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时雨
2017-04-24唐棣
唐棣
一
那天下午五点一刻,舅舅眯着眼,弓着身,站在厕所西南边,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就这么看一会儿天,又低下头,脚边就是一个尿槽子。还没到下班的时间,隔壁的一声尖叫还是使他遭电击般抖了几下,一块来的还有一阵冰凉的恐慌。他的手,慌张地离开笔直的阳物,捉紧腰带,一边系,一边扒住凸起的砖头,向上爬去——到了五点四十五分。
准确地说,就是这个时候的阳光把事情给暴露了。
一个穿工作服的女人低着头,双手紧紧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吐。他认出了那人。在那天下午五点四十七分的阳光中,外号叫“眯眯眼”的白薇嘴角上跳跃着光点。
“这时间这里还有人……”舅舅在厕所里平静了一下,又塌着腰走到了那根电线杆旁边。本来,以为她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等说完,再眯着眼看去,女人脸上的焦灼早没有了。在接下来的五点四十八分至五十分的阳光中,他们没再说什么话。“眯眯眼”慢慢地羞怯起来。她摇了摇身体之后红着脸,甩着两瓣儿紧实的屁股蛋逃了。舅舅愣在电线杆下,任凭时间悄悄溜回五点四十三分。呕吐是件小事,问题是它发生在女人身上和男人身上的说头不一样。更严重的是,厂花白薇的呕吐不仅仅是呕吐。小事的起点在舅舅这里,看女人跑不见了之后,他在心里,对这粒芝麻进行了深入彻底的研究。
“佛手啊佛手!”舅舅越研究越气。一怒之下,他站起身。当时,宿舍没有人。他站了一会儿,又听见水房有声音,这就往水房走。佛手正光着上身站在水房洗澡,看到他吓了一跳。然后,厂里人都听见那几声“操你妈”的时候,那天下午五点五十二分的阳光才淡了下来。
两人同乡,佛手论起来是弟弟,个子要略高一些。因为一双小而胖的手,大家给他取过很多绰号。织袜厂的人都认识这个每天腰上挎着电工包,裤脚踩在劳保鞋下,走路摇摇晃晃的人。本来,也有看他在电线杆上接很多根电线叫他观音手的,还没叫开去,人们的注意力就被白薇呕吐的事带走了。
“白薇肚里的种,是不是你小子播下的?”
佛手被突然一问,心里一着急,耳朵上嗡嗡响开了。在老家时候,一吓他,他脸上立刻呈现出一副怪样子。上学时候,学成语“胆小如鼠”,老师拿他举过例:“胆小如鼠,你们看,就像他!”
这个笑话流传很广。胆小归胆小,长大后的乱子又都是他闯出来的。别人也许都不愿意去想这些事。舅舅想了,也不代表就想得通。
舅舅说:“你说啥呢?听、听、听不见。”
佛手放大音量:“哥给出个主意!”
“没办法,只能操你妈!”
这种事的解决办法是有的——钱可以摆平,要不“就杆爬”娶了人家。两种好办法遇上佛手这个穷光蛋,而且又在老家有妻室的人,一下都变成了没办法。坏事变不了好事。“没办法,”舅舅重复一遍,“不操你妈!对不起你婆娘。不操你妈,也对不起我。”
二
厂里人最后见到佛手的那天下大雨。领完工资,他以家事为由离开了厂子。舅舅怪他,乱子来了,就知道跑。他却说:“你还是操我妈吧!我对不住她老人家。”
佛手的母亲是个善良的老人。舅舅心里的感慨很多。从小老人嘱咐他,把佛手当亲弟。老人一死,他也是这么做的。可老人家绝对想不到,这弟弟跟女人的事情总也扯不断,就像他自己总和女人扯不上关系一样。
“你有家有室的人……”佛手没听他说,独自收拾行李,舅舅最后无奈地问他,“咱好好的,不能活?”
舅舅想了好些天的话也必须得说说了。不管什么理由,对不起佛手的婆娘就是对不起,没法改变。毕竟,人家托付自己的事给办砸了。理是这么个理。平常,舅舅骂一骂“操你妈”,心里就能痛快。拿着电话,他又在骂。估摸着该到老家了。电话通了,没来得及道歉,就被挡了回来。
佛手没回马州。
佛手婆娘问:“出乱子啦?”
