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与恶作剧精灵叙事
——论艾里森《看不见的人》的黑色幽默文风
2017-04-12周静琼
周静琼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成长与恶作剧精灵叙事
——论艾里森《看不见的人》的黑色幽默文风
周静琼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文章论述艾里森小说《看不见的人》中的黑色幽默,包括恶作剧精灵叙事,反讽场景与反讽语言,以及超现实主义场景。上述艺术风格颠覆了种族主义设置的黑人刻板形象,为黑人主人公的成长扫清了障碍。小说中的恶作剧精灵黑色幽默,预示了20世纪60年代美国后现代主义黑色幽默小说风暴的到来。
看不见的人;恶作剧精灵叙事;黑人刻板形象;反讽
前言
成长小说在美国文学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因为美国是一个移民社会,“寻找自我是美国的母题”。[1](P177)恶作剧精灵叙事与幽默在成长小说中占有特殊地位。成长就是当一个少年主人公对罪恶的本质有所觉察时,努力寻找出跟这一发现达成妥协的办法。[2](P344)在这种美国式笑话——即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之间求得精神和情感上的独立,幽默是重要条件。每当面对命运的捉弄时,恶作剧精灵品质与幽默既可以给年轻气盛的主人公暂且妥协的回旋余地,又可以给其永不言败的机会和力量。
纵观美国小说史,恶作剧精灵叙事在19世纪已经深入人心。在19世纪后期的美国,黑人非但没有取得实质性自由,而且种族仇恨遮天蔽日,“种族关系恶化到极点”。[3](P611)与此政治气候相呼应的是,当时举国上下流行所谓“传统种植园文学”,黑人均被刻画成好吃懒做、贪婪、愚忠的刻板形象。查尔斯·W·切斯纳特(1858—1932)的出现扭转了这一局面。他是美国文学史上第一位重要非裔作家。在1899年,切斯纳特发表了两部代表其艺术成就巅峰的短篇小说集:《巫女》(TheConjureWoman)和《他青年时代的妻子以及其他关于种族界线的故事》(TheWifeofHisYouthandOtherStoriesoftheColorLine)。其最著名的短篇代表作《越界的格兰迪森》(“The Passing of Grandison”)出现在上述第二部小说集中。“通过采用恶作剧精灵叙事文体,《越界的格兰迪森》颠覆了种族歧视制定的黑人刻板形象。”[4](P221)首先,切斯纳特挪用了所谓“传统种植园文学”中黑奴好吃懒做、贪婪、愚忠的刻板形象,并且把该刻板形象夸张到极致,在小说的最后一刻甩出整个故事的“包袱”,使“传统种植园文学”蓄意树立的黑奴刻板形象轰然倒塌:原来,为了率领全家逃往加拿大获得自由,所谓忠心耿耿的黑奴主人公一直智慧地用刻板形象忽悠奴隶主,千方百计树立、维护黑奴刻板形象的种植园主反倒成为笑柄,故事圆满结束。
很多成长小说主人公属于恶作剧精灵。恶作剧精灵叙事可能体现在小说的文体特征上,包括黑色幽默语言、黑色幽默场景。恶作剧精灵叙事也可以体现在幽默人物塑造上,即年轻的主人公或多或少都拥有恶作剧精灵的技巧和秉性。为了生存,他们千方百计,包括实施一些恶作剧。孤独的流浪汉是恶作剧精灵的一个显著身份特征,而恶作剧可以是他们唯一的傍身技巧。他们往往敢于挑战作品中现存的荒诞社会秩序,为自己的前途带来崭新的期许。
