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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巷

2017-04-13张世勤

野草 2017年1期
关键词:青石板

张世勤

1

弹跳,侧蹬,空翻,身体腾空,划出弧线,悄然落地,然后借力反弹。项天和闵繁浩迷上了这项酷酷的运动。

他们成了伊甸这座城市里的两个夜猫子,每每夜深之时,便像幽灵一样,互相追逐,上下翻飞,轻捷如燕。让这静谧中的伊甸获得了神秘的气质和力量。

闵繁浩看似一堆肉,长得很墩实,两手胖得像娃娃。但他的身材与在跑酷中表现出的敏捷身手相比,形成了巨大反差。项天并不是他的对手。

这晚的跑酷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仍然是凤凰崖下的北青石板巷,仍然是弹跳,侧蹬,空翻,身体腾空,划出弧线。唯一不同的是,在项天从一截矮墙上高高空翻,落地反弹,然后侧蹬墙基,身体舒展着向街口飞去之时,却突然从街口转出一人,打了项天一个措手不及。

正在“飞行”过程中的项天,已经来不及改变飞行轨迹,下落中的他,只得张开双臂,将人影裹了,顺势在石板路上滚了三圈。

被项天裹住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项天想尽快翻下身来,但身体却被女人的两臂兜住。女人睁开眼睛,近距离地盯着项天。项天感觉那仿佛是两道闪电,晶亮,刷地一下穿透了青石板巷的夜色。那是一对圆圆的猫眼。

女人小声说,你在压着我。然后身上升腾起一股清香。

项天说,是你把我抱紧了。

那就……认识一下吧。

项天说,看清楚了,一对猫眼。

已经跑到前面去的闵繁浩,听到了后面异样的响动。迅速折返,腾空、翻转、落地,看到项天身下结结实实地压着一个女人。

项天顺势翻下身来,并且说,刚才被我撞到了。

年轻的女人却未动,闭着眼。闵繁浩说,麻烦!碰伤了是不?

闵繁浩开车,两人把“受伤”的女人快速送往医院。办好手续后,年轻的女人却不见了踪影。

回到闵繁浩的别墅,两人歇息了一会儿,觉得今晚这事事有蹊跷,于是又重返青石板巷。闵繁浩的别墅,就在北青石板巷的下端,并不远。夜色中,他们停在了项天裹住女人的街口。闵繁浩问,当时什么情况?

项天说,我……项天省略了他和年轻女人之间的简短对话。

你在压着我!是你把我抱紧了。那就……认识一下吧。看清楚了,一对猫眼。那的确是一对圆圆的猫眼,晶亮,一下穿透了青石板巷的夜色。女人身上升腾着淡淡的清香。

项天正回想着,闵繁浩说,按常理,她一转出街口,突然见你飞过来,别说女人,就是男人也要被吓一跳,大叫一声。可我并没听到她发出惊叫,倒是你喊了一声。

我?我喊了吗?

而且,这么晚了,这条巷子又这么僻静,她一个年轻女人出现在这里,不合逻辑。

项天打趣说,那会不会是鬼?项天再次想起年轻女人身上升腾起的缕缕清香。

你相信有鬼?

或许我们就是!项天说。

闵繁浩盯着项天,在夜色里笑了。

2

第二天一早,东天还是一轮大太阳,但谁知午后却风云突变,厚厚的云将伊甸遮住,兜头泼下了六个小时的强降雨。大雨围着伊甸,像是用瓢在浇。多半个伊甸过了水,许多低凹处一片汪洋。

正在伊甸大卖场里做商贸调研的项天,就近躲进了日用品卖场。日用品卖场的东面和西面分别是文体用品卖场和汽摩配卖场,南面和北面依次是灯具卖场和成衣卖场。一开始市场里很多人抻着头,彼此说笑,但很快地面上就起了水。随后大量的水从外面涌进来,水面上漂起了塑料椅、抽纸包、牙签、筷子、发卡、十字绣、花瓶、口杯、牛角梳等琳琳琅琅宗宗物品,远处还能看到学生作业本、台历、笔筒、成人内衣,甚至有一个轮胎也向这边漂来。后来,项天搭乘武警的冲锋舟才好不容易从大卖场里全身而退。

闵繁浩正在青龙庄园的别墅里等他。别墅的一侧,是一条人工河道,叫青龙渠。青龙渠与凤凰崖下宽阔的伊豆河呈“丁”字形状,上下贯通,平时清水相送,水波荡漾,半塘涟漪,一派漪旎风光。因着一场暴雨,伊豆河鼓胀咆哮,青龙渠也便沟满河平,浑黄的水汹涌而下,发出巨大的响声。

闵繁浩一边望着外面涨满的河水一边说,你想不想吃鱼?

正忙着换装的项天说,这会儿还能有开张的市场?

有这水,恐怕全城都成市场了!闵繁浩说着从储藏室里翻出一挂破鱼网,简单连补之后,提网去了二楼。项天跟上去,闵繁浩说,你把窗子打开。

二楼的窗子很宽大,高低位置也正合适。闵繁浩一网抡出去,纲举目张,轻轻松松便从青龙渠里收上来两条大鱼。两条鲜活的大鱼在地板上一阵乱跳,说不清它们是在痛苦地挣扎还是在欢乐地舞蹈。

閔繁浩说,全城的水整个连成一片了,这一定是热电公司养鱼场里的鱼借机到城里巡游来了。

有意思。项天走近窗口,继续向青龙渠里张望,却见上游的水面上正急急地漂过来一条小船。哎,哎,又过来一条。项天急促地说。

闵繁浩正在收网,一听又来一条,便执网来到窗边。见一条小船正从上游漂摇而下,船上是一女子,怀抱琵琶,正处惊慌之中。项天说,网住它!

一张大网撒开,向水面上罩去。惊慌中的女人却也十分沉稳,一伸手就抓住了网口。项天和闵繁浩二人合力把她连人带船拖停在了青龙渠一侧。

危机之中,女人竟然还能怀抱琵琶上岸。但在女人进门的那一霎,项天却看到了一对晶亮的猫眼。

项天没动声色。女人在客厅里坐下来,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两眼不住地打量着闵繁浩的别墅。

项天和闵繁浩分坐在两只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在那里梳妆。

二楼地板上,两条鱼不时发出“扑隆”“扑隆”的声响。女人盯着楼板问,上面怎么回事?

项天说,打架的。

谁打架?

两条鱼在打。

女人梳理完毕,对着项天说,刚才我进门时你喊我什么?

我没喊什么。

你喊了。

项天说,眯眯。

女人说,你唤猫呢!

昨天夜里,我已经记住了你这对猫眼。闵繁浩听项天这么说,一下坐直了身子。原来昨天晚上……

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好不好!女人说,您怎么称呼?

我们还没问你呢?闵繁浩说。

女人笑了,一进门的时候,项天不是已经叫了吗?眯眯!他们都这么喊我,你们也可以这么喊。

这下,项天把身子坐直了。你咋知道我叫项天?

女人笑着并不答话,眯起的猫眼竟现出些妩媚。

项天问,你到底干什么的?

眯眯随手扯过一边的琵琶,意思是:你说呢?只见她两臂轻拢,将琵琶抱于怀中,然后纤细的手指一拨,便飞出一串动听的丝竹之音。楼上的两条鱼仿佛也晓通音律,适时地扑隆了两下予以配合。

一曲奏完,弦静音止,眯眯优雅地把琵琶收起,将一张身份证随手丢给了项天。

项天下意识地往后裤兜里掏。闵繁浩说,用不着再掏了,你已经被人家过手了。

项天于是快速地回忆昨晚的场景。空中裹挟,青石板上翻滚,两臂兜住。看来在两人简短对话时,女人的手已经把他后裤兜里的身份证给顺走了。嗬,身手不凡啊!有这手艺你该去做贼。项天说。

我以为你们两个才更像贼!