舅舅被这么一问忽然不想说这件事了。说也白说,他故意压低声音问:“旁边有人么?”电话里面说:“就我一个。”
“我可都是为着你。”
当初,佛手婆娘在他们出发当晚也是为这件事在茅草堆上求的他。“认识的人里只信你。佛手人不坏……可家指望他。我也离不开他。”她是哭着说这些话的。那一夜,信任和女人的身体搞得舅舅出门这一路心里都沉甸甸。后来,只要佛手跟厂里女人说话,舅舅都要追上去,骂几句:“操你妈!”一骂心里痛快多了。
“现在,不是对得起、对不起你婆娘的问题。”
“啊?”佛手愣在那里,几个女工都走光了。
“小到大我对你咋样?虽说不是亲弟弟……”
“胜似亲弟弟。”佛手接话。
三
夏天,厂里青年爱去古城鬼混。有人说,问题出在季节上,炎热让人变得不安分。别人说什么不重要,舅舅觉得,你佛手生下来就不安分,尤其在女人身上,问题更明显。考虑到你哥的话,就该注意,可你没有。没有就算了,佛手还不隐瞒外面的事情。每次回宿舍,甚至会主动把舅舅叫醒,越说越带劲。他的性事总被他自己冠上理所应当的样子,过程说完,结尾一句就说:“年轻人嘛!”
舅舅不懂他的理論,不是听不懂,是觉得他的理论不是理论,是借口。听懂听不懂借口的意思就不大了。再说,佛手说的情节,除了女人名字有些变化,别的都差不多,从脱去某女的衣服开始,然后老汉推车、观音坐莲、交差玉剪……舅舅随他去说,自己躺着:“说完了?”佛手点头,他又眯着眼说:“问个事,你不腻?”
“你是你,我是我。”
“不说这,还不气。”舅舅一生气就骂,“操你妈!”
骂完才说这事:“你是有家有妻儿的人。”
他想女人是一件痛快的事,舅舅似乎想不通这一点。他也愿意让他骂痛快。最后,又返回来想,我是我,你是你。这是在开始的时候。舅舅看不惯,觉得佛手不是个东西。时间一长,了解曾多,越说越细致,倒有些同情起这个弟。
“那婆娘是个好女人,就是使不顺手……”佛手说。
顺不顺手的话题,舅舅没法接下茬,只得听着。越听越觉得,眼前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在自个女人身上的确不得发挥。
“所以,不出马州没活头啊。”
“没那么严重!”他想了想,再问,“今天可有点晚。”
“不提,不提。见了一个人,就晚了。”说完,神秘地笑了笑。
“谁啊?”
佛手卖起关子,等舅舅不再问,佛手才自己说:
“白薇,咱厂的。”
过了护城河,进了东城门,见到一棵大槐树,拐弯就是白薇家。织袜厂与护城河之间的那片林子里,蝉声滚滚。下雨的时候,尤其不会停。在很多相似的夜晚,白薇的形象都被舅舅压在床上。第二天,看着皱巴巴的床单,舅舅总是很紧张地赶快铺平。他不相信白薇跟佛手好上了,是打心眼里不愿意接受。尤其是看着刚铺平的床单,他就在想,好好一个大姑娘看上他?所以,佛手说他们开始幽会的时候,舅舅认为他吹牛。
“先不说白薇,说你这裤子。”
佛手被舅舅说晕了。
“裤子?”
“这个月的第三条!你不是穿,是吃。”
“我、我、我……”
“也不说裤子了,说你的鞋。”舅舅在嘴边比划了一下,“你、你、你是配着一齐吃的吧!”
舅舅心里一直把他和白薇幽会的事往外推。佛手没懂他的意思,心里又一直把自己和白薇的事情往里拽。在这个谈话要结束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不信拉鸡巴倒!”