恶作剧精灵这个角色也可以由作者承担。比如,艾里森在《看不见的人》(InvisibleMan)[5]当中就扮演了一个恶作剧精灵叙事者的角色。故事的叙述充满恶作剧精灵惯用的滑稽技巧,包括各种形式的反讽、超现实主义策略。
美国恶作剧精灵叙事学者兰科斯特认为,恶作剧精灵对西方的贡献主要体现在其幽默本质上,即采用反讽等滑稽手段抗衡悲剧性事态。[6](P90)反讽是黑色幽默作品的精髓。在其《文学主题》系列中的《黑色幽默》论文专辑的“序”中,美国学界泰斗布鲁姆(Harold Bloom)教授如此界定反讽与黑色幽默的关系:
界定黑色幽默本质上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它在伟大文学中表现为利用反话,那是一种幽默手法,即有一说二,或者干脆正话反说。反之亦然。文学上的反讽专家要数英国爱尔兰裔的传教士斯威夫特。……他极尽辛辣反讽之能事。……这也适用于莎士比亚, 他是黑色幽默大师。[7](Pxv)
本文主要讨论该小说的艺术特色,即小说中名目繁多的恶作剧精灵式的黑色幽默。①按照伯格森(Henri Bergson)在《笑》 (“Laughter”) 一文中的定义,幽默可以大致分成三类,即文字上的幽默、幽默情景和幽默人物塑造。[8](P33, P65)恶作剧精灵叙事的本质是荒诞中的幽默,即黑色幽默。本文侧重探讨小说中的文字幽默、幽默场景和幽默人物塑造,具体包括反讽语言、戏剧性反讽、超现实主义场景以及恶作剧精灵塑造/幽默人物塑造,以更全面地赏析艾里森如何巧妙利用恶作剧精灵艺术风格达到揭露种族歧视的目的。本文按照小说故事情节的顺序,对相关恶作剧精灵叙事风格进行探讨。
一、序曲: 超现实主义情景之一
《看不见的人》在序曲、第十一章和第二十五章都巧妙地运用了超现实主义。除了序曲和尾声,小说可以分成三部分:主人公在南方的大学生活、在纽约“自由油漆公司”的遭遇和在哈莱姆区的经历。在序曲和尾声中,主人公都蛰居在纽约黑人区和白人区交界处的一所白人居住的大楼的地下室,象征他边缘、地下的生活状态。
在序曲中,主人公边吸大麻边听自己的留声机上传来的喧闹的爵士乐,渐渐进入了幻觉状态。这个幻境是用斜体英语描述的,表示该场景与现实中的故事属于不同意识层面。在一个山洞中,看不见的人看到一个唱圣歌的黑人老妇,然后又看到一个裸体黑人女子被拍卖,最后听到一个黑人传教士在布道。看不见的人与唱圣歌的黑人老妇搭讪,开始了解她的身世和家庭成员。原来,老妇刚刚把丈夫毒死了。理由呢?他们共同生育了几个儿子,但是,丈夫拒绝给几个混血儿子自由,儿子们便打算杀了他。现在只留下老妇悲愤交加,儿子们则开始欢庆:母亲为他们毒死了仇人。 当看不见的人与老妇开始认真讨论自由的意义时,心情矛盾的老妇不堪折腾,哭着说不出所以然。正在附近的儿子们过来驱赶看不见的人。看不见的人“从声音的底层急速地回升到现实之中,又听到了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天真的问话:我造了什么孽,为何我长得这么黑,这么忧伤”。②[5](P12)阿姆斯特朗是美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最著名的爵士乐歌手,其名曲《这么黑,这么忧伤》诞生于1929年,用哀婉的问话,对种族歧视发出挑战。
