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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商业社会和民主浪潮中追求卓越*①论托马斯·卡莱尔的英雄崇拜思想

2017-04-11徐晓红

实事求是 2017年3期
关键词:卡莱尔秩序英雄

徐晓红

(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 北京 100871)

在商业社会和民主浪潮中追求卓越*①论托马斯·卡莱尔的英雄崇拜思想

徐晓红

(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 北京 100871)

18、19世纪,英国受“双元革命”的影响,社会矛盾重重,革命一触即发。托马斯·卡莱尔(ThomasCarlyle)清醒地看到:英国宗教和道德沦落、金钱价值盛行、统治阶级无所作为是导致当前英国混乱状况的根源,他进而提出通过恢复宗教信仰的价值,通过由英雄人物重建领导权来恢复秩序和正义的主张。卡莱尔认为“劳动”因具有使事物获得外在秩序的力量而具有神圣性,是一种新型的宗教,而新的领袖将从劳动阶级中产生。卡莱尔推崇六种在历史上不同时代具有感召力和领导力的英雄人物。卡莱尔的英雄史观在19世纪理论界独树一帜。他高度称颂英雄崇拜的价值,但未能客观认识和评价劳动人民在创造历史中的决定性作用,尽管如此,对当时贵族阶级统治的控诉和对人民群众的同情以及对劳动阶级的历史价值的看重,则贯穿他思想的始终,这是理解卡莱尔英雄崇拜思想的立足点。

托马斯·卡莱尔双元革命英雄英雄崇拜

18、19世纪是个“革命的年代”(TheEraofRevo⁃lution)。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E.J.Hobsbawm)曾在其历史三部曲之一《革命的年代》(TheAgeofRev⁃olution)中说,“1789~1848年之间爆发的革命构成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变革,……这一革命改变了并且仍然继续改变着世界。”[1](P11)因应这一时代形势,思想界、理论界的各家各派纷纷提出了自己的解释和方案。其中,当时英国学术界试图给出针对性救治方案者,突出表现为托马斯·卡莱尔(ThomasCar⁃lyle)与约翰·斯图亚特·密尔(JohnStuartMill)等人,他们通过高质量的作品为我们提供了观察、分析那个年代的观点和视角。与密尔的自由主义路径不同,卡莱尔提出寻找时代英雄人物建立领导权并重建等级制度的主张。卡莱尔揭开了讨论英国状况问题的序幕,并以其独特的文字风格和严厉警示的时代预言对当时的知识界精英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的思想对于研究18、19世纪的英国问题具有特殊的价值。

一、双元革命(DualRevolution)时代的英国

在革命的年代里,欧洲各国的革命运动可谓遍地开花。其中,最具影响力和象征意义的是英国工业革命和法国大革命,即“双元革命”。这两次几乎同时发生的革命拉开了革命时代的大幕,并将世界带入了新的纪元。

1.英国工业革命。18世纪,在经济领域,由珍妮纺纱机、蒸汽动力和工厂制度为标志的英国工业革命启动了岛国经济飞速发展的马达,其中最具标志性和突破性发展的是纺织业。据统计,1750~1769年间,英国的棉纺织品的出口量增长了10倍还多,几乎垄断了世界上所有或几乎所有的市场,给英国带来巨额财富的积累,使得最初进入这一市场的人们获得了堪称天文数字(Astronomical)的利润。在这一时期,金钱不仅有着说服力,而且几乎成为统治者。[1](PP42~69)伴随这一工业化的发展模式产生了以亚当·斯密(AdamSmith)和大卫·李嘉图(David Ricardo)为代表的“自由经济理论”。他们从经济的角度指出,一个国家的经济只有在最自由的状态下才能最好的发展,一切国家干预都会对经济造成破坏,只有“看不见的手”即纯粹的经济规律不受节制地发挥作用,才能把国家引向富强。个人在这一理念的指导下追求利润的最大化,推动了市场的进一步扩大和财富的继续增加与聚集。至19世纪中期,英国已成为一个工业化国家,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其生产能力比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总和还要多得多”。[2](P221)

