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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回忆”的拓荒者:安妮•埃尔诺对后现代女性主义母女关系的融合与实践

2017-04-06伊珂晖

法国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回忆里加纽带

伊珂晖



书写“回忆”的拓荒者:安妮•埃尔诺对后现代女性主义母女关系的融合与实践

伊珂晖

武汉理工大学外语学院

法国女性主义作家,安妮·埃尔诺,以其首创的“集体性维度”的社会自传进行“自我书写”,在女性写作领域实现了全新的突破。她跨越性别和阶层叙事,为社会边缘的“失语”群体铿锵发声。本文通过细读埃尔诺回忆刻画母亲形象的两书:《一个女人》,《我走不出的黑夜》,借助西方女性主义哲学家所构建的理论体系,分析“女儿”视角下,母女纽带在不同的人生时期的发展演化过程,以及最终纽带的重建,以证实后现代女性主义发展浪潮的正确走向和强大生命力。

[Résumé]Annie Ernaux, femme écrivain française, a créé un nouveau genre littéraire: l’auto-socio-biographie. Grâce à son initiative, Ernaux fait entendre la voix des femmes de la classe inférieure. Dans les deux livres choisis:et, l’image d’une mère dans le patriarcat est décrit et jugé objectivement du point de vue de sa fille, et révèle l’importance de la maternité pour l’égalité et la démocratie de la société. En analysant les oeuvres d’Ernaux, cet article consiste à confirmer la légitimité, le bien-fondé et la vitalité de la théorie du féminisme postmoderne français.

女性主义 安妮·埃尔诺 母女关系纽带 女性书写 社会性自传

安妮·埃尔诺,以跨越性别和阶层的声音叙事,为社会边缘的“失语”群体铿锵发声。本文重点讨论的两书,一本为《一个女人》,成书于1987年,为悼念亡母而作。采用夹叙夹议的笔触和倒叙的手法娓娓道来一位母亲平淡无奇却又令人难以割舍的一生。另一本《我走不出的黑夜》,首版问世于1997年,以日记体的形式,回忆书写了母亲罹患阿兹海默症的两年间作者的心路历程。两部作品既有重合,也互为补充,拼接在一起呈现出的图景才得以使作者代表两个阶层追忆刻画母亲的任务最终完成。埃尔诺虽从未在文中明言女性主义的主张,但其作品无论在故事层面还是话语层面,既与女性主义理论家们所构建的母女关系模型默契地相符,又与当今被誉为“法国女性主义三驾马车”之一的露西·伊里加蕾“建立女性世系”的观点不谋而合。伊里加蕾的理论论点明确:想要建立一个对两种类别都尊重的文化,就必须建立两套相匹配的价值系统。而女性谱系的完成又有赖于母女间主体间性关系的确立,其方法论共分为两点,一是母女纽带的延续,二为女性话语的书写。本文旨在借助法国女性主义哲学家所构建的理论体系,分析安妮·埃尔诺作品中母女关系纽带的发展演化过程,结合其“女性书写”集体自传的新颖笔触,以最终证实女性主义发展浪潮的正确走向与宏远前景。

一、父权社会的烙铁

由表象追溯原初,基于伊里加蕾对于实现男女平等,构建女性世系的理论,即可得出重新修缮母女关系是首要之事,关系纽带的断裂看似源于母亲主体性的丧失,而寻根问底,则要归结于菲勒斯中心的父权文化对女性精神与身体上的双重束缚。