序曲中的这段超现实主义的幻境充满恶作剧精灵黑色幽默,揭示了整部小说的主题:在美国,为什么连血脉相连的亲情也阻止不了种族歧视?哀伤的老妇没有答案,看不见的人暂时也没有答案。看不见的人说他停止吸毒,因为大麻会令人失去行动的力量,更因为“蛰伏是为公开活动做秘密准备”。[5](P13)这就是主人公从南方一个懵懂无知的高中毕业生成长为胸有成竹的看不见的人的誓言。
二、娱乐游戏中的恶作剧精灵叙事
看不见的人原是在美国南方土生土长的温顺黑小子,一向对白人毕恭毕敬,高中毕业时在典礼上发表了一篇阐释进步的秘诀在于谦卑的演讲,十分成功,结果被邀去本镇白人头面人物的集会上再次演讲。演讲前,看不见的人先看了一场白人姑娘的脱衣舞,然后是黑人男孩们蒙上眼睛互相格斗,看不见的人也被迫参加,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满嘴流血,但照样得演讲。
这一个个粗悍的小伙子似乎从来没有听过叫他们伤脑筋的祖父遗言。一看就明白,这批人粗野得很。此外,我有些担心参加这场格斗会有损于我这个演讲者的尊严。在成为看不见的人之前,我把自己看成一名未来的布克·T·华盛顿。[5](P18)
从上面的引文中可以看出,看不见的人自少年时代起就对自己的身份非常感兴趣;认为自己是作为演讲者得到邀请的,地位高出参与格斗的伙伴们一等。此外,少年心怀远大理想,把自己看成黑人领袖布克·T·华盛顿(1856—1915)未来的接班人。华盛顿是黑人教育家,主张黑人逆来顺受,不在乎政治地位和民权,注重改善自己的经济地位。他的“就地取水”的倡议,就是按照白人的价值观塑造自己,用自己坚韧的努力和一技之长在白人社会中出人头地。这些心理活动都是很容易被读者所理解的,看不见的人在小说中的一系列经历证明,布克·T·华盛顿高估了白人社会,白人丝毫不准备接受他的理念。
在演讲中,看不见的人大声背诵准备好的演讲稿。当他口误把“社会责任”说成“社会平等”时,白人听众马上群起而攻之,警告他要记住自己的地位。其实,在“社会责任”和“社会平等”之间存在着截然不同的两个理念。“社会责任”强调黑人将以谦卑为出发点,接受白人的教育哲学,以白人的价值观塑造自己,处处牢记白人至上的立场,包括努力揣摩如何在白人占统治地位的社会中迎合白人的口味。“社会平等”则强调黑人与白人享有平等的政治地位,这就是为什么白人头面人物一听到“社会平等”便态度强硬,直接要求少年演讲者重复他口误的那个词组。
笑声像烟雾似的暗淡地悬在半空,厅内刹那间陷入了沉静。我睁开了眼睛,感到茫然不解。只听到一片不满的嘘声。司仪赶紧跑了过来。他们对着我叫喊,一个个凶相毕露,言辞激烈,可是我莫名其妙。[5](P31)
此处少年的“莫名其妙”与他先前无法解读祖父的遗嘱是一脉相承的。镇上头面人物的社交集会邀请他来演讲,目的在于少年有示范作用,即让黑人少年们以之为榜样,循规蹈矩,维护充满种族歧视的社会现状。
总的来说,看不见的人的演讲再次获得成功,他赢得了一个皮公文包和一份州立黑人大学的奖学金。就在当天晚上,看不见的人梦见了他的祖父。祖父叫他拆开公文包中的一封信。信上说:“敬启者,务必使这个黑孩子不停地奔走。”[5](P33)祖父见后哈哈大笑。梦醒之后,看不见的人对梦境一头雾水。
三、祖父遗言与恶作剧精灵形象