在社会领域,机器的发明和普及、工厂的建立、工业经济的发展,改变了原有的阶级结构,进而引起英国阶级关系和阶级矛盾的变化。首先,原有的贵族地主、金融资本家的地位相对下降,并产生了新兴的工业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工业家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提升,愈加不满贵族地主和大金融资本家把持政府,保护自身利益和提升政治地位的诉求日益迫切;应工业发展需求而发展起来的知识集团(包括知识分子、具有专门技术特长的脑力劳动者,如医生、律师、作家、工程师等)的地位也有明显提高,与工业资产阶级一起反对贵族;工人阶级则由于机器的应用,面临失业的困境和拮据的生活,也迫切要求进行改革。改革成为英国上下多个阶层的普遍呼声,1832年的议会改革就是在英国上下各阶层的共同推动下完成的。在议会改革中,无产阶级积极参加斗争最终却没有获得选举权,他们逐渐意识到对土地贵族斗争的胜利果实被资产阶级独吞的事实,认清了资产阶级的本质;与此同时,资产阶级在利润驱动下无情压榨工人,使得工人面临失业、工资降低、工作时间长、安全和居住环境差、死亡率高等威胁,生活困苦凄惨。这迫使他们起来反抗,与资产阶级展开斗争。工人最初攻击物质生产资料(如19世纪初的卢德运动,即Luddites[3]),后来创立自己的组织,作为独立的政治力量登上历史的舞台。在这一时期,产生了群众性政治运动——宪章运动(Chartism),全国各地的罢工、暴动等运动此起彼伏,革命对英国而言似乎已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在政治、思想领域,光荣革命后,英国建立的君主立宪制度保证了国内宽松、自由、平和的社会环境,使人们能够最大程度地发挥创造能力,追求个人目标,这是工业革命得以在英国展开的制度基础和政治保证。[4](P49)伴随自由经济而来的是杰里米·边沁(JeremyBentham)提出的并由密尔发扬光大的“功利主义”理论,从伦理学的角度论证了良好的社会应追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认为只有当每一个人都追求到自己的最大利益时,全社会的最大利益才能够实现。功利主义的根本信条是追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TheGreatestHappinessofGreat⁃estNumberofPeople),主张对快乐与痛苦进行计算,鼓励通过每个人追求自己的最大利益来获取全社会的最大利益。这种价值观在英国成为正统学说,其影响逐步由经济领域扩展到伦理道德领域,人们关心物质财富的积累,把追求享乐作为生活的目标和目的,人与人之间互相帮助的和谐的社会关系愈来愈为现金交易关系和利益盘算所取代,宗教信仰动摇。与此同时,英国也受到发端于欧洲的启蒙运动的影响。在启蒙运动中,新兴的自然科学证明自然是受理性支配的,支持理性为道德、宗教和伦理立法,理性成为衡量一切的标准;人们对道德和道义持怀疑主义态度,机械地理解人与人之间及人与上帝之间的关系,出现不忠实、不真诚和精神麻痹等各种精神状态;人们把中世纪比作漫漫长夜,呼唤用理性的阳光驱除现实的黑暗,消灭专制王权和贵族特权;提出破除宗教迷信,借助科学的拐杖认识自然,建立自由、平等、民主的新社会。受启蒙运动影响,英国的传统道德观念受到冲击,宗教地位受到严峻的挑战。

