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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维尔《海》中伦理身份的流动性和矛盾性

2017-04-12

关键词:格雷斯马克斯安娜

郑 杰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班维尔《海》中伦理身份的流动性和矛盾性

郑 杰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约翰·班维尔的《海》(2005)是一部关于爱、记忆和寻找“自我”的小说。文章探讨叙事者马克斯对于伦理身份的追问,并在此基础上从人类社会和自然环境之间关系的背景入手,分析马克斯伦理身份的重新建构过程。班维尔在小说中探索了一个更为广泛的道德命题,即如何通过对死者的记忆获得救赎,从而和生者形成新的伦理关系。对安娜、双胞胎克罗伊和麦勒斯的哀悼本身就是对死者的伦理关怀,而在此过程中关于自我对他者伦理责任的反复追问正是分裂、流动的自我不断解构和建构的过程。在哀悼中自我和他者的关系不断被审视、延续或重新定义。对记忆再现现实的有限性和伦理身份流动性和矛盾性的认识,不仅是马克斯个人精神之路的走向,也是小说对西方思想传统中“个人主义”的反思。

海;班维尔;伦理身份;记忆

当代爱尔兰作家约翰·班维尔①曾在一次采访中被问到为何他的作品大多涉及知识分子的生活,对此他做了如下解答:“我并不羞于承认,我的小说旨在回答人类一切行为之下的问题,即存在意味着什么,简单而言,就是关于人在世界上的存在问题。”②班维尔的小说惯常使用的叙事结构是,第一人称叙事者通过回忆过去来展开对知识、真实和自我的探索。正因如此,“主体性”研究一直是班维尔小说研究的热点。例如,爱尔克·德·赫克(Elke D’ hoker)引用班维尔小说《白桦林》(1973)开篇中的“我在故我思”(“I am, therefore I think”)指出,班维尔通过有意改写笛卡尔认识论哲学的基石命题,不仅怀疑人类知识的合法性,也重新定义了存在和主体之间的关系。颠倒的命题直指现代人岌岌可危的存在危机:他们被毫不留情地“抛向世界”,试图理解个体的存在及其意义。③德里克·汉德(Derek Hand)则持有相反观点。在他看来,“我在故我思”探讨的是本体论问题(即 “Which world is this?”), 而并非思想和想象“如何认识理解世界”的认识论问题。④约翰·肯尼(John Kenny)认为,班维尔的叙事者具有“过度的自知意识”,他们“对自我身份常常持有怀疑态度,质疑真实性概念,由此产生对于崇高的、理想的、前意识的、天真无邪自我的痛苦渴望”。⑤

尽管批评家对于班维尔作品中叙事者主体性的解读并未达成一致理解,但他们均认为记忆是建构和解构身份的重要途径。遗憾的是,关于主体性和身份的种种解读大多忽略了身份问题和伦理问题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也就无可避免地导致对文本存在的片面认识,甚至误读。对主体的讨论显然无法脱离伦理关系的背景考量。一方面,主体想象的破碎性和离心性是个体和他者之间流动的伦理关系在具体社会历史语境的投射。另一方面,班维尔笔下的叙事者往往肩负角色和作者的双重身份,因此回忆便是对其所困扰的伦理问题的审视。本文拟以《海》(2005)为例,探讨叙事者马克斯对于伦理身份的追问。

《海》是一部内心独白式的回忆录。小说讲述了刚刚经受丧妻之痛的艺术史家马克斯·默顿,回到儿时曾经生活的海边小镇,应付失去至亲的痛苦和生命中的种种混乱。叙事以马克斯重返香杉墅为主线,中间穿插叙事者马克斯的回忆。记忆里时空、地点和人物的意识流变换和他在香杉墅这一静滞空间中的生活形成对比。多年前与格雷斯一家之间的纠葛,与妻子安娜的故事,以及他和父母(特别是母亲)的紧张关系构成了回忆的主要内容。而在这些叙事之下则隐藏着贯穿始终的对记忆和自我的追问,正如马克斯在小说中所言,“在这里操纵一切的正是记忆本身而不是其他的东西,比如说天马行空的缪斯”。⑥正是在回忆和重建个人历史的过程中,马克斯对于自我产生了矛盾认识,他试图将自我理解为具有连贯性和一致性、统一性的完整个体,而同时却质疑自我概念的存在。

