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历史唯物主义的“直接理论前提”*①
2017-04-11许恒兵
许恒兵
(南京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江苏南京 210003)
论历史唯物主义的“直接理论前提”*①
许恒兵
(南京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江苏南京 210003)
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是以其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为重要前提的,在这一转向的过程中,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对马克思的确产生了重要影响,但马克思所以能够实现对社会现实的唯物主义阐释,恰恰在于超越了有着原则性缺陷的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并通过颠倒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而确立了理解和把握历史的辩证视野才实现的。黑格尔辩证法由此构成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直接理论前提”。循此认识可知,历史唯物主义首要地不在于其是关于“历史领域”的唯物主义,而在于其是贯彻了辩证方法的历史唯物主义。唯有如此,历史唯物主义才成其为彻底的唯物主义。
历史唯物主义黑格尔辩证法直接理论前提
在历史唯物主义的传统理解中,人们往往给予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在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历程中更为重要的作用。如苏联理论家康斯坦丁诺夫所认为的,“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完成了德国古典哲学的发展,并指出了(诚然只是最一般地指出了)哲学唯物主义进一步发展的道路”,[1](P39)而所以如此,就在于马克思通过运用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颠倒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确立了辩证唯物主义,并将其推广到历史领域而形成了历史唯物主义。这种理解固然清晰,但却无法界划出马克思唯物主义与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实质性差别,而且还背离了恩格斯在《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如下重要判断,即黑格尔的“划时代的历史观是新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的直接理论前提”。[2](P602)因此,循着恩格斯的判定探究历史唯物主义的发生机制,澄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何以是彻底的,就必须合理地理解和把握黑格尔、费尔巴哈与马克思的思想关联。
一、费尔巴哈对马克思的影响
无疑,费尔巴哈对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起着重要的作用。对此,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一文中这样说道:“这时,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出版了。它直截了当地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这部书的解放作用,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能想象得到”。[3](P275)笔者以为,我们决不能对这句话进行过度解读,以致从其出发得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直接衔接着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只不过其更加彻底而已的论断。但是,也正如恩格斯所强调的,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确强烈地影响了马克思。这就必定引发出下列问题,即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到底在马克思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历程中起着何种作用?为此,我们必须要回到马克思的整体思想脉络中,并将费尔巴哈的哲学作为其中的一个影响因素,来具体地审视其对马克思所产生的影响。而为了聚焦本文的主题,我们主要从青年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转变开始论起。