2.法国大革命对英国的影响。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深入发展,18、19世纪的欧洲各国社会结构和政治力量对比发生显著变化,民主革命和民族解放运动此起彼伏,欧洲出现了历史上第一波民主化浪潮。美国取得了独立革命胜利并建立了联邦制度,欧洲大陆的法国大革命火山式的爆发以及苏格兰、爱尔兰争取独立、自由和民主的呼声日益高涨,时刻震动着英国的政治神经。尤其是法国大革命,在英国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方面,围绕对法国革命的态度,英国社会明显划分为激进和保守两个阵营,激化了英国国内原有的分歧和矛盾;另一方面,法国革命激发了下层人民的政治热情,各种激进组织如伦敦通讯会社(LondonCorrespondingSociety)等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针对风起云涌的革命态势,各国的思想家纷纷发声。英国辉格党的保守主义者埃德蒙·柏克(Ed⁃mundBurke)在1790年发表《法国革命史》(Reflec⁃tionsontheRevolutioninFrance),字里行间透出对法国革命的恐惧和对英国国内激进思想的忧虑,希望英国能够以此为警告,避免重蹈法国革命的覆辙。[5](P209)而柏克的好友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则对柏克的观点提出反击,认为每一代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政治制度并行使自己的权利,当前英国劳动人民的普遍贫穷就是由于现行制度对人民权利的剥夺造成的,这种观点广泛激发了英国下层人民的改革斗争热情。[2](PP239~240)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CharlesAlexisdeTocqueville)在其1830年和1835年发表的著作《论美国的民主》(上、下卷)中,对民主社会和贵族社会的优劣进行了对比,认为“民主的法制一般趋向于照顾大多数人的利益,因为它来自公民之中的多数。公民之中的多数虽然可能犯错误,但它没有与自己对立的利益。贵族的法制与此相反,它趋向于使少数人垄断财富和权力。因此,一般可以认为民主立法的目的比贵族立法的目的更有利于人类。”托克维尔清醒地认识到法国1830年革命是对法国的君主政体和贵族阶级为把钟表的指针拨回到法国大革命以前的时刻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希望从美国找到可资法国政制借鉴的教训。他称颂美国维护公民自由、平等的民主制度,承认贵族制度必然衰落和平等与民主的发展势不可挡。围绕法国革命而产生的思想百花齐放,在当时的英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英国民主革命也蠢蠢欲动。

1815年后,如何避免法国大革命的灾难性重演成为欧洲所有国家的首要目标。对于英国人而言,他们比任何国家都害怕法式雅各宾的政治遗产扩展到英国,深刻意识到改革在所难免。[1](P138)卡莱尔清醒地意识到英国当时的重重社会危机,认识到当前精神信仰和道德观念受到腐蚀的现状及其危害,以及席卷整个欧洲的民主运动给传统秩序带来的挑战。对宗教和道德的强调以及对激烈革命的恐惧使他对当时的英国社会发出强烈的呼声,要求通过寻求时代的英雄人物,建立合适的领导权,来恢复整个社会对神圣的公平天意的认识和信仰,进而恢复秩序和正义。卡莱尔对英国维多利亚时期(VictorianEra)的观察和剖析为他赢得了极高的声誉和一大批追随者。评论家哈里森(FrederickHar⁃rison,1831~1923)视卡莱尔为一个“伟大的散文诗人”(AGreatProse-poet),高度赞扬卡莱尔的品格,认为其笃诚、意志坚强、慷慨宽大、真诚、忠实、单纯、和蔼、具有英雄版的勇气竭尽心力为社会奉献一生。”[6]

二、秩序和正义:卡莱尔思想之核

对秩序和正义的强调是卡莱尔思想的核心。卡莱尔对正义和秩序的追求、对理想秩序的设计与柏拉图的理想政体和哲学王统治思想遥相呼应,是近代英国版的贵族制和哲学王统治理想。在《理想国》中,柏拉图将个人的正义界定为一个人在理性的指导和激情的辅助下控制欲望,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可称为哲学王;将城邦的正义界定为每个人做自己所擅长的事,各就其位、各得其所。柏拉图心目中的理想政体是在哲学王统治下的贵族制。而卡莱尔理想中的秩序是英雄人物领导下的等级制,不同的是卡莱尔对占据统治地位的贵族来源和特征作了独特的阐述。