时至今日,看不见的人仍然不理解“伤脑筋的祖父遗言”:
临终之前,他把我爸爸叫到身边,说:“儿啊,我死后,希望你继续战斗。我没有对你说过,我们的生活就是一场战争。我一辈子都是个叛徒。自从重建时期开始,我缴了枪以来,我就成了潜伏在敌国的密探。你要在险境中周旋。希望你对他们唯唯诺诺,叫他们忘乎所以;对他们笑脸相迎,叫他们丧失警惕;对他们百依百顺,叫他们彻底完蛋。让他们吞食你吧,要撑得他们呕吐,要胀得他们肚皮爆裂。”[5](P16)
家人对老人的遗愿感到震惊,他的话引起焦虑。大人们交代孙辈忘却这番话。祖父毕生温顺,从不惹是生非。然而临死之前却声称自己是叛徒。从此,祖父的遗嘱像个诅咒那样压在看不见的人心头。原来,祖父要求后辈以表面的顺从来解构白人的权势,即表面上维持黑人像奴隶般顺从的刻板形象;在内心深处,他们可以保留尊严,痛恨种族歧视强加在他们身上的刻板形象,最终达到保存实力,颠覆现实的目的。可是,年少不经事的少年当时无从理解隐含祖父遗言的所谓“恶作剧精灵精神”。少年对现实和自己的前途暂时充满理想主义,对美国社会现实的残忍与废除奴隶制的理想之间的鸿沟缺乏认识。
其实,在白人种族歧视者面前扮演一个温顺的奴隶角色,在其余空间做回自己,这种角色的变换完全可以为黑人争取更广阔的生存空间,这也是祖父这个所谓的第一代“恶作剧精灵”的生存策略。恶作剧精灵这个概念很难界定。在不同的时期和地点,恶作剧精灵可能拥有英勇、甚至如上帝般的品质;但是,他/她同时可能也是一个骗子、笨拙的人,用恶作剧手段求生存,充满喜剧色彩。恶作剧精灵令人无法根据现有的文化标准对其进行英雄、笨蛋或是恶棍的分类,人们甚至无法分清其性别,确定其年龄,判断他是人还是动物。比如,中国神话中的美猴王;比如,《伤心咖啡馆之歌》(卡森·麦卡乐斯,1951)中的罗锅李蒙表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小镇上则有人猜测他是懵懂少年,有人以为他已经人到中年。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恶作剧精灵及其在文学中幽默的千姿百态的形式,引领读者去质疑传统文化中的二元对立视角,强化了幽默和喜剧的文学功能。从弗洛伊德的幽默理论来看,“恶作剧精灵”具有拒绝现实要求和实现快乐原则两种功能:
幽默不是屈从的,它是反叛的。它不仅表示了自我的胜利,而且表示了快乐原则的胜利,快乐原则在这里表明自己反对现实环境的严酷性。[9](P111)
四、反讽:真实与表象的悖论
可是,懵懂少年大学生却以为,只有一味顺从才能换取白人的信任和赞赏。 结果,当他去黑人大学上学时,他犯了一个校长布莱索博士无法原谅的错误,遭到开除。
在州立黑人学院读到三年级时,有个白人校董诺顿先生来校参观,看不见的人被黑人校长布莱索博士派去开车陪校董诺顿到校园各处游览。他们先来到一所蓄奴时期建造的破旧农舍前与屋主聊天,校董很吃惊地听到一个黑人佃农如何因为生活窘迫,一家人睡在一张床上,结果与同睡一床的女儿发生乱伦,导致女儿怀孕。随后,为了给校董压惊,他们来到金日酒家,酒店里三教九流混作一团,有妓女也有疯子。诺顿被疯子与妓女弄得惊恐万分,夺门而出想逃离酒店,结果在大门上撞破了前额。他们回校后,校长得知黑人学生/看不见的人让白人校董看见学院周围的不雅景观,勃然大怒,质问他:
“……老天呀,孩子!你是个黑人,又住在南方,难道你忘了怎么说谎吗?”
