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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征引宋玉及其作品阐论

2017-04-03张德恒

关键词:宋玉文心雕龙刘勰

张德恒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文心雕龙》征引宋玉及其作品阐论

张德恒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在先秦文学史上,宋玉是继屈原之后的又一位伟大辞赋作家。刘勰《文心雕龙》征引宋玉及其作品凡十三次之多,对宋玉的文学创作水平、创造文学新体裁,以及其超卓的文学创作技巧,均给予极高的评价,体现出文学自觉时期的卓越文论家对宋玉作品文学价值的深刻认识。对《文心雕龙》征引宋玉其人其作进行细致探索、阐发,对于我们全面深入地认识宋玉的文学史意义裨益良多。

宋玉;刘勰;《文心雕龙》;《文选》

在中国文学史上,宋玉是一个独异的存在,关于他的早期史料甚少,其生平至今不甚了然,他的作品数量亦不多,而且有些至今尚存在争议,在这些因素的合力作用下遂使宋玉遭受极不公正的待遇。事实上,宋玉是一位很优秀的作家,他对中国文学,尤其是对“赋”体文学的贡献,足以使他名耀古今。宋玉踵武屈原,一篇《九辩》奠定其千古文人悲秋之祖的地位,司马迁称其“好辞而以赋见称”,足见其在汉代之影响。但是中古之后,宋玉其人其作的影响呈逐渐消退之势,尽管宋玉的感伤形象以及其作品中的很多意象、词汇演化成固定语典,具有鲜明的比喻意、符号性,如巫山、巫阳、云雨、阳春白雪等,但是宋玉及其作品自身的影响力,实际已微乎其微。易言之,在巫山、巫阳、阳春白雪等语典的含义凝定以后,它们其实已经脱离宋玉及其作品而独立存在,人们并未从宋玉其人其作中采撷、吸收更多的文学养分。那么,宋玉其人其作之影响何以会呈现出上述变化?一个生平迷离惝恍、作品数量不丰且部分疑伪的辞赋作者,其独异的文学史价值到底在哪里呢?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中多次论及宋玉及其作品,既有对文学技巧的阐发,亦有对宋玉本人之定位,对其进行深入论析,当可深化我们对宋玉及其作品之理解。

一 《文心雕龙》对宋玉作品的征引

《文心雕龙》中提及宋玉共十三次,这个频率似并不甚高,但是只要对比一下其他作家在《文心雕龙》中出现的次数,就可以知道出现“十三次”的频率意味着什么。据罗宗强先生统计:“《文心雕龙》引及作者322人。其中一些作者,在书中被反复提到。据我的统计,其中提到26次的1人:扬雄;提到25次的一人:曹植;提到24次的1人:司马相如;提到22次的一人:陆机;提到18次的2人:班固、张衡;提到14次的1人:潘岳;提到13次1人:贾谊;提到12次的2人:宋玉、王粲;提到11次的2人:曹丕、枚乘;提到10次的2人:屈原、蔡邕;提到9次的5人:司马迁、桓谭、崔瑗、张华、刘桢;提到8次的2人:左思、崔駰;提到7次的8人:孔子、东方朔、马融、杜笃、孔融、傅毅、陈琳、陆云;提到6次的3人:王褒、曹操、应瑒;提到5次的11人:荀子、陆贾、班彪、邹阳、崔寔、阮瑀、祢衡、嵇康、潘勖、张载、温峤。5次以下的人数最多,其中只提到一次的有233人。”[1]2*按:罗先生自注:“我此次统计,凡书中称作者的都列入,如庖牺画八卦之类。之所以作这样的统计,是考虑到这是刘勰的理解;而非以我们今天的标准加以衡量。”又,罗先生统计宋玉被提到12次,不确,当为13次,详下文。从这个统计结果中已不难看出宋玉在《文心雕龙》中所具有的重要意义。正如罗宗强先生所言:“提到的次数多少虽不能说明被提到的作者对刘勰影响的大小,也不能绝对地说刘勰对他们评价的高低;但似乎可以说明,那些被反复提到的作者,有可能是他最为熟识的作者,或者是作品涵盖面广,适于在不同的篇目中作为例证加以引用的作者。从这个名单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提到次数多的作者,大体上是各种文体中的重要人物。”[1]2具体到宋玉,似乎可以说,在《文心雕龙》中被提及十三次的宋玉不仅是刘勰较为熟识的文学家,而且也正是辞赋这种文体的重要作者。刘勰《文心雕龙》中反复提及宋玉达十三次之多,是此书提及的先秦作家中频率最高者,以此似也可以说,至少在先秦文学的史程上,宋玉在刘勰的评价体系中占据特殊地位。