1.宗教和神圣公平天意。宗教是卡莱尔思想体系中的关键词。卡莱尔高度评价宗教的作用,认为宗教信条和一种超然意志存在的观念,从严格意义上讲,是人们所必不可少的,“是实践生活的灵魂,是人们生活中首要的、生死攸关的事情。”[7](P117)面对英国当前宗教在人们生活中地位沦落的现状,卡莱尔深感痛心,认为宗教已沦为徒具形式的教条和教义:有人在怀疑主义、功利主义的腐蚀下,将宗教信仰作为欺世盗名的面具;有人则心甘情愿接受谎言和欺骗。他指出,英国当前危机的根源即在于人们抛弃了中世纪宗教的笃诚,背离了对上帝的信仰:“我们已经忘了上帝,我们闭眼不看事物的永恒的本质,却睁眼只看事物骗人的假象,……人丧失了自己的灵魂,现在开始发觉它不存在了。这是真正的病根,是全世界坏疽的中心。”[8](PP185~186)

基于这一分析,卡莱尔进一步给英国社会开出药方,即恢复宗教,寻回对上帝的虔诚的信仰。卡莱尔所谓的“上帝”,与其说是基督教信仰中的上帝,不如说是神秘世界的永恒真理,即“神圣的公平天意”(Providence)。卡莱尔认为,世界是由神圣的公平天意创造并统治的。[9](P192)因此,“神圣的公平天意”是卡莱尔宗教思想的核心概念,具有双重含义:在宗教意义上,它表明上帝主宰人世善恶,伪善和邪恶会遭到上帝惩罚;在哲学意义上,它表明绝对理念支配着历史,应从历史中寻找绝对理念的规律并绝对遵循。[10](P4)这可以联系卡莱尔在德国唯心主义影响下所作的关于两个世界的划分:由偶然性组成、以可见形式存在的“现象世界”和由必然性组成、时常隐匿在现象背后的“实在世界”。[11](P310)卡莱尔认为,实在世界独立于时间和空间而存在,其本身存在先验的秩序,具有音乐般的和谐;现象世界无论怎样纷繁复杂、变幻多样,都时时处处受到实在世界的遥控。对神圣公平天意的认识使得卡莱尔一方面强调宗教和道德的作用,另一方面注重研究历史并从历史中汲取智慧。他认为,要区分这两个世界并不容易,必须具备康德所谓的“双重洞察力”或柯勒律治所谓的“理性”,人的使命就是要努力获得这种“双重洞察力”或“理性”。卡莱尔重视历史,在早期的《论历史》一文中,他强调历史是“福音”,历史学家必须是一个预言家,能够立刻看到事物的所有方面,解开它们的混乱,梳理它们的纹理,找出它们内在的秩序。[12](P9)他确信在历史中可以发现公正天意的作用,“对他来说,历史就是为神圣天意的活动提供的舞台,历史的发展在天意的作用下终究被导向公正。而神圣天意本身存在于历史之外,它主要关心的不是去指导作为有机整体的历史,以便使它产生一些良好的结局,而是惩罚和制止人类和人类社会的罪行和蠢事。[10](P61)根据神圣公正天意的原则,卡莱尔对法国革命作出了新的解释。他在《法国大革命》一书中指出,法国大革命是对当时社会腐败现状的一种严厉的惩罚。他认为法国革命时期的社会已经腐败到极点,统治阶级只知道自己的特权和享受,而忘记了被赋予的神圣职责,无视处于困苦中的民众,法国革命正是对统治者统治不力的惩罚。[13](P29)借助“神圣的公平天意”这一概念,卡莱尔强调了道德进步和回溯历史的重要性,这是他英雄史观的基础和目的。他主张通过追溯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事迹来发现神圣公平天意的启示,认为英雄人物是具有深刻洞察力因而体察神圣公平天意的人物,是带领时代走出混乱、不正义的核心所在。基于此,卡莱尔构建了他心目中的理想秩序。