舅舅信了佛手的话是发现白薇起了变化。首先是走路姿势。以前,白薇在舅舅的视野中,总是下班就朝大门口走去。现在,速度慢了,在速度慢下来的同时,双臂摆动得越来越高,脸上也总红光满面的。还有一些别的变化,舅舅看得出来,没法变成语言。即使,是内心的话也不行。他在仓库搬运一箱一箱袜子很累,不愿跟自己说这些让自己不高兴的事。在另一天下午两点三十五分的阳光中,他去林子撒尿。这时候,蝉声倒是热闹。往里走,有个声音急促软绵绵地旋转着音调从林子里,准确地说是从白薇的嘴里飘出来。舅舅躲在一颗树后,看到佛手的身体扣在一堆白肉上,那堆白肉抖动着。舅舅跑出林子,忘了撒尿,一下午憋得慌,又尿不出,只留一团火在小肚子里烧。人都有这个心理——他想避这两个人,又恰好遇见他们从厕所出来,走在去食堂打饭的半路上。那天本来是这样,首先是声音让他产生好奇。是好奇心驱使他走向了那间拉着窗帘的房间。拉着窗帘的房间的门开着一道缝。舅舅从这道缝里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白薇的裸体。白薇的裸体和梦中一模一样,只不过坐在别人的身上。舅舅后来没去食堂吃饭,气呼呼折回了宿舍。这以后的不愉快,延续到了晚上。他在梦里将白薇从那个男人身上扯下来,像拿起某个瓶子一样套在下身。声音、姿势、主角都没变。然后,从尾骨出力,瓶子又发出了一种混入空气的“噗噗”声。
佛手离厂的时候跟白薇有过一次谈话。他说,办完事回来找她。当时,舅舅也以为,他走了。知道佛手到古城另一个固件厂上班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古城虽说不大,人打从心里躲着另一个人还是容易的。据佛手电话里说,他现在住的地方门口有一棵柏树。过了河,从西城门进去,不用拐弯就到了。舅舅觉得他描述的这个地方难找。对于一个在城外织袜厂上班,很少离开厂子的人来说,过了河,向东走和向西走,拐弯和不拐弯,一棵槐树和一棵柏树的区别并不大。等舅舅走出厂子,站在城门口发呆的时候,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让佛手过得就像半年。舅舅站在城门口发呆的时候,想这些想得生气。为什么生气?他也同样有疑问,人已经来了。想一想还是带着这些疑问过了河,向西走去。
“天天等哥来。”他说。
“亏你有脸在这。”
“有脸才没地方去啊。”佛手递过一支烟。
佛手求他给白薇传个话,就说他回老家跟老婆儿子过日子去了。舅舅看看他,又深深吸了一口烟,他说,我欠下你的。本来,在来的路上,在城门口站着发呆的时候,在过了河,向西走,远远地看见那棵柏树的时候,他都是不想说话的,见了佛手跟他说话的模样,还是没忍住:“白薇租了房,不回家,天天挺着大肚子望着城门外的一条路。”
事到这个地步,望下去不是办法。
“其实,那儿不是条路。”舅舅站在白薇的身边,和她一样望着城门外。
“佛手那边,你没个指望。”
白薇的小眼睛里滚出了泪。
舅舅扶着她:“还是别去了。”
之前,白薇想去派出所告佛手强奸。意思是让两个人重新获得一种关系,哪怕不是什么好关系,在白薇看来,也比没关系要强。
舅舅能理解,也不能理解,就指着她的肚子说:
“得想一想以后……”
一想,事就得变,不变的道理挺在肚子上。于是,告佛手的事随着她肚子的增大就不了了之了。舅舅厂里几年不遇的紧张时期过去后,他过河走了趟东城门,结果扑了空。他眼前的那个院子里,落满枯叶。向隔壁住的人打听,说母女走了有一个月了。他没打听出她们去了哪里。有个地方去总是好的。
四
一条铁路搭着铁厂边的田野通向远处。外甥在铁厂靠东南角的车间里上班,他是一个车工,耳边是刀头钻入铁辊的唧唧声,田野里的风声对他来说是好听的音响。厂子就两个半车工,他不應该算一个,算半个。另外两个里有一个是他的师傅。师傅干车工一辈子,在这厂里就有大半辈子。外甥第一天来厂里学徒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说的。不等外甥说话,师傅又说了:“知道你小子想啥,你不用说!”外甥没听懂。“你想啥不是个问题,问题是管不管得住自己的耳朵?”一段时间后,外甥才懂了师傅的意思——每天上班除了刀头摩擦铁辊的吱吱声,就是铁炉嗡嗡的声音,除了铁炉嗡嗡的声音,就剩下厂外铁轨上走过的火车的呜鸣。听得多会造成两种结果,一是烦死,二是听出感情。他清楚那些声音多烦,听出感情是因为物极必反了。师傅在他身边把一切看在眼里。一来二去,觉得是个呆得住的料,心里偷偷愿意教他点本事出来。要知道在那个时候,车工是技术工。古城就一家铁厂,舒舒服服地干下去,婆娘娃娃就都来了。外甥干够了收拾铁屑的杂活,到这时候工作才算有了盼头。