细读《文心雕龙》的五十篇文字可知,宋玉被论及的篇章依次为:《辨骚》第五、《诠赋》第八(两次论及)、《杂文》第十四、《谐隐》第十五、《丽辞》第三十五、《比兴》第三十六、《夸饰》第三十七、《事类》第三十八、《时序》第四十五、《才略》第四十七(两次论及)、《知音》第四十八。其余三十九篇未论及宋玉的文字,大体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宋玉之生平及作品与刘勰所论述的内容毫不相关,故绝无引据之必要,相关篇目为:《原道》第一、《征圣》第二、《宗经》第三、《正纬》第四、《明诗》第六、《乐府》第七、《颂赞》第九、《祝盟》第十、《铭箴》第十一、《诔碑》第十二、《哀吊》第十三、《史传》第十六、《诸子》第十七、《论说》第十八、《诏策》第十九、《檄移》第二十、《封禅》第二十一、《章表》第二十二、《奏启》第二十三、《议对》第二十四、《书记》第二十五。二是宋玉之生平及作品与刘勰所论述的内容虽或有关系而并不典型,故未论及:《神思》第二十六、《体性》第二十七、《风骨》第二十八、《通变》第二十九、《定势》第三十、《熔裁》第三十二、《声律》第三十三、《章句》第三十四、《练字》第三十九、《隐秀》第四十、《指瑕》第四十一、《养气》第四十二、《附会》第四十三、《总术》第四十四、《程器》第四十九、《序志》第五十。三是《文心雕龙》中的某些篇目,因其中已暗含宋玉及其作品,故并未明言之,包括篇目有《情采》第三十一、《物色》第四十六。以下对未提及宋玉之篇目试作分析。

先看第一类。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中陈述是书之宗旨:“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至于割情析采,笼圈条贯,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全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2]727也就是说,《文心雕龙》的前五篇: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辨骚,乃是“文之枢纽”,是为文之根本,统领全书,是刘勰理论之核心;“若乃”之后的上篇部分(实际是从《明诗》第六至《书记》第二十五)乃是文体论,论述各种文体的特征;其余自《神思》第二十六至《程器》第四十九为文术论,或称创作论,论述创作的原理,而《序志》第五十则统御全书,总结全文,与《神思》以下的二十四篇共同组成下篇。*按:本文此处的论述参考了罗宗强先生《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之第六章《刘勰的文学思想(上)》,相关内容见《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2006年6月第2版)第190页、第192—193页。

刘勰在《文心雕龙》前五篇中申述的是其理论之总纲、文章之大法,《原道》探究文章之大本大源,盛赞周孔;《征圣》析论征于圣人之言,谓文士“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宗经》主张为文当根本于经典;《正纬》辩证谶纬之短长,俾学者摒弃大伪,采撷英华,以“有助文章”。这四篇与宋玉及其作品均无关系,宋玉自非圣人,亦无研探经典、谶纬之著作流传,故此四篇皆无涉及宋玉及其作品之文字。

《文心雕龙》的上篇为文体论,对各种文体进行论述,而宋玉并未运用诗歌、乐府、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等文体进行过创作(至少今天流传下来的宋玉作品中并不涉及以上文体),因此在论述这些文体的篇目中,亦未言及宋玉及其作品。

