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与对话
——论巴赫金视域下村上春树的生存叙事
2017-04-04岳文侠
岳文侠
(1.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871;2.石河子大学 外国语学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外国文学】
虚无与对话
——论巴赫金视域下村上春树的生存叙事
岳文侠1,2
(1.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871;2.石河子大学 外国语学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村上春树的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具有着深刻的生存论内涵。就主题意义而言,该小说聚焦人类个体的心灵创伤,在人与人的对话中追问生存本质,反映出独到的有关个体对抗人生虚无的生存论立场。该生存论立场在多个方面与巴赫金的生存哲学相契合。借助巴赫金的生存哲学,该小说的生存叙事可以得到更为深入与全面的解读。
村上春树;巴赫金;心灵创伤;生存叙事
一、引 言
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自2013年出版并突破百万册热销以来,已逐渐受到国内外学者的关注。其中,有关该小说的主题研究尤为突出。譬如,韩国学者申寅燮、尹锡珉认为该小说是有关人类个体的心灵疗伤之作①参见[韩]申寅燮,尹锡珉《共同体伦理的失范与心灵创伤的治疗——评〈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载《外国文学研究》,2013年第 6期,第52-56页。;国内也有学者以心灵的孤独②参见邬晓怡《心是孤独的猎手——论村上春树小说中的孤独情绪》,载《学理论》,2014年36期,第118-119页;庄幼红《探析村上春树小说中的后现代主义“孤独”情结——以〈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为例》,载《广州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4年第 4期,第69-72页。与心灵的成长③参见董玉英《村上春树作品的现实性——以〈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为例》,载《哈尔滨学院学报》,第35卷第10期,第62-65页。为作品主题对该小说进行了较为细致的解读。然而,若从一个更为宽阔的视角出发,我们还可将该小说界定为一部有关个体生存的哲学性叙事作品。无论是心灵的疗愈、成长或孤独都是与人类个体生存密切相关的话题。因此,基于生存哲学的主题研究将有利于进一步拓展对该小说深层思想内涵的挖掘,是对理解该小说叙事主题的重要补充。
一般而言,村上春树的“作品大都以纯粹的心灵化或想象化的审美原则来重构文学的真实内涵,以便通过想象性关系将外在的理想社会和内在的理想生命境界连接起来,并藉审美之途来安顿此岸的生存”[1]82。在具体的艺术创作中,村上春树所特有的生存表述则通常围绕着自我与他人的对话呼应而得以展开,正如著名翻译家林少华所言,“村上春树认为写小说是为了寻求自己同他人之间的同情的呼应性或灵魂的呼应性”[2]81。自我与他人的对话无疑是村上春树最为推崇的适合于当下人类个体的生存路径。在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所谓的“没有色彩”的主人公多崎作正是通过其自我与他人的对话才获得对抗人生虚无的力量,走向了多彩人生的未来。
耐人寻味的是,早在20世纪初期,苏联著名哲学家、批评家米哈伊尔·巴赫金在其《论行为哲学》中就曾围绕“自我”与“他人”的关系深入阐发过他的生存论思想。巴赫金认为,“生活中存在原则上不同却又相互联系的两个价值中心,即自我的中心和他人的中心;一切具体的生活要素都围绕这两个中心配置和分布”[3]74。换言之,生存是由“我”与“他人”共同建构和分享着的,生存的意义必定要在二者之间去找寻。今天,我们在巴赫金近一个世纪前所开启的“生存”对话中,又听到了来自村上春树跨越时空的呼应。后者在小说创作中所凸显的生存主题与巴赫金的生存哲学观在诸多层面形成绝妙的契合。借助巴赫金的生存哲学,我们可将该小说划分为有关主人公多崎作“心灵创伤的根源”“心灵创伤后的表征”“心灵创伤的疗愈”三个叙事组成部分,以便对其生存叙事予以更为深入且全面的解读。