2.理想秩序:英雄人物领导的等级制。伟大的英雄人物能够看到实在世界的规律,看到国家当前混乱的根源和未来改革的方向,因此应该带领整个社会寻求变革,回归正道和秩序;普通民众则由于受到天赋能力的局限,容易迷失在现象世界中,需要诚心诚意接受英雄人物的领导。这体现了卡莱尔笔下的天然合理的秩序(NaturalOrder),即某种权威的等级制度。对卡莱尔而言,权力(Power)的本质是含有某种适当的领导义务(TheObligationof ProperLeadership)。[14](P45)在《宪章主义》(Chartism)一书中,卡莱尔指出,在所有人类心灵的最深处,无论何时何地,都有一种对真正的领导(ATrueLead⁃er)的深刻的呼唤,认为社会本质上是需要领导权的。[9](PP199~201)他认为,只有等级社会的各个阶层和部分各安其份、各守其职,社会才能达到有序和正义;否则,社会的任何一个部分失序,会引起另一个部分相应的错乱。对于英国当前而言,掌握统治权力的贵族和新晋富豪们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的特权地位和利益,却没有履行治理和引导社会的职责,其后果就是那些被忽视的下层人们陷入悲惨和贫穷中。当社会失去秩序和正义时,就以革命运动等混乱的方式予以警戒和惩罚,并昭示新的取代者即将出现。卡莱尔将宪章运动看作是不正义导致的社会秩序失衡的表现,是下层人民对适当的领导权的呼唤:人们所追求的不仅仅是食物和住所,还有“应有的引导,作为对他们劳动的回报”。[15](PP50~53)

卡莱尔的理想秩序是这样的:由贵族掌握权力、土地、财富、智慧和闲暇,同时应履行相关的义务,其最核心的内容是对社会实施真正的治理和引导(TrueGovernmentandGuidance),[8](P159)也即建立合适的领导(ProperLeadership);而服从是下层人民的主要义务(ThePrimaryDutyofMan),[9](PP222~225)只要贵族履行领导义务,他们就应接受贵族的统治和引导。然而当前英国的混乱、腐败和民主运动却表明现实中没有形成有效的领导权,因为现有的贵族并未履行其义务。因此,需要寻找新的领导权。

三、英雄崇拜:天然秩序之要义

1.新的宗教形式:劳动。既然传统的宗教已堕落,卡莱尔就寻求新的宗教形式——劳动。他认为,劳动是人和自然界的纽带,是人们通过与现象世界发生联系达致实在世界秩序真理的有效途径。实在世界中的先验秩序是通过现实世界来体现并为人所认识的,人们只有通过在现实世界中实实在在的工作,才能够洞察事物内在秩序、通向实在世界的秩序真理。同时,劳动因具有使事物获得外在秩序的力量而具有神圣性,它是一种新的宗教、新的“福音”。通过劳动,人们在发现自然界内在和谐的同时找寻到自己的灵魂,因此劳动使人成其为人,“劳动具有一种永恒的神性,甚至神圣性。一个人不管他怎样愚昧,怎样忘记他崇高的职责,只要他切实认真地工作,他总是会有希望的。相反,只有在懒惰怠散中,才会永远绝望。”[16](P513)然而,英国当前的状况不尽如人意:懒惰的贵族不工作,却在资本主义自由经济体制下财富累积如山;而实实在在辛勤劳动的民众夜以继日为生计奔走,却依然面临贫饿的威胁。旧有的秩序垮掉了,必然要求新的秩序取而代之。面对一触即发的社会矛盾,卡莱尔认识到变革现有制度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同时又极力反对和避免通过革命这种激烈的形式建立新秩序。为达致这一目标,卡莱尔提出要建立组织,寻找能够保持虔诚和洞察力并率先认识真理的“最卓越的人物”,由他向众人传递真理,帮助众人重新与上帝建立联系。“你们明智一点吧!这些人不会在作为拼凑而成的混乱不堪的平民进军了,而是作为团结的有秩序的群众,在真正的领袖的率领下前进。”[8](P368)卡莱尔看到,一个新的伟大阶级正在英国形成,他们是真正的自然贵族(NaturalAristoc⁃racy),会因其天赋和勤奋而崛起,成为现代社会的真正英雄(RealHeroes)。名实相符才能成就贵族,而不工作的旧贵族(UnworkingAristocracy)徒有虚名。与旧贵族的上层出身相比,卡莱尔更强调很多伟大人物的低下出身。像阿克莱特(Arkwright)和瓦特(Watt)这类人就是新的、真正的、自然的贵族,卡莱尔称之为“工作的贵族”(WorkingAristocra⁃cy)。[10](PP46~47)在这里,卡莱尔将英雄人物看作由混乱通向秩序的桥梁,且是唯一的一座桥梁。