再看第二类。《文心雕龙》的下篇为创作论,在相关篇目中,刘勰力求引据切当,绝无一例懈笔,他引证宋玉的篇章充分说明他对宋玉作品之熟稔、体会之深入;他没有引证宋玉的篇章多因无必要或不适合。此类大体可分三种情况,第一种,如《神思》篇,刘勰为证明“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体制,大小殊功”[2]494的观点,列举司马相如、扬雄、桓谭、王充、张衡、左思、淮南王刘安、枚皋、曹植、王粲、阮瑀、祢衡等人的相关事例,因为这些人在相关史料中保存着其创作迟速的记录,故引证有力,很能说明刘勰的观点。而关于宋玉的原始文献中,并无对其创作迟速的记载,因此当然没有引据之必要。再如《体性》篇,刘勰引证贾谊、司马相如等人以实己论,之所以未引宋玉,当也与宋玉并无多少可信的生平资料相关,因为刘勰在引据诸人的时候均涉及对其性情、学问之评价,如“贾生俊发”“长卿傲诞”“子云沉寂”“子政简易”“孟坚雅懿”“平子淹通”“仲宣躁竞”“公干气褊”“嗣宗俶傥”“叔夜俊侠”“安仁轻敏”“士衡矜重”,[2]506这些评语皆有史料支持,故引证颇具说服力,而宋玉之性情、学问,在缺乏相关史料作佐证的情况下,难以概括,当然也就无法引证。以上所举两例,可以说都是因为宋玉生平资料不丰,无相关切当事迹可供采撷,从而导致刘勰未加引据,这不是宋玉及其作品的问题,而是历史的问题。同属此类者尚有《熔裁》篇、《隐秀》篇、《指暇》篇、《养气》篇、《附会》篇、《程器》篇等。其中《隐秀》篇稍显特殊,它之所以未提及宋玉是因为篇中例证皆为诗句,而宋玉无诗,此与上篇的文体论中未言及宋玉之情况类似。第二种,如《风骨》、《定势》、《总术》、《序志》等篇,其内容只涉及前代作家对文章之“风”“骨”“势”以及创作的论述,而并未列举相关创作实证,不仅宋玉没有被提及,其他作者也未被列举。需要说明的是,《文心雕龙》下篇中的有些篇章之间实际存在彼此相反相成之关系,如《风骨》与《夸饰》两篇,一言结言之凝练,一论修辞之夸张,二者略有对立关系,故既然在《夸饰》中引据宋玉,自然《风骨》中就不需、不必,或者不宜提及。第三种,如《通变》、《声律》、《章句》诸篇。这些篇中皆将“楚辞”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论述,故未单提宋玉。《通变》云“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篇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2]520将历代之文纳入古今通变的大视野中论述,故虽及楚骚而未举宋玉。《声律》篇的情况类似,“诗人综韵,率多清切。《楚辞》辞楚,故讹韵实繁”,[2]553通《楚辞》而论之,故无需言及宋玉。再如《章句》篇:“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于句外。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2]572亦以《楚辞》为整体,而未单举某位具体作者。