笔者认为,班维尔在小说中探索了一个更为广泛的道德命题,即如何通过对死者的记忆获得救赎,从而和生者形成新的伦理关系。对安娜、双胞胎克罗伊和麦勒斯的哀悼本身就是对死者的伦理关怀,而在此过程中关于自我对他者伦理责任的反复追问正是分裂、流动的自我不断解构和建构的过程。在哀悼中自我和他者的关系不断被审视、延续或重新定义。由此,哀悼这一行为本身便成为德里达所定义的和他者“对话”的过程。由于对话的对象在现实中已不存在,所以哀悼实质上是一种内省行为,是对自我的游离式拷问。而记忆便有了创造力,个体正是通过对死者的回忆完成对话,并由此重新定义和生者的伦理关系,创造出生命的意义。

尽管小说聚焦于主人公马克斯对于过去和现在的回忆,大海成了全书的主导性意象。无论是抽象意义上记忆的流动、跳跃无序的叙事结构,还是小说现实中童年的马克斯和格雷斯一家在大海度假屋发生的故事,大海作为自然环境的象征和马克斯的沉溺于自我形成了强烈的映照和对比关系。在讨论马克斯伦理身份的基础上,本文也试图从人类社会和自然环境之间关系的背景,分析马克斯伦理身份的重建过程。对记忆再现现实的有限性和伦理身份流动性、矛盾性的认识,不仅是马克斯个人精神之路的走向,也是小说对西方思想传统中“个人主义”的反思和质疑。

一、麦克斯对自我和伦理身份的追问

小说中安娜的病逝对于马克斯有着致命的打击,正是对安娜的哀悼触发了他童年的记忆:他和神秘且充满魅力的格雷斯一家的故事;他和安娜的相遇与婚后生活,以及确诊癌症后的治疗经历;他和女儿去巴厘莱斯镇旅行中不愉快的经历;以及他、翡妃苏小姐(罗斯)和上校在香杉墅的当下生活。马克斯拒绝接受安娜的死亡,这无疑暴露了他在死亡面前的脆弱和拒绝“内化”(interiorization)的态度。在《哀悼文集》中,德里达认为“内化”是与死者达成和解的必然过程,因为只有通过“内化”才能将逝去的他者转化为“存在我们之中”的形象,只有在回忆中才能无限接近死者。死亡时时萦绕心头,愧疚伴随着痛苦折磨,马克斯生活中这些看似零碎经历的记忆“通过哀悼的过程”被奇妙地组合在一起。⑦

记忆和哀悼彼此相连,召唤着马克斯对于死亡的重复性回忆及与逝去的安娜、克罗伊、麦勒斯、其母亲的和解(reckoning)。在解读德里达关于哀悼的定义时,帕斯卡尔-安·布劳特(Pascale-Anne Brault)和麦克·纳斯(Michael Nass)认为,和解意味着“关联、考虑、判断、评判,甚至评估、列举和计算”(2)。正是在和解的这一刻,生者和死者达成了某种沟通,而这种沟通归根结底是从自我和他人的伦理关系中来追寻自我的途径。这便解释了马克斯为何在妻子病逝后在梦里幻化成男孩,不断寻找回家之路(28)。他回到香杉墅是因为他渴望 “活在过去的废墟中”:“这段旅程关乎超越,它有着无法解释的至关重要性,这是一段我必须开始且完成的旅程”(18)。这段旅程的伦理责任便是和内心中的他者进行对话,最终寻找真实的自我(假设存在的话),因为“在那些日子,在远处,我不是我,正在做的事情也只有可能是某个他才会做的” (27)。马克斯关于他者的回忆反映了他在理解和描述“伦理身份”形成过程中所做的种种尝试。⑧