2.历史上的英雄崇拜。卡莱尔把历史看作预言,希望把过去与现在和未来连接起来。历史上各时期都不乏英雄人物和英雄崇拜的存在。在卡莱尔各时期的著作中,都能找到赞颂英雄和英雄崇拜的影子。其中,《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业绩》一书是他英雄崇拜观点的集大成著作,书中集中论述了历史上曾存在六种类型的英雄,他们都在各自的时代和领域内、以特有的方式为创建或重建时代的秩序和正义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1)神明英雄(HeroasDivinity)。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把奥丁(Odin)作为神明英雄来崇拜是古代北欧人观察宇宙和调节自身的方法,是人类在幼年时期的原始崇拜方式,虽质朴、粗糙却诚挚而坚定,其本质在于承认自然界的神性,是与周围世界的神秘力量进行真诚交流与对宇宙表达敬畏和惊奇的一种努力。古时的人们无法理解自然的运行方式,却对一位能够清楚表达他们对自然界的敬畏和忠诚情感的英雄衷心爱戴,甚至把他看作神明,是一种崇高的感情。

(2)先知英雄(HeroasProphet)。这是古时人类英雄崇拜的第二种形式。这一时期,人们不再把他们所敬仰的人看作神明,而是当作受神启示的人来加以崇拜。[17](P51)这里卡莱尔讨论了穆罕默德(Ma⁃homet)。穆罕默德没有受过教育,囿于缺乏书籍和经验传授,他只能凭借自身的观察和思想来理解宇宙。正是基于他聪慧、热情的天赋和独立思考、真诚直率的性格,他感受到了自然的神圣性,将其理解为安拉的统治,并通过《古兰经》加以体现,创立了伊斯兰教。他向众人传授这种真理,并忍受奚落、冷遇、阻挠甚至迫害,为捍卫真理勇敢反抗,甚至不惜动用武力。最终,他的言论成为一千多年来近两亿人的人生指南。尽管卡莱尔坦诚穆罕默德身上存在一些缺点,也承认他不是最杰出的先知,然而仅凭他对宇宙真理的真诚以及他勇敢、沉默和善于思考的性格,就足以获得英雄的美誉。

(3)诗人英雄(HeroasPoet)。这类英雄伴随科学知识的进步而生,是新时代的产物,卡莱尔将其界定为“永远不会过时的”“属于一切时代”的英雄。[1](P77)他首先对诗和诗人进行了界定,认为思想内容的崇高和深邃、音乐般的和谐是诗的两个特点,能够将自己对宇宙的神圣理念用音乐般和谐的旋律表达出来的人就是诗人。[7](P94)因而,洞察力和真诚是诗人必备的素质。卡莱尔也对比了诗人和先知这两种英雄,认为他们是两种不同形式的预言家,分别从审美和道德的角度来理解神圣的奥秘。在这一部分,卡莱尔赞颂了两位诗人,其一是打破中世纪千年沉寂的但丁(Dante),他为中世纪和现代欧洲人的宗教信仰谱写诗篇,为人们提供信念和精神力量;其二是莎士比亚(Shakespare),他把欧洲的外部生命和实践表现得淋漓尽致,为人们展示了由基督教信仰所造成的实际生活。诗人是一民族表达心声、说话的喉舌,是一民族团结坚不可摧的力量,是宗教信仰的音调优美的传教士。