复看第三类。《情采》和《物色》篇的情况较为特殊,两篇正文并未提及宋玉及其作品,但是实际上却已将作者对宋玉作品的评价暗蕴其中。《情采》篇云:“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2]538郁陶一词,首见于宋玉《九辩》:“岂不郁陶而思君兮”。[3]591故《情采》篇实际指出宋玉作品有为文造情之倾向。《物色》篇云:“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2]694关于“诗人丽则”与“辞人丽淫”实际是檃栝扬雄《法言·吾子》中的“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3]894而《法言》同篇亦有云:“或问:‘唐勒、景差、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3]894自从扬雄创为是论之后,其后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遭)谗忧国,皆作赋以讽,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奢丽闳衍之词,没有讽喻之义。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3]895西晋皇甫士安《三都赋序》:“至于战国,王道凌迟,《风》《雅》寝顿,于是贤人失志,辞赋作焉。是以孙卿、屈原之属,遗文炳然,辞义可观,存其所感,咸有古诗之义。宋玉之徒,淫文放发,言过其实,夸竞之兴,体失之渐,《风》《雅》之则,于是乎乖。”[3]895挚虞《文章流别论》:“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诗之义,至宋玉则多淫浮之病矣。楚辞之赋,赋之善者也。故扬子称‘赋莫深于《离骚》’,贾谊之作,则屈原俦也。”[3]895可见,在刘勰之前,人们已将宋玉视作“辞人之赋丽以淫”之滥觞,刘勰只是采撷前人之论并将其暗蕴于《情采》和《物色》篇中*按:《物色》篇未明显表呈出宋玉也是因为要与《夸饰》篇之“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避重。。论定宋玉为淫丽之赋的开山鼻祖,这一方面指出宋玉赋作缺乏思想性,另一方面也肯定了宋玉开创淫丽赋风之文学史贡献。

通过以上简略的分析可知,刘勰《文心雕龙》中所未引及宋玉及其作品的篇章皆有缘故,或是不能引,或是不必引,或是不宜引,不能引是因为宋玉生平资料较少、作品数量不丰,未能提供对应的征引文献、案例;不必引是因为刘勰所论述的内容不需要引据相关作家及作品的例证;不宜引是《文心雕龙》各篇间论述的内容存在某种对立关系,同一作者,当然不宜并置于彼此对立的两篇之中。比较特殊的是《情采》、《物色》两篇,虽然它们的正文并未明确出现宋玉及其作品,但是刘勰实际已将对宋玉作品之评价暗化于行文之中。

宋玉,这个生平事迹不彰、作品数量不多的作家,到底是凭借什么跻身于《文心雕龙》,并成为刘勰反复引据的对象,以至于雄踞《文心雕龙》所征引的先秦作家之榜首呢?

二 《文心雕龙》对宋玉文学贡献的揭示

通观《文心雕龙》之“枢纽”“上篇”“下篇”三部分,依其次序,可以将其中表呈的宋玉之文学贡献概括为:创作水平卓越、创造出新文体、创作技巧高超。这三点并非各自为战,而是有交融、有互渗,相互为用又各有侧重,以下对《文心雕龙》中涉及宋玉及其作品的篇章试作分析。

刘勰对宋玉作品的称扬鲜明而极致地表现在《文心雕龙·辨骚》篇中,《辨骚》的前半部分重点论述了屈原的杰作《离骚》,后半部分则兼及宋玉等人的骚体作品,实际上刘勰是要在《辨骚》中对楚辞进行整体的评述。《辨骚》中论及宋玉,一则曰其《九辩》“绮靡以伤情”,再则曰其《招魂》“耀艳而深华”*按:关于《招魂》之作者,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中云:“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观此,则史迁似以《招魂》为屈原所作。而东汉王逸《楚辞章句·招魂第九》则谓:“《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以此,则王逸以《招魂》为宋玉所作。两家之言遂启后世无穷论争,至于《招魂》之作者,迄今尚无定说,主屈主宋,各不相能,代表性文章可参刘刚,《宋玉作<招魂>说新证》(载刘氏著,《宋玉辞赋考论》,辽海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第3—13页);常森,《<招魂>,屈原而非宋玉营构的奇诡世界》(载李骜等编,《宋玉及其辞赋研究:第二届宋玉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学苑出版社,2016年版,第53-69页)。本文不想对此问题展开论述,仅就《文心雕龙·辨骚》篇而言,既然前文中提及“王逸以为”云云,而未言及太史公,故可知刘勰之《辨骚》,必参酌王逸《楚辞章句》,是以依其思路,当以《招魂》为宋玉之作。,并总评曰:“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以并能”,[2]47虽然这些褒赞皆是与屈原相关作品一起做出的评价,但是从中实可见出刘勰对宋玉作品的推崇,而且,刘勰在下评语时有两处是将屈宋作品并陈,这就造成一种联镳并辔之势,于是很自然地得出下文“屈宋逸步,莫之能追”[2]47的结论。

