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赫留朵夫的成人礼
2017-04-24刘菜
刘菜
1
大学时候,我写过这样几句诗:“我的今夜永恒/来自于小镇的电/在世界上,我的小镇/最值得相信/它不会停电……”后来我的记忆睡醒了,如同一个男孩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成年人了,看任何事物都像雨后的树。我想起来,我的家乡停过很久很久的电,以至于后来那个镇子像一座岛一样,灯火照明。
这很奇怪。我是说,我的大脑帮助我适时地规避掉一些回忆,让我在那一个夜晚成为一个完美的人——规避掉关于家乡停电的回忆,我就是真诚的,并因此而坦然。我在家乡获得了不需要考虑电费的光明,无尽的,可以用来任意消磨的夜晚。我在自己的卧室里仰躺成一个“大”字,或者走着、跪着——自慰,结束后享受宁静,随便想点什么,然后再自慰,再想点什么。
自慰和写诗是我和自己交流最有效的两种方式。当我真诚地做着这两件事的时候,同时做到了心灵的平静和坦然的表达。这是一个完美且独立的人的形象。一个十九岁或二十岁的年轻男人,在自由中发现室内(包括电,尤其是电)的可靠,体会到此刻之漫长,并对荒野中来自地球背面的黑暗产生恐惧。于是他把这些看似孤独的体会写了下来。
但我的记忆和我开了一个玩笑:“后来我的记忆睡醒了。”
我想起来那些停电的日子。但记忆刚刚醒来时,我并没有想起那句诗——我抱着最大的诚实写下的“它不会停电”。我仍然没有怀疑自己,直到现在。现在,我把它们同时记录下来。
这首诗叫作《这样安静的夜晚》。我猜想,它大概写于我某个暑假,一次并不痛快的自慰之后。我处于再平常不过的夜晚的虚无中,和日光灯的嗡嗡声对视。我想,我大概一口气写了好几首诗。那一晚我还写了什么呢?这需要去翻一下博客才能知道。
我怀疑自己,但不仅仅是怀疑。因为此刻我回忆的,思考的,试图证明的,记录的,都可能仍是记忆对我的愚弄。所以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是在记忆不愿意让我“完美”时,我试图确证自我、归于平静,所做的一些尝试。我的方法是记录。
2
我想起了另一次停电。
那时我在读中学,晚自习时突然停电。教室里先是安静了一刹那,然后响起一阵欢呼声。在黑暗里,每个人的声音和表情都被淹没、遮挡,欢呼声越来越大。很快地,每个教室都欢呼起来,每栋楼都欢呼起来。
在欢呼声震耳欲聋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怪叫了两声。但我立刻——几乎在我刚刚听见自己的声音时——闭上了嘴。在黑暗中,同学们似乎比平时坐得密集,像树林一样。这使我感到有人在看我,尤其在我张嘴喊叫时。我的脑中甚至出现了我的模样:我坐在教室张大嘴,眉毛被顶高,眼睛被挤小。每一个同学的脸我都很熟悉,只有我的脸异常陌生。我很尴尬,没喊出第二声。
渐渐地教室里人变少了,男生大多去了外边。他们之中有的人点上烟出去抽,食指和拇指捏着烟头,把火星握在手里;有的从抽屉里拿出刀,揣在怀中三三两两地出去;有的叫上女朋友去了花园和操场。
我的女朋友在我左前方第三排的位置,她同桌已经出去了。她伏在桌上,在蠟烛的昏黄光芒中做着习题。她拿笔的手真好看。
我坐在她同桌的位置上,把凳子向她拉过去一点,把蜡烛摆远一点,右手摆在桌上身体前倾,遮住左手,左手朝她两腿之间探去。
3
让我们一起把这篇小说主人公的名字温习一下: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聂赫留朵夫。1889年到1899年,托尔斯泰用十年的时间讲述关于聂赫留朵夫的,这个简单且毫无新意的故事。就像《哈吉穆拉特》,一个更加简单的故事托尔斯泰用了九年的时间琢磨。托尔斯泰1910年去世,而《哈吉穆拉特》1912年才发表,可以想象,这必然是一个他不满意的故事。
这两个故事简单到可以用几句话概括完。
1.聂赫留朵夫在法庭上认出了受审的玛丝洛娃是自己少年时热恋过的女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后被自己抛弃,后来做了妓女,又被诬告。玛丝洛娃被判处流放,良心谴责下聂赫留朵夫选择帮助她,但最终失败。他陪她流放,向她求婚,也失败。
2.哈吉穆拉特与穆斯林领袖沙米里不合,向沙俄投诚。但为了解救沙米里手中的亲人又准备再次逃离。失败,被杀。
总结这两个故事(或其他任何故事)的梗概,可以使我们得出一个结论:故事必然是简单的。因此,当它们被以小说的形式记录下来时,所有的意义都将脱离故事可总结的部分——梗概,而只集中在讲述的过程上。进一步说,情节中存在的正确与错误、高尚与卑劣、成功与失败、温暖与残酷、消沉与激扬……一切情节对应到现实可总结的,表现为简单思维(如二元论)的意义,都与讲述这一过程天然地矛盾。也就是说,一个专注于故事的小说家的思维世界里,不存在情节的意义。他所思考和探索的必然是表达,使用语言排列组合,更加准确地讲述自己大脑中那个故事。故事在思维的世界里高于语言,它和人类的一切智慧一样,必须通过繁冗的符号记录和阅读者多年的学习,才能传达出去。所以可以说,读故事与讲故事几乎必然地会不协调。毕竟,每个人都自然地学习了一门语言,但很少有人系统地学习讲故事的智慧。
