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大学生群体价值观述论
2017-04-11彭文峰
彭文峰
晚清大学生群体价值观述论
彭文峰
1840年肇始的社会剧变促进了晚清大学生群体的形成和发展,在西学的影响下,他们摆脱了“三纲五常”的传统价值观的桎梏,形成了具有近代意义的民主、爱国价值观,初步完成了价值观由传统向近代的转变。民主价值观由对个人自由和权利的诉求发展为对社会公权的要求与主张;爱国价值观由忠于统治者垄断权力的一姓之王朝发展为对民众享有权利的民族主权国家的忠诚,对政治体制、民族文化的自信,对公民道德的持守和对社会责任的担当。
晚清;大学生;价值观;民主;爱国
晚清剧变催生了中国近代第一批大学生,他们在探索救国救民道路、向西方学习的过程中摆脱了“三纲五常”传统价值观的束缚,形成了具有近代意义的民主、爱国价值观。晚清大学生价值观的这一转变奠定了近代以来大学生民主、爱国价值观发展的基础。
一、 晚清大学生群体的形成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之后,中国社会发生了数千年未有之剧变,随着国门洞开、甲午惨败和庚子之变等一系列丧权辱国事件的发生,国人从天朝上国的迷梦中惊醒。传统士人阶层发生分化,一部分开明人士率先迈出了学习西学的第一步,尽管步履蹒跚,主动学习与被动接纳混杂,但结果殊途同归——作为封建专制根基的儒学不断受到冲击和批判,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传统价值观因西学的传入而发生变化。近代意义上的大学生在阶层裂变的过程中逐渐产生、成为群体,并在实践过程中形成了与时代潮流相适应的价值观。
历经两次鸦片战争的割地赔款,遭受了太平天国运动的冲击,清王朝的统治日益危殆。为了挽救和培养封建统治所需要的人才,扶大厦于将倾,清政府在教育方面采取了一系列自救措施,具有近代高等教育性质的国内大学生和国外留学生在清政府的兴学运动中逐渐产生,并形成群体。洋务运动时期,为服务于洋务运动的人才需要,洋务派官僚创建了一批旨在培养翻译、外交、技术、军事等方面人才的新式学堂。据《中国教育史》中的相关统计数据,以1862年京师同文馆的创立为标志,至1898年戊戌变法前夕,洋务派创办了以京师同文馆为代表的外语学堂、以北洋水师学堂为代表的军事学堂、以福建船政学堂为代表的科学技术学堂等新式学堂30余所。[1]这些学堂促进了西学在中国的传播,学堂的学生较广泛地学习了西方的科学技术及政治、经济、文化等内容,近代意义上的大学生开始在国内出现。维新运动时期,鉴于甲午战争惨败的痛苦教训,面对守旧势力的强势反扑,为减少改革阻力、加速变法进程,维新派将主要精力放在兴办教育上,以京师大学堂为代表的近代高等教育在19世纪末获得了较快发展,这一时期各地创办的高等教育学堂达到了20余所,晚清大学生在数量上迈上了一个新台阶,初步形成了大学生群体的雏形。为了应对庚子事变后更为严重的统治危机,清政府在1901年开始实施清末新政。兴学是新政的核心内容之一,1901年8月清政府颁行《兴学诏书》明确规定:“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应切实整顿外,著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城均改设大学堂,各府及直隶州均改设中学堂,各州县均改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其教法当以四书五经纲常大义为主,以历代史鉴及中外政治、艺学为辅。