闵繁浩轻轻笑了。

不是吗?深更半夜,猫着腰,上窜下跳,不是贼还能是什么!眯眯一边说一边再次打量闵繁浩的这座三层别墅,然后很让人伤尊严地说,这别墅不会也是偷来的吧?

闵繁浩这回真的笑出了声。眯眯说,我就知道,两个骗子!

项天说,我们那叫跑酷!

是啊,你们俩跑了也该有一两个月了。

闵繁浩说,你在盯梢我们。

干嘛说得那么严重!谁还没个爱好。说完,又指着天花板说,是不是先把两条打架的鱼给收拾了?

项天起身去二楼,把两条鱼提溜了下来,送进了厨房。眯眯跟进来。闵繁浩问她,你会烧鱼?眯眯只回敬了一个浅笑。

眯眯没说话,却已经动手。两条鱼蹦来跳去,并不怎么配合她。你们谁会念佛?眯眯说。

干嘛?

超度它。让它们安静下来。

项天说,我们可不想做和尚。

我听说闵总可是有过做和尚的想法。

闵繁浩正翻箱倒柜找可吃的东西,听眯眯这么说,一下停了手,警覺地看着眯眯。此时的眯眯却是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闵繁浩与项天交换了下眼色,各自摇了摇头。

闵繁浩找出了几袋康师傅,说今晚咱就凑合着吃吧。

眯眯说,这哪叫凑合,这是正配。

眯眯的鱼汤烧得很鲜美。闵繁浩体量大,饭量也大,项天于是就在鱼肉上多下功夫。好在两条鱼个头儿都不小。

一边吃项天问眯眯,你刚才念的什么经?

眯眯说,我说两个骗子,两个骗子……

啊,项天说,这会让鱼误以为是说它们的!

眯眯一听,一下瞪圆了猫眼:可不是!

你会遭鱼报应的。

眯眯停着筷子,说那怎么办?

闵繁浩说,好办,吃!

项天说,其实你就是一条鱼。当时打这完这两条鱼后,闵繁浩说又过来一条,我还以为真是鱼呢。

眯眯说,是鱼不是鱼,反正已经让你们给网住了。

是啊,我们不网你,你现在还不知漂到哪沟哪河里去了呢!这场雨来得也神奇,关键是滔滔洪水中你还能抱着个琵琶,整得自己跟秦淮女子一样。

眯眯说,你们两个不应该玩什么跑酷,而该去做渔夫。

项天说,我们更想做猎手。

猎手?

按计划今天晚上我们是要再去会会你的,不管你是人是鬼先拿住再说。

眯眯放下碗,一下表现出些兴奋,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我也是打算今晚再被你撞一次的。

你觉得好玩吗?

当然好玩。只要再撞一次,你的身份证自然就回去了。眯眯轻咬薄唇,显露出倍儿萌的模样。

项天说,你到底要干嘛?

我想知道你是谁。然后又对着闵繁浩,或者说你们是谁。

我们是谁与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

那……

眯眯说,好玩呀!

项天说,那你应该继续玩下去。

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可惜了这场雨。真是神奇啊,看来一场雨就能够改变很多事,没想到我们以这种方式见面了。看来这都是上帝的安排。

你信上帝?

眯眯瞪着猫眼问项天,上帝是谁?然后说,这是我的口头禅。我这人啊从来连自己都不相信。

女人本身就是谜,眯眯又这么整,这绝对是让人彻底晕菜的节奏啊。眯眯如果不把自己整得这么神秘,或者说在此之前双方的接触更多一些,这顿饭一定吃得很温馨,至少比现在要美。但不管怎么说,两个男人仅仅加上一个女人,鱼汤就变得不那么寡淡了,而是十分鲜美了。

眯眯是第一个吃完的。吃完后就去客厅那边坐了。听见她把电视机打开,电视里正在播报着水灾的新闻。

项天和闵繁浩吃完后,并未在客厅里坐,而是直接上了二楼。在楼上,两人坐定,项天掏出烟,点上。闵繁浩把身子向项天这边靠了靠,皱着眉头,低声问,感觉怎么样?

挺鲜美的。项天故意往鱼汤上说。项天当然知道闵繁浩想问什么,可他对这个被他们网住的女人,目前也是一无所知。闵繁浩撤回身子。项天继续说,我和你都需要女人,上天一场雨把她给送来,这就够了。

我不需要女人。

你的别墅可能比你更需要。

闵繁浩说,我说了我不需要。

项天说,如果只有咱们两个人,鱼汤会这么鲜美吗?

闵繁浩说,问题是,你得先弄清来路。

说话间,一首清凉的琵琶曲宛如缭绕的烟雾,顺着木质楼梯一阶一阶地爬上来:列营、吹打、点将、排阵、走队、埋伏、小战鸡鸣山、大战九里山、败阵、自刎、奏凯、争功、回营。

闵繁浩闭着眼,手指敲打在沙发扶手上,喃喃地说,真好啊,《十面埋伏》。闵繁浩显然不是在夸她的才艺,因为接下来闵繁浩就说,这会儿你觉得鱼汤还鲜美不?

项天说,你意思是我们中埋伏了?

第二天一早,太阳出来了,打开窗子,项天看到太阳也跟被水淹了一夜一样,冒着一股湿气。已经消肿的青龙渠,升腾起团团细雾,整个青龙山庄笼在一片虚幻之中。

项天第一个下到一楼,昨晚眯眯是在一楼休息的,项天想此时眯眯该在厨房里忙乎,也或许早餐已经忙乎好了。

转过一圈,眯眯却不见踪影。项天仔细回想昨晚的场景,竟跟一场梦一样,好象阳光一照,什么都没有了。可厨房里,昨晚剩过的一碗鱼汤还在。

闵繁浩一脸严肃地下楼,问人呢?

项天答所非问,出太阳了。

闵繁浩看看项天,项天两手一摊:蒸发了!

3

几天后的一个雨夜,项天敲开了眯眯的房门。

开门的眯眯既没有惊讶,更没有惊慌,而是返身继续把身子歪在沙发里,随手翻着一本书。

项天把一柄腰刀抽出来,刀尖压在了她正在读的书页上。

眯眯看他一眼,轻轻把项天的手推开。你把这本书玷污了!

项天用另一只手把书扯过来。在眯眯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着:耶和华神创造天地的来历,乃是这样:野地还没有草木,田间的蔬菜还没有长出,神还没有在大地上降雨,土地也还没人耕种。但有团团雾气从大地上升腾,山山岭岭正接受着滋润……

项天把书合上,压上去的腰刀正好在“圣”和“经”两个字之间。说吧,你是谁?项天极力地一脸严肃。眯眯一笑却轻松把他给化解了:我,当然就是我啊!

项天说,废话!你为什么要盯梢我们?

你不是也盯梢我吗,要不,你能知道我住在这儿?没想到吧,我就在你们附近,南青石板巷。

你到底是什么人?

实话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眯眯继续说,其实,你不觉得你今天来得很冒失吗,万一我一招手,从楼上冲下来几个大汉,你怎么办?

项天抓起刀,一下站了起来,才注意到眯眯住的竟也是别墅,只是不同于闵繁浩的,眯眯住的是连体别墅。

眯眯咯咯咯地笑起来,就你这胆量,还好意思带着刀来!坐吧,就我一个人。

眯眯起身,从酒柜里摸出一瓶红酒,斟了两杯,把其中一杯墩在了项天跟前。项天并没有端酒,而是说,一个人也住别墅?

