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亚克《拍字簿》①的时间艺术
2017-04-06刘吉平
刘吉平
莫里亚克《拍字簿》①的时间艺术
刘吉平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
莫里亚克的内在之声回荡在自传性书写《拍字簿》的字里行间,他精巧地展现内在时间,并借助感觉将融入他内在生命的绵延高超地表达出来。这位植根故土的波尔多作家矢志歌颂往昔的时光,它是被内化的绝对性时间,在内化过程中,时间消融一切。莫里亚克笔下的时间呵护着童年,寄寓着内在生命,向着生命的源头回溯,归根结底,时间变成了探究莫里亚克内心深度的标尺。
[Résumé]Orfèvre du temps intérieur, virtuose de l’expression de ces durées diluées dans l’être profond à travers les sensations, François Mauriac, dans ses, fait retentir entre les lignes son moi barricadé dans les plis et replis de cette écriture autobiographique. Ce bordelais enraciné se veut avant tout porteur de cette voix faisant l’éloge du temps écoulé, un temps absolu, intériorisé, capable de dissoudre tout ce qui se faufile sur le chemin de son intériorisation. Le temps né sous sa plume se tend vers la source de son être, se mue en cette manne qui couve son enfance, abrite sa vie intérieure, il finit par devenir cette mesure jaugeant la profondeur de l’écrivain.
《拍字簿》内在时间 感觉 往昔 溯源
一九五二年,弗朗索瓦·莫里亚克(François Mauriac)获颁诺贝尔文学奖。同一年,他开始发表《拍字簿》,品论世事,直抒胸臆,一直持续到一九七零年辞世前夕②。莫里亚克的新闻体写作有别于媒体语言,《拍字簿》的文学价值得到法国文学界的普遍认可。莫里亚克在这些文字里杂糅了文学的诗意和新闻写作的即时性,开创了法国文学史上一种独特的文学风格。去世前夕,莫里亚克这样定位《拍字簿》:“我不知道《蛇结》、《苔蕾丝·德斯盖鲁》和《昔日一少年》在我身后的命运, 然而,《拍字簿》不只是历史透过个人秉性的折射,它深深地和我最个性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这是一种独特的经历,我认为,唯独它有必要去尝试为我留存身后之名①”。著名传记作家让·拉库蒂尔(Jean Lacouture)称《拍字簿》“是断断续续的日记,是莫里亚克与时事的交锋,它摆脱了一切束缚,让莫里亚克的语言天才得到自如挥洒②”。某种意义上,《拍字簿》的写作是一种自传体写作,正如莫里亚克自己所述,他写《拍字簿》“日复一日,没有任何构思”(Mauriac, 1993: II 7),这是一部日记或者历史随笔,“但不是世界的历史,而是(莫里亚克)个人的历史”(Mauriac, 1993: II 10)。在小说写作之外,莫里亚克用新闻写作再次确认了他经典作家的地位。