外甥家住古城北,上班下班要经过两次铁路。有的时候,火车经过,他站在边上发呆。火车车厢过完了,眼前重新恢复那片景色,他觉得那感觉晕晕的。有的时候,累了沾枕头就睡,即使做梦也都是做出盯着刀头、吊起铁辊的动作。做梦就应该有做梦的感觉。他做梦是上班的感觉,梦得累,他就怕了。坐在铁轨上,趁着头晕晕的,来上一支烟。这时候,一里外的古城,灯火正好。他为什么喜欢在这里发呆吸烟?为什么城外的河水特别绿,为什么四月中旬会蛙声一片?这是一个忧郁的青年。他做事没那么多目的。在离河水不远的这条铁道上,在这一片漫过林子的嘈杂的蛙声中,他遇上了一个怀春少女。外甥几乎不敢去想象。之前,女孩靠在外甥肩头。天有些暗了,外甥的一只手从女孩的头发上游开。那只手在滑进女孩衣服里的时候,没有一丝颤抖。他们从容地,甚至有些享受着之后发生的一切。这时候,一里外的古城,灯火差不多全落了。整个过程,女孩都看向天空。外甥端着女孩的脸使劲地看。这个女人是不是他梦中出现的那个女孩,好像一下子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每次在铁路边见她的心情。外甥觉得,好心情在其次,主要是想象带来的恐惧。熬过一年,外甥庆幸自己厂里的工作忙起来。没日没夜的开始集中赶制一批油田用的辊。晚上十点多下班的时候,通过古城北口那个小院的路一片漆黑。火车只能带了特别短暂的光,从那走过,外甥的步伐不得不趁着光线,越来越快了。每晚,假如自己不主动去想的话,情况会改善很多。直到一天走出厂,他疲倦地向古城走去,远处的树林蝉声缭绕。他又一次坐在轨道沿上,一个个的烟圈在夜色中尤其明显,他仔细地看着它们排列出各种各样的形状。
古城、蝉鸣与不知所踪的人,形成了一种既复杂又简单的关系,就像那一天。他没在铁轨边上停留的话,什么事情就都没有了。可走出厂,脚步不受控制地往那里走。当他在铁路边发呆的时候,远处出现一个影子。他躲在黑暗里,手上拿着一块石头。人影越来越近,另一只手也颤抖着伸向黑暗,可火机发出的光还没把那张脸照得清楚一些,他就倒了下去。
后来,工友们多了这一个话题,在车间、澡堂、传达室,他们说开了。有的看完报纸上的图儿,指着一个女劳动模范说,出事的女孩好像是对面厂厂花的女儿。有的一边搓着身上的泥丸说,都说好看,我上班见过几次,一点不好看,,眯眯眼不说,还耷拉眼角!有的把铁水倒入模子,站到边上躲热气,他问身边的人,那个女的长得像她妈吗?有的在厂里转来转去,看他们说,可自己不参与,在一旁听着。别的不重要,就是觉得这年纪轻轻的,摊上这么个事有点可惜……
五
舅舅借外甥的口,外甥借舅舅的口,两张嘴说的是一样的事。事实上,这个事影响到了他们对感情的看法。那个时候,舅舅和现在的舅妈还没结婚。他第一个工作在古城织袜厂,至今没有离开的意思。虽说,织袜厂越来越不景气,舅舅却总是乐呵呵地说:“有地方呆,就不错。”舅妈在对面的铁厂做化验员,也一心一意,每天化验铁粉,铁水成分。这么多年下来,他们见过无数次面。为啥要等到现在才结婚,在外甥看来一定另有隐情。这和外甥长大后从事的工作有关。外甥现在是一个律师。第一次要见舅妈的时候,舅舅发愁怎么解释“律师”。律师不是老师,律师干啥事,他之前特意问外甥。
外甥想了想:“这么说吧。有时候,差几个节骨眼就能连起来,变成一件事。有时候,几个节骨眼起了变化,整個事就可以从好事变成坏事,从坏事变成好事……”
外甥继续:“我正是负责这几个节骨眼。”
舅舅桌子一拍:“早这么说,我就不糊涂啦!”
“明白啦?”
“哈哈,和你舅妈她们厂的车工差不多。”
“咋和舅妈她们厂的车工差不多?”
“你知道个啥?明儿,见见舅妈就是!”
看得出,得出这个结论让舅舅很高兴。对一个平凡人而言,高兴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