《一个女人》全文采用倒叙的方式,开篇即在母亲逝世的当日。“我的母亲在四月七日星期一,于蓬图瓦滋的养老院中去世了。”①之后话锋一转,从外祖母的年代开始讲起,讲述母亲所经历的贫苦童年。祖母成长于伊沃托,在诺曼底盛行的观念“离家等同于不幸”(Ernaux,1987:25)的影响下,她放弃了背井离乡女教师的职位,成家后做起了六个孩子的母亲和全职家庭主妇。“那个年代与现在不同,我们不去学校,而是听从父母之命。”(Ernaux,1987:25)母亲身份是女性的命运,这反映出在传统父权社会体系下男性对女性的期待。②而对于女性的定义,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发表过经典论述:“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③继而又衍生出,“母亲身份是女性唯一有价值的命运,它通常意味着为丈夫、为国家、为男性的文化权利生育子女从而延续父系传宗接代的线索。”④祖母精通治家之道,她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善于缝缝补补的针线活,以及一切贫苦人家必知的生活法则。此处作者评述的中立口吻略带戏谑,“这些处世之道本应世世代代由母亲传给女儿,却在充其量算作档案保管员的我这里打住了。”(Ernaux,1987:26)生长在这个时代,出身于贫民阶层的母亲,表现出了与社会环境不相符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她知晓一切男孩子拿手的把戏,唯一的不同在于,她从未被允许触碰哪怕一分钱。”(Ernaux,1987:28)与当地的其他人一样,母亲十二岁就退学了,而“母亲的骄傲和她的坏脾气,以及她对于自己在社会中低下地位的革命性洞察力,使她拒绝因其卑微的出身而被评头论足。”(Ernaux,1987:32)在母亲成长的年代,“婚姻对于女性来说是生死攸关的人生大事,女人一生的幸福与否完全牵系在她所选择的夫婿身上”,(Ernaux,1987:35)性情温和为人忠厚的父亲无疑是母亲的最佳选择。在父亲的默许之下,母亲经营起梦寐以求的食品杂货店,第一次在男性主体的社会中拥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母亲身上一直背负着与社会期待相悖的主体性,这种女性个体的反叛精神同父权社会的无上权威融合在一起,构成了母亲的矛盾体:她一方面作为渴望拥有决定权和话语权的杂货店老板娘,将独当一面的性格特点潜移默化传递给了她的独生女;另一方面又受制于固有的男权主义思想,她竭力遏制自己女性特质去迎合社会对女性的评判标准,同时也在不断用强权压制女儿的主体性,父权社会的烙铁在母亲身上留下的是无法抹去的疤痕。而正是这一矛盾的性格特征,为母亲和女儿之间僵持了几十年的矛盾与隔阂酝酿出预示,也为她们流亡和疏离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二、母女双线的情节

正如伊里加蕾强调的,母女二人“一个不会没有另一个而走动”①。《一个女人》一书中,聚焦者与聚焦对象的关系其实就是埃尔诺同母亲之间单纯又复杂的母女关系。埃尔诺以女儿的眼光审视描述母亲的形象,进而追述母亲平淡又不平凡的人生之路。而母女间复杂的情感联结和身份纽带也注定了二者的生命线必将相互交缠,不可分割。因此,埃尔诺将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主人公回顾视角同见证人旁观视角结合运用,随着时间沙漏的流逝,母女二人各自身系一条引线相伴前行。母亲的时间线由年龄的片段拼接而成:20岁的婚礼,30岁的第一间商铺,40岁强健的身体和热烈的性格,50岁祖母去世,70岁母亲遭遇车祸,不久便被诊断出患有阿兹海默症。自此,她生命的时光和记忆开始不可逆转地倒带,直至79岁,母亲离世。而“我”的生命线虽同样是顺序发展,但作者意欲雕刻的是女儿不同的人生时期。无论是“我”的童年,还是青年,又或是成年,“我”生命中的一切情节皆与母亲息息相关。奉波伏娃《第二性》为经典,西方女性主义哲学家已将母女关系的发展演化过程分析透彻,构建起极为细致的理论模型。自童年期母女相互依恋,至青年期矛盾和冲突的逐渐形成,最终成年期女儿离开,母女纽带彻底断裂。而在此基础上伊里加蕾学说中的纽带重建,则是后现代女性主义的探索和假设。埃尔诺从“我”的人生分期着眼,以母亲的年龄线为线索,述说“我”和母亲之间关系的巨变,就像一场开映便不能回头的梦魇。