务使心术纯正,文行交修。”[2]4719兴办近代新式学堂成为清王朝的国策,推行全国,学堂及学生人数随之猛增。据相关统计,至1905年,全国各级各类学堂由1903年的769所增至8277所,学生人数由31428人增至258873人;1905年科举制废除,学部设立,近代新式学堂进入快速发展期,1912年全国各级各类学堂达到87272所,学生人数发展至2933387人。[3]因史料的限制,要准确统计清末新政实施后大学的具体数量及学生人数是颇为困难的,但根据新政实施后高等学堂、大学预科学堂、优级师范学堂、实业教员讲习学堂、大学实科学堂、高等实业学堂、译学馆、方言学堂、分科大学、大学选科、通儒院等具有高等教育性质的学堂广泛设立的事实,得出国内大学生群体在这一时期形成并发展壮大的结论当无问题。
与国内新式学堂的发展同步,晚清时期,国外留学教育也逐渐发展起来,出现了洋务运动时期留学西洋、维新运动时期留学东洋、清末新政时期留学四海等三次留学高潮,涌现了大量留学生。日本因学习西方成效显著,习俗与中国相近,文字与中华同源,以及“路近费省”等原因,成为维新运动时期尤其是清末新政时期中国留学生的首选之地,留日学生成了一个数量可观的群体。据相关统计,1901年留日学生为274人,至1906年,留日学生数量近13000人。[4]留学生中的绝大多数成员在日本接受了具有高等教育性质的教育,是晚清大学生群体中的另一重要组成部分。
国内具有高等教育性质的学堂所培养的学生和留学日本的留学生构成了晚清大学生群体的主体。清政府培养具有新学背景的学生,派遣留学生的初衷在于扶大厦于将倾。但学生们选择的发展道路与清政府的意图相左。在西方列强入侵和瓜分中国背景下产生和发展起来的晚清大学生群体,其价值观与社会改造、救亡图存和国家振兴的时代主题紧密相连,争取民族独立、追求国家富强成为他们的人生目标,在此过程中形成了反对专制、追求民主的民主价值观和救亡图存的爱国价值观。
二、 晚清大学生群体的民主价值观
在晚清时期清政府创建的各级各类新式学堂中,较普遍地存在各种形式的专制现象。在课程设置上,一方面要求学生中西兼修,另一方面则强调以“四书五经纲常大义为主,以历代史鉴及中外政治、艺学为辅”[2]4719,学堂西学课程的设置仅限于技术、艺术层面。在学生言行方面,严禁学生阅读进步书刊、参加反清组织、发表反清言论。在管理方式上,学校具有绝对的主导权,对学校事务和学生的日常活动具有绝对控制力,打骂、盘剥学生的事情屡有发生。“有云近日各学堂时有闹堂散学之事,固由学生性质不驯,沾染习气,然平心而论,此等启衅原由,实大半因执事、员司、董事等凡事不能和众持平,以致一发再发无可遏抑。甚或凭仗势力,把持学务、凌侮生徒,积不相能,因而群起为难。甚或侵蚀款项,致启学生轻视之心。迹其种种行为,闻之令人齿冷等因。”[5]面对学堂内的种种专制现象,学生在校内掀起了反专制运动,学潮是他们反对专制、追求民主价值观的最突出表现。
1902年发生在南洋公学(今上海交通大学前身)的“墨水瓶事件”是晚清大学生反专制、求民主价值观的最典型事例。南洋公学在教学内容上以中国经史为主,严禁学生集会、议政和阅读进步书刊,极力钳制学生思想;在管理上视学生如奴仆,学生动辄被记过或斥退。学生对这种奴隶式的教育极为不满,多次与校方发生冲突,双方矛盾日益尖锐。1902年11月5日,蛮横守旧的南洋公学教习郭镇瀛到中院五班上课,发现教师座位上有一只倒空洗净的墨水瓶,认为这是学生讥讽自己腹中无墨,于是大发淫威,胁迫学生限期交出肇事者。学校支持郭镇瀛的无理要求,于13日开除了存在“辱师”嫌疑的伍正钧、陈承修、贝均三人。此举遭到学生集体抗议。