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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论经典诠释的切己性

2017-04-04曹海东王爱华

关键词:朱子语克己复礼义理

曹海东 王爱华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北武汉 430079)



朱熹论经典诠释的切己性

曹海东 王爱华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北武汉 430079)

在经典诠释上,朱熹一向主张诠释主体对经典的义理作切己性的理解或解释。切己性主要体现在如下方面:对义理的理解或解释,是就己身心体验而来,着实而真切;能“理会自家身心合做底”,并得古代圣贤所指示的造道之门、入德之方;能实然促进诠释主体修德行道,“见得身分上有长进处”。在朱熹看来,欲使经典诠释具有切己性,诠释主体应当运用“体验”“体察”的方法。所谓“体验”“体察”,是指诠释主体将经典中圣贤之言反求于己,密切联系自己本心的固有之理和自己的身心实践来体认圣贤之言所蕴含的义理,令其有所证验,达到对它的真知。

朱熹; 经典诠释; 切己性; 体验; 体察

在朱熹看来,经典解读“是自家读书……自家为学,不干别人一线事”[1]的为己之学,诠释主体应当研求“圣贤修己治人之要”[2],“识得道理去做人”[3],以入于圣贤之域。因此,他一再指出,经典诠释活动需要诠释主体自家身心的介入和参与,发挥其能动作用。简言之,需要诠释主体“切己”。他说:

圣贤千言万语……前辈说得分晓了,如何不切己去理会!(《朱子语类》卷八)

读书须是虚心切己。虚心,方能得圣贤意;切己,则圣贤之言不为虚说。(《朱子语类》卷一一)

其中所言“切己”者,切于自家身心之谓也,亦即朱熹常所谓“就自家身心上理会得本领”[4]、“密切体认,自己身心上理会”[5]之类。朱熹认为,在经典诠释实践中,诠释主体如果实下“切己”工夫,则能深刻悟解经典的义理,臻于真知实见之地,实现明理的目标。他说:“读书须是虚心切己。……虚心则见道理明;切己,自然体认得出。”[6]“读《六经》时,只如未有《六经》,只就自家身上讨道理,其理便易晓。”[7]可见,诠释主体将经典的义理与自家身心联系起来,对此义理切己体认,自能灼然以明。

本文拟在爬梳和阐析朱熹著述、语录中相关论说材料的基础上,着重探讨两个问题:什么样的经典诠释才算具有切己性?怎样才能使经典诠释具有切己性?

既然朱熹一贯强调对经典的义理作切己性的理解或解释,以达于明理的目标,那么具体言之,什么样的理解或解释才算具有切己性呢?依朱熹的看法,具备以下三方面特性者则有以当之。

其一,对经典义理的理解或解释,是由诠释主体就己身心体验而来,着实而真切。

朱熹认为,解读经典如果“一向只就书册上理会,不曾体认着自家身己,也不济事”[8];“道虽无所不在,须是就己验之而后见。如‘父子有亲,君臣有义’,若不就己验之,如何知得是本有?”[9]因此,诠释主体在经典诠释过程中应当以心验之,以身体之。在朱熹看来,如是而为,乃所以为切己之实:“考之吾心,以求其实,参之事物,以验其归,则日用之间讽诵思存……无一事之不切于己矣。”[10]譬如说:

今《大学》一书,岂在看他言语?正欲验之于心如何。“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试验之吾心,好善、恶恶,果能如此乎?闲居为不善,见君子则掩其不善而著其善,是果有此乎?一有不至,则勇猛奋跃不已,必有长进处。今不知为此,则书自书,我自我,何益之有!(《朱子语类》卷一六)

此所言将《大学》“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云云验之己心,“把这一篇书与自家衮作一片”[11],以求其义理之实,即属于切己体认。又如,理解或解释《论语》中“我欲仁”“非礼勿视”等话语所蕴含的义理,诠释主体当以自己的身心去体而验之:

且如说:“我欲仁,斯仁至矣!”何故孔门许多弟子,圣人竟不曾以仁许之?……盍亦于日用体验我若欲仁,其心如何?仁之至,其意又如何?又如说非礼勿视听言动,盍亦每事省察,何者为礼?何者为非礼?而吾又何以能勿视勿听?若每日如此读书,庶几看得道理自我心而得,不为徒言也。(《朱子语类》卷三四)

像这样将圣人之言反求诸己,体验省察,“看得道理自我心而得”,亦可谓切于自家身心矣!又如,解读《论语》中“学而时习之”等句,诠释主体当结合自己的身心实践来体认其意:

如读“学而时习之”,自家曾如何学?自家曾如何习?“不亦说乎”,曾见得如何是说?须恁地认,始得。(《朱子语类》卷一一)

先生尝举程子读《论》《孟》切己之说,且如“学而时习之”,切己看时,曾时习与否?句句如此求之,则有益矣。(《朱子语类》卷一九)

由是观之,诠释主体应该将经典中圣人所谓“学而时习之”云云与自家日常的“时习”活动关联起来,体之以身,验之以心,达到对圣人之道的真切体认,此乃为“切己”。

依朱熹之见,解读经典如果像上文所述那样,“将己心验之,见得圣贤说底与今日此心无异,便是工夫”[12];“验之此心,真知得如何是天理,如何是人欲”[13],乃是实效;“子细玩味,以身体之,见前后晦明生熟不同,方是切实”[14]。所以,朱熹又曾说:“这道理,须是见得是如此了,验之于物,又如此;验之吾身,又如此;以至见天下道理皆端的如此了,方得。如某所见所言,又非自会说出来,亦是当初于圣贤与二程所说推之,而又验之于己,见得真实如此。”[15]

总之,以心验之,以身体之,便有真切笃实之知,能“见圣贤言语句句是为自家身己设”[16],“见(圣贤所言)事事是实用”[17]。故依此而推之,理解或解释经典的义理,如果能“将身心做根柢”[18]地体之验之,那么自然就着实而真切,也就自然具有切己性。

其二,对经典义理的理解或解释,能“理会自家身心合做底”[19],并得古代圣贤所指示的造道之门、入德之方。

朱熹有云:“大抵学问只要得个门户子入。”[20]又曾言:“就自家身心上理会得本领……若理会得入头,意思一齐都转;若不理会得入头,少间百事皆差错。”[21]求学问道,须理会得入头处;而读圣贤之书,须觅得进德修业、处己治人的门径和方向,见得自我身心实践所当遵从的程序与规范。且看朱熹如下论说:

今读书紧要,是要看圣人教人做工夫处是如何。如用药治病,须看这病是如何发,合用何方治之。(《朱子语类》卷一〇)

舜之命契,不过是欲使“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只是此五者。……但其间节目,须当讲学以明之,此所以读圣贤之书,须当知他下工夫处。(《朱子语类》卷一四)

大凡为学,最切要处在吾身心……此是的实紧切处。学者须是把圣人之言来穷究,见得身心要如此,做事要如此。(《朱子语类》卷一一四)

这些论说文字,其实都是强调解读经典应该体认到“日用饮食居处之间……圣人是如何,自家今当如何”[22],见得自家的身心实践该于何处下手,该如何着力。譬如解读《论》《孟》,要明晓其中“有说自然道理处,如‘仁,人心’是也;有说做工夫处,如‘克己复礼’是也”[23]。而理解其中的“克己复礼”,诠释主体“须思量颜子如何心肯意肯要‘克己复礼’”,“要理会自家身己如何须著‘克己复礼’”。[24]又如,解读《论语·为政》中“十五志学”章,诠释主体当知“志学方是大略见得如此,到不惑时,则是于应事时件件不惑。然此数者,皆圣人之立,圣人之不惑。学者便当取吾之所以用功处,真切体认……当思自家是志于学与否?学是学个甚?如此存心念念不放,自然有所得也”[25]。解读《论语·述而》中“德之不修”章,“须实见得是如何?德是甚么物事?如何唤做修?如何唤做不修?人而无欲害人之心,这是德,得之于吾心也。然害人之心,或有时而萌者,是不能修者也。德者,道理得于吾心之谓;修者,言好修治之之谓,更须自体之。须把这许多说话做自家身上说,不是为别人说”[26]。解读《论语·雍也》“能近取譬”句,须“知己之欲立欲达,则亦当知人之欲立欲达,是乃求仁之方也”[27]。解读《中庸》,诠释主体须知其中“‘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力行’之次序,即是造道之方法。若人为学依次序,便是以道;不依次序,便是不以道。如为仁而‘克己复礼’,便是以道;若不‘克己复礼’,别做一般样,便是不以道”[28]。