在“我”的童年阶段,世界对“我”而言就是母亲的世界。“我”在五岁时,由于战争遗留的雾霾天气而咳嗽不止,母亲带“我”回了伊沃托,在断壁残垣瓦砾纵横的街头巷尾漫步,去礼堂旁的小教堂祷告。而回忆起战争中的日子,“我”毫无惧怕之意,因为母亲“将战争的那些年演绎成了一部小说,视为她人生中一次大胆的冒险。”(Ernaux,1987:45)“我”的记忆单向输入存储着母亲的独立强势,和她对“我”热烈的爱。“她有着惊人的高嗓门和爽朗的笑声,笑起来总会露出牙齿和牙床,她在熨衣服的时候也会唱着歌。”(Ernaux,1987:45)自“我”记事起,母亲就经营着食品杂货铺,她是一个秉承“顾客至上”的“商人母亲”(une mère commerçante)”(Ernaux,1987:52),从没有时间完成她的“女性义务”: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她一人操办着订货运货,收入盈亏,她才是家里管帐的那一个,甚至和父亲相比,“我相信她的地位要更高……她的权威,她的欲求,和她的野心,都给了我相同的感觉。”(Ernaux,1987:58)然而母亲在“我”的印象中,却时刻呈现出前后矛盾的双重面孔。“她时而讲话粗鲁,唤我邋遢鬼,讨厌鬼,坏女孩,甚至还会打我耳光,或是一拳捶在我的肩膀(如果我不躲闪的话或许会被打死)”。(Ernaux,1987:51)“而五分钟后,她又会抱紧我,我也会变回她怀中的布娃娃(poupée)。”(Ernaux,1987:51)这时的女儿对母亲而言并非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是她自主又压抑,骄傲又自卑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每逢重要的日子便会送我玩具和书籍,带我买漂亮的衣服和鞋子,还有寄宿学校老师要求的一应文具。”(Ernaux,1987:51)她总会努力工作给“我”最好的:“我不愿意任何人说你比别人差。”(Ernaux,1987:51)在是非观念仍旧模糊的儿时,“我”对于世界的观察就是对母亲的观察,“我”对于未来的向往也出自于对唯一依恋的母亲的仿同。“在一个星期日,我们在堤坝旁的树荫下野餐,我如同旁观者一般注视着母亲,沉浸其中,气氛里盈溢着她停不下的谈笑风声。”(Ernaux,1987:46)回程的路上轰炸声在“我们”附近响起,“我怕她会在炮火中丧生,看起来我和父亲都是她的爱人”(Ernaux,1987:46),她的“两个情人”。又一日阳光姣好的午后,“母亲和衣而卧……任我躺在她身边,她很快便入睡了,而我则缩成一团,贴着她的后背看书。”(Ernaux,1987:49)童年时作者对母亲的爱慕和依恋使她将母亲视为模范,将她年轻的形象刻画入微:“她扎着头巾,常穿两条裙子,一条蓝色宽条纹的夏季裙,还有一条米色柔软的百褶裙。她在洗手池上方的梳妆镜前搽脂抹粉,由唇珠向唇角涂口红,在耳后喷香水……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落入了我的眼睛。我相信她就是我长大后的样子,我将成为她。”(Ernaux,1987:46)