4
无论如何,聂赫留朵夫和哈吉穆拉特都成为了完美的人。
哈吉穆拉特成为了一个英雄。他拥有一个虔诚宗教徒的礼貌,禁欲的气质,完美的道德,他怜悯百姓,所有的爱都给妻子和孩子,他勇敢、简朴、果断、孤独。更难得的是,他还强壮、敏捷、骁勇,拥有精准的枪法、高超的马术和锋利的刀。他在他的故事中面临两个选择:违背自己认知的道德帮助沙米里打仗,或者放弃自己对家人的责任。哈吉穆拉特既没有选择违背道德,也没有选择放弃责任。于是他以死亡作为仪式成为了英雄。
哈吉穆拉特和聂赫留朵夫的故事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被自己的记忆背叛了。哈吉穆拉特是沙米里最善战的手下,杀掉许许多多的人成就了他的完美。然而有一天,他的记忆睡醒了。哈吉穆拉特发现作为沙米里的战士杀人和他认知中的道德相冲突。他拥有看似强大的力量,于是选择反抗。但故事证明,他的力量并不足以支撑他的选择。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记忆处于睡眠状态的哈吉穆拉特。他拥有前文讲述的一切品质,但不怀疑自己。就像遇到玛丝洛娃前的聂赫留朵夫。他们坦然地过着日常生活,哈吉穆拉特骑马、杀人,聂赫留朵夫宴会、调情。他们从未意识到生活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然后命运在他们各自的故事成为小说的开头时分岔,记忆跳出来告诉他们:你们认知中的自己不是这样,真实的你们会做出改变。
5
“爱抚女人最好先用无名指。”
这是一本书中的一句话,这本书给出的理由是,无名指是肌肉最不发达的手指,会带给女人温柔的感觉。读这本书的时候我还没有抚摸过女人,但我曾认真地观察自己的无名指,想象它们贴在那个神秘的三角形中间的景象。伴随着想象,它们弯曲,伸直,弯曲,伸直。
因为这本书,我伸向女朋友双腿之间的手做出这样一个手势:手掌向下,无名指压低。三角形下方的那个角藏在她的牛仔裤里,像被折弯的刀尖。曲面形成一个弧,我的指腹贴在这里,指尖触到了哪无从得知。三角形——不,是折弯的刀尖,像一个现代车床精心打磨出的仪器,我的无名指是配件,完美地嵌进去。尽管手指隔着厚实的牛仔裤,但指腹上的指纹像螺纹,仍与刀尖上细密柔软的螺线完美贴合,左右旋转,摩擦。
无名指的第三截指腹——靠手掌的那一截,有着温柔的笨拙。相反地,无名指的指尖则有着隐藏的灵巧。它们合作时能够使无名指独立于其他四根手指之外跳动,就像处女的小腹。
我沉浸在想象中——食指是探索,在满足之后寻找更深层次的性的意义和乐趣;中指是要求,虽然它并没有那么做,但它指向那儿。小指和拇指……我不知道,即使是写这篇小说时的我,也没有尝试过。它们似乎与性无关。据说拇指和那玩意的长度存在某种关系。它们之间有一个黄金分割比一样神秘的数字。但它们从未互相代替,分担些什么。至于小指,它简直可有可无。
我又混乱了,那个停电的夜晚的我和现在的我莫名其妙地重叠在一起。现在的我见过的大多女人喜欢两根或三根手指。一根手指对她们来说不是什么温柔。如果不是她们心怀爱情的话,那根伸向她们的手指几乎就是男人无聊的自以为是。而那个夜晚我在教室只用了无名指,因为我希望她感受到难忍的快感。我想看到她的喉咙压下呻吟,眉头一点点皱起来。
让我们先回到那个停电的夜晚。我记得那一晚的事情。我的女朋友在黑暗中,用指甲抠掉我左手手背上的一块肉。我站起来,拉起她,走出去。我的左手在黑暗中留了一些血,并不多,每一滴都需要凝结好久。如果不是我使劲甩动胳膊,它们都不一定能滴下去。
6
学校外边有很多破旧的旅馆。我和女朋友去的那家在学校正门对面的一侧。旅馆的灯箱立在一楼,灯箱后是狭窄的甬道。楼梯在甬道的尽头,楼梯下边用木板围起一个小屋。小屋呈直角三角形,玻璃上用红纸贴着“登记室”三个字,旅馆老板住在里面。客房在二楼,我和女朋友住的那间窗户朝向街道,坐在床上能看到学校。旅馆的窗框涂了绿色油漆,墙上,不光是房间内,包括楼道和楼梯的墙上,都涂上了绿色油漆。
我们躺在床上接吻,她鼻子里挤压出的空气又被我吸进去。这些空气因为在她的肺中过滤了一遍而含氧量降低,二氧化碳增多。它们没有进入我的肺,从鼻腔直通到大脑,使我眩晕。但很快我又觉得无趣,鼻息的味道不再新鲜刺激,取而代之的是接吻的蠢笨感。两根舌头能做出多少种动作呢?我们重复了一次又一次。
在我第一次闻到她的鼻息时裤子就鼓胀起来了,有点疼。我双手撩起她的短袖,捏她的腰,又攀到胸口。但解她的胸罩时遇到了阻碍。她一只手按着背扣,另一只手拉我的手。我们嘴对着嘴,舌头迟钝地应付对方的不耐烦,把注意力全部都放在手上。我想突破她的防守,她却用坚决的指甲一次次将我拒之门外。