过去的记忆定义了当下的存在,因为“往事像另一颗心脏在我(马克斯)体内跳动”(11)。尽管马克斯在回忆中通过演绎丈夫、父亲、儿子、情人和租客等伦理身份创造出不同的自我,他和记忆中的格雷斯一家人、安娜及其母亲的和解却代表着寻求一个恒定、一致和有意义的自我的艰难努力。在德里克·汉德看来,这种悖论源于班维尔和他的角色都深陷一种困境。这种困境是在“对秩序和意义的渴望以及对这种缺失的承认”之间的摇摆,是“展望未来的同时怀念过去”的进退两难(10)。尽管主体性被呈现为一个过程和结果, 然而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和交织,马克斯绝望地发现,他作为叙事者无法(或者说无能)和死者重新建立伦理关系。这也正是叙述者和被叙述者之间的妥协和接受的过程。

格雷斯一家对儿时的马克斯对于世界和自我的认知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自从遇见他们以后,马克斯的“生活被永远地改变”(22)了。当他发现自己爱上格雷斯家的女儿克罗伊时,他意识到,“正是在克罗伊这里,第一次感知世界作为一种客观实体的存在”(92)。换句话说,他通过克罗伊意识到了自我的存在,并且第一次体会到了完全他者的含义。对克罗伊爱的告白成了“自我意识的真正起源” (93)。具有反讽意味的是,他在之后的忏悔中承认,他对格雷斯一家的倾慕源于对自己卑微出身的自卑以及“提高身份”的欲望。正如他逐渐意识到,与其说他渴望得到克罗伊的爱,不如说他希望能够“和她的家庭达到同样高层次的社会地位” (114)。马克斯在认识自我的过程中重新定义了和克罗伊的伦理关系。显然,他并不符合严格意义上的克罗伊的男友身份。

这种自我矛盾指向了被叙述的自我和身为叙述者的作者之间辩证关系的模糊性。小说的隐含结构建立在自我假象被不断解构和建构的叙事主线上。作为一个自知自觉的叙事者,马克斯回忆,当他还是一个孩子时,“我对于自己的期望非常明确和具体”(54)。他想象未来的自己是 “一个有着闲趣和一丁点野心的人” (54)。马克斯在童年时代对于海边小镇巴厘莱斯的社会等级的认识已经入木三分,他对于能和克罗伊及麦勒斯成为朋友感到自豪,并且逐渐疏远他以前的朋友。一方面,班维尔将马克斯的主体呈现为具有自我矛盾和碎片化特征。另一方面,他暗示马克斯从儿时开始便已经下定决心,“从底层的陡峭社会阶梯慢慢爬上格雷斯一家代表的社会地位”(63)。

这似乎便可以解释马克斯和其父母的伦理关系处于岌岌可危、甚至是名存实亡之中。从儿时到成年,马克斯和父母的关系始终存在着隔阂、疏离和怨恨。他为他的贫穷父母感到羞愧。对于小马克斯而言,他的父母除了“模糊他对未来的设想”以外,一无是处 (23)。他是如此渴望和他们断绝关系,以至于他希望,“如果我有能力的话,那么我会让我那令人难堪的父母现场消失,正如打破海浪的泡沫一样。我母亲又肥又矮,厚颜无耻,我的父亲就像一坨猪油”(24)。即便当他事业有成时,他依然对父母保持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我看见他们,就在那儿,我可怜的父母,在我童年的世界里正在屋子前充满恶意地嬉闹。”(22~23)然而,在他母亲死后,他开始意识到母子伦理关系的缺场。但在发现他对母亲的了解既“浅薄”又“不恰当”时,他迅速将这种沟通和理解的缺失归结为对自我认识的无知:“我对自己知之甚少,我又怎么能指望去了解别人。”(119)

这种自我分裂的困境在他和安娜的关系中表现最为突出。尽管他声称并未因为“有个有钱的妻子……而感到困惑”(113),他却不禁追问自己(也是读者)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会在巴恩的看似隐藏实则知晓一切的、无法抗拒的审视下心神不宁?”(113)叙事中的前后矛盾迫使马克斯不断重新定义他和安娜的关系来理解自我,而对他和安娜伦理关系的重新定义正是源于他对安娜爱情的自我怀疑。随着叙事的发展,他最终意识到,“我在安娜身上首先发现的是完成自己幻想的一种途径”(119)。对于马克斯而言,安娜和她父亲所代表的中产阶级正是马克斯从童年以来就向往的生活方式: “我纵身跃入安娜和她父亲非传统的世界,我似乎进入另一种绝妙媒介,在这里我以前所知的规则不再适用。这里一切都闪烁着光芒,然而一切都不真实,或者说看似虚假的真实,就像查理公寓里的托盘上的完美的水果一样。”(60)马克斯的内心独白再一次揭示了自我和他者所建立的伦理关系的虚伪性,正因如此,马克斯在婚姻中扮演的伦理身份存在某种程度的虚假性。