从本文前面所引述的班固、皇甫士安、挚虞等人之观点不难看出,在刘勰之前,尚无论者将屈原与宋玉并称,而是截然地将二人之作分属于不同的类型,屈原乃诗人之赋,宋玉为辞人之赋。刘勰在《辨骚》中将宋玉与屈原并称,这本身即体现出刘彦和对宋玉作品的肯定、称赏。如果要追溯其中的原因,那么可以说刘勰之前的论者在评价文学作品时掺入了较多的道德、政治因素,而身处文学自觉之际的刘勰,则较注重于挖掘宋玉作品自身的独特美,不论是评价“《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或者是评价“《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抑或是评价“《远游》《天问》,瑰诡而慧巧”;更或是评价“《招魂》《大招》,耀艳而深华”,[2]47所有的评语皆不涉及政治、道德,而是侧重于对文学特质、内在情感之抉发。正如罗宗强先生所说:“从建安到永明,文学思想顺着重抒情、重技巧的方向慢慢地发展着,不知不觉地走过了很长的路。重文学特质的探讨,可以说成了这很长一个时期诗文创作的主要倾向,无论是建安时期的重气概风骨,还是两晋的辞采绮靡,或者元嘉的追求山水情思,永明的注重声律韵味,都从不同角度反映了这一点。即使东晋诗文中所反映的玄学倾向,也不例外”“而在理论上的表述,则要逊色得多。虽然曹丕发现了‘气’在诗文创作中的价值,虽然陆机总结了创作构思和创作技巧的诸多经验,虽然永明的作家们探讨了声律的程式问题,但从整个文学思潮来看,他们所总结的只是其中的一肢一节。在创作实践中反映出来的新的文学思想实在是太丰富了,理论的表述远远落在了它的后面。文学的发展,似乎正在等待着自己的理论家的出现”“就在这时,在齐末梁初,出现了一部文章学的理论巨著《文心雕龙》”。[4]182-183正是身处重视文学之特质的文学思潮之中,才推促刘勰写出总结彼时创作实践的理论著作《文心雕龙》,故《文心雕龙》当然极重视对文学特质之抉探,于是也就使得刘勰重新认识了宋玉,突破前人对宋玉评价之藩篱,将宋玉与屈原并称,充分肯定其作品的文学价值。应该说,此一原因实为刘勰反复引据宋玉及其作品的总前提。