青春期的我,对母亲不再依恋,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除了冲突和争吵再无其他。母亲的四十岁,在我的记忆里如同揉皱的相纸,“她身上浪漫的气息消失了”(Ernaux,1987:59)。母亲在童年的女儿身上寻找自己的分身,可一旦这个他我的“他性”凸显出来,在母亲眼中这便成了一个可恶的忘恩负义的特点,并执着地“制服”这种逃避的意志。①“她不喜欢看我长大”(Ernaux,1987:61),“我”更衣时无处遮掩的身体变化令她反感。“她想让我永远停留在孩童阶段,她说我从一岁至十四岁间的十三年仿佛只有一个星期那么短……直到十八岁,我们之前全部的争执都围绕着她对我出门的限制和我着装的选择。”(Ernaux,1987:61)母亲对女儿所有权的强权控制带来的是被“背叛”的失落感。“如果我让你十二岁就去工厂工作你就不会这样了,你根本意识不到你现在的幸福。”(Ernaux,1987:65)对于女儿而言,主体性的增强使她迫不及待想要摆脱母亲的枷锁,而这一念头却在萌芽时就被强硬地制压,直至双方矛盾爆发。“有时,我会觉得母亲的死亡对我而言将无足轻重。”(Ernaux,1987:62)甚至,“转瞬间,我记忆中十六岁那年的母亲变得模糊不清,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女人与非洲抱紧女儿执行割礼的母亲相混同了。”(Ernaux,1987:62)伊里加蕾形象地描述了身为女儿的“我”所处的三明治位置:“你看着镜子里的你,实际上你看到的也是你的母亲,不久你还会看到你的女儿,同样也是一个母亲。”①意识到同母亲享有相同命运的女儿想要逃离。母亲的生存状态让女儿担心焦虑,想到自己不久后会步母亲的后尘,女儿不免感到“窒息”。“我的母亲在优雅的女人中太过醒目了,甚至触目惊心……每当我意识到我与粗俗的母亲有多么相像时我都会感到羞耻。”(Ernaux,1987:63)当母亲尝试唤醒她们之间曾经无话不说的默契时,女儿只有以沉默来回应。“她不再是我的模范了。”(Ernaux,1987:63)出身于贫民阶层的母亲用以反抗命运的方式是拒绝贫穷,努力工作,赚更多的钱,过得比别人更好;而接受优越教育的女儿则用鄙夷的眼光看待社会习俗,宗教礼仪,以及人们对金钱的信仰,试图用文艺气息来武装自己,“假作我的父母是资产阶级,而我则是未被赏识的艺术家。”(Ernaux,1987:64)实际上,作者母女间的沟壑远比看上去还要深不可测,这不仅仅是以父权社会的价值体系来规范自己的母亲同竭力逃离女性命运的女儿意识上的差异,更是“没有话语权”的母亲所代表的下层阶级同女儿步入的“掌握语言和思想”的统治阶级之间的鸿沟。“于是,站在母亲面前的不是女儿,而是阶级敌人。”(Ernaux,1987:65)

“我只想离开。”(Ernaux,1987:65)“她同意送我去鲁昂读高中,继而是伦敦……她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只为我能拥有比她更好的生活,尽管这样做的结果,是我们将渐行渐远。”(Ernaux,1987:65)在母亲五十到六十岁的十年间,只有女儿回家探亲时她们才会见面。在离家的日子里,时间使“我”忘记了与母亲的矛盾,但内心的愧疚感与日俱增。“她从早到晚忙于贩卖土豆和牛奶,只为了让我坐在阶梯教室里听柏拉图。”(Ernaux,1987:66)随着“我”生活的开始,母亲的生命逐渐褪色,她不再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即便是夏天,她也身着黑色或灰色的工装。“直到二十岁,我都认为是我使她变老的。”(Ernaux,1987:68)伊里加蕾巧妙的诉出了作者未点明的心声:“一个不会没有另一个而走动……母亲,我想从你那里得到的是:你给了我生命,你仍然有活力。”②“我”和母亲十年间短暂的重聚使我们间的矛盾被暂时掩埋。在放下青春期的锋芒,母女二人再次向对方伸出手时,看似和谐的关系背后隐藏的是空洞的内核。“我”深知,“尽管我身在他乡,只要我还未结婚,我便是属于她的。”(Ernaux,1987:69)母亲对女儿的教诲不变,婚礼前夕,她再三叮嘱:“你要做好家务,不要让他把你退回来。”(Ernaux,1987:71)婚后母女间一种新的默契形成了:有关锅碗瓢盆,有关丈夫孩子。她们之间只剩下与传统女性身份相关的共同话题作为和睦的空壳,无关思想和灵魂。随着女儿成家,和母亲的沟通越来越少。“她每隔十五天照例会来信问候……而当我们面对面,她问起我的生活我的丈夫,希望我对她无话不谈时,又会失落于我的沉默。”(Ernaux,1987:72)纽带的重建是母女双方共同作用的结果,直至成年,女儿依旧拒绝回归。父亲去世后,独居的母亲提出搬来与她同住。“那是温和的一月……六十三岁的母亲卖出了房产,搬来我家。我远远望着她站在花园中的背影,牵着一岁的孙子,身型依然充满活力,却已白发苍苍。”(Ernaux,1987:75)一瞬间,“我”倍受煎熬地告诉自己:“从现在起,我要永远在她面前生活了。”(Ernaux,1987:76)同住一个屋檐下使得十年分离拉扯出的安全空间荡然无存,年复一年积累下的不同生活习惯和来自不同阶层的不适感又加深了母女之间的距离。在“我”的内心深处仍旧住着那个想要逃离的少女,时光的沙砾还未填满“我们”之间横亘的山谷。一切又回到了充斥着矛盾和冲突的战场,又回归了母女间无论使用何种语言都无法沟通的主题。