“可是我只是想讨好他……”
“讨好他?亏你还是个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哎呀,就是棉花地里最笨的黑杂种也晓得,讨好白人唯一办法就是对他撒谎。”[5](P139)
校长一边训斥看不见的人:“难道你不知道事物的表象和事物的真相之间的区别吗?”[5](P142)一边决意开除他,以绝后患。校长假惺惺地给看不见的人写了七封推荐信,要他先去纽约打工赚钱,然后再回校继续学业。校长的临别赠言是:“必须心狠手辣,假惺惺地讨好白人大人物,装出一副黑鬼模样以便攫取权势。”[5](P142)至此,天真的大学生仍然没有意识到,校长赠言与祖父遗言如出一辙,即告诫黑人与白人打交道时应该采取恶作剧精灵的策略:当面逢迎,以获取生存福利。当然,祖父的恶作剧精灵策略是为了私下里维持独立的自我;而校长的恶作剧策略只是为了阿谀逢迎,攫取物质利益。
可惜直到递出最后一封推荐信,看不见的人/少年大学生才醒悟过来。他奔走于各公司之间却屡屡碰壁,因为校长的推荐信里有这么一句话:“敬启者,务必使这个黑孩子不停地奔走。”这句话曾经出现在少年人的梦境里,它第一次印证祖父的智慧,他在遗言中已经教导后辈:学会采用恶作剧精灵策略与种族歧视者斡旋。
此时,主人公突然经历顿悟,成长使他“感到麻木和虚弱。……知道那痛苦就会来的,心里明白不管我出了什么事,我将不会是原来的我了”。[5](P194)
五、“自由油漆公司”与反讽策略
在遭遇了现实第一次惩罚之后,“我”终于被“自由油漆公司”雇用,工作是给每桶白漆加上十滴黑色液体使劲搅拌,使白漆变得更白更亮。这项工作是小说使用的众多隐喻中的一个。通过象征手法,说明黑人在美国社会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结果呢,他们没有功劳只有苦劳:他们在美国有失公平的社会和政治体制中过着低人一等的生活。其实,整个“自由油漆公司”的架构就是一幅戏剧性反讽图,它是美国社会的缩影。油漆厂的劳工关系就是一部不公平的种族历史。黑人工人的活儿最苦最累,他们同时也占据着车间里最重要的岗位。白人同事呢,他们主理油漆的销售等事宜,做着最轻松的工作,拿着最高的工资,却丝毫不把车间里黑人同事的付出放在眼里。此外,这些“光学白”牌白漆都由政府订购,用来油漆纪念碑之类的国家级重要建筑物,用于掩盖一切污渍。“光学白”油漆的这种功能是美国社会黑白关系的隐喻的延伸。
上述隐喻和反讽还体现在一些很具体的语言现象中。比如,“光学白”油漆毫无自由可言:它的原材料虽然包括其他颜色,但是,成品油漆却只有白色一种,抹杀了所有其他颜色的功劳。在用途上,“光学白”同样以自我为中心,以掩盖任何其他颜色为己任。“光学白”的广告词是:“如果是‘光学白’,就是正确的白。”③[5](P218)这句押韵的广告词令人想起美国现实生活中的“政治上正确”,也令主人公想起流行于南方的一句顺口溜:“如果你是白人,你就是好人。”④[5](P218)类似的冷幽默语言技巧散落在小说的每个角落。
六、工伤手术:超现实主义情景之二
前文提到,小说分别在序曲、第十一章和第二十五章运用超现实主义手法,揭示种族歧视的泛滥和毒害。在第十一章,主人公因为工伤入住工厂医院。在医院里,他接受电击治疗,一度失去记忆,此时的他真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医生们要把他再次塑造成一个机械人,一个唯命是从的黑人。毫无例外,这些医生也是种族歧视分子,主人公听到他们讨论他的病情时说:
“假如这是一个有哈佛背景的新英格兰人,那么情况又会怎样呢?”