马克斯作为小说的叙事者具有完整的主体性,然而在记忆中他的伦理身份不断被质疑和否定,由此他提出了看似悖论的问题——“如果我不是我,那么我是谁?”(119) 寻求自我意识的途径与探究自我和他者之间的伦理关系始终密不可分,借用马克斯的原话:“哲学家告诉我们,我们被他者定义,而且我们通过和他者的关系形成自我的存在。”(119)身份构成了伦理关系的基础,而伦理身份的定义和形成归根结底存在于个体和他者的互动关系中。在记忆的叙事中,看似零碎毫无关联的事件彼此联系且互为背景:用金·沃幸顿(Kim L Worthington)的话来说,“他们陷入了统一的历史之中”。⑨在马克斯对自我的怀旧式追寻中,对于社会地位的狂热追求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牺牲了和他者的伦理纽带,这也成为自我认识过程中令人沮丧不安的事实。在哀悼和记忆的旅途中,马克斯不断遇见叙事中一个个分裂的自我,失去了与他人建立伦理关系的能力。而这些认识已经来得太晚,因为死者已逝,永远无法触及,只能长存回忆中。

二、伦理身份的缺失和道德责任

在《海》中,关于“如何用语言来表示哀悼”以及“如何悼念”的问题,和道德责任密不可分。马克斯和死者的关系需要通过想象得到治愈。相比马克斯对于安娜病逝的焦虑、失落、迷茫和绝望,马克斯对于双胞胎克罗伊和麦勒斯死亡的态度则显得模棱两可。一方面,他不断强调,“从那天后”——即当克罗伊和麦勒斯走入大海的那天,他绝不会再去游泳(7),而且在双胞胎出事后,他饱受“丧故和悲痛”的折磨, 经历了“无数个清醒的白日和不眠的夜晚”(55)。另一方面,在关于那天海边发生的事情的记忆中,他对小马克斯当时的想法和内心活动避而不谈。这让人不禁生疑,毕竟正是因为他误解了罗斯和格雷斯的关系,并将这一错误信息传达给了双胞胎,才导致他们走向大海淹死的自杀式行为。马克斯在重返香杉墅后,一直想问翡妃苏小姐(罗斯)一个问题——她是否 “因为发生的一切责怪自己并且依然为此悲痛哀伤”?显然,这是马克斯潜意识中给自己提出的道德问题。马克斯对此问题的一再回避暗示了他无法获得死者谅解的绝望心情。然而正是在和死者和解的尝试中,马克斯伦理身份的重新建构成为可能。班维尔通过对马克斯记忆叙事过程中的多重声音和视角的安排,探讨了关于责任和谅解的问题。

在双胞胎被海水淹没的场景里,马克斯最初的记忆前后连贯、客观且保持着疏离的态度。

最后,伴随着最后一声叫声和一只手和前臂急切地劈砍动作,她转过身走向了海浪的边缘,双腿交叉,重重地坐在沙子上,膝盖抵着胸部,双手怀抱着膝盖,她的脸望向海平线。罗斯将手放在屁股上,狠狠地瞪着克罗伊的后背。看到她没有任何反应,罗斯转过身,开始非常气愤地收拾她的东西,她将毛巾、书、游泳帽夹到手臂下,就像一个渔妇将鱼扔向鱼篮一样。 我听到麦勒斯在我身后, 不一会儿他头向前飞快地从我身边跑过, 更像滚过去而不是跑过去。当他到了克罗伊坐的地方时,他在她身旁坐下,一只手臂绕过她的肩膀,把他的头靠在了她的头上。罗斯停顿了一下,不太确定地打量着他们。他们就那样抱在一起,背对着世界。 然后他们平静地站起身,蹚着海水走进大海。海水像油一样的丝滑,几乎没有泛起波浪。他们集体向前走去,慢慢地游走,最后两个小白点消失在了苍白黯淡的海天之间。(133)