总体上来看,19世纪30年代后半期的马克思在短暂地停留于康德和费希特的理性主义之后,开始以黑格尔哲学为支撑塑造自己的世界观。此后较长一段时间,虽然马克思始终对黑格尔哲学采取了某种批判性的态度,但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和理性批判精神始终成为其思想演绎的主导性前提。根据列宁的说法,马克思在《莱茵报》上发表的文章表明他开始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转向共产主义。而这两大转变无疑是在1843年5~10月同时展开的《克罗茨纳赫笔记》和《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完成的。在前者中,马克思初步形成了物质生活现实决定人们的观念的唯物主义观点,并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得到了更为明确的体现。正如马克思回顾自己的思想历程时所强调的:“为了解决使我苦恼的疑问,我写的第一部著作是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性的分析”,“我的研究得出这样一个结果: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2](P591)这一认识促使马克思开启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探索历程。而在随后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神圣家族》等著作中,此种从社会现实出发理解和把握社会观念的唯物主义要求一直成为马克思思想运演的重要取向,并成为马克思最终在1845年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方向性指引。
毫无疑问,费尔巴哈的哲学在马克思的思想实现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的历程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诚如吴晓明教授所言,“这样一种本体论批判,一开始确实受到费尔巴哈的启发和影响,而这种启发和影响又确实不是无关紧要的。”[4]而马克思对此也作了多次明确的说明。在1843年3月写给卢格的信中,马克思指出:“费尔巴哈的警句只有一点不能使我满意,这就是:他过多地强调自然而过少地强调政治。”[5](PP442~443)而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强调指出:“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以及整个实证的批判,全靠费尔巴哈的发现给它打下了真正的基础。从费尔巴哈起才开始了实证的人道主义的和自然主义的批判。费尔巴哈的著作越是得不到宣扬,这些著作的影响就越是扎实、深刻、广泛和持久;费尔巴哈著作是继黑格尔的《现象学》和《逻辑学》之后包含着真正理论革命的唯一著作。”[6](P112)马克思在这里主要是指费尔巴哈要求从“感性”出发的唯物主义和人道主义①马克思用“实证的人道主义”指称费尔巴哈哲学,并在1844年8月11日致费尔巴哈的信中赞誉费尔巴哈:“您(不知道是否有意地)给社会主义提供了哲学基础,而共产主义者也就立刻这样理解了您的著作。建立在人们的现实差别基础上的人与人的统一,从抽象的天上降到现实的地上的人类这一概念,如果不是社会这一概念,那是什么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页),表明马克思此时尚未脱离人本逻辑的框架。但如果马克思创立唯物主义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要从这种主导性的人本逻辑跳离出来,那么,这种影响恰恰对于马克思而言不是积极的,反而是消极的。立场,正如他评论的:费尔巴哈“把基于自身并且积极地以自身为根据的肯定的东西同自称是绝对肯定的东西的那个否定的否定对立起来”,“从而论证了要从肯定的东西即从感性确定的东西出发”。[6](P200)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立场不仅促使马克思认识到,“感性(见费尔巴哈)必须是一切科学的基础。科学只有从感性意识和感性需要这两种形式的感性出发,因而,科学只有从自然界出发,才是现实的科学”,[6](P194)而且其用来批判黑格尔思辨哲学的“主谓颠倒”的方式也为马克思所采用,这不仅体现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批判黑格尔将“一切头足倒置”,[7](P250)即“理念变成了独立的主体,而家庭和市民社会对国家的现实关系变成了理念所具有的想象的内部的活动。”而且体现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批判黑格尔将“现实的人和现实的自然界”作为“绝对精神”“这个隐蔽的非现实的人和这个非现实的自然界的谓语、象征。因此,主语和谓语之间的关系被绝对地相互颠倒了”。[6](P218)
虽然有这些强烈的影响,但是,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绝非如传统的理解所普遍认为的,构成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直接理论先导。首先,就马克思向唯物主义的转变来看,费尔巴哈哲学不是唯一的促成因素,在这个过程中,马克思自身的精神特质和理论探究同时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就马克思的精神特质而言,其本身内在地具有拒斥那种凌空蹈虚的思想取向,而要求面向现实。这一点尤其体现在他脱离康德和费希特而转向黑格尔的自白中。在当时所写的一首诗中,马克思感慨到:“康德和费希特在太空飞翔,对未知世界在黑暗中探索;而我只求深入全面地领悟,在地面上遇到的日常事物。”[8](PP651~652)而就马克思的理论探究而言,他在刚开始转向唯物主义时,恰恰是由于他“第一次遇到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并由此去“研究经济问题”。[2](P588)与此同时,马克思广泛地研究各种历史政治著作,包括亨利希的《法国史》、施密特的《法国史》、林加尔特的《英国史》等,而这些著作中的唯物主义观点也促使马克思思想发生了唯物主义的转变。