二、心灵创伤的根源:自我存在的迷失
主人公多崎作心灵创伤的根源与他对自我存在的误认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从文本表层看,主人公多崎作的心灵创伤似乎成因于小团体其他四位密友对他的无情抛弃。然而进入文本深层,我们发现多崎作的心灵创伤实际上根源于他对自我存在这一终极命题的严重误读。多崎作将自己臆想成一个“没有色彩”的人,一个在友人团体中缺乏价值的人。这种自我存在的误判与多崎作性格上的懦弱与消极密切关联,并为后来大学时代的心灵创伤事件埋下了隐患。
小说开端是以多崎作的回忆展开的。根据他的回忆我们得知,多崎作自少年时代便深陷自我存在的认识误区。在他看来,人生似乎是一种先验的、静态的、非事件性存在;如果自己命中注定“没有色彩”,缺少为他人所赞许的优秀品质,除了消极地依附于他人,则别无出路。多崎作很早就认定自己在友人团体中是个缺乏个性的孩子,“一切都很中庸”[4]9,“或者说色彩稀薄”[4]9。对自我存在价值的独白式质疑让他“担心有朝一日被这个亲密的共同体筛落或排挤,变成孤零零一个人”[4]10。无奈、焦虑、孤独以及对他人过度的精神依赖成为多崎作人生的主旋律。
实际上,主人公这种先验式的人生观与自我存在价值的缺失感正是巴赫金的生存哲学所坚决予以否定的。首先,在巴赫金看来,“任何人都处在唯一而不可重复的位置上,任何的存在都是唯一性的”[3]41。“我”在时空位置上的唯一性存在形成了“我”独特的世界观与人生观。这个世界观、人生观是“我”内在的不可剥夺的内核,是“我”之为“我”的个性,是“我”的人生尊严和价值的基础,有了它,“我”就能发出独一无二的声音,就有了和“他人”对话交际的资格[5]2。作为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人类生存个体,主人公多崎作的自我存在在时空位置上同样占据着独一无二的价值地位,拥有着自身与众不同的价值特质与分量。譬如,从小说中我们得知多崎作从小就深深地痴迷于火车站,“有关火车站的一切事物,都强烈地魅惑着他的心”[4]9。正是这强烈的痴迷促使他后来成为一名修建火车站的工程师,并以此为毕生追求。这种独特的价值取向构成了主人公多崎作有别于小说其他人物的世界观与人生观,是其在自我与他人之间实现平等对话的基础。然而,多崎作却消极地否定了这一自我存在的唯一性价值内核。高中时代的他认为自己之所以喜欢火车站,是因为“没准自己身上是有些东西不正常”[4]9。这种对自我存在价值的判断无非是极为主观的、独白式的臆想,是对自我存在唯一性价值的遮蔽。严格意义上的“没有色彩”并不存在,多崎作自我的唯一性时空存在本应直接构成他独有的人生价值“色彩”。正如多崎作十六年后在巡礼中走访“黑”时,“黑”对他说:“只要活着,谁都有个性。只是有的人显而易见,有的人不易看清。”[4]240
其次,巴赫金认为,“存在是由具体的人的行为构成的事件性过程,没有不属于任何具体的人的存在,也没有笼统的属于任何人的存在,存在是具体、唯一和不可重复的”[5]2。因此,存在本身是开放性的,具有“未完成性”。而主人公多崎作对自我的人生存在长期怀有一种先验式的、静止的、非事件性的误读。这种误读严重阻碍了多崎作的心灵成长,使他无法预见性地避开心灵创伤事件,也无法在真正意义上走向心灵创伤的疗愈。因而,个体存在的未完成性是多崎作最终实现心灵成长与疗愈的根本性前提,而实现的途径则是巴赫金所谓的“行为”。从行动者意识内部来看,行为从原则上就否定一切存在的、现有的、完成的东西有什么独立的价值;行为破坏事物的今天,而为预感到的明天开道,行为的世界是内心预感的未来世界[3]142。换言之,主人公多崎作只要不放弃改变现状的行为,不终止动态的自我生存事件,他的自我存在价值缺失感则完全有可能在未来的行为事件中得以扭转。这种“行为”诉求便形成了整部小说生存叙事的内在驱动。