三、母女纽带的重建

《我走不出的黑夜》成书于1997年,与其极具特色的“社会性自传”不尽相同,作者在书中以日记体的形式叙述,一百余页的篇幅记录了母亲由患病起,至去世终的两年半间的心路历程。作者“在汹涌如潮的猛烈情感中,不求逻辑也未加思索地书写。”直至母亲生命的尽头。这既是一部独立的作品,又是对《一个女人》的补充,两书糅合使母亲的人物形象更为丰满,母女关系的转变过程也更加完整。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对《一个女人》中母女关系断裂的问题作出了个体性悲剧性的解答。书名“我走不出的黑夜”源自母亲在丧失书写能力前写下的最后一句话。这看似是作者部分日记的辑录,实际上却是回忆与现实交织的魔幻小说。母亲日渐衰老的身体和对女儿流露出未加修饰的爱意是回忆的源泉,作者对童年往事的追溯几乎占了全书一半的篇幅。年迈的母亲与童年的自己惊人的相似,“我”意识到未来的自己也将与母亲如出一辙。在这样接纳母亲和自我接纳的过程中,母女纽带也在悄无声息地重建。

女儿成年后仍旧拒绝回归,母女的分离带来的是无尽的伤痛。这一方面源于父权社会体制下,母亲对女儿的强权控制和思想约束;另一方面,归因于分别身处贫民阶层和上流社会的母女二人之间阶级的沟壑。埃尔诺竭力通过个人经历展现社会现实,而《我走不出的黑夜》中母女纽带重建的方式却不可避免地充斥着独特性和个体性。

在一次偶然的车祸事故后,母亲被诊断出患有阿兹海默症。随后的两年半中,母亲身体和精神状况不断恶化,与作者同住了几个月后搬进了养老院。“她失去了方向感,总是找不到自己的房间。”①她时而“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同脑海中想象的人物交谈。”(Ernaux,1997:18)疾病使她迅速地衰老,老得脱了形,“她看起来像一个可怜的布娃娃。”(Ernaux,1997:104)她的容貌每天都在变化,“我”只有通过鞋子才能认出她。