“现在你是谈论政治问题了。”第一个人开玩笑地说。
“哦,不,但这确实是个问题。”[5](P236)
另一个医生甚至开玩笑说:“‘为什么不阉割?’”[5](P236)医生们所有谈话都具有深刻的历史渊源。 在20世纪初期,“有哈佛背景的新英格兰人”一般是白人,而且还是白人的精英阶层。此外,笔者后面即将讨论的一个话题是种族歧视者为黑人设定的刻板形象,那就是,黑人男性不但具有暴力倾向,而且拥有动物般的性欲,他们不是强奸犯就是抢劫犯。因此,“阉割”黑人男性是“为民除害”。由此可见,在20世纪上半期的美国,上述玩笑含有深刻的历史、社会和政治因素,包含着深刻的种族歧视意蕴。
七、反讽场景:哈莱姆黑人区的兄弟会
在经历了更多的挫折之后,看不见的人居住在纽约哈莱姆黑人区。在那里,他遇到了好心肠的黑人女子玛丽——她也来自南方。“我”在她家租了一间房子,慢慢地适应着大都市的生活环境。有一次“我”在街上漫步,看见有一对黑人老夫妇正被房东太太强迫搬迁,家具什物零乱地堆放在路边,一个白人警察在威风凛凛地执行命令。一群围观的黑人激于义愤,眼看要对警察动武,“我”上前劝止说:“黑人兄弟们,这不是办法,我们的民族是守法的,是不轻易发怒的。”[5](P275)但白人警察却变本加厉地对那对老夫妇施暴,“我”忍无可忍,即席发表一篇演说,煽动群众起来打跑警察,又把家具搬回寓所。“我”的演讲口才引起了激进组织“兄弟会”的注意,应邀担任该组织的发言人。
然而,好景不长。生活的表象永远不是生活的真相。看不见的人的美梦即将再次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主人公希望在“兄弟会”实现自我,建立独立的人格。可是,不论他如何拼命工作,还是事与愿违。“兄弟会”的人训斥他:我们提供一切思想,雇你是让你讲话。因此,主人公只是他们雇来说话的工具。后来,“兄弟会”的成员托德·克利夫顿被警察无端杀害。看不见的人不失时机地发动组织大批黑人举行送葬游行,以此向当局抗议。这次活动组织得很成功,起到了教育群众的作用。但是,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兄弟会”却指责他擅自行动,严重违反了组织的纪律。
那么,哪里可以允许主人公找到自我呢? 在经历了白人校董、黑人学院、 “自由油漆公司”、不顾黑人民族利益的“兄弟会”和拉斯的民族至上组织之后,主人公的前途依旧一片渺茫。他仍然走不出白人社会为黑人设定的刻板形象。
八、反讽与黑人刻板形象的颠覆
自始至终,《看不见的人》不懈地为颠覆黑人刻板形象做斗争。黑人桑博(Sambo)刻板印象如此深入大众文化,那么其基本特征是什么呢?南方小说家兼诗人罗伯特·佩恩·沃伦的概括堪称惟妙惟肖:
他懒散,感恩,谦卑,不负责任,怯懦,喜欢弹班卓琴,奴颜婢膝,喜欢咧嘴笑着,喜欢张口发呆,温顺,依赖人,愚钝,幽默,喜欢小孩,很孩子气,爱偷西瓜,会唱灵歌,喜与人私通,随遇而安,及时行乐,同时是忠实的黑人奴仆,有时候可能会出人意料地发表蕴含民间智慧的话语。[10](P152)
我们一起回忆一下《看不见的人》是如何运用反讽颠覆黑人刻板形象的。在第一章,主人公参加了那场为娱乐镇上白人权势阶层而进行的混战:“当地要人全都到场了——银行家、律师、法官、医生、消防队的头头、教师、商人,甚至还来了一位时髦的牧师。”[5](P18)在这个场景里,白人权势阶层靠侮辱黑人少年来娱乐自己。在被蒙上眼睛参加互相搏斗之前,这十个黑人少年被迫观看金发碧眼裸体舞女的表演。裸体舞女的表演、黑人少年的恐惧、无助甚至丑态,与威士忌一起,成为头面白人权势阶层狂欢的兴奋剂。
白人权势阶层对黑人男性的性欲怀着如此变态的偷窥欲,意在证实种族歧视分子设定的黑人刻板形象,即黑人男性从内心深处对白人女子怀有无法自控的性渴望。其实,艾里森设置的这个场景具有纯粹的反讽功效。面对裸体舞女,黑人少年中只有个别人把持不住自己;但是,全体白人头面人物均被舞女撩人的舞姿弄得丑态百出,舞厅内一派疯狂景象。
在第三章,艾里森同样用反讽技巧讽刺种族歧视行为。前述主人公受命给校董诺顿当司机和导游。学院边上一个黑人佃户因居住条件困顿而发生乱伦,当天,怀孕的妈妈和怀孕的女儿刚巧都在门外歇息。诺顿先生一听顿时兴致盎然,立刻要求主人公领着他前往佃户家探个究竟。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在乱伦事件曝光之后,原本总受到校园周边白人骚扰和驱赶的黑人佃户吉姆·特鲁布拉德,现在的生活居然有了很大起色,他跟诺顿诉说:
“学校里的黑人跑来撵我,我气死了。我去找白人,他们倒肯帮我忙。这件事儿我弄不懂。我做了一个人在家里能做出来的最坏的事,他们非但不赶我,反而帮我……我弄不懂的是,我在家里干出了坏得不能再坏的事,可是日子过得非但没有更糟,反而更好了。学校里的黑人讨厌我,白人倒待我不错。”[5](P68)