时间的主题贯穿着整个《拍字簿》,它像阿里亚娜之线,带着读者在莫里亚克的时评文字中兜转,呈现出两种迥异的形态:外在的物理时间和内在的主观时间。物理时间外在于人的感知,被定格在日历中,客观事件均以外在时间为序列刻度相继发生;内在时间是感知主体对外在时间的体悟,是物理时间在作家内心流逝后留下的心理痕迹,它以作家的内心为荧屏呈现出来。这两条时间的线索在莫里亚克的自传文字中时而交汇,时而重合,时而并行,但是归根结底,在莫里亚克强大的内心磁场作用下,外在的物理时间逐步内化,以至于消融在内在时间里。在莫里亚克的主观时间中,对时间的感知通过通感的手法表达出来,内在时间寄寓在往昔之中,而回溯成了作家寻根与找寻生命真实的必由之路。
一、 时间的感觉
乔治·布莱认为:“感觉的强度成就了片刻(l’instant),重叠的感觉成就了绵延(la durée)”③。感觉总能曲径通幽地触及到人的内在,成为连通内与外的介质和方式。在莫里亚克笔下,身体的感觉与时间的再现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内在时间正是借助感觉再现出来。在作家对视觉、味觉、嗅觉、听觉的敏感的文字中,我们能捕捉到对内在时间的呈现。
“(对溯源的人而言)终其一生,各种声音,各种色彩,最普通的词语都会帮助他寻根:找寻逝去的时光,找寻逝去的童年天堂”(Mauriac, 1993: II 230)。莫里亚克在文字中不经意间流露出波德莱尔和普鲁斯特留下的印记,留存在内心中的往昔经久不去,它与“各种声音”、“各种色彩”粘连在一起,通感与时间的关联为他的内心跋涉提供了表达媒介。
内在时间无序而自主,多样而独特,它没有客观时间的线性特点,在人的内心深处烙下深深的印痕。在《拍字簿》中,过往和当下在莫里亚克的笔端或者想象里没有任何明显的过渡,感官是高效的催化剂,它无时不刻地在召唤、提示、诱导着莫里亚克,场景、颜色、味道、声音让作者的内心完成了在不同维度的时间之间的跨越,过往与当下焊接在了一起,失去了物理意义上的分野,成就了莫里亚克的记忆炼金术。
“从今后,蝉只会在我记忆中鸣唱。有人写信告诉我,吉隆特的蝉都已噤声,但是,在从前的假日里,每棵松树上都爬着蝉,在往昔浓烈的蓝天下,原野上回荡着蝉鸣声,夜也无法让它们消停”(Mauriac, 1993: II 110)。声音是提示符,和其他感觉一样,拨动着莫里亚克敏感的神经,打开了作家的记忆闸门,让对往昔的记忆再次从时间的深渊中浮现出来。作家年少时夏日假期的蝉鸣在幽暗的记忆丛林中回荡,一直传递到老年莫里亚克的耳旁,他听到的不只是蝉鸣,还有对“逝去的童年天堂”的找寻与回味。
在莫里亚克的自传文字中,鸟鸣与蝉鸣有异曲同工之处,《拍字簿》中随处可见莫里亚克通过鸟鸣声开启记忆,通达内在时间的例子:
“冰冷的夜,没有夜莺①的夜……至少我还是听到了杜鹃的鸣唱,(……)去年,我们的母亲(指莫里亚克的岳母——笔者注)生活了一个世纪后沉睡了,我现在就躺在她那张第二帝国风格的床上,此刻,我也登上这艘位于无边黑暗边缘的静止大船,占据了她的位置,她过去静候的,我也在等待着它的到来”(Mauriac, 1993: III 477)。
莫里亚克静候的,正是在他晚年文字中反复出现的“永恒”时刻,它是现世生命的下一站,是作家终极的内在时间,在超越时间的“布谷鸟”的摆渡和诱导下,对“夜莺”期待未果后实现了从物理时间的“夜”到“无边黑暗边缘的静止大船”的过渡,也就是外在时间到内在时间的过渡。
夜莺在莫里亚克的内心中也能让他刻骨铭心的童年复活:
“在枝叶深处,在园地边上,在白樱桃树里,在开满鲜花的女贞树中,在芳香四溢布满花骨朵的丁香丛间,在我难眠的夜里,整个晚上,有时月光明澈,有时雨水飘落,雨滴安宁,温热、没有声息,像是欣喜带来的哭泣,——整个晚上,夜莺在歌唱着我的欣悦,我的苦痛。②”。
莫里亚克把自己的忧乐倾注在夜莺的歌唱里,在记忆的洪流中,鸟儿的鸣叫与触觉、视觉、味觉和其他听觉高度交融,彻底销蚀了横亘在不同时间沟壑间的阻障。感觉不仅打通了不同的记忆,它更将记忆本身抽象成了一种感觉。
在作家去世的三个月前,八十五岁高龄的莫里亚克特意来到树林里,渴望在鸟儿的鸣叫声里再次与过往相遇:“今天早晨,我在阿蒙农维拉(Ermenonville)邀约了杜鹃鸟,它却爽约不来。又是一个没有杜鹃鸟歌唱的春天。平生所愿都已满足,只有缺席的鸟鸣空留遗憾,我只能在记忆中聆听它,让我陶醉”(Mauriac, 1993: V 361)。
马拉加庄园的雨声和味觉会触发莫里亚克对往昔的回忆:“雨在淌水的绿篱上窃窃私语,瞬时把最为隐秘的味道从土地中释放出来,我想起了抚摸我额头的那只手……”(Mauriac, 1993: II 132) 从听觉到嗅觉,继而从嗅觉跳跃到触觉,在感觉的指引下,文字指向了带有体温的抚摸他的手和一段温暖的回忆。“在夜里,我呼吸着松树的味道,它会穿越岁月的鸿沟升腾而来。午后的蝉鸣也是如此,它与六十年前停息的蝉声交织在一起”(Mauriac, 1993: II 457)。这里的嗅觉和听觉共同作用,顷刻间消融了时间的阻隔,为暮年的莫里亚克打开了通向记忆和内在时间的大门。
在莫里亚克笔下,记忆与童年残留在内心的感觉无间地粘合在一起,充满质感细腻的笔触使童年在过往的光芒中得到再生。“‘花开似赤炭般的芳草在沉睡中歌唱……’弗朗西斯·雅姆(Francis Jammes)的这句诗在我心中倾泻出一组交响乐,陶醉了我的童年:这不是贝多芬听到的田园交响曲,不是鸟儿的鸣叫,不是牧羊的柔声叫唤,不是三经钟声,不是马厩传来的窸窣,不是乡宴时天空的瓢泼大雨——而是虫儿的吟唱和稀薄的星空下生命的颤动。我静立在石阶的最后一个台阶上,面冲天空,鼻息中仰吮着阴影下的各种味道” (Mauriac, 1993: II 110)。内在世界就是直觉的世界,对作家而言,重组过往的过程就是让记忆和感觉密簇交织的过程。感觉和记忆在字里行间中糅合在一起,成就了莫里亚克内心深处的恒久。
有时,外在的事物和空间会直接融化在表达时间的感觉之中:“像是在去年冬天的梦里,我又回到马拉加庄园,在阳光里对着一株正在盛开的丁香花,他的芳香正是记忆中失眠时感知到的味道。一只鸟在光秃秃的椴树上歌唱,它急促的唱腔是我童年田园交响曲的主题。是的,一切都像我去冬的梦。事物最终依顺了我心中的念头”(Mauriac, 1993: II 410)。梦里与梦外在马拉加庄园找到了连接点,在嗅觉和听觉的综合提示下,记忆与当下融合了,向着久驻在莫里亚克内心的童年天堂涌去,在内在时间的洪流中,事物消逝了,融化在了“心中的念头”里。
一九六九年,即将不久于人世的莫里亚克无法像往年复活节一样返回他钟爱的马拉加庄园①,他在《拍字簿》中写道:“今年我没有先于春天回到马拉加庄园,许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我无法在汽车前行的公路上目睹返生的清翠,无法闻到客厅中蜡味和几朵初开的风信子的芬芳,每次返回故土,仅仅只有一瞬间,但是却味道醇美”(Mauriac, 1993: V 211)。作家把对时间的回顾,具化在了对味觉和视觉的感知上,经过莫里亚克记忆和感知的内化,春天、马拉加庄园、青翠、客厅的蜡味和风信子这些客观的存在变成了内在时间附着粘连的触点,感觉连通了主观与客观,为莫里亚克打通两种不同维度的时间提供了媒质。
二、 凝结在往昔里的内在时间