她为什么感觉不到快感和欲望呢?我很迷茫,这种迷茫使我泄气。裤子里的玩意软了下来,分泌的粘液沾到我的大腿上,凉凉的。我抽了一支烟,装作痛苦的样子。
从点燃烟到烟抽完的时间不短。这期间,除了最开始那玩意软下来的那一会,其他时间我基本都在看她裸露的腰。烟燃到尽头,我的欲望又鼓胀起来。
仍然是从无聊的接吻开始。我细心地吻了她的脖子、耳根、尽量每次呼气都均匀地让她的皮肤感受到痒和热。锁骨往下,我只能吻衣服了,但我仍然保持耐心。亲吻高起来的山峰,低下去的山谷,一直吻到那个折弯的刀尖。
我好像感觉到了那里的一丝丝潮意。牛仔裤实在太厚了,我试着用牙齿刮擦厚实的布料,估摸着可能的位置呼出热气。我做得如此认真,浑身发热,是运动的热而非欲望的热。我不断地观察她的反应,回想着我看过的色情小说和电影里的桥段。将小说里的描述和电影里女优的表现和她对应。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到半个小时的时间,我抬起头,额头上的汗水流进抬头纹里。她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我又一次变软,坐起来,擦汗。
长时间的静默。我从坐下变成躺下,思考刚才哪一点做得不对。她可能觉得我放弃了,从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开始读。
7
教室里已经几乎没人了。
我的课桌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其中最大的一个字在桌面右下角离桌边大概七厘米的地方。那是一个“早”字,作者是桌子的某一任使用者。字被铅笔刀反复划刻过,划痕很深,有些地方因为用刀太过用力滑出笔画,在字以外的地方留下毛毛刺刺的直线。后来一个无聊的学生用涂改液把字涂了一遍又一遍,使原本几乎为直线的笔画,沟壑边缘弯弯扭扭地有了些白色痕迹,像水滴晕染的圆。另一个人用钢笔和圆珠笔在涂改液上继续涂画,钢笔尖带去了一些涂改液的粉末,圆珠笔的痕迹则看上去能保留很多年。在“早”字的左上方,写着四个字:“手心有鬼”。这四个字是我写的,用中性笔写就,笔画被细致地描粗。我参考书上楷体字的笔画,把横的两端描粗,撇描成刀形,点描粗,一头尖一头圆……使这四个字看起来像毛笔写上去的。这四个字往上,是摞成两摞的书和习题册。它们都是16开大小,整齐地垒起来刚好遮住课桌的大部。不是16开大小的书都在抽屉里,抽屉里还有文具、纸巾、打火机、一些瓜子皮。桌子的一侧标有白漆号码:043。數字像街头标语上的宋体美术字,横竖的连接处都是横穿过竖。桌子除桌面外都是铁皮制成,刷成淡青色,桌腿的铁管处扣有黑色塑料帽,左上角的那个帽没了。这样的桌子在教室里有六十多个,教室左右各是两个一排,中间是六个一排,空余的地方算是过道。大多桌子都和我的差不多,刻有字,摆满书。
我的桌子在中间第四排从左到右第三个位置上,所以站在教室里“043”这个编码看不到。桌面上靠左,离书很近的地方,放着一个用绿色粉笔头雕成的小杯子。杯中有蜡,已燃烧很久。杯口变成了黑色。
粉笔杯突然倒了。
8
我赤裸身体,双手撑在旅馆绿色的窗框上,学校的火光映到我的眼睛里。我对她说:
“学校着火了!”
她没听见一样。
我看火。不知道第几次软下来的那玩意在她面前摇晃,像一个钟摆。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每次的幅度比上次小一点,直到静止下来。它的前端挂着一点点液体,但因为太轻还不至于滴下来。
她的胸罩已經被我解开,丢到地上。她没有坐起来抢回去,大概因为胸部已经暴露在我的视线里。这使她失去了做出任何需要挺腰的动作的能力。她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可能她已经看到了我的姿势,只睁眼了一刹那又闭上),一手捂胸,一手拽住腰带。现在,她的防线退到了腰带上。
我低头看她,精神振奋,像欣赏战利品……
不,不对。她不是平躺,而是侧躺着。我几乎看不到她的胸部,但我不关心这个。现在的我处于放松状态,没空想她为什么没有快感。观察她赤裸的上身,让我突然疑惑于几个问题。
第一,我一直认为,以她的瘦削身材,小腹应该永远是平坦的。但她侧躺蜷缩在我面前时,小腹上却出现了两层肉褶。第二,我几乎看不到她的胸部,却发现她的肩膀无比精致美丽。第三,我第一次发现她的上半身这么长。从腰带到脖子,几乎和腿的长度一样。这个比例下她一点都不好看,甚至抵消了她肩膀的美。
我拿起一瓶水大口喝下去。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接吻让我的口非常干。我打算休息一会,再一次从接吻开始努力。
但我突然想到,她胸部里的硬核哪去了?我为什么从没意识到它自哪一天起消失了?这件事上我的记忆也没做到准确吗?