作为一个冷静的观察者,马克斯的语气客观平静。他努力扮演一个负责的事件描述者,力图获得叙事上的完整性,并和所描述的悲剧保持情感上的距离。

然而从克罗伊和麦勒斯在海面上消失的那一刻开始,原先客观、平静的叙事开始分离瓦解。新闻体式的观察逐渐变成了对事件的旁枝末节的沉浸式描述,且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模糊性。例如,当马克斯回忆岸上一个试图帮助的旁观者时,叙事者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其行动上,而是被他的外在特征所吸引。他的“脸大且红红的,灰色头发紧紧别在头上”(135),他穿着“一件黄色的衬衣,卡其色长裤和露趾鞋”(135),他的手套“浅棕色,连指的,反面有很多破洞”(135)。马克斯的描述不断被叙事者的另外一个声音打断,这个声音不断质疑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的精确度和准确性。与此同时,这个声音就小马克斯对这些细节的痴迷也进行了一番点评:“也许这双鞋是我杜撰的。但我非常肯定他的手套戴在右手上,那只手握着一把高尔夫球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只手套特别引起我的注意力。”(135)显然,马克斯对于现场细节的沉浸缺乏伦理道德立场。在叙事过程中,马克斯无法定义或解释其对于整个事件的看法,也没有提及当时的思想活动。

我们当然可以将此解释为,小马克斯在海边目睹这一切发生后产生的大脑空白现象。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叙事者从始至终有意逃避了他对于这场悲剧的真实情感。我们无从得知,他是否因为间接导致双胞胎的自杀而感到自责和悔恨。出乎意料的是,马可斯轻而易举地以遗忘为借口,回避了这个关键的道德问题:“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我不记得想到了什么。有时候我的大脑会放空,尽管这并不是经常发生。”(135)这种选择性遗忘和之前的摄影式记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事后,马克斯离开海边告诉格雷斯夫妇这个可怕的消息。当他在格雷斯家别墅的房间里走动时,他感觉自己似乎“像空气中的一分子,游荡的魂灵,获得自由的精灵阿里尔,茫然不知所措”(135)。最终,当马克斯不得不面对这样的问题——“我当时怎么想的”时,他一改叙事中使用的过去时态,用现代时态表示当下对过去的猜测:“我想,很强烈的感觉,一种敬畏,对自己的敬畏,谁能想到两个活生生的生命突然、令人惊骇地,死了。”(135)

具有嘲讽意味的是,尽管马克斯的叙事不断被评论、反思和怀疑的声音所打断,对整件事件的再现并未因此缺乏叙事上的完整性。正是因为他的错误理解和告密才导致了不可逆转且不可弥补的结局。然而,马克斯并未真诚地公开承认他的错误,也没有表达深深的悲痛和悔恨,更没有提及希望得到死者的谅解。他巧妙地将叙事的真实性和精确性与叙事者的客观立场联系起来,由此掩盖了整部小说最为关键的道德问题,即他是否应对双胞胎的死亡负责。而这一问题正是他投射生命意义和目的的核心问题。叙事者具有高度自主意识,他完全知晓对叙事艺术形式和内容的兼顾,正因如此,叙事者对于小马克斯的思想和情感进行了作家式的选择性再现。小说开端马克斯曾经抱怨他完全受制于记忆这一“随心所欲的缪斯”控制之下,因为记忆的特点是零散、模糊且具有误导性的。然而关于死亡场景的叙事则完全不同于先前的回忆,叙事者巧妙地掩盖了叙事中涉及道德和良知的危机,而这也预示着他和死者对话的失败,因为他无法在忏悔中抛弃虚伪的面具来面对自我。