其次,也是更为重要的是,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之所以并非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直接理论先导,是由于其自身固有的内在缺陷而无法开辟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道路。的确,费尔巴哈要求从感性的人和自然出发的唯物主义观点超越于黑格尔式的“观念统治世界”的观点,而“他承认人也是‘感性对象’”则表现出相比于“纯粹的”唯物主义者而言的极大优越性。但是,无论是对感性的人还是感性的自然界的理解,费尔巴哈仅仅诉诸于感觉或直观,在他看来,在感觉当中,尤其是在日常的感觉中隐藏了最高深的真理。但是,诚如黑格尔所批评的,“抽象的思想(反思的形而上学的形式)与抽象的直观(直接知识的形式)实为同一的东西”,[9](P167)其最大的缺陷就在于用“异常贫乏、抽象、片面的规定”取代对整全性的本质性现实的把握的错误导向。而究其根源就在于,费尔巴哈在摆脱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时,彻底抛弃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如恩格斯所言:“费尔巴哈打破了黑格尔的体系,简单地把它抛在一边”,[3](P276)因此,“费尔巴哈所增加的唯物主义的东西,与其说是深刻的,不如说是机智的”,[3](P279)“他紧紧抓住自然界和人;但是,在他那里,自然界和人都只是空话。无论关于现实的自然界或关于现实的人,他都不能对我们说出任何确定的东西”,“不能找到从他自己所极端憎恶的抽象王国通向活生生的现实世界的道路。”[3](P284)或者如马克思所言:费尔巴哈最后“重新扬弃了肯定的东西,重新恢复了抽象的、无限的东西。宗教和神学的恢复”。[6](P200)
所以,一方面,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不可能是马克思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直接理论先导。马克思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恰恰是以其与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观点“已经越来越远了”为前提的。[10](P232)另一方面,既然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内在缺陷源自于他抽象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那么,马克思能够创立历史唯物主义,首要地恰恰在于其通过改造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而确立了理解和把握历史的辩证视野。因此,相比于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而言,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真正构成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直接理论前提”。
二、黑格尔辩证法与历史唯物主义
在1859年出版的《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恩格斯给予了黑格尔的思维方式以高度评价,认为“他是第一个想证明历史中有一种发展、有一种内在联系的人”,[2](P602)并强调黑格尔的“划时代的历史观是新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的直接的理论前提,单单由于这种历史观,也就为逻辑方法提供了一个前提”,[2](P602)并且,“马克思过去和现在都是唯一能够担当起这样一件工作的人,这就是从黑格尔逻辑学中把包含着黑格尔在这方面的真正发现的内核剥离出来,使辩证方法摆脱它的唯心主义的外壳并把辩证方法在使它成为唯一正确的发展形式的简单形态上建立起来。马克思对于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就是以这个方法做基础的,这个方法的制定,在我们看来是一个其意义不亚于唯物主义基本观点的成果。”[2](PP602~603)毋庸置疑,恩格斯的上述重大判断的理论意义堪称非同小可,对于我们廓清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前提,并进而准确把握现代唯物主义的理论本质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在这一判断中,核心之处就在于认为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构成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的“直接理论前提”,因而其在意义上“不亚于唯物主义基本观点”。也就是说,马克思之所以能够创立历史唯物主义,首先在于“改造”并充分地运用黑格尔辩证法去分析和把握社会现实。就此而言,当列宁声称“一种精致的唯心主义比愚蠢的唯物主义更接近于聪明的唯物主义”时,[11](P305)无疑与恩格斯在认识上的高度一致。