白人把吉姆·特鲁布拉德当成一道可供偷窥的肮脏风景线,以满足他们变态的偷窥欲。白人待特鲁布拉德不错,因为他符合种族歧视者心中为黑人男性设定的刻板形象:他们“喜与人私通”。诺顿先生对黑人佃户乱伦事件表现了极大兴趣,这就足以证明,在本质上,表面慈悲的白人校董与邀请黑人少年出席其抽烟聚会的镇上的白人头面人物实为一丘之貉,他们都是地地道道的种族歧视分子。
在第十五章,小说第三次运用反讽抨击黑人刻板形象。看不见的人的房东玛丽家中有一个硬币储存器,它和托德·克利夫特为之丧命的桑博娃娃具有同样的象征意义。这只旧的硬币储存器,是一尊“红嘴唇、宽嘴、黑漆漆的铁铸黑人像,……它咧着嘴满脸堆笑,两只白眼从地面上直瞪着我瞧,那唯一的一只大黑手掌心向上搁置在胸前”。[5](P319)看着这件满脸谄媚、有辱黑人形象的美国古董,主人公挥起一根铁管,把硬币储存器砸了个稀巴烂。无独有偶,在小说第一章,为了供白人权势阶层取乐,黑人少年被迫在通了电的地毯上抢夺金币。
在第二十章,看不见的人碰到已经脱离“兄弟会”的克利夫顿在路边兜售桑博娃娃。文学中的桑博(即黑人与印第安混血)奴隶形象源于内战前的南方文学。克利夫顿是一个性格反叛的“兄弟会”成员,在脱离该组织后,在街边兜售会跳舞的桑博娃娃,意在讽刺那些成为白人传声筒的“兄弟会”成员——当然也包括看不见的人,并讽刺现实生活中为白人卖唱献艺的黑人明星。当他看见主人公迎面走过来,他选择视而不见,以示对主人公这个“兄弟会”铁杆发言人的蔑视。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几分钟之后,克利夫顿被警察当街射死。克利夫顿视死如归,与他刻意兜售的桑博娃娃所代表的黑人谄媚刻板形象形成绝妙反讽。
还有一个同样性质的反讽场景更加接近闹剧,即主人公受到白种女人的性骚扰。一些白种女人追求看不见的人,把“我”看作性机能的象征,满足她们为黑人男性设定的强奸情结。在第二十四章,看不见的人为了得到“兄弟会”的内部信息,有意靠近该组织中一个头目的太太。结果呢,当这个名叫西比尔的女人与看不见的人喝得酩酊大醉时,求他强奸她。看不见的人并没碰她,只是用唇膏在她醉死过去的躯体上写了几个字:“西比尔,你被圣诞老人强奸了。没想到吧。”[5](P522)
结束语:梦魇与新生
小亨利·路易斯·盖兹在论及美国非裔文学恶作剧精灵叙事的时候说:“猴子不但是一个技巧大师,他就是(原文斜体)技巧。”[11](P54)
在第二十五章,艾里森第三次运用超现实主义手法。此前,主人公为了照亮地下通道,已经把公文包内所有表明他曾经身份的重要文件烧掉了:其中有高中文凭、“兄弟会”成员的各种证书、克利夫顿的桑博娃娃等。在超现实主义场景中,主人公因极度疲累而进入“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的状态”,[5](P568)一群先后利用他并且企图控制他意志的人一起出现了,他们包括校董诺顿、校长布莱索和拉斯等人。他们抓住主人公,阉割了他,声称帮他去掉了幻想。全身疼痛的主人公虽然感到痛苦和空虚,仍然很高兴:噩梦醒来是希望。艾里森把主人公“被阉割的梦魇”与小说空间中主人公遭遇过的各式种族歧视分子联系起来,意在控诉种族歧视对少数族裔的侵害:种族歧视与阉割其实起着异曲同工的作用。把某种刻板形象强加给个人/种族的做法,无异于文化、政治上的阉割。
在尾声部分,看不见的人终于意识到:“美国由许多材料编织而成……我们的命运是成为一个整体,但是又维持我们的多样性。”[5](P577)他终于跨过了成长的门槛,即对现实罪恶的本质有所醒悟,并且试图寻找出与之共存的办法。
早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看不见的人》便以反讽、笑话和超现实主义等风格特征引领风骚,预告了当代美国文坛恶作剧精灵叙事、黑色幽默风暴的来临。评论家罗伯特·斯格利兹提到:艾里森的小说是“战后最早一部反讽性的流浪汉小说,它把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笑话和蓝调融为一体”。[12](P109)后来,在20世纪70年代,托尼·莫里森脱颖而出,并且于199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她在早期名作《秀拉》(1973)中巧用恶作剧精灵叙事技巧,塑造了一个充满“睿智和幽默”的黑人女子,“颠覆了黑人刻板形象”。[13](P74)同期,黑人作家里德(Ishmael Reed)成为美国文学中又一位非裔恶作剧精灵作家和黑色幽默大师。[12](P109)在他的后现代主义小说《逃往加拿大》(FlighttoCanada, 1976)中,里德娴熟地运用恶作剧精灵叙事技巧,塑造了两位恶作剧精灵黑奴人物,其中一位黑奴管家利用奴隶主患有“阅读障碍”的机会篡改其遗嘱,最终用其庄园造福大众。