校长汪凤藻不顾学生的反对,宣布将五班学生集体开除,以压制学生的民主行动。这一举措引发了学生更大规模的抵制和抗议。16日,抗议无果的南洋公学各班级学生200余人集体退学,以与学校决绝的方式表达了对专制的不满和对民主自由的追求,南洋公学瞬间成为一所空校。尽管最先发起退学倡议的并非南洋公学中具有高等教育层次的学生,且该校学生的主体亦非大学生,但运动过程中具有高等教育性质的特班的学生贝寿同等人发表演讲向公众宣布退学缘由,指斥教习、校长如对待奴隶般对待学生、禁锢学生言论自由等专制行径,在运动中起到了统领作用,开启了近代大学生反对专制的序幕。在南洋公学退学运动的影响下,江南陆师学堂、上海广方言馆、四川算学馆、河南高等学堂、广东水师学堂、江西大学堂、福建大学堂、浙江高等学堂等校学生均开展了罢学退学斗争,退学运动席卷全国。“近年学界风潮怒起,炫于独立自治之美名,以退学为豪举,解散为激烈,此倡彼和,习焉成风。”[5]“自去岁南洋公学轰天掣地,演出全班退学之话剧,循是而往,几于学界风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6]席卷全国的学潮震动了清朝统治阶层,他们对此表现出强烈的危机意识和担忧,1903年张之洞巡察京师大学堂时说:“在座中所论,深以学界风潮为忧,谓庚子时此风尚不过汉沪一隅,乃不过三年,已遍大陆,可畏实甚。”[7]
早期大学生反专制、求民主的价值观活动在范围上限于学校内部,在斗争对象上限于学校教习或校长,在斗争手段上以罢课、退学为主要方式。大学生虽然发起了群体性的反专制行动,但他们对民主价值观的理解只局限于对自身自由与权利的追求,尚未发展到对社会公权提出要求与主张的高度,所采取的行动大多基于自发而非自觉。正由于这一原因,各地学生运动虽然此起彼伏,却未能形成全国范围的有组织的同时联动的局面,基本上属于某个学校学生或某个地区部分学生的行动,具有自发性、临时性、松散性的特点。尽管早期国内大学生在反专制、求民主等方面存在诸多缺陷和不足,但却在客观上使得危如累卵的清王朝统治更加危殆,促进了民主政治的发展进程。诚如桑兵先生所言:“学潮破坏了清王朝实行局部调节以增强统治机能的企图,使其内部的分崩离析不断加深扩大,出现了树倒猢狲散的征兆。一些官僚暗中营造狡兔之窟,不肯出死力镇压学潮,加速了清朝的覆亡。”[8]
与国内的大学生相比,留日学生中的大多数人在出国之前已经接受过各种层次的新式学校教育,对国内学校的专制行为有着切身体会,赴日后更进一步地感受到民主氛围和民主制度,他们在反专制、求民主的道路上比国内大学生迈出的步伐更大、走得更远,由反学校专制、追求个人自由与权利发展到反清朝专制、追求社会公权。1903年1月30日,留日学生在东京中国留学生会馆举行新年恳亲会,在清政府驻日公使蔡钧、留学生监督钱询亲临会场的情况下,留学生马君武、邹容等发表了反清演讲,在留学生群体中引起了轰动。恳亲会上的公开反清演讲反映出留学生开始走上了反对清政府的道路,在价值观的诉求方式上由自我保护式的抗争转向为以挽救民族危亡为目的的革命,由争取个人的自由和权利转向为追求近代社会的民主政治,由自发转向为自觉。1903年7月,进步记者沈荩因揭露清政府拟与俄国签署卖国的《中俄密约》的内幕而被清廷杖毙,留日学生公开指斥清政府的反动行径,提出了对清政府宣战的主张:“政府无故而杀我同胞,则国民应公致书于满政府,以严词诘问其缘由。满政府苟支吾而不言焉,用强力压制我焉,则我国民不可不秣马厉兵,以与满政府宣战。”[9]随着革命意识的增强,留日学生追求社会公权以建立近代民主政治的要求也与日俱增,成为反封建的革命先锋。