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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24文珍

野草 2016年6期
关键词:黛玉

文珍

我们的大船在上升。

1

三四专栏最后一篇。然而至关重要的开头迟迟未来,如一艘让人望眼欲穿却久候不至的轮船。船在幻觉中又仿佛一块极细小的木片,甫一下水就被无穷尽的语词浪花冲散在大海里,难觅影踪。

我一开口就忘了要说的是什么。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就是船。

我喜欢的船。

动笔的这日北京大霾,正值黄昏,意念之船向我径直驶来又轻倩无比地擦身而过,只留茫茫雾霾中层层荡开的涟漪,恍如柴郡猫的微笑,又如《加勒比海盜》里的幽灵船,船上即便满载金珠野心,只要往事的重负挥散不去,大船就一直如鬼魅般靠不了岸。

我将目送它离开。却终于如鲁滨逊一般鬼使神差地上船,随它做一次无目的的远征。哪怕遭遇暴雨飓风(无法把回忆中的沉船一一打捞)摧毁成无数零件和碎布条(写了整整一个礼拜还依然没有希望结束)最后孤零零地漂到某个荒岛(只有善于放箭的野人埋伏在密林中并没有忠诚的礼拜五)——

它仍在那里。它就是我的不断失踪又回来的圣玛丽亚号①。

2

轮船永不匮乏音乐。即便难再现泰坦尼克号覆灭之际船上小提琴手演奏《Nearer My God to Thee》的一曲经典;至少也可以深情孤独如《情人》尾声里的肖邦。

“还有一次,也是在这次航行途中,也是在大洋上,……有人奏出肖邦圆舞曲,声音极为响亮。……那是已经消失在许许多多黑夜中的一夜,……在明亮放光的天宇下,……海上没有风,乐声在一片黑暗在大海上向四外扩展,仿佛是上天发出的一道命令,也不知与什么有关,又像是上帝降下旨意,但又不知它的内容是什么。这少女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好像这次该轮到她也纵身投到海里自杀,后来,她哭了,因为她想到堤岸的那个男人,因为她一时之间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因为,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因为,只是在现在,此时此刻,从投向大海的乐声中,她才发现他,找到他。”

更多时候,轮船本身就携带着大风,海浪,环绕着鱼群和海鸥,可以入诗,作歌,激荡出无数激动人心的乐曲。杜拉斯另一本小说就以《黑暗号轮船》为名,写两个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女在夜里不断通话、却永远无法真正慰藉彼此爱欲的故事。近现代无数中国小说的男女主人公,也大都在滔滔浊浪的舷栏前相遇,包括钱钟书的《围城》和杨沫的《青春之歌》。

而我想到和轮船有关的事,首先想起的却是《黛玉走四方》。一首现代新编的天津快板。在那快板词里,黛玉离开伊拉克,便到大阪城。见完了狱中萨达姆,又见好色的小泉。金宇澄《繁花》里引古罗马诗人言,“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而我国通俗曲艺里,使人欢笑的佐料更不可或缺一味对东瀛政客的讽刺。这话题看似无意义却放诸四海而皆准,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引发海峡两岸同仇敌忾的朗朗笑声——2012年在乌鲁木齐开一个学术会议,请来大陆各地学者,也有许多台湾高校研究者参加。席间本来各聊各的,互避雷区,眼看就要冷场。突然有人提议说,让我们——为保钓干杯!打倒小日本!场面登时活跃起来,觥筹交错笑语一片。奇效可见一斑。

再说回《黛玉走四方》。里面提及诸多声光气电的现代化交通工具,袅袅婷婷登上这么一位以多愁多病著称的古典美人,这画面的强烈不调和足以勃发大众喜感,混搭风堪比张爱玲早年章回体习作《摩登红楼梦》。

而我记得这词却不全因为可笑。

第一次听这快板,时间是研究生二年级的秋天。地点在北大某教学楼二楼光线昏暗的小礼堂。一圈人围坐在硬板凳上,听首届中文系民谣之夜的演出。歌手有拉手风琴的,弹吉他的,也有口琴伴奏的,多缠绵悱恻,独这支快板与别不同。秋夜寒深露重,所有人挤挤挨挨坐了一堂,黑暗中到处都是年轻而愉快的闪亮眼睛。那天晚上,除了这首快板,印象最深的,就是一个师兄唱王洛宾的《永隔一江水》。