于是我坐在她的肚子上,拉开她的双手,但我没第三只手去探索她。我能用一只手抓住她两只手的手腕,但她两只手一使劲就能挣脱。我想到一个办法,把她的双手压在我膝盖下面。
我兴冲冲地行动。现在的我还没充分意识到她拒绝的决心。
补充一下:绿色旅馆中的我和她,耳中(我描述的记忆)并不安静。学校的火越烧越旺,校园里的欢呼声和街道上的喇叭声不断地传进我们的耳朵。
9
我好像忘了说我家乡那个小镇的名字:南泥湾。让我仔细回忆一下停电的南泥湾。因为现在,我需要记录下我睡醒的记忆,推翻写那首诗时的我。既然记忆醒了,那么我必然要的是自身的真正完美。不管这个选择是否是记忆的玩笑——那不是我能选择的。
我可以作出这样一个比喻:“它像一座岛,悬于漆黑中。”但我回想起来的只有一些片段和游戏。“岛”是这些片段和游戏的总结和提炼。
我们先说这些片段。
片段,这几乎就是记忆的常态。然而当下的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经历的并不是片段。片段是一个阴谋,玩着断章取义的把戏。因而,如果我要追求真相,就必然要设立一个前提:忽略掉片段的意义。
好,现在开始记录。
南泥湾的电线杆像冬天的稻草,杂乱地躺在地上。水泥电线杆露出一截一截的细钢筋,很快地被我们砸、扭、掰,以所有能想到的方式弄断,拿去卖了钱。木质的电线杆开始只是躺着,后来有一部分被抬走,被用来搭棚或者箍泥墙。有的被劈碎烧掉,有的被整个烧掉。
停电后的南泥湾只能靠火照明(汽灯出现是很久以后的事)。家家户户都备了很多蜡烛。蜡烛并不值钱,所以可以同时点很多根,但它们只能用在室内照明上。所以相当长的时间内,南泥湾的街道天一黑就只能靠月光和手电照明。手电是银色的,需要塞两节电池。
后来有些人晚上会在路旁点一堆火。有的木质电线杆被他们抬到火堆旁,先把电线杆的一端架在火上,烧脆了就踢掉,烧完再把电线杆架上去。火像一条蛇,这样一口一口几天时间就吃掉一根电线杆。谁家门前会点火毫无规律可循,夜晚的街上,有时能远远地看到火光,有时彻底地漆黑一片。
漆黑让人感觉到粘稠和潮湿,尽管头顶上星星很多很多。我仿佛被雾气包裹,走动时雾气迅速散开又立刻挤进我瞬间站立的位置。
其实停电并没什么大不了的,摆在我们面前最大的问题是,晚上做什么。我们有很多游戏可做,但大人们没有。他们只有喝酒、赌博和滥交。有一晚他们发现没酒了,于是一人一小口转圈,抿完了兽医的一壶酒精。有一次他们赌博,一个欠了高利贷的赌棍被债主抓住。债主打完他问他:“把你老婆顶帐?”他说可以。债主问:“老婆不够,拿你儿子顶帐?”他不愿意,债主就放他走了。有一晚街上没人点火,马路中央传来一个女人畅快的叫床声。这是我成年后才懂得的形容:畅快。
10
我彻彻底底地相信一切游戏的真实性。因为游戏本身的无意义性杜绝了它一切被切割的可能。它天然地战胜了记忆的阴谋。
南泥湾的电线杆像冬天的稻草,杂乱地躺在地上。电线杆倒下后,我们才发现它们是空心的。有一根电线杆异常地粗,而且水泥壳很薄。它倒在地上变成一根管子。在一个下午,有一个小孩从水泥管的一头钻了进去。
那是一个瘦小的男孩,有点龅牙,上唇几乎从未贴住过下唇。他的胳膊很奇特,肘关节能够向外弯出相当的角度。当他手掌向上伸直胳膊的时候,手和小臂就像断了一样耷拉着。他的肩膀和胳膊一样细小,只比头稍微宽一点。他从电线杆的这一头钻进去,一会又从那一头出来。他向我们炫耀,其他孩子也一个个地钻进电线杆里,最后只剩下我。他们出来后就嘲笑我,于是我也钻了进去。
我在电线杆里爬了很久、很久、很久。我以为一个人爬起来是很快的,但开始爬了才发现,每次我只能向前移动十多厘米。电线杆里的空间太小,双腿不能弯曲,只能靠两臂爬动。只前行了几米我的两肋和肩膀就酸困得不行。电线杆里很热,白天太阳曝晒下的热量仿佛都积攒在里面,我浑身出汗,喉咙干疼,几乎想睡过去。但我后面有人,他推我的脚底:“快点!快点……”电线杆的出口在我眼里变成一个漆黑世界中的白色太阳,我觉得衣服似乎破了,每前行一点膝盖和小臂都会在水泥颗粒上重重划过,很疼。有那么一段,大概是快到终点的地方,我的头已经几乎抬不起来,空间太小,我的肩膀也太疼了。我闻到水泥的味道,里面夹杂着一些灰尘味和铁腥味。外面,太阳慢慢落山了,阴影覆盖上来,空气变凉。如果我抬得起头的话,会发现那个白色的太阳已经熄灭了。
电线杆旁,他们点起了一堆火。
那晚没有月亮,似乎看不见的地方有雾。我偷偷跑掉,听到野狗的低咆声。我强迫自己稳住脚步,因为我知道我一旦开始跑它就会追我。但当我看到前方有一堆火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跑起来。我大叫着冲进火的光明,看到二舅和外婆坐在火边。火堆里埋着土豆,外婆用棍子挑出一颗,用鞋底轻碾它。土豆皮上的火星很快灭掉,土豆散发出香味。火堆旁边停着一辆三轮,二舅问我吃不吃土豆?去哪?要不要他开三轮送我?