1905年7月,中国同盟会在东京召开筹备会议,来自湖南、湖北、广东、广西、江西、福建、天津等地的留日学生黄兴、宋教仁、陈天华、刘道一、冯自由等75人到会,他们成为同盟会成立初期的主干力量。为了压制留日学生的反清革命,清政府加强了对他们的监管,规定不论是公费留学还是自费留学,不论是在公立学堂学习还是在私立学校就读,均须经过清政府出使大臣总监督的审查后方可进行;留学生若在干预政治之报刊上发表言论,不论正确与否,均视为违背本分;著述中凡有激进言辞,触及清政府统治字句者令学堂一律予以禁阻;对那些明确表露出反清革命意识和有实际行动的留学生,则予以直接诛杀:“既反叛朝廷,朝廷亦不得妄为姑息,蔡钧、汪大燮与在日本东京留学生,即可时侦动静。地方督抚于各学生回国者,遇有行踪诡秘,访闻有革命本心者,即可随时获到,就地正法。”[10]从留日学生的言行及清政府的应对措施可以看出,与国内大学生将退学、闹学作为主要手段以争取自身自由和权利为价值目的不同,留日学生在民主价值观的诉求方式上更多地表现为反对清政府的专制制度和专制行为,参加反清革命团体,以推翻清王朝统治、建立近代民主政治和要求社会公权作为其民主价值观的目标。
随着国内学生在自我保护式的反专制过程中对专制根源认识的加深,留日学生反专制斗争的影响在国内的扩大,晚清大学生群体的民主价值观诉求出现了合流,追求社会公权和建立民主政治成为他们共同的价值目标。以挽救统治危机为目的培养起来的大学生群体走向了清王朝的对立面,他们不但没有为挽救清王朝的倾覆而出力,反而成了掀翻清王朝这艘破船的最后一波巨浪。囿于学业限制,晚清大学生群体追求社会公权的民主意识虽然强烈,但诉求民主价值观的具体行动则相对滞后,反专制以言论批判、罢学退学为主,而以实际的革命行动为辅;在范围上也存在区域性局限,全国性的有组织的学生联动追求民主的局面尚未完全形成。
三、 晚清大学生群体的爱国价值观
面对内忧外患的严峻形势,国人为挽救民族危亡进行了诸多探索,实业救国、科学救国、教育救国成为晚清广为流行的社会思潮,深受救国思潮浸润的晚清大学生表现出了强烈的爱国情怀。蒋梦麟在回忆1904年在浙江高等学堂(今浙江大学前身)和南洋公学求学时的心态时说:“至少有一个问题在脑子里还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如何拯救祖国,免受列强的瓜分。革命正迅速地在全国青年学生群中生根发展。投身革命运动的青年学生愈多,孙中山先生的影响也愈来愈广。清室覆亡已经近在旦夕了……我想,救国必先救己。于是决心努力读书、思考,努力锻炼身体,努力敦品励行。我想,这就是修身的正确途径了,有了良好的身心修养,将来才能为国服务。”[11]正如蒋梦麟所描述的那样,晚清大学生追求实业救国、教育救国和科学救国的爱国价值观主要体现在救己基础上的救国,即在兼顾学业的同时积极参与各种形式的爱国运动,反对列强的军事和经济侵略等。
拒俄运动是晚清大学生践行救亡图存爱国价值观的突出事件。1902年4月,在国际社会的干预和国人的抗争下,沙俄政府被迫与清政府签署了《东三省交收条约》,约定驻扎在东北的俄军于18个月内分三期撤出。但沙俄并未按约撤兵,反而在1903年4月撕毁条约,继续霸占我国东北并提出其他无理要求。俄国政府的行径遭到了国内外中国学生的激烈反对,他们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对俄国军事侵略的爱国运动。北京、武昌等地数百名学生召开大会,发表演说,揭露沙俄罪行,为抵制沙俄的侵略行径奔走呐喊,促成了全国学生合力奋争的局面。河南高等学堂的学生举行集会,号召开展宣传以唤醒国民意识。广东武备学堂的学生设立了精神学会,以求宣扬尚武精神,实行爱国主义。