海边悲剧场景的叙事以反问句——“干得不错吧?”(135)——结尾。通过直接和观众对话,马克斯再次将读者的注意力从悲剧发生涉及的伦理道德问题转化为对于小说叙事艺术的形式要求。“干得不错吧?”这一问句引自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剧中,精灵阿里尔向普罗斯特罗询问自己究竟有没有成功地完成任务。普罗斯特罗的回答是,“你勇敢且勤劳,你将获得自由”。鲁迪格·伊姆霍夫(Rudiger Imhof)认为,马克斯将自己等同于阿里尔,这说明他渴望从“被他视为的困境状态”中解脱出来。⑩阿里尔为了获得自由被迫执行普罗斯特罗的命令,而马克斯出于对克罗伊和麦勒斯的伦理责任将死亡的信息传达给格雷斯夫妇。从形式上来说,这两种行为都属于“确认欠债”的行为。在悼念利奥塔尔(Lyotard)的过程中,德里达写道,“有时候,哀悼需要一个人不得不承认他的欠债。我们觉得有义务告诉朋友,我们欠他们什么”(223)。对于马克斯而言,讲述关于死者的故事源于试图减轻记忆之痛苦的努力尝试。然而,正如问句的问号所代表的含义,马克斯并未和死者达成和解,因为他一直都在回避对于死者应负的道德责任:“我不得不猜测,在涌起陌生潮汐那日所发生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正是揭开罗斯秘密情感的后果。”(129)

为了从死亡和痛苦中得到解脱,马克斯选择不去考虑行为和后果之间的道德关系。他试图安慰自己,双胞胎的死只是一个意外:“……先是克罗伊走入大海,麦勒斯跟在她身后,试图救她,……他们的溺死似乎完全是个意外,或者别的什么。”(143)对他者的想象成了自我的镜像,折射出一个试图从对世界和他者的破碎认识中得到解脱,并且因为道德上的缺陷而饱受痛苦的自我形象。在保罗·利科尔(Paul Ricoeur)看来,“记忆不仅仅需要被理解,也必须被接受,在关于记忆和哀悼的著作中正是这种接受性才是最为关键的。两者 (理解和接受)都是和解的形式”。尽管马克斯并未在记忆中直接获得道德提升,然而通过对死者的哀悼引向了与生者之间的理解和伦理回应。

三、大海和伦理身份的构建

小说以“海”为书名,大海自然成为全书的主导性意象。小说开篇便是对双胞胎沉没海底那天潮水的描述:“整个上午,乳白色的天幕下,港湾里一浪高过一浪,攀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浪尖逼近沙滩,舔舐着沙丘基部。”(1)而小说叙事最终以马克斯在想象中走进大海结束。大海作为自然环境的象征和书中的人类世界,具有多层指称含义。从意识层面来说,大海和记忆的流动性和无序性以及时间的相对性和无限性都具有某种程度上的类比。在小说层面,首先,马克斯对格雷斯一家的记忆和大海的潮动紧密相连:“涌起陌生潮汐的那日,他们——众神——离开了这里。”他和克罗伊第一次相遇在海边:“小浪花在水面升起拍打,狗在海边吠叫,我的生活从此改变。”(22)格雷斯一家在海边享受休闲的生活方式,他们搭起帐篷,玩高抛球,而马克斯的母亲只会在远远的海滩边洗澡。马克斯和双胞胎在海边曾度过许多美妙时光:“我们,克罗伊、麦勒斯和我,似乎在海边度过了大部分时光。”(76)其次,大海笼罩着死亡的阴影。克罗伊和麦勒斯选择在大海中结束了他们的生命。在马克斯的记忆中:“海鸟呜咽着俯冲下来,看起来情绪失控,像是承受不住,辽阔的一湾水域膨大得像一个巨大的水泡,闪着铅蓝色的邪恶的光。那一天,那些鸟看起来苍白的不可思议。”(1)而小说结尾,马克斯回忆自己在安娜死后走进病房的那一刻:“一个护士走出来叫我,我转身跟着她走进去,就好像走入大海一样。”(144)大海在小说中承载着欢乐和痛苦、生命和死亡。笔者认为,小说中大海意象的不断重复和再现,不仅仅是审美叙事策略,单纯地暗含叙事者的情感变化;大海正是作者预设的意义系统的一部分,回到海边正是寻找伦理身份的唯一途径。