(4)教士英雄(HeroasPriest)。这一时期,展示祥和时代宗教信仰和世俗生活的诗人即将退场,让位于施行宗教改革、开创新时代的教士。和平时代的教士是神圣公平天意的代言人,能够认识、解读和坚信并向人们传授真理,借助上帝无形的、正义的力量来反对尘世有形的、邪恶的力量;而作为宗教改革家的教士比一般教士更为值得赞颂,因为除了履行一般教士在太平时代应有的职责外,还要在动荡和战乱中坚守信仰的堡垒,为捍卫信仰进行英勇战斗。历史是螺旋式的上升,新事物总在推翻或取代旧事物,包括信仰体系和习俗。马丁·路德(Lu⁃ther)的伟大在于勇于挑战当时的权威,摧毁偶像崇拜,把人们从虚伪腐败的教皇制度和繁琐的形式主义中解放出来。“英雄的本色在于不论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都能恢复事物的实在面目,立足于事物本身而非表面现象。”[7](P141)路德在掀起规模宏大的革命的同时能确保自己安然无恙,也体现了他自身具备能掌握革命、识别事变要害、团结真诚群众、沉着稳健的君王之才。路德推动的新教改革最终对整个欧洲甚至美洲产生了颠覆性的影响。而对另一位教士英雄诺克斯(Knox),卡莱尔说,“民族要生存,首要的一步就是宗教改革,不管需要什么代价。”[7](P166)这是他对诺克斯领导的苏格兰宗教改革的世俗成就的最高评价。

(5)文人英雄(HeroasManofLetters)。文人英雄伴随印刷术的问世而产生,是卡莱尔英雄崇拜中最重要的两部分之一。文中,卡莱尔赞同并引用费希特(Fichte)塑造的文人形象:“人民群众不能认识这个世界上的神圣理念,他们只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肤浅的事物、实用性的事物和外表的东西之中,想不到在他们深处还有什么神圣的东西。但是,文人出世,主要是为他自己、也是为别人指明这种神圣理念;在每一代新人中会有新的语言予以表现;而他就是为此目的而奋斗。”[7](P177)费希特称文人为先知,或不断向人们显示神性的教士,真正的文人是能够全身心地生活在神圣理念中并全心全意投身其中而为之奋斗的人。卡莱尔介绍了三位伟大人物,即约翰逊(Johnson)、彭斯(Burns)和卢梭(Rousseau)。他们与其他五类英雄人物的区别在于,其预言和功绩并未被其所处的时代承认,究其原因,一则由于文人没有组织,二则由于他们生活于无信仰、精神瘫痪的时代而被埋没。卡莱尔欣赏中国古代选择文人来统治国家的模式,认为由知识分子统治国家是任何宪法和革命的目标。三位文人英雄生活的18世纪的条件与卡莱尔所处的19世纪的英国极为相似。对文人所遭遇不幸的同情和惋惜,其中透露出希望世人能够识别为时代预言的自己和避免三位文人命运的渴望。

(6)帝王英雄(HeroasKing)。这是卡莱尔六类英雄中最重要的另一部分。他认为,人与人之间的行为应该以统治与服从为最高的行为道德,这是上帝的律法。[7](P223)他将帝王英雄看作最重要的伟大人物,集各种英雄品德和尊严于一身;众人的意志需服从于他的意志并以为他忠诚献身为幸福。古往今来一切造反和社会剧变,都是因为统治者无能、英雄人物并未占据统治地位而造成的。此篇中,卡莱尔着重描述了克伦威尔(Cromwell)和拿破仑(Napoleon)两位帝王英雄。他首先为克伦威尔惋惜和正名,认为他这种英雄没有受到世人的崇敬,不能归咎于他,而在于没有适合他的世界。克伦威尔是极度真诚的,这是他成为一个伟大人物的根本;然而在不真诚和无信仰的时代,世人都是骗子的工具,像克伦威尔这样不会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英雄得不到选票因而不被认可。卡莱尔笔下的另一位英雄拿破仑与克伦威尔一样都是乱世枭雄,但比起克伦威尔稍逊一筹,因为他没有克伦威尔那样真诚,不能默默无闻。卡莱尔对帝王英雄的尊崇在其早期的著作《法国革命史》中即可见端倪。在书中,他重笔着墨赞颂米拉波(ComtedeMirabeau)、丹东(GeorgesJacquesDanton)和拿破仑等英雄人物,其中尤为推崇米拉波,用整整一章的篇幅来写米拉波的逝世及民众对他的哀悼。卡莱尔坚信,如果米拉波能多活几年,历史必将会是另一番不同的局面:“那劳作于颓势之中,勇往直前,依稀可见的,正是不折不挠进行奋斗、欲成就驱云大事的米拉波!人们甚至可以说,若米拉波能活着,那么法国和世界的历史就会是另一番模样了。”[18](P444)