因此,出于人物塑造与情节发展的动态性需要,小说作者并未彻底取消主人公多崎作的行动意识和对自我存在唯一性价值的认同,而是有所保留。主人公多崎作内心隐约存有的“与周围的人不尽相似”的差异感,正是他对自身唯一性存在价值的直觉式感悟。这一“自我”与“他人”相异的潜在特质既是多崎作得以重新建构自我存在、实现心灵创伤疗愈的关键,也是小说作者在创作中的独具匠心所在:在多崎作的心灵深处,作者既刻画出他遭受创伤的真正根源,也播撒下疗愈其创伤的种子,为小说后来的心灵疗愈事件埋下了重要的伏笔。
三、心灵创伤后的表征:虚无的人生困境
小说以主人公的回忆为线索,重点讲述了他遭受心灵创伤后的生存表征。在这部分,主人公先后经历了“企图自杀者”与“笼统的人”两种生存样态。无论作为一个“企图自杀者”还是“笼统的人”,多崎作总是以一种“生存的漂泊者”面貌示人。他封存了巴赫金所谓的生存“应分”,压抑了自我指向他人与外界的“情感意志”,无法积极负责地与他人建立实际的、有价值的情感联系,沦为虚无主义的追随者。
主人公遭受心灵创伤后的最初表征是渴望从自我的生存事件中退场。他企图通过自杀来逃避人生的虚无之痛。在大学二年级暑假时,多崎作照例从东京回到名古屋探望好友,却惨遭他们无情且无名的抛弃。从此多崎作满脑子自杀的念头,长期彷徨于死亡的边缘。多崎作如此极端地自我否决恰恰印证了前文所述的心灵创伤之根源,即主人公先验式的人生观与自我存在价值的缺失感。彻底遮蔽了自我存在价值的多崎作根本没有寄希望于未来的行为事件,以改变不理想的人生现状。死亡的虚无笼罩着多崎作,他“就像吊在树枝上的虫子蜕下的空壳,风稍大一点就会被吹到天涯海角,勉强抓住这个世界才生存下来”[4]32。
多崎作之所以一心渴望着从自我的存在事件中退场,用巴赫金的话来讲,是因为他想彻底放弃自我的生存“应分”。这里所谓的应分“就是应该、有责任、有义务,它强调了主体参与存在即事件的义不容辞性”[5]43。通俗而言,“一个人只要他有正常的理智,就应该对其行为的后果负责”[6]312。遭遇巨大心灵打击之后,多崎作的第一个应激反应便是渴望以死亡来逃避内心无法承受的生存重负,包括所有活着的责任和义务。在他心中,“自己对这个世界来说已然不复存在。同样,这个世界对自己来说也将不复存在”[4]1-2。他原有的生存世界,即由他和其他小团体成员共同生活于其中的,那个被赋予了价值和意义的世界,就此瓦解,沦为抽象空洞、无法依附于现实、毫无方向的无限可能。
放弃了生存责任的多崎作,也失去了巴赫金所谓的对生存的“情感意志”回应。生命变得可有可无,毫无价值和意义。在巴赫金的生存论中,情感意志这个概念是指对整个存在事件所产生出的实在有效的关注和态度,“它是主体据以行动的动力源,即我做某事,是因为我确信我应该做某事”[5]44;情感意志“为我的生存行为提供了激情、促使我去行动”[5]45。每一个生存个体只有具有了情感意志,才能在真正意义上把握自己的存在事件。进一步而言,凡是在“我”的存在事件中被“我”赋予了价值涵义的,都是“我”主动而负责的情感意志所指向的。任何普遍认同的价值只有在个人情境中才能成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3]37。换言之,如果一个人不能主动且负责地去感受友谊或者爱情,那么这世上再珍贵的友谊或爱情对此人而言都将是没有价值的。对于生命亦是如此。这样的人往往陷入虚无主义,对他人麻木、孤独、冷漠,无法与他人建立任何实质性的情感意志联系,即巴赫金所讲的“让自己脱离开生活,脱离开负有责任的、充满风险、没有完结的成长行为,投入到不懂感情的、原则上已经现成完结了的”[3]11人生状态。这正是主人公多崎作在遭受心灵创伤后所表现出的主体样态。
有趣的是,小说作者并没有让主人公选择自杀,而是借助一种无意识性的情感意志体验重新唤起了他对生的渴求。他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梦中“无比狂热地追求一个女人”[4]34,因为无法同时获得女人的肉体与心灵而陷入不可忍受的疼痛和忌妒之中。“忌妒”正是一种指向他人的情感意志体验,是“忌妒”唤醒了多崎作的自我存在感,让他无法将自己与他人、与外在世界彻底地隔离开来。然而,这种情感意志体验毕竟源自多崎作的无意识深处,并非出于他积极主动的生存应分,因而仅限于他的肉体层面。正如多崎作所揣测的那样,“大概是那时炽烈鲜活的情感以梦的形式穿越内心世界,抵消了一直以来苦苦纠缠他的对死的憧憬”[4]35。