眯眯说,闵繁浩不也是一个人吗?而且他住的别墅更大。

看来你在打他的主意。

你是说抢劫?

应该是吧。因为他太有钱,值得被绑架。

那你太小看我了。

项天打量了一下眯眯的别墅,心里明白,眯眯的确没那个必要。项天说,如果不是为钱,那你肯定就是为情了。

眯眯翘起拇指,你这么说,我高兴。那你觉得我嫁给他怎样?

项天说,好主意!

这么说你欢迎?

当然欢迎。

为什么?

因为他这辈子不打算结婚。

还有这样的男人?而且如此有钱。

項天说,有,他就是。

那你让我怎么嫁!眯眯摇动着手中的杯子,杯子里的红潮在追逐打转。随后眼光从杯口上漫过来,散散淡淡地说,我为什么非要嫁他,我也可以嫁你呀!

我……

不会你也终身不娶吧?

项天摇摇头,我可没他那么怪,我是男人!

眯眯摇动着手中的杯子。有一点让我觉得好奇,你研究生很快就毕业了,却留在了伊甸。你是学经济的,却甘愿去那样的单位。

项天说,看来你对我们的盯梢成果很大。是的,你说的这些我自己也还没弄明白。怎么说呢,可能是我喜欢伊甸吧。

眯眯一下很兴奋,嗨,这一点你倒跟我一样。眯眯指指桌上的书说,我正在研究伊甸。

项天摸起书来,掂了掂:这书上的伊甸和伊甸城那可是两回事。

这我知道。但你也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回事呀。

你觉得是一回事?

眯眯说,我查过伊甸的地方志,伊甸过去就是一个草甸子,城北是山区,山前有一片开阔地,遍地荒草。后来开始有人居住和集聚,后来就有了马道通往北部山外,往来做生意的人络绎不绝。史志上记载那时的伊豆河可是水流丰沛,承载着很大的水路运输任务,不是客船就是商舟上行下航。为了方便这些过往人,城里开起了很多家小店,晚上的生意非常红火,常常要喧闹到很晚才能打烊。所以伊甸就有了最早的名字——野店。野店让人听上去不雅呀,有人就借草甸子的意思叫了一甸。再后来,因着这一带姓伊的人特别多,叫来叫去,写来写去,就成伊甸了。

那么说你姓伊?

不,我不是伊甸人。

不过,我仍然没听明白伊甸城和你这本书中的伊甸有什么瓜噶。

没有吗?伊甸有金蛇山银蛇山两座山,好像蛇都成了这座城市的图腾了。而且,你看伊甸是一座多有爱的城市啊:小荷路、女贞路、柳梢头路、并蒂莲路、子路、劳燕路……马竹巷、梅青巷、王侧巷、关雎巷……倾国街,倾城街……

这两条街有吗?项天提出疑异。

眯眯说,当然现在没了,已经改成建国路和孝诚路了。所以说,伊甸好像是一座从《圣经》上掉下来的城市。

项天真想不到,一个神神秘秘的女人竟然一个人躲在别墅里研究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既然她这么爱伊甸,到底是什么人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项天看着她,把跟前的红酒杯端起来,大半杯,一下灌了下去。然后说,那你的意思,你就是这座城市里的夏娃了?

我如果这么认为与别人也无关啊。嘴上这么说,眯眯的脸上到底还是泛起了点点羞红。眯眯说,要说,整个伊甸城都是夏娃。因为你如果把凤凰崖当作夏娃的头部,那么金蛇山、银蛇山恰好就是夏娃的胸部了,袒开的两只胳膊呢,正好是南北两条青石板巷,伸展开来的腿呢正好就是伊甸商贸城和伊甸物流园。既然伊豆河这么古老,难道就不能允许上古的某位女神曾经在这儿沐浴休惬过?

项天端着酒杯,也像眯眯那样摇,目光差一点跟着眯眯的思维穿越到了过去。

4

在闵繁浩的别墅三楼,一面墙壁就是一块大银幕。在看过一个功夫片之后,项天和闵繁浩歪在两张沙发里闲聊。

项天说,今天我去文化宫报到很有意思,你猜我见着谁了?

谁?

眯眯。

呃,她终于出现了。

项天说,今天是全体人员会,文化宫女职工不少,对面一个女孩一抬头,我一看,嗬,这不是眯眯吗!她微笑着向我打了招呼。怪不得昨晚分手时,她跟我说,明天见!

昨晚?你见过她了?

项天沉沉地说,是的。一边喝茶,一边慢悠悠地说了昨晚会面的情况。听完,闵繁浩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这哪里是打探她的情况啊,怎么听上去倒是你把什么都交待了。

项天点点头,也是。不过,我觉得已没有多少打探的必要。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只要把她身上的“神秘”两个字,换成“浪漫”,一切就OK了。我去的时候她正看书,忙着研究伊甸。

项天把她的研究心得说了。闵繁浩听后说,真是奇葩,她这么解读伊甸!这么研究好啊,倒是正对你的路子。

对我什么路子!她来伊甸似乎与你有关。她说高二那年,她曾被人强暴过。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认定强暴她的人就是你。

闵繁浩一听笑了。项天说,我倒真希望能是你。唉,她也只是根据身型断定。可我也告诉她了,你的身型不过是这两年才变化成这样的。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比我并胖不了多少。可现在,原来的尖下颏,都已经成圆的了。

闵繁浩摸着自己圆圆的下颏,一脸认真地说,我看你可以收了她。

我收她?

你不是天天跟我谈什么爱情吗,这回人家送上門来了。

项天说,可惜啊,我已经有目标了。

啊,谁啊,这么快!

伊甸外国语学院莫教授的女儿莫若兰。

同学?

不是,是文化局长由大用介绍的。

你觉得怎样?

挺内向的,不善言谈。我喜欢。

5

伊甸独具特色的两条青石板巷,一南一北,相接处有一条小路,通往凤凰崖。项天与眯眯相约,从两条青石板巷分头出发,待在相接处聚首后,一起登上了凤凰崖。正是傍晚时分,古红的夕阳把伊甸染成了一片金色。晚霞宛如重重佛光,将两人笼在崖端。天上白云苍狗,脚下的伊豆河静水清流。

你觉得怎么样?眯眯问。

那还用说,美呗。

我是说单位。

怎么扯到单位上去了,单位就那么回事。

那为什么要进去?

给你说了,我喜欢伊甸。

我也喜欢伊甸,眯眯说,可我认为喜欢一座城市不是笼统的,比如说我吧,就是因为喜欢伊甸的一个人。

那个强……你的人?

怎么可能呢!是我的一个同学。

哦。

不过,他已经飞走了。

项天因此调侃她,那他是一只什么鸟?

眯眯笑了。过了很长一会儿,又冷不丁回复项天,花鸟!

眯眯又转了话题,没话找话地说,你们两个大男人住着一幢别墅,严重的资源浪费,再说结构也极为不合理啊。

我们是朋友,前些年认识的,一见面竟就很铁。我本来是到伊甸大卖场里搞调研,写硕士论文的,中途变卦,直接留下来了,惹得我们导师还很不高兴。

眯眯瞪着猫眼,那你是何苦呢!

项天指着崖下,说你看,伊甸是座商城呢!

商城怎么了?

繁华呀,可以挣大把的钱。

眯眯说,我喜欢伊甸,但跟你不同。我喜欢的是大卖场之外的那部分,恬恬静静,十分宜居。挣钱,这应该是闵繁浩他们这些商人的事。可是,听你说他决定终身不娶,为什么呀。

项天说,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好像是被女人骗怕了。

他好像很会经商。

也许吧。不过他主要是接手了他老爸的生意。

这么说,你现在是寄居在他的篱下。

算是吧。所以我想尽快结婚。

我那房子……项天打断她说,这事与你无关。

6

还是北青石板巷。还是弹跳,侧蹬,空翻,身体腾空,划出弧线,悄然落地,然后借力反弹。还是街口,还是措手不及。还是眯眯,还是滚了三圈。

项天两眼猩红,明知故问,你谁?