由上可见,在经典解读实践中,诠释主体须以切于自家身心日用为要,“从先圣先贤的实践工夫中获得启示,寻求自我身心实践的方法与手段”[29];对圣贤之言的理解或解释,如果能体现出对自我身心实践所当致力用功之方向的把握,对圣贤所指示的造道入德之门的认取,能助儒家价值理想转化为自我行为的指南,便具有切己性。

其三,对经典义理的理解或解释,能实然促进诠释主体修德行道,“见得身分上有长进处”[30],而不是空言虚论,无补于其身心实践。

在朱熹看来,切己性的理解或解释能助经典义理进入诠释主体修己安人的身心实践,促引儒学思想与现实生活对接:

先看《大学》,次《语》《孟》,次《中庸》。果然下工夫,句句字字,涵泳切己,看得透彻,一生受用不尽……做出书中所说圣贤工夫来。(《朱子语类》卷一四)

更于义理切身处著实进得一步,则所以守此身者,不待勉而固矣。(《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一《答严时亨》)

由此可见,切己涵泳,切于己身著实体认,能使诠释主体受用获益:或促经典的义理见诸其“做”的工夫,或令经典的义理内化为自身的真实主宰,于日用间守正遵道。也就是说,切己性理解或解释能够对诠释主体的身心实践产生积极而实际的影响,可以促使经典的义理与诠释主体的身心实践之间形成良性的沟通互动,从而推引经典义理顺利进入诠释主体的身心实践,对诠释主体的思想行为切实发挥引导、规范等介入作用,助其奋力修德行道。朱熹还曾说:

圣人作个《大学》,便使人齐入于圣贤之域。若讲得道理明时,自是事亲不得不孝,事兄不得不弟,交朋友不得不信。(《朱子语类》卷九)

于分明易晓、切于日用治心修己处,反复玩味,深自省察,有不合处即痛加矫革,如此方是为己功夫,不可只于文字语言上著力也。(《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六《答曾泰之》)

此亦表明,切己性理解或解释能够促引经典的义理介入诠释主体的身心实践,对其思想行为加以正确引导和规范,令其自觉地追求道德之美(如“事亲不得不孝”等),痛革自身之非,人生境界可得以提升。

相反,不切己的理解或解释则往往是止于口头说得、纸上写得,无涉于诠释主体自家身己之事。朱熹说:“圣贤教人甚分晓,但人不将来做切己看……但见口头道得,笔下去得,纸上写得,以为如此便了。殊不知圣贤教人初不如是,而今所读亦自与自家不相干涉也。”[31]像这类不具切己性的理解或解释,不可能推助经典的义理介入诠释主体的身心实践,引导和规范其思想行为,所以朱熹经常斥之为“不济事”者:

圣门学者问一句,圣人答他一句,便领略将去,实是要行得。如今说得尽多,只是不曾就身己做看。某之讲学所以异于科举之文,正是要切己行之。若只恁地说过,依旧不济事。(《朱子语类》卷六九)

今人读书,多不就切己上体察,但于纸上看,文义上说得去便了。如此,济得甚事?(《朱子语类》卷一一)

可见,不切己的理解或解释,只是于经典文本的文字之义“说得去便了”,而“不曾就身己做看”,徒为空言,于诠释主体的自修与践履甚“不济事”。所以,其结果也自然会像朱熹说到的一种情形:“今且说读《孟子》,读了只依旧是这个人,便是不曾读,便是不曾得他里面意思;《孟子》自是《孟子》,自家身己自是自家身己。”[32]这也就是说,不切己的理解或解释,既不能“得他里面意思”,也无法对诠释主体的身心修养形成积极有效的干预,其依然故我,无所长进。