滚动的土豆使我想起蜡烛和玻璃。我把烛芯附近烤软的蜡捏成蜡球,当作宝贝藏进抽屉。玻璃也被我丢进炉子,然后用火钳把烤软的玻璃拉出来。在黑暗中泛著红光的玻璃被我夹住一头,拉长,就像指间的蜂蜜,一端因为有支点凝成水滴状,另一端则变成细丝直到断开。玻璃非常非常烫,而且冷却得很慢。我守着它保证它冷却的过程不沾上灰尘。我烤了很多玻璃,甚至因为没有材料而砸了别人家的窗户。它们冷却后我根据形状、色泽、大小,筛选出一些送给朋友,剩下的那些也藏进抽屉。
11
讲两个聂赫留朵夫记忆中的游戏。
聂赫留朵夫的父亲是一位公爵。公爵像所有父亲一样强壮,并且像所有父亲一样曾给自己的儿子展示肌肉。他们的肌肉成为儿子童年最深刻的记忆。一些片段,在男孩成年后偶尔闪身出来,告诉他们父亲的权威并不会被时间抹消。
但成年的聂赫留朵夫记忆中父亲并没有什么权威。在他十多岁时,父亲喜欢和他玩一个叫作“木槌”的游戏。这个游戏是这样的:父亲半蹲,双手背后,十指交叉,手心向上,弯成一个碗形。儿子则双手握拳,像木槌一样伸进碗里,胳膊抻直。当父亲弯曲的膝盖逐渐伸直时,如果儿子的双臂足够强壮,就会被背起来,反之则回到地上。聂赫留朵夫在第一次玩这个游戏的时候就被背了起来。他很喜欢这个游戏,反复地要求公爵以这个奇怪的姿势背他。聂赫留朵夫在父亲背上感觉到了站在高处的快乐,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游戏中关于强壮的陷阱。公爵以这个奇怪的姿势背着儿子走在地毯上,花园里。终于有一天,公爵提出让聂赫留朵夫双手背后,弯成碗形。快乐的聂赫留朵夫照做,并且把父亲背了起来。这一次,这个游戏他玩得比平时更加开心,甚至背着父亲噔噔噔爬上了楼梯。但这是他最后一次玩这个游戏了。虽然他的记忆记录的是,他经常与父亲玩这个游戏。
聂赫留朵夫十七岁时遇到了玛丝洛娃。这时的玛丝洛娃十六岁,还是一个少女,他和他们叫她喀秋莎,少女都叫喀秋莎。如同我们在小说《复活》中读到的那样,少年但已开始逐渐成熟的聂赫留朵夫,和少女但成熟的劫难仍不可预知的喀秋莎,在早晨的花园中追逐。少女多美啊!她羞涩但不思考性,她的一切行为都遵从直觉而不是利害。少女的汗珠带着香味,她的脸通红,她笑声中的呼吸不避让他,她凝视他。聂赫留朵夫心驰神醉,并且——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他并不像十七岁的我那样,以一切卑下的姿态来乞求她们,笨拙地探索她们的身体。年轻的聂赫留朵夫第一次勃起时,对自己身体的变化充满好奇。在他对这变化的新奇感还没消退的时候,就和偶然经过的女仆做爱了。聂赫留朵夫接受了最好的性教育:实践。因而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春梦而不羞耻,面对自己丛生的毛发而不觉得恶心。从而,在他为少女喀秋莎的美而迷醉时,显得沉稳老练。
12
性爱经验丰富的聂赫留朵夫面对处女游刃有余,就像摆弄一件玩具。喀秋莎在他的摆弄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她放弃了思维的能力,不思考处女膜,不思考疼痛,不思考将来,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
十七岁的我坚信聂赫留朵夫一定掌握了什么技巧,可以轻松地让女人溺于性欲。我渴望那种技巧,但我穷尽想象也无法得知他到底是怎么做的。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地流下了眼泪,那玩意软塌塌地躺在大腿上。