眯眯两只猫眼瞪着说,嗨,你就装吧!

项天说,你怎么不抱紧我?

眯眯说,你搞错了吧,今晚上你可是新郎官。

项天说,你不是善偷吗?

眯眯躺在青石板上,身子很放松,由项天压着,淡然一笑,你还有什么好偷的?

今天晚上我可是见谁杀谁。项天恨恨地说。

难不成又把小腰刀带来了?

项天的心气慢慢地蔫了。仿佛经历过一阵想象中的激情。

眯眯用力把项天翻开。像块石头,沉沉地滚落下来。四仰八叉完全把身体打开的项天,望着满天的星斗,喃喃地说,你到底是人还是猫精?

你说呢?

我今晚收了你。

你呀,没那本事!

一男一女,分躺在青石板上,谁也没动。眯眯说,你起来呀。

你走吧,我今晚就躺这儿了。项天说。

眯眯没动,说你不起来,我怎么走?

我沒碍你。

眯眯说,你把我弄伤了!

项天看也没看她就说,又装!

我的腰这次是真的被青石板硌着了。

项天侧侧脸,看了她一眼,然后翻转身,侧立着,胳膊支在青石板上,手托着腮,望着眯眯说,是不是还想让我送医院啊?

送医院就免了。但恐怕你得背我回去。

项天真要去背眯眯的时候,眯眯说,算了,你还是搀着我走吧!

进家后,眯眯换了一身休闲装,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了洗衣筒,然后在客厅里舒展着身体。过了一会儿,好像已经把筋骨活动开了的样子,然后懒懒地从酒柜里摸出一瓶红酒,斟了,先独自喝了一杯,又倒。

项天要端她的杯子,被眯眯摁住了,说今晚你喝了多少?你不能再喝了。项天撮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说,今晚我们喝了一瓶。

你们……看来莫若兰好酒量。

项天放下杯子说,她已经醉了。

项天抢着倒酒,问眯眯,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去北青石板巷?

差不多吧。

你应该知道,这地儿原叫野猫沟。

眯眯说,不用吓我,你可以把我看成是猫精。

所以你每天晚上出来晃悠。

爱好!谁还没个爱好。我喜欢这青石巷好了吧。再说,我是一个晚上睡不着觉的人。

那你应该去小苹果会所上班。

你的意思是我适合做性工作者是不,哎,告诉你吧,我还真有那个能力。不过,我自己认为我是一个爱情工作者。

爱情工作者?

眯眯说,是的,我追求爱情,因为我相信爱情。难道你不相信吗?孟姜女的爱情已经垒进长城里去了,白娘子的爱情已经罩进雷锋塔里去了,祝英台的爱情已经埋进坟墓里去了,织女的爱情已经蒸发到天上去了。这人间呢,人间总得有啊!

项天兀自喝酒。眯眯说,别硬撑着了,说说你自己吧。

我……洞房花烛,没什么好说的。

眯眯看着落魄的项天,笑着说,洞房花烛应该在被窝里,而不是跟另一个女人推杯换盏。

项天说,她心里装着别人。

眯眯没马上接话,过了一会儿才说,够可怜的。那么你是……刚知道?

项天说,当然,这样的事我不说你也不会明白。

眯眯轻轻摇着手里的酒,不,其实我早知道。

项天惺红的眼睛瞪着,略感惊讶。

也许我不该说。眯眯晃着手里的酒杯。其实,还在你跟莫若兰压马路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也没给我机会啊!

项天说,说来,我们总共也没压过几次马路。

眯眯说,我记得好像是柳梢头路。我上海的同学文睛睛到伊甸来看我,那晚我和她也去了柳梢头路。一打眼看到了你们俩,文睛睛当即一惊,她恋爱了呀!你知道我是一个好奇心特重的人,要不我就不会玩什么盯梢了,多没意思啊。可文睛睛这话里显然有话,因此我问她,她就说了。文睛睛还问我,那男的谁?我没告诉她我们认识。

文晴晴?她跟莫若兰怎么熟悉的?

文晴晴是我高中时的同学,学小语种,大学时跟莫若兰又是同学,毕业后留在上海了,在一家肉制品公司,用她的话说,她是卖肉的。有关莫若兰的事,她似乎都知道。

7

你怎么会找到我?文晴晴问。

项天回答她说,我是眯眯的同事。

文晴晴盯着项天看了一会儿说,怎么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项天十分肯定地说,在伊甸。

文晴晴双手抱着一杯咖啡,似在回想。项天说,伊甸的柳梢头路,我当时和莫若兰在一起。

噢,我想起来了。听说你们结婚了。

名义上是吧,项天说,因为从结婚那晚我们就分居了。

怎么会这样?

这……你应该比我清楚。

文晴晴说,的确,她在这儿读书时,已经有个男朋友,但听说她父母坚决反对,为此还把她硬拽回去了。

项天说,新婚之夜她跟我说,她必须得找到他。

文晴晴说,遇上这事,你也应该……理解。

项天说,就算我能理解,但不能接受的是,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

这倒是个问题。可能是迫于父母的压力吧。也或许,她说的找到他,只是想要告诉他,她结婚了,从此两清,然后认真跟你过下去。

这什么逻辑!

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女人什么样的心思都有。女人的心思你最好别猜。

怪不得闵繁浩打定了主意终身不娶,看来他是过来人呀。

闵繁浩谁?

我的一个朋友,伊甸大卖场里的老板。

终身不娶?一个大老板还有这心思,我不信。有机会我会会他。

会他简单,你到伊甸去,找着我就找着他了。眯眯跟你一样,她也不信。

文晴晴接话问,眯眯还好吧?

项天说,搞不清。

你们不是同事吗?

是同事,可她整天搞得神神秘秘的。你和她高中同学?

是的,我们都是方州人。

那她怎么到伊甸来了,真是因为家是伊甸的一个同学吗?

她这么给你说过?

是的。听你的意思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当然。不过也都是外界的一些传言。因为她当年在方州招待所待过一段时间,传说她跟一位领导好上了。后来这位领导调任伊甸,她也就跟着去了。

她怎么会在招待所待过一段时间?

因为一件事。

是不是她被……的事?

文晴晴说,嗬,这个她也给你说了!

说了。

那你们关系不一般啊。不过,她说的你相信吗?

项天说,我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反正是她说我听。

文晴晴说,我们当年在方州读中学,从她家到学校有一段山路,山怀抱里有条小溪,在谷底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据眯眯自己讲,那年秋季开学不久,有一次正午时分眯眯路过那儿,一不小心从山梁上滑倒了,山梁上的碎石细沙一直把她送到了湖边,像上帝的一份礼物一样,直接送到了一个正在湖边洗澡的赤身裸体的男人身边,因为她的衣服几乎被沙石划碎了,衣衫褴褛,已经衣不敝体。男人下意识地想去救她,结果扑到了一起。就这样。那么你听上去,你觉得这到底是一场暴力强奸呢还是一出英雄救美?所以,她的话并不可信。有人怀疑她是先跟那领导有了一腿,然后才找理由退了学。

经文晴晴一说,项天也有些好奇了,不禁问,她还是个学生,怎么可能跟那么大的领导接触上呢?