上海中国教育会、爱国学社组织成立了上海拒俄义勇军,呼吁学界“结成团体,请于当道,练劲兵”[12],江西大学堂、南京水师学堂的学生纷纷响应,请求加入义勇军,共赴国难。面对学生高涨的爱国热情,清朝统治者严令各地督抚严密查拿,随时惩办。清朝统治者对学生爱国行动的压制使得学生的爱国情绪更加高涨,京师大学堂的学生捣毁了当局禁止拒俄活动的牌示,河南高等学堂、上海南洋公学的学生掀起了退学风潮,安庆大学堂的学生在“学生万不甘为亡国之学生”[13]的号召下进行了持续斗争。
留日学生在拒俄运动中表现得同样积极。1903年4月29日,留日学生在东京召开全体留学生大会,商讨对俄策略,“十八省之学生咸至,议合诸学生组一义勇队,北往赴敌,致死于俄。满望一致,抚掌赞成。于是议定章程部勒一切,名之曰学生军。先致电于北洋大臣袁世凯,请其拒绝俄人,否则宁与之决战,且告以学生军之组织,请隶其麾下,求其援助”[14]。留日学生130余人签名加入拒俄义勇队,推举钮永建等人回国拜谒北洋大臣袁世凯,以期将学生军编入北洋新军开展对俄作战。留日女学生组织成立了“赤十字社”,准备在战场上从事伤员救护等后勤工作。尽管留日学生武力反俄的计划因清政府的阻挠未能实现,但他们“头可断,血可流,躯壳可糜烂,此一点爱国心,虽经千尊炮、万支枪之子弹炸破粉碎之,终不可以灭”“宁为亡国鬼,不为亡国人”[15]的爱国情怀激励了国人,为拒俄运动的推进作出了突出贡献。
国内外学生团结合作抵制俄国军事侵略的运动,集中体现了大学生在国家利益遭到重大侵害时一致对外、共同御侮的爱国精神,是大学生爱国价值观外化于行的具体表现。晚清大学生的言行所展现出来的爱国价值观对激发当时国人的爱国热情、抵制以俄为主的军事侵略发挥了重要作用,“学生驱于义愤,动于热诚,奋然以一死报国,是诚足振我国人柔弱之积习,雪中国人无爱国心之耻辱矣”[14]。
护矿保权是晚清大学生践行爱国价值观的另一重要事件。晚清时期,列强在加大对华军事侵略的同时,对中国经济上的侵略亦随之加深,掠夺矿权是其中的重要内容之一。英国政府于1897年在伦敦成立了福公司,不久即在天津设立福公司办事处,开展对中国采矿权的掠夺。通过武力胁迫和阴谋手段,福公司迫使清政府与之签署协定,取得了山西平定州、泽州等地的煤矿和铁矿开采权。1905年,福公司到山西平定州等地探矿,并以所签条约为依据,禁止国人开采当地的铁煤矿,要求关停已建矿厂。面对英国的侵略行径,大学生率先举起了反抗大旗。以山西大学堂学生为主的1000余人联名上书,提请山西巡抚张人骏废除与福公司签署的不平等条约。他们联络当地商绅,组成了保矿联合战线,为争取矿权积极奔走。山西省大学生护矿运动的消息传到日本后,留日学生以各种方式策应国内学生的行动。在获知国内学生护矿保权未能取得成效、清政府允许福公司继续开矿的消息后,原山西大学堂学生李培仁于1906年10月在日本东京跳海自尽,以自杀殉国的方式表达自己救国不能的悲愤之情,激励国人护矿保权。李培仁的蹈海殉国激励了国内外学生护矿保权的斗志,留日学生群情激愤,千余人举行悼念大会,声讨福公司的侵略行径,痛斥清政府的卖国政策。李培仁遗体运送回国后,以山西大学堂学生为首的太原各界群众万余人为其举行了公祭,并开展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将护矿保权运动推向了高潮,形成了以学生为主的联合保矿阵线,最终有条件地实现了将矿权收归国有之目的。