我的哭泣使她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她坐起来,面向躺着的我,抱着发红的胸部说:“都被你揉烂了……”她这句话说得非常温柔,是大部分女人都只愿意给一个男人显露的那种温柔。她们相信爱情,对未来充满憧憬。我们开始聊天,我想起自己做过的两个春梦,抱着希望她了解到我最暗面的痛苦的想法,讲给她听。
第一个春梦:我有一个妹妹,她喜欢我,不拒绝我对她做任何事。我构思许久后终于等来一个机会。家里只有我和她,我把她拉进爸爸妈妈的卧室里,反锁门,拉上窗帘,把她推倒在床上。我从没有发现爸爸妈妈的床那么舒服。我亲她,摸她,探索一切我好奇的地方。但当我拉下她的裤子时,发现她的下面和我一样。准确说,是像十岁以前的我。看起来它似乎还没有发育,顶端的皮肤皱到一起,完完全全盖住了头。但它长在一簇黑亮卷曲的毛发下面。我犹豫了一刹那,疑惑立刻又被冲动淹没,挺腰朝着她的下身胡乱耸动,几秒钟后尿液喷涌而出。
第二个春梦:我和我女朋友共同的语文老师,一位中年妇女,和我躺在一张床上。我们各盖一床被子,她的卷发散乱在床单上,让我觉得她像一个女人了。但我很害怕她,怕她靠过来。在我害怕的时候她的手伸进了我的被子。她的手真长啊,我感到她的手腕在我耻骨的位置,手指却停留在我的尾椎骨处。她的手掌完完全全包裹住了我。我的下身像泡温水里一样,非常暖和,我感到舒服,然后不自觉地(即使在梦里我也没意识到下体的鼓胀和冲动),一点点地,缓缓排出了液体。
我还向她讲了我的痛苦、自责、懊悔、迷茫,一切她带给我的情绪。当然还包括聂赫留朵夫的故事。
13
那一年里,我一直想写一个故事或一首诗。但我想写的东西最终只变成了四个字,被我随手写在课桌上:“手心有鬼。”
这四个字我到现在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它们对我十七岁的内心来说,是近乎完美的表达。和她在一起的所有时间,我手心里的鬼都向她喷出垂涎的热气。我毫无控制的能力,独处的时候又陷入痛苦。不断地下决心,下次一定要控制住自己,我告诉自己我是爱她的,我不仅仅是为了欲望。但我又不断地摧毁自己的决心,一次次地将决心抛之脑后。她是我的毒瘾,因为我知道她是唯一一个我能碰的女人。为了哪怕能多一秒触碰到她的腿、胸部,甚至她的脚,我会将一切理智都忘掉。
那真是我离“完美的我”最遥远的一年。
那一年我还不懂得总结和修正自我,但我天性里的一些特征已经越来越明显。我表现欲旺盛却容易羞赧,拙于表达,在沉默中热爱着一切细节。就像那只粉笔雕刻的高脚杯,我用一节课时间试了两次后就完全掌握了窍门。然后用不同颜色的粉笔雕出高低不同的几只杯子,在里面盛满蜡液,点燃,把它们送给我的女朋友。
我们在绿色旅馆里住了好几天,聊了很多话。后来我不再每次都试图解开她的腰带,转而尝试在她身体别的部位找到我幻想中做爱的感觉。我试了她的脚踝、股沟、肚脐。最终发现腋窝的感觉是最好的。脚踝太硬,股沟隔着裤子,肚脐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她的胸部还太小,而十多岁的我坚定地认为用嘴接触下面非常非常脏。
我暂时找到了快乐的方法,虽然我心中有着委屈求全的感觉,但因为她屈辱的表情,也不再坚持更进一步的尝试。
不对,那些粉笔杯点燃的是我的书还是她的书?
14
不对,我把它们放在我了自己的桌上还是点燃后送给了她?如果是送给了我的女朋友,那么我的手是在护着烛火还是在摩擦她的隐秘处所?