马克斯在自我寻找之旅中意识到他和儿时玩伴以及家庭成员之间伦理关系的失败和虚伪。正是通过审视记忆,马克斯从叙事层面重新认识了自我。然而,一味沉浸在哀悼和回忆中并不能构建伦理主体。为了避免陷入“自恋的自我意识”危机里,马克斯唯有通过与他者分享情感和认识、回应他者的伦理需求才能达到道德上的觉醒,重构伦理身份。从他开始成为香杉墅的租户,和翡妃苏小姐、上校同住屋檐下起,寻找伦理身份的行为便不再是个人行为,而是在集体环境中对伦理关系的构建。尽管记忆使得马克斯能够阐释过去,认识自我,但只有在和翡妃苏小姐及上校的现实相遇中,他才能摆脱自我欺骗的笼罩,开始创造和表达意义。

在马克斯完成了关于格雷斯一家的叙事后,他试图重新建构和翡妃苏小姐及上校之间的伦理关系。这一刻,大海折射出马克斯的真实感受,它不再是马克斯眼中“险恶的光”,似乎成了精神慰藉的最后一片庇护所。当马克斯在酒吧醉酒后,他没有回到香杉墅,而是不知不觉地再次回到了海边。他在一片黑暗朦胧中似乎看到了海上的光,“离海岸很远,上下左右摆动,好像渔船上的灯光,……天气不潮湿也不阴冷,我最终站起身,决心向那群光亮靠近好好看看它们;我甚至想过要走进大海,向灯光游去,与它们会合”(139)。如果说对马克斯而言,大海曾经代表了悲痛和悔恨,那么,这里海面中闪烁的灯光与其说象征了马克斯的死亡冲动,不如说意味着光明和希望。从决心不再下海游泳,到此时“甚至想过要走进大海,向灯光游去”,对大海态度的变化实质上是自我认识的转变。这种转变直接表现在马克斯对同是租户的上校前后态度的变化和他们之间伦理关系的建构上。

马克斯在小说开始完全沉溺于回忆和悼念中,他和上校保持着礼貌却生疏的距离,他拒绝了上校的各种主动示好,也由此割断了和上校建立伦理关系的纽带。然而,当他完成了对格雷斯一家的回忆后,他开始尝试和上校进行交流沟通,更为重要的是他开始同情除了自己以外的他者。当马克斯来到香杉墅,试图走出失去至亲的悲痛之时,翡妃苏小姐和上校对他始终持有同情态度,马克斯则对此毫无伦理回应。然而,这种被同情的角色开始转变。小说临近结尾时,上校遭受了一次心灵的打击。他的女儿及其家人本来答应来看望上校,但临时改变了计划。此时,马克斯开始深切地体会到了这种痛苦和无助感,于是邀请上校去喝一杯酒。尽管上校拒绝了马克斯的请求,然而通过理解上校所经历的孤独和失落,马克斯意识到了上校和自己何其相似,共同承载着生活的悲哀和孤寂。保罗·利科尔曾说过,“自我和他者的关系通过各种不同方式的互相认可来寻求道德平等”。当马克斯醉酒且在沙滩上失去知觉后,是上校放心不下他,半夜出门四处寻找并且扶着他走回了香杉墅。这一夜马克斯在海边看到了海里远处的灯光,并且渴望靠近光亮。这一夜,通过相互理解和互助,马克斯和上校建立了伦理关系,他们同时成了具有道德责任的行为主体,能够对他者进行伦理回应。这里大海构成了对比的意象体。它既是冷漠的,可以吞噬人类的生命;同时海纳百川,它也是一切生命的孕育母体。大海是生命的结束之地,也是自我的深藏之地。回到大海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和宇宙万物重新建立彼此联系。走进大海象征着马克斯从对主体的迷茫走向对主体间性的集体式肯定的过程。

分享回忆和感情不仅是建立伦理关系的基础,也是自我概念产生的条件。马克斯和罗斯一起目睹了双胞胎自杀溺水的经过,由此他坚信在他们之间承担着相同的、不能为外人体会的罪恶感和悔恨:“我们就像一艘悲伤小船,航行在秋夜里压抑的静寂。”(43)一直以来,他不断想象与罗斯面对面,询问她是否因为海边发生的事情而感到自责。与其说他想知道罗斯的回答,不如说他在承担道德痛苦的过程中希冀寻求潜在的精神支持。尽管如此,直到小说的结尾马克斯才得知事情的真相,当年罗斯在树下哭泣是因为爱上了格雷斯夫人而并非格雷斯先生。对于马克斯而言,交换彼此的记忆是和罗斯产生认同的方式之一,这种认同的基础便是承认对双胞胎之死所应承担的伦理责任。由此,从他者的角度讲述过去成为自我理解过程中的重要环节,也使得从伦理道德角度来评价马克斯的行为成为可能。