风雨带走黑夜青草滴露水

大家一起来称赞生活多么美

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我并不认识那位师兄,事后也很快忘记了他名字。因此无法解释的,是那个十一月的夜晚何以被这歌一击即中,漫然流了一脸冰凉的眼泪。许是那时太年轻,就像一块蓄满水的海绵,轻轻一碰就落下泪来。好在容易伤感的人,也往往容易放下。紧接着《黛玉走四方》快板响起后,我便破涕为笑,并将大多数词牢记至今。

诶!列位稳坐,您了听我言,

十三道大辙,学徒我唱言前。

孟夏园林,草木茂繁,

楼台倒影就入了池潭。

黛玉回到,回到那个潇湘馆,

躺在了床上就一病恹恹。

……

紫鹃劝姑娘,您了别心烦,

应当出趟门儿啊,为的是解心宽,

捎带脚看一看伟大的祖国大好河山!

黛玉闻听,连连把头点,

收拾行李,预备盘缠钱。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出去转转。

我要洗桑拿,我要吃海鲜,

我上名流听相声,我给他们上花篮。

收拾停当,出离了大观园,

黛玉坐火车呀,黛玉坐轮船,

黛玉坐完了飞机又换成火箭。

这唱词又古老,又新鲜,又规严,又俏皮。足以将所有的幽愁暗恨统统抛诸脑后,让那个原本耽于忧伤的秋夜多了某种难言的欢乐。

3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里,乡村女招待特丽莎突然出现在不婚主义者暨花花公子托马斯的生活里。托马斯如是形容她对他而言的特别:

他不断回想起那位躺在床上;使他忘记了以前生活中任何人的她。她既非情人,亦非妻子,她是一个被放在树蜡涂覆的草筐里的孩子,顺水漂来他的床榻之岸。她睡着了。他跪在她的床边,见她烧得呼吸急促,微微呻吟。他用脸贴往她的脸,轻声安慰她,直到她睡着。

“草筐里的孩子”显然是极富有感情的比喻。昆德拉又在同一本书里说,“比喻是一种危险的东西,人是不能和比喻闹着玩的。一个简单比喻,便可从中产生爱情。”我在这个比喻里所注意到的,却是草筐同样也为某种形式上的船,至少与《西游记》里让江流儿幸免于难的木盆相类。

“他怎么能让这个装着孩子的草篮顺流漂向狂暴汹涌的江涛?如果法老的女儿没有抓任那只载有小摩西逃离波浪的筐子,世上就不会有《旧约全书》,不会有我们今天所知的文明。多少古老的神话都始于营救一个弃儿的故事!如果波里布斯没有收养小俄狄浦斯,索福克勒斯也就写不出他最美的悲剧了。”

像生命中任何一个变数最终敲定成为复杂迷人的现实,又重新在追溯的目光里披上命中注定的外衣。我们初见所眷恋者,总事出偶然。然而也许遇到一千个他者都还是偶然。只遇到我们便成为必然。

在中国当代文学里,苏童也是写船与水的高手。他生于姑苏水乡,小说人物也惯常临水而居,或顺着大河迁徙。

初中曾在期刊上看过一篇他的小说《三盏灯》,同样是水边故事:战争发生后,养鸭人扁金找不到走失的鸭子,没来得及和全村人一起逃亡。他无意间遇到了正四处用鱼换灯油的渔船上的女孩小碗。小碗要灯油的目的是为了给自家渔船点三盏灯,好让在军中服役的父亲顺利找到家。扁金替小碗在被遗弃的村长家找到灯油,亲眼看她在船上亮起了三盏灯。几天后扁金真的看到了一个气息奄奄的找家的伤兵,并半信半疑地将他带去渔船,却发现小碗和母亲已在战火中死去,三盏灯却还亮着。伤兵亦在巨大的伤痛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扁金哭泣著把死去的士兵推进了舱里,他看见三个死者恰巧躺在了一起,三个死者的脸上有一种相仿的悲伤肃穆的表情,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名叫小碗的女孩,他们看上去真的像一家人,扁金……注意到船桅上的三盏灯相继熄灭了,……椒河两岸一片苍茫,假如你极目西眺,你能看见落日悬浮在河的尽头,天边还残留着一抹金色的云影。……

“扁金后来做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你想像不出他是怎么把一条打鱼船从岸边推向河心的,……离开这儿吧,这儿不是一个好地方。扁金对着船头的鱼鹰说。船头的鱼鹰沉默不语,扁金又对着船尾的鱼鹰说,带着他们离开这儿,到不打仗的好地方去吧。”