在《拍字簿》中,读者可以感知到两种泾渭分明的声音:一种是作家作为新闻写作者的声音,莫里亚克用有限的篇幅记录着尘世的喧嚣;而另一种则是作家莫里亚克深沉的内在之声,它回荡在隐蔽的字里行间。两种不同类型的时间概念在他的文字中浮现出来:即外在客观的物理时间和他内心中恒定的主观时间。
两种时间在字里行间共存着,作家以炼金术式的文笔将二者有机地呈现于笔端。集体的、客观的、外在的物理时间与个体的、主体的内在性时间在《拍字簿》中往来穿梭,涌动起伏。前者一以贯之,承载着诸般事件;后者试图通过对内在完整性的求索,抵制、抗阻、消弭、湮没前者。一言以蔽之,《拍字簿》中物理时间与主观时间的对立和抗衡折射了作家莫里亚克个体生命与其生存的世界间的交锋与撞击,更确切地说,它忠实地再现了莫里亚克内与外的互动与消长。
《拍字簿》按照物理时间顺序写就,客观外在的时间独立于人的内心和意识,顺着外在事件的发展,将事件串联起来;而内在时间则存在于作家对往昔记忆的熔炼里,附着在莫里亚克自传写作中。外在时间特点在于流逝;内在时间的特点在于绵延。深入阅读其中的文字,读者不难发现,历史与政治事件只是莫里亚克抒发内在感受的附毛之皮,莫里亚克的内在之声悄无声息地隐匿在字里行间里,作家表达自我存在的欲念远远超越了对外在事件的评述。1961年10月14日的《拍字簿》中,莫里亚克的文字印证了这一特点:“(《拍字簿》)会折射我自然、真实的完整生命,它支撑着我的生命。我生命最隐秘的部分,会散落在我的这些文字中”(Mauriac, 2004: 724)。
乔治·布莱认为,存在意味着“同时体验两种生命:日复一日延续的生命和在绵延中围绕片刻(moment)延展开来的生命”(Poulet, 1952: 33)。也就是说,生命会寄寓于两个不同的维度之上:即时存在的身体维度与超越物理时间而恒久存在的内心维度,前者是生命延续的基本特征,后者随着客观时间的推移而变化,同时又保持着强大的内在连续性。这两种不同维度的时间之间的交互和矛盾贯穿着整个《拍字簿》。在五卷本《拍字簿》的序言中,莫里亚克坦言:“带着他(莫里亚克本人)的思想,他的品味,他的情绪,带着普通人生的诸般境况,某个人在那里(《拍字簿》的字里行间)存在着,每个星期,他对横陈眼前的历史做出反应,这种个体与万象的碰撞,便成就了整个《拍字簿》”(Mauriac, 1993: I 37)。
莫里亚克的内在生命没有停留在当下,而是踌躇于往昔。“与真实的事物决裂,这没有什么;可是怎么能与记忆决裂!与梦分开,心就会碎裂,人身上的真实真是凤毛麟角①”。莫里亚克喜欢引用夏多布里昂的这段名言,表达自己对往昔的追念。对过往的留恋与回归是《拍字簿》的主题动机,为他的内在场域的延展提供了张力。“从时间秩序中解放出来的一分钟,体验这一分钟,他就能在我们内心中重新创造出从时间秩序中解放出来的一个人①。”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的这句话很好地概括了内在时间对物理时间销蚀融化的强大功能,内在时间往往将人定格在某一时刻,而物理时间某一节点上的内心足以囊括整个内在生命。
在通信中,莫里亚克说“自感与从前的自己没有区别,以至于忘记了暮年的存在,我坚信面容的苍老与生命本身并无任何关联②”。事实上,在他的视野里,生命对应着灵魂,而灵魂被牢牢地定位在内在生命里。数十年来,时间唯一没有撼动的便是“与从前的自己”一脉相承的内心,尽管春去冬来,时光斗转,莫里亚克感知的唯一尺度便是业已内化的生命。
1968年4月26日的《拍字簿》中,身处春天的莫里亚克写道:“这个春天像是从前的春天:我想说,它早已受过记忆的加工。我只记住了丁香花的味道和洒落在土地上的牡丹花瓣(Mauriac, 1993: V 68)”即使身处当下,莫里亚克一直用记忆中的感觉来体会当下。