尽管多崎作在梦幻中产生了指向他人的情感意志体验,并因此摆脱了对自我肉体存在的毁灭,但他仍旧无法与现实中的他人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情感意志联系,从而难以最终获得精神层面上的存在感。用巴赫金的话来讲,此时的多崎作完全成了一个“笼统的人”。巴赫金的生存哲学是这样表述的,“任何东西如果孤立出来,脱离发出负责行为的唯一的价值中心,都会丧失具体性和现实性,丧失价值分量和情感意志的作用力,成了空洞的抽象笼统的可能性”[3]59。换言之,“笼统的人”虽然活着,但看不到自己身上的唯一性存在价值,也无法负责任地为他生存世界里的一切他人或事物赋予情感意志上的价值联系,随波逐流。对于多崎作这个“笼统的人”而言,仅仅是“习惯推动着他的生活前行”[4]37。这一点被主人公后来与大学校友灰田以及“年长的女友”的交往所印证。无论是与前者有始无终的同学友谊,还是与后者有性无爱的暧昧关系,多崎作都无法从中重建自我的人生价值。他为了避免再次可能的心灵创伤,总是以一个近乎“笼统的人”的面目出现。面对灰田的友谊,多崎作无以回报。书中这样描述他当时的内心:自己身上肯定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让人心寒失望。缺乏色彩的多崎作。他喊出声来。归根结底,可以拿出来奉送给别人的东西,我只怕一样也没有。不对,要这么说的话,我也许连拿出来奉送给自己的东西都没有[4]95。
同样,面对“年长的女友”,多崎作“除了温和的好感与健康的肉欲”[4]103,也“感觉不到更多”[4]103。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年长的女友”说因为要结婚而不得不离开多崎作时,他们彼此根本没有因为情感纠葛而引起任何内心的波澜。
封存了情感意志的多崎作不能够为自我与他人之间的情感负责,只能消极地应对他人。他人对于多崎作而言,不过是人生过客,无法进入到他的内心,更无法从具有丰富价值涵义的他人立场来滋养多崎作早已枯萎了的人生存在。多崎作此时的人生,在巴赫金眼中,无非是“建立在自己存在中的不在场的沉默不语基础之上的生活,要流为一种不关痛痒的缺乏根基的存在”[3]44。对自我人生的否认和逃避,即失去应分,导致了多崎作虚无麻木的人生漂浮感。巴赫金的生存哲学告诉我们,人生的虚无无非是人对生存应分的抛弃与自我情感意志的封存。这也正是小说作者眼中人类个体在遭受心灵创伤后尚未疗愈的生存表征。
四、疗愈创伤的行动:面向他人的对话
该小说生存叙事最为关键的部分是主人公搁置回忆,诉诸行动的巡礼。巡礼是主人公通过对话这一行为事件最终获得心灵疗愈的必经之路。通过巡礼,多崎作敞开心扉,大胆开启自我与他人的对话,并在对话中逐步揭开遭到遮蔽的自我价值,最终还原出丰富多彩的自我存在,从而治愈了十六年来深埋于灵魂深处的心灵创伤。多崎作的巡礼亦凸显了小说作者通过文学创作所表述的生存理念,即人生意义的寻求与建构是介于“自我”与“他人”之间的。而这也正是巴赫金生存哲学的核心所在。应该说,巴赫金理论的基础之一就是我与他人的彼此独立且相互需要,我与他人的这种相互确定成了他们互为存在的前提和条件[9]32。在巴赫金看来,有确定质的个人在生存中体现的价值,只能属于他人[3]213。只有同他人一起,我才有相逢的快乐,共处的欢欣,分手的忧伤,死别的痛苦[3]213。因而,所有的人生意义皆源于自我与他人的对话交往之中。
作者在小说中安排有两类发生在主人公与他人之间的对话,从而促使主人公最终走出了心灵伤痛的阴影,并重新回到充满无限意义可能的人生轨道。第一类是多崎作与其恋人沙罗的对话。沙罗是开启主人公巡礼之对话的关键性人物。正是沙罗在对话中发现了多崎作有关自我存在的认知盲区,及时地开启了他人生救赎的事件。