这个故事的反战意味很容易让人想起海明威的《桥》。多年后再读,已不再落泪。只一直记得那个暮色苍茫里打鱼船被推向河心的场景。特丽莎漂来,打渔船漂去,生死爱恨就在这样的载浮载沉顺水推舟里次第上演,而船上人却长久无所作为。

也许更值得小说家深究的,是船上发生的事。不一定是《叛舰喋血记》和“鲁荣渔2682号船员杀人案”那样的惨剧——这类主题酷似密室杀人,外围环境失效,只剩下内部不断风流,当然是侦探悬疑小说的好材料,足以探索人性无数黑暗秘奥——更可以是《老人与海》和《少年PI的奇幻漂流》。这也许正是我热爱法国小说家米歇尔.图尼埃的《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簿狱》的原因。这本奇妙的书于我看来,只写了一件事,就是在孤岛之上,一个人如何重建自己内心不断坍毁、而人之为人却所必须的秩序。

船上人并不当真无知无觉无辜无助。顺着草筐飘来的特丽莎也会嫉妒、跳舞、摄影乃至于出轨。

船上船下,生活都在继续。

4

我也曾在一艘船上真正度过五日六夜。

那是驶过三峡的游轮行,属于长江文艺杂志社组织的某次采风活动的一部分。大船白天开拔,夜晚靠岸。途经巫峡、丰都、瞿塘峡等,时值深秋,橘红叶黄江心如碧,一路风光不可胜数。

到葛洲坝过闸那天,已是行程的尾声。当晚同游的一行人本来说好要去张楚弋舟房间玩杀人,深夜突然广播说过闸了,便各自留在舱房观望。同一侧阳台皆有小门相通,鸡犬因此相闻。我的紧邻是河南作家赵瑜,赵瑜房间又挨着东君。夜里风大,我们仨都站立阳台舍不得进舱。只见本自庞大的船身在更大的闸道里忽然变得渺小,上下三层皆被上方强光照得雪亮,下游闸门正以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闭合,船前船后,还有其他船只在排队等待鱼贯而入。

一切都看似宁静又井然有序。大事即将发生。

从下游往上游过闸,观难而实易。船驶入闸口,下游闸门关上,上游闸口打开,利用连通器原理让闸室水位缓缓上升,直至与上游水面高度平齐,大船于是得以浮起,缓缓驶入上游闸室。从上而下则反向操作之,遵循同一原理。

然而在阳台上等待了很久并无动静。问隔壁赵瑜:还没有过闸吗?

赵瑜说:别急。大概还在系桩呢。

又是一个新名词!我一面默记,一面趴在二楼栏杆上拼命找船底系桩的工作人员,惜一无所获。——后来才知道是开玩笑。

闸道内机油气味越来越大,不知何处隐隐的机器轰鸣声也变大了。我的心跳得快起来。夜风渐紧,穿单薄衬衣等了许久,终于熬不住进舱加了件外套。再出来时觉得船和闸室相对位置有所上升,又不能确定。

再问:我们的船已经浮起来了吗?

赵也不能肯定:好像是高了一点点?

再看又好像没有变化。就这样眼睁睁地一直抱着胳膊等着,看着。

心跳又慢慢慢慢下去。

二十分钟后,酷似游戏神秘墓室石门的极厚且大的闸门终于呈八字形完全合拢。我们的大船确凿无疑地在上升,离头顶的灯光越来越近。与此同时,船以匀速徐徐前行。紧接着,前方两扇同样的闸门突然从虚空里生出,仿佛巨龙双翼,待船过去,又开始在身后合拢来。

那缓慢中有某种超乎日常的庄重和仪式感。场面之宏大,又让我想起电影《魔戒》里护戒队在克伦威尔的卡拉威河上通过两尊巨大的Argonath国王雕像的情形。还记得当时在电影院如风吹麦浪一般齐刷刷响起的惊呼:无论自然多么伟大,我们都好像只有在人工的奇迹面前才会失声——因这伟力和群体有关,与人类文明有关。但往往这人定胜天,也有别的尴尬况味——

比如舟行水上,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当然是风浪。然而现在的三峡却早已无风无浪了。那一行最遗憾的,也正是船行静水之上,好比游泳池里的航模表演,一切都精确、有序,却波澜不惊——也就少了“夕宿含沙里,晨行冈路间。马危千仞谷,舟险万重湾”的跌宕,更不必指望“渡口欲黄昏,归人争流喧。近钟清野寺,远火点江村”的情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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