2.现实中的英雄。卡莱尔的英雄崇拜观点集中论述了六类值得称颂的英雄,并描画了英雄人物的品质特征。他高度称颂英雄崇拜的价值,尤其推崇文人英雄和帝王英雄,提出一个时代的所有事情,就是做好英雄崇拜这件事。[17](P52)面对19世纪英国的弊病,卡莱尔也在现世中寻求英雄人物的领导。他最初致力于寻找某种帝王英雄。他首先寄希望于议会的议员,希望议员能够以解决英国问题为己任,作为德性的代表,为所有人民而不只是其选区的选民提供一种前现代的家长式领导(Pre-modernPaternalist Theoryof‘VirtualRepresentation’)。[14](PP49~50)然而卡莱尔发现,议员并不关心英国问题的解决,而是关心其议员资格的保障,卡莱尔于是称议会为不作为主义(Do-nothingism)。后来,卡莱尔又寄希望于当时的英国首相皮尔(RobertPeel),希望引入更多的政府规制来克服自由放任经济的弊端,加强在经济、教育和移民等领域的政府干预。[8](P62)随着皮尔的离世,卡莱尔对现实中出现英雄人物的可能性逐渐丧失信心。

综观卡莱尔的作品及其立场,可以发现越到后来卡莱尔似乎愈加寄希望于自己能被世界发现,希望自己成为文人英雄。如果我们对卡莱尔自身的性格特点和人生经历进行分析,可以发现,卡莱尔本身也具备伟人的品质,很像一位新时代的文人先知。他具备始终保持对宗教笃诚和对道德价值的坚定信仰,尽管在爱丁堡大学读书时曾一度陷入信仰空白和精神空虚,然而在他重新找到精神信仰后就再也没有动摇过,且他对于超然意志绝对存在的信念一直未曾改变;他作为19世纪英国文坛的一位巨擘,开创了文学写作上影响深远的“卡莱尔的风格”(Carlylism),以其独特的文字风格和严厉警示的时代预言影响过一代人;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和预言家,能够透过现象世界的表象看到实在世界的本质,越过历史发展的细节从过去看到现在又看到未来,并据此来对英国作出诊断和开具药方;当时的英国正是自由主义和民主蓬勃发展之时,卡莱尔却逆势而行提出英雄崇拜和恢复等级秩序来救世的观点,如果没有超人的勇气和魄力,是无法坚持走下去的。所有卡莱尔对伟人界定的品质,都可以从卡莱尔自己身上找到影子。卡莱尔希望,通过自己的警示和预言,英国上下各阶级能够认识到问题的存在并根据自己的设计实行改革。事实上,他对当时英国弊病的剖析批判振聋发聩,得到了同时代诸多精英的认同和拥护。但卡莱尔对英雄救世方案的一再坚持,在后期使他远离了他的朋友和信众们而陷入孤独中。这也是导致他英雄观转型的一个重要原因。

最后必须指出的是:卡莱尔关注伟大人物在历史上的作用,却忽略了人民群众在历史发展中的决定性作用,这不能不说是其英雄史观的致命短板,也是备受后世批判的原因之一。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卡莱尔劳动人民家庭的出身、他对家人的深厚感情以及其预言家的地位,决定了他的思想基础始终没有离开人民的福祉和民族的未来。尽管后期他的思想变得有些偏激,对当时贵族阶级统治的控诉和对人民群众的同情以及对劳动阶级的历史价值的看重,则贯穿他思想的始终,这是理解卡莱尔英雄崇拜思想的立足点。

[1]E.J.Hobbsbawm.TheAgeofRevolution[M].London:SphereBooksLtd,1973.

[2]钱乘旦,许洁明.英国通史[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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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洪美云

B561.4

A

10.3969/j.issn.1003-4641.2017.03.08

①*本文写作受到教育部国家留学基金管理委员会的资助,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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