在马克斯的梦中,他试图写下自己的遗嘱,但是发现打字机里“没有I这个词,字母I,是的,大写和小写都没有”(42)。主体性丧失的焦虑贯穿整部小说。在记忆中,他者的生活被重写,叙事者的伦理身份也在想象中被不断建构。通过回忆和想象,马克斯在叙事中理解自我,而唯有通过和集体重新建立联系,才有可能形成新的伦理身份。

注释:

①2005年,约翰·班维尔凭借《海》力克朱利安·巴恩斯、石黑一雄、扎迪·史密斯等作家获得著名的英语文学奖——布克奖(Man Booker Prize),由此开始进入中国读者的视野。相对于其对当代英语文坛的贡献,中国学界对其的关注度和研究力度显然远远不够。笔者曾于2016年9月在英文期刊TheJournalofEnglishLanguageandLiterature第3期发表“Towards an Ethical Subject: Mourning and Memory in John Banville’s The Sea”一文。本文和前文相互关联,但在论点和结论上进行了进一步的修改和发展。

②Hugh Haughton and Bryan Radley, “An Interview with John Banville”,Modernism/modernity18. 4 (2012): 855-869, 865.

③Elke D’hoker,VisionsofAlterity:RepresentationintheWorksofJohnBanville, New York: Rodopi B.V., 2004,p.1.

④Derek Hand,JohnBanville, Dublin: The Liffey Press, 2002, p.13-14. 以下不再详注,只标页码。

⑤John Kenny,JohnBanville, Dublin: Irish Academic Press, 2009, p.170.

⑥John Banville,TheSea, Vintage Books, 2006, p.90. 下引该书不再详注,只标页码。

⑦Jacques Derrida,TheWorkofMourning, eds. Pascale-Anne Brault and Michael Naas,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1, p.115. 下引该书不再详注,只标页码。

⑧关于伦理身份的概念,参见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63页。聂珍钊教授认为,“伦理身份是评价道德行为的前提。在现实中,伦理要求身份同道德行为相符合,即身份与行为在道德规范上相一致。伦理身份与伦理规范相悖,于是导致伦理冲突,构成文学的文学性”。

⑨Kim L Worthington,SelfasNarrative:SubjectivityandCommunityinContemporaryFiction,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6,p.14.

⑩Rudiger Imhof, “The Sea: Wasn’t Well Done”,IrishUniversityReview36 (2006): 165-182,176.

(责任编辑:陈 吉)

Fluidity and Contradiction of Ethical Identity in John Banville’s The Sea

ZHENG Jie

(Faculty of English Language and Culture,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zhou 510420, China)

John Banville’sTheSeais a novel of love, memory and search for “self”. The paper discusses the narrator Max Morden’s inquiry into ethical identity, and analyzes the process of reconstruction of Max’s ethical identity on the basis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society and natural environment. Banville explored a more extensive moral proposition, namely, how to obtain redemption from memories of the dead and establish a new ethical relationship with the living. Mourning over Anna and the twins Connie and Myles is ethical to the dead. The repetitive inquiry into ethical responsibility of self over the other is the process of deconstruction and construction of the split and fluid sel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elf and the other in the course of mourning is constantly reviewed, continued and redefined. The understanding of limitation of realistic representation of memories and fluidity and contradiction of ethical identity is not only Max Morden’s spiritual tendency, but also the novel’s reflection of “individualism” in Western traditional thoughts.

TheSea, John Banville, ethical identity, memory

2016-03-20

郑 杰,四川丰都人,博士,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英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戏剧和文学理论研究。

I106.4

A

1004-8634(2017)03-0080-(07)

10.13852/J.CNKI.JSHNU.2017.03.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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