逆世俗,她们写身边的风花雪月、草木荣枯,写自己的迷惘与思念,这是完全属于女性自己的声音,亦是女性真正的执着与热烈,欢欣与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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