沙罗可谓巴赫金生存哲学中最为典型的,与多崎作的自我进行最为积极有效之对话的“他人”。巴赫金指出,“我所看到的、了解到的、掌握到的,总有一部分是超过任何他人的,这是由我在世界上唯一而不可替代的位置决定的:因为此时此刻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中唯有我一个人处于这样位置上,所有他人全在我的身外”[3]119。因而,相对于“他人之我”而言,他人所看到的也总有一部分超出我的视域。换言之,每一个个体都是时空中不可替代的唯一性存在,因此个体在单一时空位置上必定会产生观察人生与世界的局限性或不完整性,同时又具有相对于他人的“超视”,即我所看到的超过任何他人视域的那一部分。巴赫金认为主体的存在首先是个体的,但因个体存在的不完整性,真正的主体性必须是共同的,是靠自我与他者的责任感/回应性,靠对话、交流而实现的[8]10。因此,更为充实的主体是一种间性主体,是自我与他人在生存视域上积极主动的互为补充和融合的结果。这种补充和融合则需要通过自我与他人之间平等且负责任的对话交流来予以实现。小说中的沙罗正是怀着彼此平等的心态与强烈的生活责任感与多崎作真诚交谈,洞察到后者生存状态上的缺陷,即多崎作长久以来对自我存在的历史性遮蔽与尚未愈合的心灵创伤。而这一点却是多崎作仅凭自身所无法察觉的。一方面,多崎作本打算彻底忘掉十六年前小团体抛弃自己的创伤性事件,但是沙罗却告诉他这样做很危险,并告诫他:“这一点你不妨记住。历史是不可能抹消,也不可能改变的。那么做即等于杀死你自己。”[4]29这一洞见与巴赫金的生存哲学不谋而合。根据巴赫金的观点,每一个具体的人都是历史上实有的唯一性存在,存在事件亦是历史事件。遮蔽自己的历史就是试图抹煞自己的存在事件,也就是沙罗所谓的“杀死你自己”。另一方面,多崎作生怕再次揭开埋藏于心的不堪往事,而沙罗却鼓励多崎作直面伤痛:“也许你需要跟谁聊聊这件事,比你以为的更需要”[4]29。唯有直面创伤,才能疗愈创伤。沙罗的“超视”无疑促发了多崎作对自我存在的认真反思和救赎欲望,并成为他后来踏上巡礼之途的关键动因。而且也正是在沙罗的切实帮助和督促下,多崎作才得以完成对昔日密友们的走访,从而重拾曾被自己遗弃于记忆中的自我生存事件的碎片。如果没有沙罗这样的“他人”,多崎作的人生必将是停滞不前和残缺不全的,其内心的创伤亦不能得以疗愈。
另一类是多崎作与昔日小团体成员“青”“赤”和“黑”的对话。同样,三人在多崎作的巡礼中也均通过各自的“超视”帮助他寻回了一个充满丰富价值的自我,使之最终疗愈心灵伤痛,获得人生救赎。在巡礼过程中,多崎作发现当年小团体抛弃他是因为成员之一“白”曾声称自己遭到多崎作的强奸。但实际上根本无人相信“白”的谎言。多崎作也并非是自己眼中那种缺乏个性的形象,反而是小团体中最具色彩的核心式成员。“青”认为多崎作是一个“令人有好感的英俊少年”[4]128,说他“最有男子汉气概”[4]129。在“赤”的眼中,多崎作是在五人小团体中“精神大概是最坚强的”[4]150。如“黑”所言,多崎作并不缺乏色彩,反而“是个无比优秀,色彩丰富的人”[4]249。多崎作多年来自我存在的虚无感,在巡礼中获得最大程度的扭转,内心获得极大充实,心灵伤痛得以痊愈。书中这样描述多崎作在巡礼中所收获的人生了悟:直到此时,多崎作才终于接纳了一切。在灵魂的最深处,他领悟了。心与心之间不是只能通过和谐结合在一起,通过伤痛反而能更深地交融。疼痛与疼痛,脆弱与脆弱,让彼此的心相连[4]234-235。
可见,正如巴赫金生存哲学所指出的那样,主人公多崎作的自我生存价值建构是无法脱离他人视域的。对自我存在的独白式质疑必须由走向他人的积极对话所取代。无论是“通过和谐的结合”,还是“通过伤痛”,“自我”与“他人”只有彼此走进对方,“让彼此的心相连”,让彼此发现对方无法看到的自身背后的故事,才能最终收获人的生存真谛。
概言之,小说主人公与两类“他人”进行了对话。一类是沙罗。她预见到了他可能拥有的未来,促使他行动,另一类是“青”“赤”和“黑”。他们守望着多崎作的过去,帮助他找回曾经失去的自我。两类他人都用各自真诚而又充满珍爱的“超视”帮助多崎作重新发现了曾被遮蔽的、丰富多彩的自我存在,并为他的人生未来揭开了充满生存勇气和信心的新篇章。这一切恰恰验证了巴赫金在其《论行为哲学》中所说的那句俄罗斯谚语,“人完全不是因为漂亮才有人爱,而是因为有人爱才漂亮”[3]62。
五、结 语