当下只有重新置于莫里亚克的内心,受到主观内化时才能凸显出其价值。它的价值只有在记忆或者想象中才能恰当地释放出来。当下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变成了处于记忆中的当下。1970年7月,在作家去世的两个月前,他最后一次徜徉在童年的影子里感知当下:
“美好的夏日,我待在瓦勒德瓦兹(Val d’Oise)的一处花园里,正午三点,我坐下来。竟然还有阳光,类似的日子里,酷热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它让我想起那些忧伤的夏日——正像弗朗西斯·雅姆(Francis Jammes)形容的那样——从早晨十点起,我们紧闭门窗,在昏暗中熬过整个白天,享受房屋厚墙挽留下来的夜的清凉”(Mauriac, 1993: V 383)。
现时与往昔强烈地呼应着,眼前的阳光与童年中的酷夏交融在一起,生命尽头中感知到的炎热在作家的内心中唤醒了儿时避阳时的清凉,或者说,他将内心安置在从前的夏日里,再从过往中出发,观望现时的酷暑。
1966年9月6日的《拍字簿》再次重复了这一重要主题:“对这片故园的爱,犹如生活中的其他挚爱,我应当把它置于往昔里。今天这样的日子总让我展开奇妙(而可怕的)沉潜,潜入永逝的从前”(Mauriac, 1993: IV 311)。对莫里亚克来说,当下只是内化的出发点,他以此为起点,用记忆中的光和温热来关照当下。
在莫里亚克的视野中,内化的结果就是人的内心变成了一切外在事物的尺度,外在事物的存在都以是否能被人的内心感知为前提。“除非经过我们的折射,否则一切物质都不存在。自然由人类的眼睛创造,对她的爱与恨都经过人心,是人把自然当成鲜活的存在,是人赋予自然生命”(Mauriac, 1993: V116)。
随着时间的推移,现时的风云变幻,政界的波诡云谲在莫里亚克心目中渐次失去了分量,外在的时间尽管也会闪现在文字中,但是内在时间的永恒特性被逐步强化,以至于外在时间被定格、凝固,乃至被淡视、遗忘。在莫里亚克的视野中,客观的时间既存在又不存在:它存在,因为物理意义上的个体无时不刻地在特定的时空中延续着;它不存在,因为该个体在内心中依照自己的律法感知、呈现、回顾着外在事物留在内心的痕迹,按照自己的感知方式,重新组织、再现,将之固化在作家某种恒定的主观意念上,完成了彻底的主观化。外在事物参与到内在价值的定位和表达中来,如此一来,外在的客观事物本身也受到内化,成为内心意念的某种载体,对价值的绝对确认变成了对承载价值的外在事物的内化,易逝的、瞬时的客观时间中透析出恒久、静止的内在化时间。
三、 溯源
坚信“灵魂没有年龄”(Mauriac, 2004: 725)的莫里亚克在古稀之年发现自己“没有改变,许多年来胸膛里跳动的一直是颗童心”(同上)。他在晚年的访谈中坦言,他“终生都是童年的囚徒”①,在《内心回忆录》中,莫里亚克总结道:“童年就是我一生的全部,因为它是我整个生命的钥匙②”。童年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成为内在时间的重要聚焦点。作家探求生命的真实,总是在朝向生命源头的溯源之旅中展开的。这个源头从地理意义上讲是马拉加庄园;从时间概念上讲则是作家的童年。空间概念在莫里亚克的内心中受到内在时间的强劲内化,最后彻底融入了内在时间中。所以,从根本上讲,溯源是莫里亚克向着童年的回溯。普鲁斯特说:“真正的天堂是失去的天堂。③”,严格意义上讲,在莫里亚克的文字里,作为天堂的童年没有真正地失去过,它是这位波尔多作家在过往中反复找寻、多次邂逅的天堂。