你小看眯眯了。她啊,学校出名的文艺骨干,弹得一手好琵琶,丝弦一响,管是谁都醉了。说是去了招待所,上没上班谁也无从考证。因为她很快就考上了省戏校,再后来你就清楚了。

项天说,她现在自个儿住着一幢别墅。

文晴晴说,知道,我在那儿住过。我曾用开玩笑的方式探过她的口风,我说你这从哪弄来的别墅,偷的还是捡的?她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说,当然是捡的,你不信?我说我信。

走前,项天把话题又扯回到了莫若兰。项天说,现在莫若兰窝在我手里,成了烫手山芋,你无论如何也帮她找找那个人吧。

文晴晴说,那人已经出国了,我们同学们都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其实,莫若兰还是……挺漂亮的。

那跟我什么关系!项天说,等你去伊甸吧,我请你好好喝几杯,我说的是白酒。

文晴晴一笑,你怎么知道我能喝酒?

项天说,是你腮上的酒窝告诉了我。

8

结了婚的项天,仍然住在闵繁浩的别墅里。没结婚前,项天住得理直气壮,这结婚了又回来,就不免有些灰溜溜的意思。因为闵繁浩一开始就反对他这么早结婚,甚至反对他结婚。闵繁浩曾经动员过他,你有经济理论,我有实践经验,咱们兄弟并肩,可以无牵无挂纵横商海。但当初项天的想法是,无论如何要以自己的婚姻作个证明,改变闵繁浩的决定,要让他知道这世上最美好的还是爱情。可是一个回合下来,项天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

项天窝在闵繁浩的别墅里好几天没有出门。

这天,眯眯又要约项天去凤凰崖,项天不想去。眯眯说,你必须来,很重要。

上到凤凰崖,眯眯早在那儿等着了。项天问,什么重要事?眯眯拉着他的手说,你看件东西。

眯眯让项天看的是一盘石磨的上半部分。项天很无奈地说,你呀,唉!

因为此前,项天跟眯眯聊天时,曾聊到过自己家乡枣园的一个古老习俗,那就是什么样的婚姻叫天作之合呢,一个很有力的验证方法就是一盘石磨。把磨盘拆分,母盘放置在山下,把公盘拎到山顶。瞄准母盘的大致方位后,把公盘推下山来,如果公盘与母盘恰好合榫,复原成一盘完整的石磨,好了,这桩婚姻便是天定。可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因此项天说眯眯,你可真能琢磨!

但眯眯找不着这样的事,兴致很高,哎,我觉得这太有意思了。来,来,咱试试。

项天没动,却问她,你从哪儿搞来的这磨?

眯眯说,小苹果的迟德开在会所的庭院想铺一条磨道,收购来一些,我从他那儿弄过来的。

弄过来就弄过来吧,也只能放在这儿了。母盘呢?

眯眯说,已经放在崖下了。

项天说,你赶紧给他还回去吧。

眯眯有些不高兴,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趣啊!

项天说,你也不想想,崖上崖下,来来往往不断人,你怎么往下推?你真要推,只能有一个法,那就是让警察封山。

呃,你说的这办法好。

你还真封啊。

瞇眯说,你不是跟警察武强熟吗,让他帮个忙。

警察武强是项天师妹采菱儿的丈夫,这个地界儿的民警。项天说,亏你说得出,这是哪出跟哪出啊。

没过几天,眯眯又给项天打电话,说我请你喝酒。

项天说,你还想推磨盘啊?

不是。你到家里来吧。

项天只好说,那好吧,不过稍晚一点哈,我得从北青石板巷跑酷到你那儿去。

夜晚的青石巷非常寂静,灯影恍忽。项天的郁闷期基本已经过去,弹跳、侧蹬、空翻,项天感觉身体似乎从未有过的轻捷。到达街口,在他侧蹬墙基,身体舒展着向街口飞去的时候,眯眯突然转了出来。不过这一次,项天却并未被她拦住,而是从眯眯的头顶上轻松飞越过去,然后在眯眯的身后空翻落地。

眯眯转过身,喜滋滋地看着项天说,嗨,没想到长进了哈。

项天一边扑打手一边说,不能老让你给阻住。你这么做是不是上瘾了,其实很危险,你不想想一旦躲闪不及,很容易把你摁倒在青石板上。

你又不是没摁倒过。眯眯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地掀了下上衣,露出了一小截护腰。项天说,噢,原来你今天是有备而来啊,早知这样,刚才我就不需要加大马力了,直接抱了你就是。

眯眯的猫眼在长睫毛的掩映下忽忽闪闪,说,现在抱也不迟。

到眯眯的别墅后,眯眯斟上了红酒。项天说,你今天好像兴致不错啊。

那是。眯眯一边说着一边还小女人一般地拽了拽。

那有什么高兴事?

你来。眯眯拉项天进了一层的偏房,把电脑打开了。原来是眯眯请人把磨盘定亲改装成了一款游戏。项天看了一眼就出来了。

眯眯跟在后面问,不好吗?

项天说,不是不好,是没意思。

怎么没意思,一上线,年轻人都争先恐后地玩。游戏嘛,可以不当真,但不妨拿来测一测。结了婚的也可以测呀。

你还怕离婚的不够多啊!项天说,你怎么跟迟德开交往上了,那人……

眯眯说,我知道小苹果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一进去就被刺鼻的荷尔蒙味呛到了。我明白你们为什么喊他“虫二”了,是不是古体的“风月”二字去了外圈?这名啊,妥妥的。

其实,我们私下里也喊他老何。

眯眯笑笑,老何这称乎也挺好,不会是荷尔蒙的荷吧。

项天说,你知道那地方不好,你还去啊。

眯眯说,男人嘛,都差不多。这还用着说老何吗,就说咱们的主任伊班多大年纪了,可哪一天他不把眼光在我身上涮上几涮,那他算是白过。他越这样我就越挤兑他,故意在他面前挺挺胸,拢拢发,暧他一昧,让他六神无主,吃不着桃子干酸胃。

项天说,你最好还是少惹他的好。

说的是呢,这不到底还是给我自己惹来麻烦了。有一次下班后,他把我堵在了办公室,办公桌那个硬啊,感觉比青石巷的青石板还要硌人,别看他老胳膊老腿的,嘿,还真有劲,一下就把我压在了上面,要跟我动真咯的。

项天因为已经领教了眯眯随口扯片儿的本领,管讲什么,怎么讲,尽量不再表现出大惊小怪。项天看眯眯停了,也不急,兀自端起酒杯喝酒,逼着她自己往下说。

眯眯又开始说了。我一看这架式,我说主任您这是什么课目啊?我还从没见过主任幽默,没想到这种情景下他竟学会了幽默。说全民健身。这词起的,我说,挺好,但你先别急,你这么做请示市长同意了没有?他说,这事市长管不着我。我说,我没说市长管着你,因为市长管着我呀。我这么说,他一下听懂了,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浑身软得跟女人一样。看他那心有不甘又十分落魄的样子,我觉得好可怜哟。我说,主任,我给你整整裤子?他看着我嘿嘿地笑,把他美的。他知道我不会给他整,自己摸索着整了,然后把眼镜戴上,又变回了主任。跟我说,他们一直传言说你跟某个市领导有关系,原来是市长啊!看来我不用这招你还不会告诉我呢。没想到这会儿了他还给我扯片儿,不过也好,总算盖盖他那张老脸。

项天说,想不到你还跟他上演了这么一出。这么说,你跟市长……

眯眯笑着说,哂,这你也信?