多崎作在巡礼中所获得的由他人所赋予的“色彩”是巡礼前的他始料不及的。对自我唯一性存在价值的遮蔽,对自我生存应分与情感意志的封存,还有拒绝与他人对话的冷漠都使得多崎作深深陷入生存境遇中巨大的心理盲区,甚至给他造成几乎致命的创伤。然而,幸运的多崎作在作者村上春树的笔下重新开启了心灵之间的对话,借助他人的告白与珍爱领悟到了生存的内在意义,使心灵创伤得以彻底的疗愈。这无疑印证了巴赫金的生存论立场,即人的存在就是在自我与他人的对话交往中实现的。巴赫金指出:“单一的声音,什么也结束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两个声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条件,生存的最低条件。”[3]335生存既不完全属于我,也不完全属于他人,而是我与他人的同时“共有”。这种“共有”才是人建构生存价值,克服人生伤痛的真正去处。这正是作者村上春树期望通过《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这部小说所要传达给我们的基于心灵疗愈的生存叙事——对抗虚无,走向他人,共建多彩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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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hingness and Dialogue:Haruki Murakam i’s Existentialist Narration in Light of Bakhtin
Yue Wen-xia1,2
(1.Institute of World Literature,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2.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hihezi University,Shihezi,Xinjiang 832003,China)
Haruki Murakam i’s “Novel Colorless Tsukuru Tazaki and His Years of Pilgrimage” is a literary embodiment of profound existentialism.In terms of its topical significance,this novel focuses on the psychic trauma of human individual,exploring the nature of existence in the clashes of human souls and reflecting a unique existentialist stance on how an individual should confront the nothingness of life.Such an existentialist stance tallies in many ways with the existentialist philosophy of Mikhail Mikhailovich Bakhtin.In light of Bakhtin’s existentialist philosophy,this paper argues that a more insightful and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of the novel’s existential narration can be achieved.
Haruki Murakami;Bakhtin;psychic trauma;existentialist narration
I106.4
A
1671-0304(2017)04-0112-06
2017-02-10 [网络出版时间]2017-08-24 0:50
岳文侠,男,河南温县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博士生,石河子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讲师,主要从事比较诗学研究。
URI:http://kns.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70824.0050.028.html
(责任编辑:任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