如何理解恩格斯的重大判断?为此,我们首先同样需要回到马克思的整体思想脉络中,并将黑格尔辩证法作为其中的一个因素,来具体地审视其对马克思所产生的影响。总体上而言,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转变使其与黑格尔的思辨哲学逐渐脱离,但黑格尔哲学中的积极内容即辩证法始终吸引着马克思。早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便强调要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保守体系与辩证方法区分来看,认为研究哲学史,应该以把握思想体系的精华为首要,应该把其中的“真正的哲学认识”同表面的“现象学的自我意识”区别开来。正是在此种认识的主导下,马克思开启了冲破黑格尔保守体系的思想征程。这在《博士论文》中集中表现为马克思赋予了“自我意识”全新的内涵,即将自我意识视为客观精神在主体意识中的存在方式。这种改造体现了马克思要求将整个世界视为一个内在发生的辩证过程。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批判黑格尔依靠绝对精神之化身的国家来调和市民社会与国家的矛盾与冲突的观点,而这种批判所采用的武器无疑是黑格尔的辩证法精神,正如马克思自己所说:“黑格尔应该受到责难的地方,并不在于他如实地描写了现代国家的本质,而在于他用现存的东西来冒充国家的本质。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证明这一点的却正好是非理性的现实性的矛盾”。[7](P324)更为突出的是,如上所述,虽然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基于费尔巴哈式的颠倒方式对黑格尔的思辨哲学进行了批判,但却同时给予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以高度评价,认为黑格尔辩证法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人自己的劳动的结果”。[6](P205)而其中的关于人的理性本质、本质的丧失、本质的复归的异化理论中已经隐藏着继续前进的可能,那就是切实地探究人的本质何以丧失的根由。而要解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将辩证法牢固地建立在现实历史发展的基础之上。在这方面,稍后的《神圣家族》往前迈了一大步,其中,马克思已然认识到,历史的发源地在尘世的粗糙的物质生产中,“私有财产的经济运动在其展开的过程中产生否定自己的要素”。[12](P198)
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基本完成了对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的唯物主义改造,并由此确立了阐释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路向。由于实践原则在这一改造过程中的主要作用,人们也普遍将实践原则的确立视为其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关键。从本质上而言,这一判定无疑符合马克思思想演进的实情。正是在《提纲》和《形态》中,全面贯彻着马克思要求将感性世界理解为感性活动的论述。可以说,实践原则的确立,首先使得马克思彻底超越了“从前的一切旧唯物主义”,同时也超越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但问题还在于,实践原则本质上就是辩证的原则,而且由于马克思唯物主义地改造了黑格尔抽象发挥了的能动性原则,因而同时也完成了对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的改造。在黑格尔那里,由于能动性原则被赋予抽象的“绝对精神”,以至于由其承载的辩证运动变成了超越于现实历史之上的纯粹概念辩证法,其结果则是,不是从现实的历史研究中引出辩证法,而是辩证法被用作历史证明的工具。正如马克思所言,黑格尔把纯粹理性变成主体,把发展原则导入纯粹理性,因而构成了纯粹理性的运动。与黑格尔根本不同,马克思将“从事实践活动的人”视为历史中的主体,并以此为前提还归历史的本来面目,即历史不是抽象的精神主体的辩证演绎,而是人们的现实的实践活动过程,而“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6](P526)也就是说,通过确立感性实践活动的原则,马克思得以将辩证法原则牢固地建基于人类实践活动过程的基础之上,辩证法不再是当作证明的工具被运用于历史,而是作为研究的结果从现实历史抽象出来并获得了说明,因此,它不再具有任何思辨的和神秘的色彩。正如恩格斯后来在《自然辩证法》这一著作中以“否定的否定”为例所评论的,当马克思以否定之否定规律来阐释历史时,“他并没有想到要以此来证明这一过程是个历史的、必然的过程。相反,他在历史地证明了这一过程一部分实际上已经实现,一部分还一定会实现以后,才又指出,这是一个按一定的辩证法规律完成的过程。”[13](P141)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正是基于黑格尔辩证法的唯物主义改造,实现了对整个历史脉络的辩证理解。这表现在,马克思不再按照人本主义的异化理论架构历史,而是深入到历史现实中,分析人之生存现状和未来走向。具体来说就是,基于分工和历史转变为世界历史的分析,马克思分析了人“越来越遭受到对他们来说是异己的力量的支配”的原因,并强调要建基于生产力进一步发展基础上的共产主义革命来克服人的“受支配”地位的状态。