我想不起来,她的书桌上到底放着一支白色蜡烛还是一只或几只粉笔雕制的高脚杯。但我相信游戏是没有误差的,我必然雕刻了粉笔杯然后盛满蜡液点燃。我的手仍然保持着这个游戏的记忆。给我一把铅笔刀,一支粉笔和一支蜡烛,我一定能再雕出一只粉笔杯。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15
我去翻了下我的博客。
《这样安静的夜晚》写于2012年7月24日,我已经大学毕业。出乎我的意料,那一晚我只写了这一首诗。离它最近的一首诗写于2012年7月22日,那首诗是这样的:
那些我所看到的女人
一位母亲
被围在中间
她抱着几个月大的儿子
她和她们逗他
她喊已经七八岁的女儿
去拿奶瓶
去拿玩具
去
想吃什么自己拿去
小女孩像个女人那样
一脸厌烦
她的表情如母亲一般纯熟
她由这些恨开始变为女人
首先,这两首诗末尾标注的日期是肯定没有错的。2012年7月,我刚刚大学毕业。所以它们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写于我某个消闲的暑假。然后,这一年我获得了一份看起来还不错的工作,经济独立,志得意满。我怀着这种志得意满的心情回到家乡,住了几天。在我的心底,这次回家肯定有一些衣锦还乡的意味。在回家的班车上,我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抱着儿子,而忽视了情绪世界已逐渐发育的女儿。我用手机备忘录记下“她由这些恨开始变为女人”,然后在回家后把这首诗写了出来。两天后,也就是2012年7月24日,我又写了一首诗,叫作《这样安静的夜晚》。这首诗里有一句必然不诚实的话,而其他的话,以及那一天其他的时间,则彻底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7月22日这首诗还能帮我确定一件事情,即那一年的我,心中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
还乡路上的我认为,女人区别于女孩最大的不同是,她们已经经历过痛苦,并且熟悉反抗的方式。她们能更加坦然地面对男人,富有经验地羞涩和发怒。
16
再次遇到玛丝洛娃时,聂赫留朵夫发现她变成了一个妓女——一个完美的女人。
现在玛丝洛娃二十六岁了,她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好奇地看着围绕着她的法官、律师、法警、陪审员——这些穿着衣服的男人们。她的眼睛很大,因为好奇而发亮。她的好奇表现着女人最美的笨拙。她还没意识到这些男人将要做什么,在她眼里,他们仅仅是男人。想和她做爱的男人或者不敢、没钱和她做爱的男人。她像上帝一样以平等的、好奇的眼光审视着另一种生物。她美丽的笨拙还体现她高高挺立的胸部上,对男人们或直接或闪烁的目光毫不知觉。但所有人都知道——包括她自己——这是一对见过无数男人的胸部,并且吸取他们的力量健康成长。她拥有它们并且不在它们身上浪费哪怕一秒钟的思绪。它们就像权力,在男人的世界里高高在上,对他们熟视无睹。两个胸部就是两只眼睛,每一个咂住它们的男人都无比幼稚却心甘情愿。玛丝洛娃有时看着天花板,有时看看男人们。在她缓慢的思维中感受到痒痒的有趣和无趣。任何一个男人都能让她湿润,她对高潮也没有要求。那些喝醉的男人她会关心一句,就像一个邻居;打她的男人她会生气要他们离开,但只要他们道歉她就会接受;一个男人在做爱后想说任何话她都倾听,并且给出毫无用处但是属于一个笨拙女人的意见。他们听完后发出笑声——本來,他们并不需要她解决什么,只需要快乐。玛丝洛娃是女神,她能给予任何男人一晚任何形式的快乐,并且成本很低。虽然短暂,但快乐的本质就是短暂,而痛苦却是永恒的。她是男人平静的绝望中唯一的救赎。
妓女是最完美的女人。不光是玛丝洛娃,还有玛格丽特,乔杰特,汤普森小姐,羊脂球,无数读过她们故事的男人都想过操她们。“操”是个粗鲁的字眼,用在这里的合法性在于,男人们想要做的只有破坏,就像他们得不到发泄的欲望。他们愤怒。巴列霍写:“愤怒把一个男人捣碎成许多男孩。”他们变成站满地球的男孩,想破坏她们的故事,让故事戛然而止在自己射精的刹那。这样他们就又变回男人了。
《复活》中的聂赫留朵夫只有玛丝洛娃。他没有第二个完美的妓女可选择,于是他不可遏止地第二次爱上了她。
对聂赫留朵夫来说,他那位情人——克拉斯诺彼尔斯克县首席贵族的妻子,只代表两件事:较高质量的性和过往与现在的纠缠。他从前不知道如何选择,他迷恋情人美丽的肉体,却又对她试图影响他的生活和他的道德感这一点无比嫌恶。现在,他拥有了更好的选项:玛丝洛娃。聂赫留朵夫的记忆睡醒了,他想起他借给她看的屠格涅夫的小说,想起他的两位姑妈,想起姑妈家的女仆玛特廖娜、想起他的朋友申包克、想起他未完成的画作……他在议事室里发觉,记忆在他的身体上挖开一个巨大的空洞。它好像在胸口,使聂赫留朵夫呼吸时肺部抽痛;又好像在后脑的记忆中,使他不住抬头仰望天花板,闭目忍受眩晕。他决定了,只有玛丝洛娃能缝补他,拯救他。
17
为什么我会想到聂赫留朵夫公爵呢?既然我给我的女朋友讲了聂赫留朵夫的故事,那肯定也讲过别的故事。就像聂赫留朵夫不光借给喀秋莎屠格涅夫的小说,还借给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聂赫留朵夫并不唯一,为什么不是亚瑟萨维尔勋爵?亚瑟萨维尔勋爵被预言将犯下杀人的罪行,为了同心爱的女人结婚,以难以想象的勇气去策划并实施谋杀……为什么不是无名的裘德?他聪明、勤奋、博学、善良,却被排斥、欺骗、抛弃、杀死。他的妻子是个粗俗的荡妇,他爱的姑娘和他一样不幸……
我想想……我想想……我的记忆趴在那根电线杆里,一点一点蠕动,那个白色太阳即将落下,记忆的皮肤集中所有精神感受每一颗细小的尘埃。
对了,第一次想到聂赫留朵夫是在我握着女朋友传给我的纸条时。我想到了,我的女朋友坐在我左前方第三排的位置。纸条从我的同学们手中逐个传递过来,像一只蝴蝶飞经一片树林。我深呼吸几次,没有打开纸条,想到了绅士的聂赫留朵夫公爵。
聂赫留朵夫在收到将军的信后,将它揣进兜里,去公园里散步。这封信里有着他能不能拯救玛丝洛娃的确切信息。那是未来一切的不可预知和他的盼望扭结的一个点,但聂赫留朵夫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不允许自己急匆匆地拆开信——猝不及防——对,猝不及防地,被动接受未来。他需要做好准备。平静下来,让那封信在兜里慢慢冷却,再打开它就像举起父亲。在那个名叫“木槌”的奇怪游戏中,年轻的聂赫留朵夫勋爵显现出比父亲想象出的更强大的力量。父亲戏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但聂赫留朵夫看不见。他眼前是楼梯,他就爬了上去。楼梯上方放着这封信,还有我手中的纸条。
聂赫留朵夫在公园里走了三圈后,终于确定自己已经平静下来。他以优雅的姿势坐在公园的木制长椅上,打开信。俄罗斯的寒冷将他嘴中呼出的气变成白雾。他打开信,发现玛丝洛娃并没有得救。
现在,我就是聂赫留朵夫。我平静地展开纸条,上面写着:“又有什么用呢?”