废约保路是晚清大学生践行爱国价值观的又一重要事件。甲午战争后,列强掀起了瓜分中国的狂潮,掠夺中国的路权是其经济侵略的重要内容。面对英、法、德、美等国日益扩大的路权侵袭,全国掀起了自办铁路的风潮,其中尤以四川最为典型。1904年1月,四川成立了川汉铁路总公司,统筹川省铁路建设。留日学生鉴于英法强索川汉铁路日益急迫的现实,积极支持川汉铁路总公司的创建。他们一则以己之财力认购铁路股金,再则向亲友劝捐,三则恳请家乡父老积极支持铁路总公司的建设:“现在大吏悉心提倡,当必能有以慰吾乡人之望。惟是公款岁出、岁入,皆有常额,未必遂遽提出此巨款。倘或大吏通盘筹画,或兴办某项税则及计租摊集者,望乡人顾全大局,切勿反对鼓噪。”[16]川汉铁路总公司在各界的支持下成立并发展起来,加速了四川自办铁路的进程。西方列强为掠夺中国的路权,清政府为筹措镇压革命运动的经费,双方在1910年签署了借款修路合同。1911年,清政府宣布铁路国有,拟将川省铁路收归国有后出卖给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团以获得借款。清政府的卖国行径遭到四川人民的强烈反对,以成都为中心的全川废约保路风潮由此全面展开。川省保路同志会在保路运动中发挥了组织领导作用。这一组织是由成都各学堂学生发起成立的,其中高等学堂、绅班法校、官班法校、官立法官养成所、公立法官养成所、通省师范的11名学生是保路同志会最主要的筹办人。在保路同志会的领导下,全川保路运动迅速发展并向周边扩展,形成了四川、广东、湖南、湖北数省联动保路的局面。青年学生不仅在废约保路的过程中起到了组织发动作用,还以罢课、游行等方式直接参与了护路斗争,体现出强烈的反帝爱国思想和忧国忧民情怀。他们的宣传、鼓动及身体力行的保路行动促进了四川人民爱国意识的觉醒,为保路运动的全面展开奠定了深厚的群众基础,加速了辛亥革命的爆发和清王朝的崩溃。
晚清大学生践行爱国价值观还表现在抵制外货运动上。1905年5月,愤激于美国对寓美华人的种族歧视和欺压行径,为争取寓美华人的合法权益,废除1882年美国国会通过的《排华法案》,上海商务总会作出了抵制美货的决定,恳请清政府拒绝与美国签署任何条约,要求美国改变对华工的排斥性政策和歧视态度。上海商务总会的合理诉求未被清政府采纳,以上海和广州为中心的全民抵制美货运动因之在全国展开。大学生在抵制美货运动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上海,中西书院、圣约翰书院等院校的学生以退学、通电废约、签名拒购美货等方式开展了抵制运动,成为拒约运动的主力。在北京,京师大学堂的学生撰写并印发了《北京学界同志敬告全国学生文》,呼吁全国学生采取联合行动。他们到各商埠进行调查汇总,编制了详细的美货名单,与译学馆等学校联合集资编印宣传资料,分寄至其他省市,号召国人抵制美货。除广泛宣传抵制美货外,学生们还身体力行拒绝使用美货:“我辈学生力量虽薄,然义愤颇厚,既赞斯举,愿先实行。缘联合各学堂,请自今日始,凡自一书一籍一纸一墨,以及校具杂物,需行购买洋货者,必先向店铺询明是否美物。苟其是也,虽贱勿贪;苟其否也,虽贵勿吝。”[17]天津、浙江、湖南、山西、河南、广东等地的学生也纷纷发挥示范作用,成为推动本省抵制美货运动的重要力量。虽然抵制美货的首倡者及运动的主力是商人,但大学生有力地配合了商人提出的抵制倡议,与商人在抵制美货运动中形成了互补关系,“以商界中人为主,而学界助其间;以学界中人为倡,而商界盾其后”[18]。大学生对抵制美货的宣传和身体力行的示范作用不仅推动了运动本身的发展,更重要的是促进了普通民众爱国意识的觉醒,使基层民众从爱国就是忠君、就是忠诚于清王朝的旧价值观中解放出来,启发了民众对自身国家主人翁地位的认识,促进了爱国价值观的转型进程。
四、 余 论