在经典诠释实践中,诠释主体通过什么样的方法来使自己的理解和解释具有切己性呢?依朱熹之见,主要通过“体验”“体察”的方法。因此,在他的著述、语录中,“切己体验”“切己体察”之类的说法触处可见。例如:

读书,须要切己体验,不可只作文字看。(《朱子语类》卷一一)

学者读书,须要敛身正坐,缓视微吟,虚心涵泳,切己体察。(《朱子语类》卷一一)

大概如此看,更须从浅近平易处理会、应用切身处体察,渐次接续,勿令间断,久之自然意味浃洽,伦类贯通。(《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五《答胡宽夫》)

其中的“体验”与“体察”,从意涵上讲大体相当。因此,前人常谓朱熹所言“切己体察”也就是切己体验。如清人李光地《榕村语录》卷四云:“读一书,实在专心致志读透他……又都反之身心体验一番,朱子所云‘切己体察’,即近思也。”

从语义上讲,所谓“体验”“体察”,实际上均与“体认”相同。朱熹曾说:“所谓‘体’者,便作‘体认’之‘体’,亦不妨。体认者,是将此身去里面体察。”[33]又说:“体认是把那听得底,自去心里重复思绎过。”[34]“体验是自心里暗自讲量一次。”[35]

从诠释方法的角度看,朱熹所谓“体验”“体察”,是指诠释主体将经典中圣贤之言反诸自己的身心进行体认,使二者相互勘验、彼此释证。朱熹又云:

《大学》之教,使人即事即物,就外面看许多一一教周遍;又须就自家里面理会体验,教十分精切也。(《朱子语类》卷四六)

来书深以异学侵畔为忧……惟能于讲学体验处加功,使吾胸中洞然无疑,则彼自不能为吾疾矣。……愿老兄专以圣贤之言反求诸身,一一体察,须使一一晓然无疑,积日既久,自当有见。(《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五《答刘子澄》)

结合语境来看,上引论说材料中的“体验”“体察”,均如朱熹自己曾经所言,是“将自家这身入那事物里面去体认”[36];具体言之,是谓诠释主体将自家身心与经典中圣贤之言联系起来,以圣贤之言“反来就自家身上推究”[37],令从自我身心体认到的道理与圣贤之言所含的义理彼此证验、相互融通,从而达到对经典义理的精切悟解,晓然无疑。可见,朱熹的这种体验(体察)之法,“贯穿着一个重要的理念,即经典解读者不能把经典文本的意义看作是与自我生命相脱离的外在知识,而应当将其视为与自我生命具有种种内在联系的精神存在”[38],因而此法能使诠释主体的理解或解释获得切己性。

就朱熹的相关论说看,诠释主体以体验(体察)之法解读经典,可由如下两条重要的具体途径入手:

第一,诠释主体“反求诸心,向性分上讲究”[39],省察自己的心性本原,在自我发现、自我理解的基础上去体证经典的义理,达到对它的深切理解。

朱熹认为,人的本心本性原本天理具足,仁义礼智皆其固有:“理在人心,是之谓性。……性便是许多道理,得之于天而具于心者。”[40]“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以理言之,则仁义礼智之禀,岂物之所得而全哉?此人性所以无不善,而为万物之灵也。”[41]而经典的作者(如尧舜等)的本心本性也是如此:“禀于天以生之理”,与普通人“初无少异”[42]。再者,经典文本的内容,大而言之,也都是“天理”的演绎:“《六经》是三代以上之书,曾经圣人手,全是天理;三代以下文字有得失,然而天理却在这边自若也。”[43]既然诠释主体与作者、与文本之间存在着这样内在的同构性关系,具有一种天然的精神性关联,那么诠释主体就有必要体究和理解自己的本心本性:如果能够发现、理解自己的本心本性,也就理解了“自家固有底”天赋的道理,由此去理解圣贤书中之“理”,则不难寻讨和把捉;“若不见得自家身己道理分明,看圣贤言语,那里去捉摸!”[44]朱熹所谓“体验”“体察”,常常就是指此类通过体究自家本心本性的途径以体认经典义理的方法。例如:

“天命之谓性”,不只是这处有,处处皆有。只是寻时先从自家身上寻起,所以说“性者,道之形体也”,此一句最好。盖是天下道理寻讨将去,那里不可体验?只是就自家身上体验,一性之内,便是道之全体。千人万人,一切万物,无不是这道理。(《朱子语类》卷一一六)

其中的“体验”,是谓诠释主体理解《中庸》中“天命之谓性”一句,须先反观内证,省察和体究自家的心性本原;如果能见得自家心性固有的天赋的“道理”,便知“性”有如邵雍所说是指“道之形体”。此之所谓“体验”,亦如朱熹自己曾经所说:“不须谈空说远,只反诸吾身求之……求之吾性分之内。”[45]又如,解读经典中“直”“集义”“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仁义礼智”等,也可通过此类途径加以体验(体察、体认):

直,只是无私曲,集义,只是事事皆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便是浩然之气。而今只将自家心体验到那无私曲处,自然有此气象。(《朱子语类》卷五二)

人于仁义礼智,恻隐、羞恶、辞逊、是非此四者,须当日夕体究,令分晓精确。此四者皆我所固有,其初发时毫毛如也。……此处皆当体察,必有所以然也。(《朱子语类》卷五三)

如说仁义礼智,曾认得自家如何是仁?自家如何是义?如何是礼?如何是智?须是著身己体认得。……恁地认,始得。(《朱子语类》卷一一)

这些论说材料中的“体验”“体察”“体认”,均谓理解经典中内涵指涉人之心性的词句或概念,诠释主体须体究、理解自己的本心本性,在识得自身固有的天赋之理(即仁义礼智之禀)后,藉此寻讨、体证相关词句或概念所包含的义理,在二者的融通契会之中理解和把握其义理,并能真切地感受此“理不是在面前别为一物,即在吾心……此物诚实在我”[46]。此类体验(体察、体认)之法所蕴含的诠释学理念,借用现代西方诠释学家的话说,就是认为“精神客观化于其中的一切东西都包含着对于你和我来说是共同性的东西”,故要把“对陌生的生命表现和他人的理解建立在对自己的体验和理解之上,建立在此两者的相互作用之中”[47]。

第二,诠释主体“将自家日用底与他勘验,渐渐有见处”[48],即以自己的生活实际、身心实践去沟通和体证经典的义理,达到对它的深切理解。

朱熹认为,经典中圣贤所讲论的道理,“是他曾经历过来”的,“所以写在册上与人看”[49];圣贤在身体力行、操存践履中亲见自得的这些道理,后世读者虽然承天赋之禀而固已有之,但亦“须是经历过,方得”[50]。因此,后世读者要想深切地理会经典中的这些道理,“不可只专就纸上求理义”[51],还“须将圣贤言语就自家身上做工夫”[52],结合自己的生活实际与实践来理解,以自己的经验与实践去沟通并体证圣贤的这些道理,从而实现对经典义理的真知实见。朱熹所说的“体验”“体察”有时便是就此而言,例如:

从容乎句读文义之间,而体验乎操存践履之实,然后心静理明,渐见意味。(《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六《答陈师德》)

须是就自己实做工夫处,分明见得这个道理,意味自别。如“克己复礼”则如何为仁?“居处恭,执事敬”,与“出门如见大宾”之类,亦然。“克己复礼”本非仁,却须从“克己复礼”中寻究仁在何处,亲切贴身体验出来,不须向外处求。(《朱子语类》卷二〇)

圣贤言语如何,将己来听命于他,切己思量体察,就日用常行中著衣吃饭,事亲从兄,尽是问学。若是不切己,只是说话。……如人吃饭,方知滋味;如不曾吃,只要摊出在外面与人看,济人济己都不得。(《朱子语类》卷八)