那……

因為咱们现在的市长老家是方州,情急之下我顺口就这么说了。我知道,现在对这样的事,人们是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你见过文晴晴,她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留不住话,我猜她一定给你说了很多。实际上不止她,背地里好多人都在说。一开始我很在意,结果都是越描越黑,后来干脆我不描了,反倒很乐意让大家去这么胡乱猜测。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已经搞不清哪一则是真哪一则是假了。不过,倒是有一点,他们越是猜测越是传播,我的受益就越大。

眯眯手端杯子,对着客厅划拉了一下。我这房子可不就是个例子。在你进单位之前,宫里组织了一次文化活动,市长去参加了,活动的赞助商正好就是开发这地儿的房产公司。活动结束后市长留下来一起吃饭,我给市长敬酒,那个开发商正好也过来敬,我说你开发的房子不错呀,送我一套怎样?市长顺势说,他这个楼盘可赚大了,对他来说,你这要求呀不高,他送你两套也没问题。开发商送我房子的时候,我说还真送啊。开发商说,市长都表态了,还能儿戏。我说我这是无功受禄啊。开发商说,客气啥,瞅机会帮我在市长面前再要块地就行了。我很严肃地说,你以为我跟市长……我给你实话实说,我跟市长没关系。开发商却现出一脸让人无法琢磨的笑,说你放心,我懂得。嗨,项天你说,我放什么心,他又懂得什么!

眯眯的谈话,轻描淡写,却又意趣昂然。项天突然也觉得无法搞清哪桩是真哪桩又是假了。这就是眯眯!只属于眯眯的独有的高明!

项天说,伊班主任后来没再找你?

怎么没找!他想让我给他串通串通提个副局长。我也是说了,我跟市长没关系。伊班主任竟跟开发商一样乖,说,我可没说你们有关系,我懂的。你说市长管着你,我就明白了。这死老头子,噢,人家是市长,能管着全市人民,难道就管不着我?

听她这么说,项天笑了,眯眯也笑了。两人继续喝酒。项天说,你最近晚上好像很少在青石巷出没了。

嗯。

少出没也好。

怎么了?眯眯问。

你好像被坏人盯上了。项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此前的某天夜里,项天跑酷时跑到眯眯常跟他捉迷藏的街口,听到寂静的青石里巷里响起咯答咯答的高跟鞋声,项天知道一定又是眯眯,便停下来想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唬她一下。没想到眯眯没等走到街角就折返了。项天伸头看时,却看见有一个黑影从半截墙后翻出来,悄悄尾随在眯眯身后。因此项天说你好像被坏人盯上了。本以为眯眯听了后会紧张,没想到眯眯根本就不当回事。眯眯说,坏人?我们为什么总是动不动首先把自己定位为好人,而把其他人定位为坏人呢?你觉得你和我是好人吗?不等项天回答,眯眯又说,我看的那本书你看过没有?

项天说,没有。

其实你应该看看。书里说,上帝创造了人后,看到有好多人都变成了坏人,于是后悔了,怎么办?就发了一场洪水,把不好的人都冲走了。伊甸不也是隔几年就发一次洪水吗,你以为这是干啥的?是冲坏人的!你看现在伊甸多干净啊。

好像在你眼里就没有坏人,那那个人为什么还要跟踪你?

眯眯得意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是我愿意让他跟踪的。

唉!项天算是彻底服了,还有故意让人跟踪的。

眯眯说,你知道吗,一开始其实是我在跟踪他。

项天一听,知道眯眯又要开始扯片儿。

眯眯说,有一天早上,他从凤凰崖上下来,我断定他不是一个早练的人,因为我打眼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伊甸人。他的身型跟你十分相似,但发型有些特别。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们彼此用眼睛的余光看了对方。他怀里抱着一丛沾着露水的花草。其实,我注意的不是人,而是那丛花草,是那丛花草打动了我。从那丛花草我断定他是一个有情趣的男人。没想到当我再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变了,变成了一身环卫工打扮,头戴一个破菱头,背一条粗麻袋片,手拿铁夹子,看样子好像是从凤凰崖上捡下了不少垃圾。他以为换了马甲我就认不出他了,可我这些年已经练就了对男人的火眼金睛,正如文晴晴所说,练不成孙悟空,就别想嫁唐僧。他低着头从我身边经过时,我故意扔了一块果皮,他默默地捡了。走了几步,我回转身,看他一个人走进了青石巷。随后某一天,我忽然发现他从一清洗浴城出来,一身清爽,与那个捡垃圾的环卫工形象又是天壤之别。嗨,这人就有意思啦。他从大道拐进了伊豆河岸的内侧,顺着铺砖小路一直往前走。我悄悄跟上了他,跟着跟着竟跟丢了。跟踪这活你知道,本是我的拿手好戏,怎么会跟丢了呢?正在我踌躇时,回头一望,他竟站在我的后面。那天,我们就在伊豆河边的你侬我侬咖啡屋坐了。他确实不是伊甸人,而是昆明人。因为伊甸的大卖场名声在外,好像到处都是商机,他便想到伊甸来安营扎寨,投资兴业,临时在伊甸大厦租住了一套房子,眼下正在考察伊甸的市场,早晚没事便喜欢去凤凰崖转转。他说他喜欢凤凰崖,这是一块宝地,也喜欢这座商贸气息浓郁的城市。我问他为什么要扮成环卫工人的模样去凤凰崖?他说正因为他喜欢这座城市,喜欢凤凰崖,所以不想让那么多垃圾煞了风景。但又怕不符合身份,让人看着不好意思,所以就装扮了一下。我说,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好像怀抱着一丛沾满露水的花草。他说是啊,我一直在寻找可以相送的人。找着了吗?没有。不过以后每天早上我会从凤凰崖上采来鲜花送你。我说我们虽然有缘一聚,但也不过萍水相逢,转身之后也就成了陌路,你到哪里去找我。他说,你错了,我会的。其后,他就对我进行了反跟踪。你见他的那天晚上,他在我后面,你又跟在了他的后面,其实你们两个人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哦,真是奇遇。项天说。

这么给你说吧,我们恋爱了。

你……恋爱了!这就更奇了。

眯眯说,怎么,我难道不可以恋爱吗?眯眯继续说,有一天晚上,我把酒菜准备好了之后,便逛进巷子,把他引到了家门口。等我确定他已经站在我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把门拉开,吓了他一跳。于是,我们喝酒。既然他热爱伊甸,我就给他讲了很多伊甸的故事。讲到凤凰崖的时候,我说这地儿是南青石板巷,我就是夏娃的左乳房。他对左乳房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当然,我也给他讲了柳梢头路这样的鬼巷。他问我,青石板巷一到夜晚阴森森的,是不是也会闹鬼?我说,肯定也闹。那晚他喝多了,借着酒劲就不肯走了。我说那你就睡一楼吧。睡到半夜,他上了我的二楼。其实这晚,二楼的门我根本就没有关,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上来。从这一点来说,你不行,我即使留你十天,我让你在一楼,你就绝不会上到二楼来。我让你坐到床边,你也不会想起抱抱我。男女之间的事根本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一日之间,可能就千颠万覆。一日之间,你可以理解成一天之间,当然也可以理解成别的,不管怎么理解其实都是一码事。有时候女人要的反而就是男人那一霎那的冲动,这一霎那的冲动是一种绝对力量的象征,女人会获得被征服的快感,并把这快感沉进心底,直至衍化成一种爱意。那晚,在他行将冲锋的时候,在世界即将毁灭的瞬间,我仿佛看到,在一面浩澣无边的大海上,盛开着一簇簇火红的珊瑚花。这说明,我已经沉落进海底之中了。

在项天看来,这近乎天书。但眯眯显然还沉浸在那晚史无前例的身体与情感的搏杀之中,展现着一片美丽草原上原始的弱肉强食。项天能想象到的画面,怕也只有赵忠祥的动物交配世界。只听眯眯喃喃地说,他懂得女人。他很会欣赏。他欣赏我的身体。欣赏我的乳房。甚至欣赏我的每一寸皮肤。在我拥有久违的颤栗之后,他也拿走了属于他的那一份记忆。

项天沉吟半天,说,祝贺你,你终于找到爱情了。但你不觉得有失草率吗!