在晚清剧变背景下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大学生群体价值观包含两方面的主要内容:一是反对专制、追求民主,二是救亡图存的爱国主义。这一时期大学生反专制、求民主的价值观呈现出两线并存、双线合流的特点。反对学校和守旧教师专制、追求个人的自由和权利,是晚清大学生民主价值观的浅层表现形式,在价值观的践行方式上表现为闹学、退学和罢学,以非暴力的和平斗争作为实现其价值目的的主要手段;反对清政府专制、追求社会公权、实现政治民主,是晚清大学生民主价值观的深层表现形式,在价值观的践行方式上既有退学、罢课等温和举措,也有求得社会公权和政治民主的激进革命手段。随着大学生群体民主意识的增强、晚清社会矛盾的不断尖锐,在新兴阶级力量的兴起和带动下,晚清大学生反专制、求民主的价值观逐渐合流为反对清政府专制、追求社会公权和政治民主,实现了晚清大学生民主价值观的双线合一。晚清大学生对社会公权的要求与主张、实现政治民主的价值追求,成为近代以来大学生民主价值观传承的主要内容,这一价值目标经历了反清政府专制、反北洋军阀专制、反国民党蒋介石政府专制三个主要的阶段,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一价值目标才得以基本实现。
晚清大学生的爱国价值观同样存在一个转变过程。受传统习惯的影响,早期大学生并未完全从爱国就是忠君、就是爱所属王朝的传统爱国价值观中解放出来。通过拒俄运动、护矿保权运动、废约保路运动、抵制外货运动等系列事件,目睹了清王朝对爱国思想和行为的压制、对列强侵略的拱手相迎,晚清大学生不再把忠君、忠于清王朝作为爱国的标准,他们走到了清朝统治者的对立面。爱国的内涵不再是忠诚于清王朝及其统治者,取而代之的是对民众享有权利的民族主权国家的忠诚,对政治体制、民族文化的自信,对公民道德的持守和对社会责任的担当。晚清之后,尽管不同时期的大学生在爱国价值观的践行方式上各有不同,但爱国价值观的内涵则延续至今未变。
晚清大学生价值观的形成和演变是内外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首先,西学东渐,洋务运动后近代新式学堂的设立和海外留学的兴起,清末新政实施后大学教育的快速发展,使得处于新学背景下的大学生摆脱了以儒学为主体、佛道为两翼的知识体系的藩篱,广泛接触并学习西方的科学文化、军事技术、政治学说,改变了以儒学为主体、佛道为两翼的传统学说的独统地位,为晚清大学生价值观的形成和转变奠定了知识基础。其次,近代以来清王朝的腐朽统治和卖国行径,列强的进逼欺凌,国家日趋衰微的社会现实,促使晚清大学生反思过去,为国家存亡、民族未来而探索成为他们价值观转变的外部动因。再次,科举制废除之后,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出路被阻断,晚清大学生群体在求学的同时对自身的未来产生迷茫,因迷茫而思考,因思考而行动,这是他们价值观发生转变的内部动因。最后,救亡图存的社会主流思想加速了晚清大学生价值观转变和发展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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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杨峻岭)
彭文峰,中国地质大学(北京)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