溯源是《拍字簿》中一个出现频率极高的意象。莫里亚克的溯源首先是空间上的回溯:“总能溯源而上,在需要的时候回归我的源头热地,这是神的恩赐。(……)我生命的真实便是不再远离她,在这老屋里静候大去之期”(Mauriac, 1993: II 267)。尽管只是具象层面的位移,但是对莫里亚克而言,回归马拉加庄园就是回归自我,回归到他的内在世界。回归的主题冲淡了时空的界限,强劲的内在时间犹如洪流,席卷了外在于心的一切。
在更多的情况下,溯源是内在时间在作者灵魂中的涌动。对自我的追寻变成了对记忆的征服。“它(记忆)是邀约,是召唤,它指向我们的全部生命,整体的生命必须应和它。它打通了通向内心深入的路径,我们该顺着走下去。只要我们愿意,失去的天堂就能重新归还给我们(……)”(Mauriac, 1993: II 409)。
“在往昔中,水流曾经为我噪涌的地方,我开始习惯与(曾经的)自己邂逅。半个世纪以来,松树没能抵挡住夏至风暴的侵袭,然而它们依旧矗立着。总之,一切如旧,(……),我拥有的,在世界任何角落都能拥有:一切都在我的内心中”(Mauriac, 1993: V115)。从当下到往昔,从具象到抽象,莫里亚克看到的不只有水流和松树,处在内心的强大磁场中的外在事物都被渐次掩盖消融,回溯变成了内在时间的自身涌动。
老年莫里亚克习惯对当下视而不见,他站在生命尽头的岬角上,全然忘却了喧嚣的当下和它带来的种种侵扰,他在各种过往的声响、图景和味道中实现回溯,重新品茗生命。1970年4月的《拍字簿》中,身在巴黎的作家写道:“我闭上双眼,眼前便浮现出马拉加庄园的马厩的旧门来……我推开这扇门,被暗黑中传出的强烈气味紧紧抓住,在幽暗的马厩里,四头牛首先进入眼帘(……)。不知道为什么,七十年后,生活中平凡的一刻又浮现在我的脑海……”(Mauriac, 1993: V 338)
河流的意象经常出现的莫里亚克笔下,它经常从具象的河流倏然转化为时间长河,作家的溯源之旅也变成了找寻内心源头的历程。1958年8月的文字中,作者这样描述道:“晴天或雨天都会让我情不自禁地听到童年的召唤。的确,我已经靠近河流的入海口,我竭尽全力溯流而上,要重新找回六十年前在我目光下呜咽的那片荒蛮平原。是的,在我人生之初冰冷的源头中,在桤木树根间,让我最后一次把手浸入流中,对我而言,这一切都是美好的” (Mauriac, 1993: II 114)。写作《拍字簿》时,莫里亚克已经步入暮年,站在了人生的边上,从波尔多流淌出来的生命之流蜿蜒伸展,即将触及生命的边缘,拐入辞世前夕的入海口,与永恒交汇。
逝去的时光和渐次展现在面前的时光夹击着莫里亚克,衰老、死亡和永恒紧紧裹挟着作家的内心。莫里亚克对时间的体会完全成为主观内在的感知,消逝的往昔,数十年犹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而余生也所剩无多。作家没有回避将要随时降临的死亡,凝结在内在时间中的童年成了与死亡抗衡的武器,而此时作者的回溯也演变成了跨越生死,走出时间的深渊,进而通达作者内心永恒的路径。
向自我的源头回溯,是《拍字簿》中自传写作的恒久主线。莫里亚克在时间的洪流中溯源而上,进入生命最幽深的区域,试图从中找到隐秘的内心根茎,他在不同维度的自我间辗转往返,作家的内在生命在这种无尽的找寻中成形,确立。乔治·布莱说“再造内心的过往,逆着裹卷着我们的意识洪流溯源,重新体会从前的激情” (Poulet, 1952: 103)。莫里亚克的溯源不只是为了重新体会往昔令让怦然心动的场景,而是要在生命的源头中找到内心世界安身立命的理由。通过文字,在《拍字簿》中,作家力图为行将被时间吞噬,会归于遗忘和死亡的事物赋予生命,使之摆脱物理时间的洪流,在永恒的消逝中留下恒定的存在。