眯眯说,爱情是最美好的,这一点相信你和我意见相同。不过,如果每一桩爱情都那么循规蹈矩,这世界该少了多少情趣啊。我和他一起去过凤凰崖,我们一直待到很晚。那晚,满天的星斗,一地的星光,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他到底帮我把公盘给推下去了。你猜怎么着?那公盘从山上冲下去,不偏不倚,咔嚓一下,严丝合缝地覆合在了母盘上。一盘千古石磨就这么神奇地再生了。

项天笑笑,问她,你亲眼看到的?

眯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他下去的比我快,待我下去的时候,磨盘已经复合了。

项天没有说话,眯眯却仍然高兴,说,我的琵琶呢,来,我给你弹一曲。

不等项天回答,曲调已经响起。

春江花月夜。

有些醉。也有些清醒。恍惚中,项天心下迟疑,这真的是一个充满了花朵的夜晚吗?

9

武强在一个雨夜敲响了项天的门。确切说,是闵繁浩的门。闵繁浩的别墅。这一段,闵繁浩忙大卖场的生意,一直住在大卖场里面的商人村。他那边有另一套房子。项天看到是武强,说,住在哪儿你也能找到。武强说,我是干公安的。警察作风,武强并未拐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地说,迟德开死了。

项天说,听说他吊死在了柳梢头路的一棵柳树上。柳梢头路曾是一条鬼巷,看来这传言不虚。

武强说,治安探头显示,这天晚上,一辆垃圾车在小苹果会所门前稍事停留后,从女贞路穿过劳燕路,然后拐上了柳梢头路,在一棵高高的垂柳树下装模作样地收完了一桶垃圾后,就开走了。车一离开,发现迟德开已经被挂在了那棵高高的垂柳树上。我们是在收完迟德开的尸体后,才接到市政有一辆垃圾车被盗的报案。这显然是一桩谋杀。

项天说,他不死又能怎样!

武强说,迟德开不该死。

如果他不该死,那谁还该死!

我的意思是,他死的不是时候,早了点。

你是想让他祸害更多的人。

武强说,我们很早就已经盯上他了,可是有一个大案子刚刚捋到他这儿,他就死了。显然他只是一个牺牲品。问题是你曾经在那个雨夜去过他那儿一趟,那时的他已经风声鹤唳,我们不明白你为什么选在那个时间去他那儿,是他约你去的还是你自己想去的?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们谈了些什么?

项天说,你们监视了我!

不是监视你,而是监视他。

既然你们已经监视,为什么没能保护住他?

武强说,那辆垃圾车几乎每晚那个时间都会出现在那儿,一切表现得很正常,并未引起警员们的注意。

项天说,说来迟德开也就是伊甸的一堆垃圾,要不怎么会被垃圾车拉走呢。平时他附庸风雅,喜欢画画,画什么女贞树、柳树,好了,到底被人挂在柳树上了。

武强说,在那么大的压力下,他竟然没有选择自杀。

项天说,因为他的罪还够不上死刑。

武强看着项天说,看来你对他并不了解。你们看到的可能只是他超低价拿到了小苹果这块地儿其中的猫腻,甚或是小苹果内黄货满盈。以你们的说法,伊甸商贸城和伊甸物流园是什么夏娃伸开的两条腿,好嘛,那么小苹果正好在两腿间的私处,他犯桃花命已是在劫难逃。

项天听师妹采菱儿说起过,武强只对福尔摩斯感兴趣,他并不关心什么夏娃还是秋娃。现在看来,也并非全是这样。

项天的确在那个雨夜去小苹果拜会过迟德开,当时他宽大的办公桌上已经空空如也。他拿着一个已经咬了一口的苹果,正在那里把玩,愣是充东方乔布斯。但項天去的目的,只是想跟他求证或者说交涉关于一个女人的事。其实,在伊甸电视台经济频道做副总监的采菱儿也早已被他收下,这事项天早就知道,只是武强不知道而已。因此项天说,我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武强说,这我知道。

那你大雨天的跑来……

想跟你谈谈眯眯。她,你不会说也不熟吧。

当然,我们是同事。项天说。

单纯同事吗?我可听有人反映你们关系密切,甚至很有些暧昧。

这事应该不归你管!

武强说,但她介入了伊甸一起最大的毒品案。

项天感到惊讶,随之说,这绝对不可能,我敢给你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我问你,她最近是不是跟一个外地人联系频繁。

项天一听,说这事不新鲜,眯眯正在谈恋爱,那人是他男朋友。

你见过他吗?

只在一天夜里远距离地看到过,没留下什么印象。

那你应该见见。

我见他干嘛?

武强说,因为那个人除了发型之外,其他跟你几乎完全相同,你们两个完全可以互为翻版。外人有可能会把你们两个弄混,但我不同,我跟你太过熟悉,他瞒不了我。

听采菱儿说起过,你很会讲故事,也很擅长推理,你是不是把平常的生活统统看成了案件?

武强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难道你不觉得生活本来就是一个谜团套着另一个谜团吗?其实,我们警察的工作说来很单纯,就是尽可能地让生活少一些故事,多一些平淡。如果生活中的故事过于精彩了,可能就有问题。

项天心想,看来人的身份不同思维也就慢慢不同了,对眯眯来说,她似乎一切的努力都是想让平凡的生活变得不再平凡。无聊的生活一定会让她窒息。可要说是毒品,她怎么可能与它沾边呢!这没什么好玩的。不过项天回想起,有一次他和眯眯在你侬我侬咖啡屋小坐,恋爱中的眯眯坐定后就褪去呢子外套,露出了桃红色内衣,一派小女人的样子。当时夜幕正在降临,伊豆河两岸的灯光渐次亮起,水面上荡漾着暗红的灯影,仿佛整个伊甸都被温情和静谧所包围。眯眯主动给他说,哎,你知道吗,他的生意已经开始了。项天问她,落到哪个市场了?眯眯说还没落下,我以为他是做什么大生意的呢,只不过是做化妆品的,当然在化妆品上已经做得很大。他说一时落不下也不要紧,可以先点对点直销着,一样,合适的时候再落不迟。当时项天好像还问,点对点直销?是啊,平时我也帮他外送。项天说,今天你该把他也叫过来,一起认识认识。眯眯忽闪着猫眼说,还是不叫的好吧。项天问怎么了?眯眯说因为我跟他说起过你盯梢他的事,他听到后好像很烦,而且反复向我打听你的情况。

这些对话当时觉不着什么,现在回想起来,项天觉得是有些问题。

武强说,你能想到吗,她帮他外送出去的根本不是什么化妆品,而是……这里面有一清洗浴城的老板苗一青、按摩女笑笑,小苹果的迟德开……

迟德开怎么会要化妆品?

武强说,他是以会所里小姐们的名义要的。

项天问武强,你怎么能那么确准这个案子的性质?