母亲记忆的流失和身体机能的退化,像是按了生命的倒带键,强势好胜的母亲,转眼间变成了小女孩,对“我”也只有爱和依赖。“护士告诉我母亲整日谈论着我,只谈论我。”(Ernaux,1997:44)“我去看望她时,所有人都在看电视,只有她自己回了头:她一直在等我。”(Ernaux,1997:44)偶尔清醒的时刻,母亲用低低的声音清楚地对“我”说:“只要可以让你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做,而你却正因如此变得不幸。”(Ernaux,1997:27)面对母亲无边无际的爱,作者儿时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我们下楼来到花园,坐在长椅上,我想到了儿时相似的场景,快乐和痛苦交加。记忆中她就坐在那里,高大地抵御着一切疾病,甚至死亡。”(Ernaux,1997:36)而现在不同了,母亲时刻怕“我”丢下她离开而用力拽着“我”的衣角,这股力量蔓延出了“我”对于母女间关系颠倒的恐慌感。“她变成了需要母亲的小女孩,可我无法成为她的母亲。”(Ernaux,1997:29)特殊的病症使她们的关系倒转,脐带两端母女位置对换,母亲丧失了对女儿的控制和强权。随着母女距离的接近,女儿重新在母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穿上了她留在家中的衣服,“从没有人可以如此接近我,除非她就是我。”(Ernaux,1997:22)“我跟着她进了食堂,一瞬间似乎我就是她。巨大的悲痛随着她即将去世的念头涌来。”(Ernaux,1997:23)疾病的威胁是作者和母亲间纽带重塑的催化剂,女儿对母亲超越爱的情感重新被唤醒,呼喊出“我宁愿她疯着,也更怕她的死亡。”(Ernaux,1997:20, 104)而另一瞬间,眼看着母亲饱受疾病折磨,“我宁愿她死,也不愿她活着受痛苦。”(Ernaux,1997:100)

此外,养老院的特殊空间消除了阶层的限制,病房似乎是独立于世界之外的特殊时空。养老院中的老人们行为怪异,“在走廊上,通过未关严的门缝我看到房间里一个女人双腿分开而卧。在她的旁边,另一个女人愉悦地呻吟着。今夜的场景似乎都是幻觉,阳光分外明媚。”(Ernaux,1997:24)与母亲同住一间病房的老人也是同样的不可理喻,“在我们对面,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坐在床边,瞪着眼睛,坐得笔直。她掀起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短裤。如果电视上出现同样的场景该是骇人的。但这里不是。这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她们只是女人而已。”(Ernaux,1997:25)在这里,有人无止境地收拾床铺,把被子叠好再铺开;有人日复一日哼唱着:“请给我一块蛋糕”;有人肆无忌惮地尖叫着,就像被囚禁在农场中的母鸭;还有人流着鼻涕,一直流到外衣上。这样极端的环境却拉近了母女之间的距离,保证了“我”和母亲关系的不断升温。养老院与外界相通的只有一道电梯,相隔的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我”来看望母亲时,她在电梯口等“我”,“我乘电梯离开的时候,她就在我面前,电梯门关上的同时她还在对我讲话。这一瞬间是我无法承受的。” (Ernaux,1997:28)在养老院的特殊密闭空间里,没有思想的差异,也没有阶级之分,只有四季常温的病房中“我”和我的母亲。养老院变成了一颗密闭的时空胶囊,在这里回忆与现实图景交织,母亲和女儿相互依存,包裹着真实与幻象的温热液体在四周涌动,像是回到了保护着婴儿的子宫。

伊里加蕾认母女纽带重建最重要的是:“女人必须相互热爱,既以母亲的身份怀着母性的爱去爱,也以女儿的身份怀着儿女的爱去爱……这样就可以找到一条永远开放的,无限的,通向无限的路。”①作者和母亲回到了亲密如初的曾经,母女关系最终完美地重建了。然而,这一结果却不能弥补两部作品悲剧性的结局:对于母亲而言,她终其一生,都未走出她的黑夜。她始终在自主性和社会期待的夹缝中矛盾地挣扎,在对女儿无尽的爱和女儿离去的失落中痛苦地妥协。而对于女儿而言,在她回归的同时,母亲离世了。时间停转,“我”的泪水却止不住的流。时隔三十年相拥的母女二人再次分离,旧伤口的撕裂带给“我”的疼痛使“我”寻遍世界,寻遍那个她曾经存在过的世界,却再也找不到母亲给予的那种特殊的爱。作者在书的结尾写道:“我失去了与我所出生的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Ernaux,1987:106)