注释:
①“黑色幽默”译自 “dark humor”一词,与“black humor”有所区别。前者泛指带有荒诞色彩的幽默,后者特指美国后现代小说流派中的黑色幽默作家群作品中的幽默。《看不见的人》中的黑色幽默显然属于前者。
②原文:“What did I do to be so black and blue.” 译文参考自拉尔夫·艾里森:《看不见的人》,任绍曾等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文中的中文大多参考该版译文。
③原文:“If it’s Optic White, it’s the Right White.”
④原文:“If you’re white, you’re right.”
[1] Ellison, Ralph. Shadow and Act[M].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64.
[2] Brooks Cleanth, and Robert Penn Warren. Understanding Fiction[M]. New York: Appleton-Century-Crofts, 1959.
[3] LeMaster, J.R. & James D. Wilson, eds. The Mark Twain Encyclopedia[M]. New York & London: Garland Publishing, Inc., 1993.
[4] 周静琼.十九世纪美国幽默与马克·吐温[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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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 吉)
Initiation vs. Tricksterism——Dark Humor inTheInvisibleMan
ZHOU Jingqiong
(Faculty of English Language and Culture,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zhou 510420, China)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protagonist’s initiation and dark humor.TheInvisibleManreaches full initiation when he, after being subjected to various forms of racism and taught many a lesson, recognizes the irony embedded in his grandfather’s deathbed instruction of dealing with racial oppression with tricks. Three essential ingredients of dark humor are explored at length, including surrealism, irony, and tricksterism. The dark humor tricksterism in the novel is perceived as a pioneer for the novels of postmodernist black humor, prevalent in the U.S. since the 1960s.
TheInvisibleMan, tricksterism, Sambo, irony
2017-03-28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美国小说:黑色幽默vs.身份构建”(GD10CWW08)的阶段性成果
周静琼,广东汕头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英语语言文化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美国小说和美国幽默研究。
I106.4
A
1004-8634(2017)03-0116-(08)
10.13852/J.CNKI.JSHNU.2017.03.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