这三例中的“体验”“体察”,都是说诠释主体应当将经典的义理与自己身体力行的践履、日用常行的生活结合起来,通过对后者的省察、体究去沟通和体证经典的义理,以见其真实意味。在朱熹看来,像这样“就自己实做工夫处”所见得的圣贤道理,其实是从“义理与践履处融会”中贴身体验(体察)到的意义,其“与寻常思索而得意思不同”[53],它是诠释主体以身体之、向内求之而获得,亲切、分明而深刻。此外,朱熹经典诠释理论中所用的“体认”“体看”等,有时亦与此“体验”“体察”之意相同,例如:

且如“愿车马,衣轻裘,敝之无憾”,自家真能如此否?有善真能无伐否?有劳真能无施否?……今不将他做处去切己理会,体认分明著,却只去想他气象,则精神却只在外,自家不曾做得著实工夫。须是“切问而近思”。(《朱子语类》卷二九)

读书,须要将圣贤言语体之于身。如“克己复礼”与“出门如见大宾”,须就自家身上体看我实能克己与主敬行恕否?件件如此,方始有益。(《朱子语类》卷四二)

此谓理解《论语》中“敝之而无憾”“克己复礼”“出门如见大宾”等句之意,诠释主体应当体之于身。其中的“体认”“体看”云云,也都是说诠释主体须将圣贤之言与自己的生活实际、身心实践联系起来,看“自家真能如此否”,“我实能克己与主敬行恕否”,在二者的勘验、融通之中理解上述《论语》文句所蕴含的义理。这就像现代西方学者所说,读者解读文本,要“力图亲身再次体验和思考别人已经体验过的经验和思考过的观念”[54]。

因为运用上述体验(体察)之法解读经典,需借助于诠释主体的生活实际、身心实践,所以朱熹经常告诫和提醒学者将经典之所言付诸切实的践履,就己分上做工夫,“因践履之实以致讲学之功,使所知益明”[55]。譬如说,理解儒经中子贡所谓“‘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与子思所谓‘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言且只各就本句中体味、践履,久之纯熟,自见浅深”[56]。

以体验(体察)之法解读经典,主要有上面所述两条具体途径,若能依循此类途径来体认经典的义理,则自可使理解或解释具有切己性,因为解读经典能“做自家底看,便见切己”[57]。

总而言之,朱熹十分关注和强调经典诠释的切己性,认为诠释主体不能将经典的义理视为外在于自己精神生命的某种知识,而应将其看作是对自我生命具有根本意义的精神存在,从而在理解或解释的时候切于自己的身心;为了使经典诠释具有切己性,他一贯倡导诠释主体运用体验(体察)之法,以圣贤之言“反来就自家身上推究”,“将自家身己入那道理中去,渐渐相亲”[58]。朱熹的此类主张及相关论述,对于今人的经典诠释实践仍不乏启示意义和借鉴价值。

注释:

[1][3][4][6][7][8][9][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30][31][32][33][34][35][36][37][40][43][44][45][46][48][49][50][51][52][53][57][58]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873,162,141,179,188,182,2550,171,225,226,433,2618,790,870,2738,2203,1107,141-142,893,116,1056,557,857,850,1343,189,2883,2889,2454,2879,2879,2518,181,2514,190,2759,2550,155,2819,161,161,181,870,2631,182,446页。

[2][5][10][39][55][56] 朱 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025,2822,2875,2882,2148,2070页。

[29] 朱汉民、肖永明:《宋代〈四书〉学与理学》,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20页。

[38] 曹海东:《朱熹经典解释学研究》,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29页。

[41][42] 朱 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26,251页。

[47] [德]狄尔泰:《对他人及其生命表现的理解》,见洪汉鼎主编:《理解与解释——诠释学经典文选》,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年,第93-97页。

[54] [比利时]乔治·布莱:《批评意识》,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3页。

[责任编辑:余 言]

2017-03-10

曹海东, 男, 湖北红安人,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王爱华, 女, 河南周口人,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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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3321(2017)03-00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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