伊里加蕾所总结的第二条追求社会平等之路便是女性话语的书写。埃尔诺的独特之处在于,她虽然在作品中极尽描绘个人生活的经历,却因其映射出的社会性和集体性而脱离了自传体和日记体的范畴,她外向的书写自落笔起,就唱响了改革的前奏,运笔极尽描摹出女性独具的,与男性截然不同的“差异之美”。

语言是隐形的权利。正如伊里加蕾所言,“有了声音(voix),便有路(voie)可走。”①埃尔诺的母亲作为一位自强自立又慧具远见卓识的女性,也深谙这一道理。“她渴望学习:学习处世之道,教养礼仪,了解新生事物,牢记文学名家的名字,甚至是上映的电影名称,以及苗圃里花朵的学名。”(Ernaux,1987:56)作为贫民阶层“被迫消声”,使得母亲对语言的偏执同她卑微的出身和低下的地位对比鲜明。即便是在她生病期间,面对一屋假想的客人,她仍旧竭力掌握话语权。她对语言执着的观念自然也灌输给了她的女儿,埃尔诺承袭母亲的夙愿进入了法国精英知识分子的统治阶层,并在母亲病逝后,以文学形式书写“唯独言辞能触及的母亲的真实”(Ernaux,1987:23),替她,替她们,替被双重身份边缘化的群体发声。两部作品共计二百余页的短篇涵盖了亲情,成长,社会阶层和母女关系等诸多主题,也容纳了既代表个人又象征集体的一个女人的一生。其中作者夹叙夹议的记述方式也颇具特色,“于我而言,这种写作方式更接近真实,能够帮助我摆脱孤独,带我走出充满个人回忆的暗夜……但在我心里有一种情感在抗拒着,希望将母亲单纯富于感性色彩的一面保留下来,有她的热情,也有她的泪水,不问缘由。”(Ernaux,1987:52)如此,作者不仅阐述了她由始至终下笔成书的缘由过程以及对文学创作的思考,②也为描写作者和母亲间强韧的情感纽带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安妮·埃尔诺独创的以个人经历反映社会现实的“集体性维度的自传”轰动一时,其“自我书写”创新形式也是为女性文学作品中的一大突破。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这两部作品不失为埃尔诺带有失落痛苦的成功。这里的“痛苦”一词一方面来源于埃尔诺受母亲之命,走入“掌握语言和思想”的统治阶级,却又逃离母亲的控制,给母亲带来“背叛”之感的无奈;另一方面则有关于母女关系纽带的重建与二次断裂导致的无法缝合的伤口引发的钝痛。《一个女人》和《我走不出的黑夜》两书均出版于女性主义哲学家伊里加蕾的理论提出之前,因其作品体裁所反映出社会现象的普遍性和广泛性进一步印证了伊里加蕾构建男女两性“差异平等”这一观点的可行性和真实性。证实了后现代女性主义发展无法阻挡的强劲势头,以及无数的女性主义者为争取男女平等的和谐社会所迈出的坚定脚步。

(责任编辑:张亘)

①Ernaux, Annie.. Éditions Gallimard, 1987, p.11.

②刘岩:《差异之美:伊里加蕾的女性主义理论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62页。

③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II》,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9页。

④刘岩:《差异之美:伊里加蕾的女性主义理论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62页。

①《母亲身份研究读本》,刘岩编。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163页。

①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II》,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350页。

①刘岩:《差异之美:伊里加蕾的女性主义理论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72页。

②《母亲身份研究读本》,刘岩编。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163页。

①Ernaux, Annie.. Éditions Gallimard, 1997, p.17.

①刘岩:《差异之美:伊里加蕾的女性主义理论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75页。

①[美]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黄必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3页。

②马利红:《回归“游离”的矛盾书写》,载《当代外国文学》2007年第3期,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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