通过上文的梳理可知,马克思的思想演进脉络中始终伴随着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性改造和应用。而这一批判改造的完成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系统阐述同时展开更是说明了黑格尔辩证法精神对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直接理论前提”的地位和作用。但是,为了更加清楚地呈现两者之间的内在关系,我们还必须从理论上深入地阐明辩证法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前提性作用。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发现,历史唯物主义首要地不在于其是关于“历史领域”的唯物主义,而在于其是贯彻了辩证方法的历史唯物主义。唯有如此,历史唯物主义才成其为彻底的唯物主义。
三、贯彻辩证方法的彻底唯物主义
在传统理解中,人们在阐释马克思唯物主义何以是彻底的唯物主义时,更多地将其归结为领域的全覆盖,不仅唯物主义地阐释了自然,而且唯物主义地阐释了历史。在这种理解路径中,马克思视野中的完整的世界概念不仅遭致误解,即其背离了马克思一以贯之强调的“自然的历史”和“历史的自然”,自然和历史内在统一地构成为世界的基本观点,而且从实质上来看,这种理解并未回答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何以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而仅仅只是对彻底性特质的重复说明。更为关键的是,正如上文以费尔巴哈为例指出的,缺失了辩证视野的唯物主义是无法通达彻底的唯物主义的。这不仅体现于他们总是在历史领域重新陷入唯心主义,而且即便是在自然领域,它也只能达到有限的唯物主义。对此,恩格斯所指出的一个鲜明的对照便是充分的说明。1848年以来的德国由于忘记了黑格尔,虽然发展了新的自然科学唯物主义,但这种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并无本质性的差别,而只是在材料上作了更新而已,其核心的体现恰恰在于,“新的自然科学唯物主义”仍然是受制于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并且在历史领域不可避免地导向唯心主义。对此,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也曾作出明确的论述,他说道:“那种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的缺点,每当它的代表越出自己的专业范围时,就在他们的抽象的和意识形态的观念中显露出来。”[14](P429)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论述表明,只有秉持辩证的视野才能通达彻底的唯物主义。也正因为如此,恩格斯指出:“马克思和我,可以说是唯一把自觉的辩证法从德国唯心主义哲学中拯救出来并运用于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和历史观的人。”[13](P11)从本质上而言,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作为彻底的唯物主义,就是“在理解现实世界(自然界和历史)时按照它本身在每一个不以先入为主的唯心主义怪想来对待它的人面前所呈现的那样来理解;他们决心毫不怜惜地抛弃一切同事实(从事实本身的联系而不是从幻想的联系来把握的事实)不相符合的唯心主义怪想。除此以外,唯物主义并没有别的意义。不过在这里第一次对唯物主义世界观采取了真正严肃的态度,把这个世界观彻底地(至少在主要方面)运用到所研究的一切知识的领域里去了。”[3](P297)也就是说,马克思恩格斯能够终结了传统的历史哲学抑或自然哲学用幻想的联系代替现实的联系的唯心主义观点,从而唯物主义地描述自然和历史的发展历程,都在于遵循了辩证思维的前提,即“就只有用辩证的方法,只有不断地注意生成和消逝之间、前进的变化和后退的变化之间的普遍相互作用才能做到”。[13](P26)
进一步来看,遵循辩证的思维何以就能够通达彻底的唯物主义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需要明确的一点就是,确立了从感性存在出发的唯物主义并非构成历史唯物主义的充分条件。这一点不仅体现在费尔巴哈从唯物主义出发却最终走向了唯心主义,而且体现在马克思虽然在1843年完成了向唯物主义的转变,但主导其思想的理论逻辑却是隐性的唯心主义的人本主义逻辑。问题的关键在于,确立了感性世界的前提,还必须在科学的方法论的指引下深入到世界的本质当中去,或者如上文恩格斯所说的,要把握“事实本身的联系”。而辩证法无疑为实现这个目标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对此,黑格尔围绕“思想对客观性的三种态度”的批判以及对辩证法在深入到本质性内容中的优势的说明,无疑为我们提供了参照。按照黑格尔的概括,思想对客观性的第一态度是“形而上学”,它的缺陷在于总是执着于以有限的思维和规定去把握无限的真理,以致陷入独断论;思想对客观性的第二态度是“经验主义”,它的缺点在于“以知觉为把握当前事实的形式”,但“知觉作为知觉,总是个别的,总是转瞬即逝的”。