这事说来话长。我先是因为采菱儿的事注意到了迟德开……

采菱儿?那么说你知道采菱儿和迟德开……

武强说,你要知道,我是警察。不过,我可能没有你想像得那么高大,我发现采菱儿的事后,第一个想法就是想了解一下迟德开的底细,你想再没把柄抓他个聚众淫乱应该不成问题吧。不想真正深入了解下去之后,一个重大的线索却冒了出来。案情已经远远超越了私仇,不为采菱儿我也会把这个线索挖下去。我从警校毕业后,可以说默默无闻多年,等待这样的机会我已经等得太久了,我必须要做一件大事。

采菱儿跟我说过,你一直有着英雄的情结。

武强说这可能是我们公安人的通病,然后继续说,伊甸这些年,经济发展太快了,但治安情况还算可以,特别是毒品,过去从未在伊甸露过头,这也是我们伊甸警方一直引以为豪的。但后来有了,那么它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又是从哪儿向外扩散的呢?还有没有别的地儿我不知道,但小苹果肯定是其中一个重要的扩散源。我从小苹果继续往上捋,就捋到了一清洗浴城苗一青那儿。再捋,就捋到了眯眯。眯眯,一个单身女孩,竟住着一套位置极佳的别墅,那么她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而且她行踪诡秘,神出鬼没,常常深夜之间在青石巷里晃来晃去。我开始注意上了她,但没想到她却是一个反侦察能力极强的人,跟学过侦察手段一样。我想如果她不是从戏校毕业而是从警校出来,那她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女侦探。后来,我终于弄明白,眯眯后面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也就是说在伊甸,较高层的上线,应该就是这个人。

这么重大的事,你怎么肯跟我说?

你是采菱儿的师兄,我们信得过你,而且事情紧急,希望你配合。

项天说,那需要我做什么?

武强说,眯眯对自己的行为,可能清楚,也可能还一直蒙在鼓里。本来,我们已经决定收网,可迟德开突然被谋杀,那个男人也瞬间消失了。这个时候,我们的人不便接触眯眯,这个工作只能由你来做,让眯眯联系他。

我怎么跟她说?

我想这个用不着我再教你了吧。从现在起,你和眯眯的行动都会在我们的监控之下。

项天说,用得着吗?

用得着。因为你跟眯眯的关系太过密切,你目前同样也处在危险之中。

10

项天临出门时,想了想,还是把那把小腰刀带上了,尽管真遇到什么事时或许这个并不解决问题。

南青石板巷。敲眯眯的门。好半天眯眯才给他开门。

项天看到,茶几上摆着酒,但却没用。项天说,怎么不喝?

眯眯的情绪似乎很低落。眯眯说,你抱抱我吧。

项天说,你已经有人抱了。

那么你觉得我是个好女人还是坏女人?

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瞇眯说,因为我自己也拿不准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神秘?

有点。

可我自己认为我最敞亮,我心里什么也不藏,许多事情似乎都是被误解的。一个误解,两个误解,无数个误解,然后把这些误解摞到一起后,我就不可避免地被周围神秘化了。其实,我对生活要求很简单,只是不要太过于枯燥和平庸就好,所以我喜欢从生活中找乐子,而且渴望谈一场属于自己的恋爱。

你不是已经谈了吗?

眯眯凄然一笑。

眯眯的状态让项天感觉到陌生和惊心。

眯眯说,我想让你抱抱我并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闻闻我身上的味道。

项天说,第一次把你压在青石巷的石板上时,我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醉人清香。

你觉得好闻不?

那还用说,那是青春女人独有的气息。

瞇眯说,可是,现在没了。

不可能呀?项天说着凑近眯眯。闻过后,项天却没有说话。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项天说,这倒也好解释,因为你已经沾染上了男人的臭气。

眯眯说,你错了。因为我已经染上了艾滋病。

听眯眯这么说,项天竟没有表现出惊讶。眯眯继续喃喃地说,过去的我装扮入时,一身清香,在伊甸的夜色里玩尽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因为我想让生活变得有意思些,但现在看来,到底谁是猫谁是老鼠还无定论。

看得出,眯眯对他所谓的男朋友已经有个大体判断。那么项天提前设计好的对话便用不上了,只好实事求是地跟眯眯说,是武强让我来找你的。

眯眯说,我明白我该怎么做。

项天想留在眯眯处,眯眯说,你也是一个被误解不断的人,留下来,你又说不清了。

出门前,项天把那柄腰刀摸出来,说这个你留着吧。眯眯笑了。两人似乎同时想到了第一次交谈的那个夜晚。生活真是诡谲,一柄小腰刀就跟开玩笑似的,一旦出现了就无法再收回。

眯眯问,你看我还漂亮不?

肯定漂亮!你很美,真的,你的猫一样的眼睛已经多少次穿透过青石巷的夜色。

眯眯说,其实,我是真的喜欢伊甸。

11

半夜里,武强一伙人敲开了项天的门。项天睡眼惺忪地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武强问,你把眯眯领来了?

项天说,我是自己回来的,你们的人应该会注意到。

我们是注意到你一个人回来的。可你回来大约两个小时后,又沿着北青石板巷往上跑酷,而眯眯也从南青石板巷出来,你们在街口汇聚后就往这边来了,进了青龙山庄。大家以为你不放心,把眯眯领到你的住处来了。后来,我们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头,就赶过来了。

我一回来就躺下了。

武强说,明白了,那人真狡猾,他利用了身材与你相似这一点,学着你跑酷,把我们统统给骗了。

武强紧急安排,不能再等了,赶紧把苗一青和笑笑收了再说。

第二天一早,电话把项天吵醒了,抓起来一接,是采菱儿打过来的,一边哭一边说,你抓紧到市医院来。

项天去的时候,武强躺在急救室里,但已经没的救。凌晨在抓捕苗一青和笑笑时,武强被笑笑开枪击中胸部。面对一干警员,笑笑咬毒自杀。只剩下苗一青一个活口。

由于抓捕时,武强对外公开的名义是聚众卖淫,所以在审问苗一青时,她坚称自己是老板,至于洗浴城里的这些女孩子是否跟顾客发生性行为,她并不知道。

在警局对案情进行复盘的时候,项天突然想起,有次在外面醉酒,回到北青石板巷时仍然酒意浓郁,他就没急着进青龙庄园,而是沿青石巷一路往上,晕晕乎乎一个人在暗夜里登上了凤凰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按说这个时候凤凰崖上不会有人,但他却看到不远处仿佛有个人影一闪,而且那人影不是别人的,分明就是我自己的。嗨,是自己醉酒还是遇见了鬼?现在看来这两者都不是。因此,项天给警方说,我有个感觉,凤凰崖肯定有问题。

警方对凤凰崖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确实,在一块峭石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洞穴。峭石之上全是树木和花草,洞口十分隐蔽。警方从洞里搜出了还未发送出去的毒品。

那么眯眯呢,她好像突然就从这座城市里消失了。

弹跳、侧蹬、空翻。身体腾空,划出弧线。倏忽落地,借力反弹。项天从内心其实已经失去了对跑酷的兴趣,而且感觉青石巷明显向他袭来阵阵寒意,但他却固执地以这种方式,期待着一个奇迹的发生,那就是在灯影恍忽的青石巷,眯眯会突兀地从街口闪将出来,让他措手不及,于是裹住她,一同滚落,一同嬉戏。他和闵繁浩曾经用网把她像一尾鱼一样,从青龙渠里捞上来,她可以做出鲜美的鱼汤,她还可以弹奏出琵琶的古韵。她能把强暴描绘成爱情,她能把勾引述说成美好。她能被上司压到办公桌上波澜不惊从容应对,她能与毒品贩子展开谍战又同床共枕。她能用一半的真实遮蔽全部的谎言,她也能用一半的谎言遮蔽全部的真实。眯眯绝不是一个谜,她是一个鲜活无比、甚至是有些可爱的女人。但她的确又是一个谜,是一个无法解开的社会之谜。

其实,眯眯不会回来了。警方不仅从洞里搜出了那个昆明人还未发送出去的毒品,而且也发现眯眯已经在这个洞穴里被害了。这一切项天都知道,只是他始终不愿意承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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