暮年的莫里亚克反复强调自己“存在于世界,但却不属于世界” (Mauriac, 1993 : IV 271),这种立场从另一个侧面揭示出作家面对物理时间和内在时间时的抉择:他无法选择物理意义上的存在时空,但是他可以就内心的归属做出决断。《拍言簿》中的时间归根结底是主观的内在性时间,它像溶剂一般涵纳着莫里亚克的内在生命。感觉是内在时间外化的重要手段,通过人体的各种感觉,莫里亚克将内心中至深的生命悸动传递出来,透过文字传递到读者的主观感受里。而溯源则是作家超越时间,超越死亡,成就内心恒久的重要路径。时间成为了感知莫里亚克内心深度的标尺。
(责任编辑:张亘)
①作者注:即弗朗索瓦·莫里亚克的,国内有《备忘录》、《拍纸簿》、《日记》等译法,本文采用桂裕芳先生的译法——《拍字簿》,见于桂先生论文《浅谈弗朗索阿·莫里亚克》(《法国研究》1983年第1期)。《拍字簿》共六卷,包括作者生前出版的五卷 (这五卷于1993年再版:, Présentation et notes de Jean Touzot, Paris : Editions du Seuil, 1993)和2004年补充出版的, Présentation et notes de Jean Touzot, Paris : Bartillat,本文对《拍字簿》的引用都引自以上版本,文中引文的翻译均为作者试译。
②作者注:《拍字簿》始于一九五二年十月二十五日,止于一九七零年八月十五日(莫里亚克于一九七零年九月一日辞世),《拍字簿》起初刊登在《圆桌周刊》(la Table ronde)上,后来先后转往《快报》和《费加罗报》发表。
① Mauriac, François,V, Pairs : Seuil, 1993, p.347.
② Lacouture, Jean,, Paris : Seuil, 1980, p.509.
③ Poulet, Georges,, Tome I, Monaco : Édition du Rocher, 1952, p. 27.
①笔者注:夜莺(rossignol)在莫里亚克的世界里总与对童年和故土的记忆交织在一起,特别是作者步入老年后,身在巴黎的莫里亚克常常把乡情寓托在记忆中夜莺的鸣叫中。
②Mauriac, François,Paris : Bartillart, 2004, p.562.
①笔者注:马拉加庄园(le Domaine de Malagar)是莫里亚克的曾祖父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购得的地产,后莫里亚克获得了该庄园的继承权。马拉加庄园在莫里亚克眼中是故土的化身,是他在《拍字簿》和其他自传文字中无法割舍的生命源头。
① Chateaubriand,, Paris : Gallimard, 1998, p.130.
① Proust, Marcel,, Paris : Gallimard, Bibl. de la Pléiade, t4, 1954, p.873.
② Mauriac, François,, Paris : Grasset, 1981, p.298.
① Mauriac, François,, Paris : Fayard, 1981, p.78.
② François Mauriac,, Paris : Gallimard, Bibl. de la Pléiade, 1990, p.370.
③ Proust, Marcel,, Paris : Gallimard, Bibl. de la Pléiade, t3,1954, p.8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