因此,当以“经验主义”为根本前提去把握对象时,必定将“对象具体的内容转变成抽象的”,并疏离了那有生命的、整全的真理性内容;思想对客观性的第三态度就是“直观知识”,它与“抽象的思想”或“反思的形而上学的形式”实为同一种东西,因而同样无能于把握现实的本质性内容。在此基础上,黑格尔尤其提出了辩证法在深入到本质性现实中的不可或缺的作用,即“辩证法构成了科学进展的推动的灵魂”,而其根由唯在于,“辩证法是现实世界中一切运动、一切生命,一切事业的推动原则”。[9](P177)也就是说,现实世界本身就是处于不断的运动、普遍的联系之中,既然如此,为了科学地把握现实世界的本质,就必须遵循辩证的思维。虽然黑格尔将现实世界的运动完全地视为纯粹理性推动的运动,但其中内涵着要去遵循认识对象的本质去认识对象的要求。也正因为如此,恩格斯高度评价黑格尔从形式方面研究了理论思维和客观世界的统一性关系,认为其“在许多场合下和在极不相同的领域中证明了思维过程同自然过程和历史过程是类似的,反过来也一样,并且证明了同一些规律对所有这些过程都是适用的。”[13](P539)
由此就能清楚,之所以遵循辩证法的思维能够通达现实的本质,那是由于现实本身的辩证性质所决定的。正如恩格斯非常到位地指出的,“我们的主观思维和客观世界遵循同一些规律,因而两者的结果最终不能互相矛盾,而必须彼此一致,这个事实绝对地支配着我们的理论思维。”[13](P538)同时这也表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不是现实之外的纯粹主观辩证法,而是对现实本身的辩证性质的主观反映。正是在诉说自己的辩证法与黑格尔的原则性差异时,马克思强调指出:“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14](P22)毫无疑问,马克思并不是一开始就通过研究现实而确立了辩证的思维。实际情形是,其中内涵着一个思维方式和现实理解之间的互动,即马克思通过学习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并用其理解和把握自然和历史的过程,从中探寻实际存在的辩证联系,从而形成了切实把握事实的辩证联系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并且,作为理论意义上的辩证法,它必定会造成与现实世界的分离,从而构成人类进一步探究对象之本质联系的思想前提。对此,恩格斯认为:“正像在其他一切思维领域中一样,从现实世界抽象出来的规律,在一定的发展阶段上就和现实世界脱离,并且作为某种独立的东西,作为世界必须遵循的外来的规律而同现实世界相对立。”[13](P42)而由于现实本身处于不断的发展过程之中,所以这种循环必定呈现为螺旋式的递进过程,就此而言,恩格斯所阐释的作为思维方式的辩证法必定呈现出历史性的特质。这样一来,无论是在形式还是在内容上,马克思主义辩证法都遵循了“理论思维的不以意识为转移的和无条件的前提”,即“我们的主观思维和客观世界遵循同一些规律,因而两者的结果最终不能互相矛盾,而必须彼此一致”。[13](P538)
从辩证的思维前提出发去把握历史唯物主义,不仅可以呈现出历史唯物主义何以是一种彻底的唯物主义,而且作为贯彻了辩证方法的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首要地不在于其是关于“历史领域”的唯物主义。当列宁着重强调:“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们的著作中特别强调的是辩证唯物主义,而不是辩证唯物主义,特别坚持的是历史唯物主义,而不是历史唯物主义”时,[14](P336)无疑说明了这一点。也就是说,“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历史”实为一种认识对象的历史原则和辩证原则,即要求将对象视为不断生成和灭亡以及由此及彼的发展过程和内在联系中来理解和把握。总而言之,马克思在通向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中,通过唯物主义的转变确立了从现实出发的基点,但贯彻辩证法深入到现实的本质性内容中去,却是其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首要的思想前提。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对于有效避免将历史唯物主义固化为理论图式,而始终遵循其内在具有的辩证精神,不断开辟科学研究的新境界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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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彭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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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969/j.issn.1003-4641.2017.03.01
①*本文系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国外学者历史唯物主义观的理解史研究”(11AZX001)、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苏东唯物史观的发展逻辑研究”(13CZX014)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