在这之前,我递给我女朋友的纸条上写的是:“我去找他。”
聂赫留朵夫坦然接受了这封信。他可能随手将信扔在公园,也可能再叠好装进兜,散着步回到住处。不,他一定将信又仔细地叠好放回右边的衣袋。这样才是一个成年男人的作为。我把纸条叠了两折,夹进书中。纸条在刚才并不像蝴蝶,而是一片树叶,矮矮地经过一棵又一棵树。那些树是我们的同班同学,他们是无意义的符号,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纸条被我收起来。除了我、她、班主任,再不会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上课前,我的女朋友告诉我,她被班主任强暴了。
18
她说出这件事,并没有像电视里的女人那样哭出来,然后靠进我的怀里。而是面无表情地直视我,仿佛她刚刚提了一个问题要我回答。如果我回答对了她就会判我生,如果答错了她就判我死。只有这两个选项,我必须答出是或者否。我看了她一眼,脑中浮现出她的裸体,然后低头,再不敢看她。
我说:“我们报警吧?”
她说没用的,然后不再说话。我随她沉默。
上课铃响了,我们回到教室。她坐在我前边,左侧三排的地方。(是的,没错,每重复一次我就更加确认)我坐下,低头,缩着下巴,眼睛将额头上顶起皱纹,以瞪视的眼光看着桌面。到桌上的书脊,到她的校服、耳朵、马尾辫。脑海逐渐被羞辱和愤怒充斥。
我愤怒地从作业本上撕下半页纸,写下那个纸条,传给她。
从我们头顶的视角看过去,教室里只有她的衣服有着鲜亮的颜色。她看起来可真美啊,像一个——不,她就是——一个美丽单纯的少女。
而我正坐在座位上,眼中射出仇恨。但很快地,又似乎为这仇恨害羞起来,这种害羞的感觉使我痛苦,于是不得不装出沉重的感觉。为什么是“装出”呢?我们俯视他,如果仔细观察他表情和眼神的配合度的话,能发现他的担忧:似乎害怕哪位观众不相信。
我没有去找班主任。这之后的日子里,我们交谈得越来越少,她似乎在等待什么,我将她的等待理解为我。于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揣测、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失败的循环往复之中。
比如,我不能劝她忘记那件事,因为她的冷笑提醒我,我不可能理解她的痛苦;我不能装作忘记那件事,因为我不能代替她忘记;我不能在她面前显现幽默,因为她不会笑而我会变得滑稽。
我越来越害怕班主任,我好几次看到班主任的时候都感觉他的眼镜反射出一道冷光。我的眼光躲躲闪闪,害怕他叫我的名字。每个深夜,我都感到无尽的孤独和悲伤。
19
后来,停電了。我送给她三只粉笔雕刻的高脚杯,它们高低不一,一只蓝色,一只红色,一只黄色。黄色的那只在烛光中看不出是什么颜色。每只高脚杯里都盛满蜡液,燃着烛火。最先雕好的是蓝色杯,它的杯口已经被烧成黑色。她不领情,后来我们去了旅馆。
我想起来,那家绿色旅馆我和女朋友去过很多次,但每次我都以失败告终。她如此坚决,我的班主任是怎么脱下她的裤子的?他也掌握了聂赫留朵夫的秘诀吗?
我很愤怒,粗鲁地亲吻——不对,准确来说是用鼻子嗅,用牙啃,鼻子和嘴一起呼出热气,喷在她的毛孔上。我几乎没用嘴唇。我的双手粗鲁地摸索、拉扯。我听到她的鼻子里有轻微的声音,像一根新鲜的蛛丝越拉越长,终于坠到地上。她已经有了经验,她现在知道自己身体的每一种痒和疼代表着什么。她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她的那本书,一本《圣经》。我双手的动作有一刹那的停滞,因为我从不知道我的女朋友有什么宗教信仰。
聂赫留朵夫最终也没有再操一次玛丝洛娃。他的灵魂残破不堪,但还好手头有一本《福音书》,他翻到了使自己完美的终极真理:
《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三十二节:“这都是外邦人所求的,你们需用的这一切东西,你们的天父是知道的。”
他吟诵,他自以为深邃地思考,他的记忆在吟诵中又睡着了。
同一时刻,十七岁的我成为十七岁的聂赫留朵夫。我轻松地进入女朋友的身体,真正变成了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