《文心雕龙》上篇中的《诠赋》、《杂文》、《谐隐》凡四次提及宋玉,主要表彰宋玉的创造新文体之贡献。

《诠赋》篇中宋玉两出,第一次表彰其确定“赋”名及赋体特征之功绩:“至如郑庄之赋《大隧》,士蒍之赋《狐裘》,结言短韵,词自己作,虽合赋体,明而未融。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遂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2]134刘勰的这段文字追溯的“赋”的文体史,起初是郑庄公、士蒍发其端,但是他们的作品篇幅短小、赋之体尚未明确;逮到屈原创作《离骚》,赋体得到了篇制和内容、思想上的拓展。赋体受到《诗经》赋法之影响,而屈原大大拓展了赋的表现内容。至荀子《礼》《智》二赋,宋玉《风》《钓》二赋,赋体文不仅有了自己独立的名称“赋”,而且与诗歌划开疆界、明确了彼此的概念,这时候诗之六义“风”“雅”“颂”“赋”“比”“兴”也全都成为“赋”的表现手法,此时的赋,其特点是开首以主客问答引起全篇,并且极尽铺排描写之能事,穷尽文思。这便是诗赋脱离诗歌而独立的滥觞,是最初的赋。由以上可看出,刘勰不仅充分肯定了宋玉的《风赋》《钓赋》为赋名之先声,而且认为它们开创了文首以主客问答开启全篇的赋之体式,以及极尽铺采摛文之能的赋之写法。*吴林伯先生释“遂述客主”二句云:“辞赋假设客、主问答,宋玉之作多如此,如《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等,都以楚襄王与宋玉问答发端,此实本于屈原。屈原的《卜居》,以屈原与郑詹尹的问答发端,《渔父》以屈原与渔父的问答发端。尔后,荀卿的《礼》、《知》、《云》、《蚕》、《箴》诸赋因之。”(《文心雕龙义疏》,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11月第1版,第173页)按:吴林伯先生以上这段话似有未妥,首先是,刘勰既然明言“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则为避免混淆,不当在解释文字中“辞赋”并出。其次,刘勰在《辨骚》篇中已经明言“《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则在彦和看来《卜居》、《渔父》是为赋“拓宇”的楚辞,而不是脱离诗歌之后具有独特文体学意义的赋,因此不在刘勰所说的“遂述客主以首引”之范围,不能因为《卜居》《渔父》在开首有问答,就认定它们是宋玉诸赋之所本。再次,《卜居》《渔父》的主客问答通贯全篇,只是屈原所述内容较多。而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只是借主客答问以发端,之后所赋的内容实际已经脱离主客问答,可以独立存在。易言之宋玉之赋才真正符合“述客主以首引”,而屈原的《卜居》《渔父》并不满足此一对赋的规定性。由此也可以说,为赋定名、定体,确实是宋玉的独特文学史贡献。

《诠赋》中第二次提及宋玉,是论定宋玉赋作开辟了“淫丽”之风,“观夫荀结隐语,事数自环;宋发夸谈,实始淫丽”,[2]135其后便次第品评枚乘、司马相如、贾谊、王褒、班固、张衡、扬雄、王延寿等八人,并将其与荀宋并称“辞赋之英杰”。这与《物色》篇中所暗蕴的对宋玉作品之评价既有相同,即肯定宋玉为赋家“淫丽”之始祖;亦有相异,刘勰侧重从赋体文学的特性、表现力上肯定宋玉的独创,而非如扬雄、班固、挚虞等人从政治、道德之角度批判宋赋的“言过其实”,其实所谓“言过其实”,正是以“铺采摛文”为手段,以“体物写志”为目的的赋体文学之重要特征。*文学史上亦有反对赋体之夸谈与淫丽者,西晋左思即是一例,左氏《三都赋序》先申述赋之特质及作用“盖诗有六义焉,其二曰赋,扬雄曰:‘诗人之赋丽以则。’班固曰:‘赋者古诗之流也。’先生采焉以观土风,见绿竹猗猗,则知卫地淇澳之产;见在其版屋,则知秦野西戎之宅。故能居然而辩八方”。次批评前辈赋家于描写上的失真“然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扬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称珍怪以为润色,若斯之类,匪啻于兹。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终表述自己写实的赋文学观念“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何则?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升高能赋者颂其所见也,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2012年5月第1版,第90—91页)但左思的这种赋论,并非主流,亦未形成共识。正如罗宗强先生所云:“左思自叙中明确表达了他对赋的基本观点。他的最主要的观点便是赋应该写实。这是异于前此的所有赋论的。”(《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2006年6月版,第75页)可见左氏见解之孤立。另外,《文心雕龙·诠赋》中亦提及左思“太冲、安仁,策勋于鸿规”,并称其为“魏晋之赋首”,可见其赋论并未引起重视,或者说虽然他主张写实的赋体观,但是在彦和看来,赋作内容上的写实与表现手法上的“铺采摛文”“淫丽”“藻饰”是并不矛盾的。

《文心雕龙·杂文》篇提到宋玉,主要是表彰其创作的《对问》独具特色,在后世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文学体裁。“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文”,[2]254而自宋玉《对问》之后,东方朔、扬雄、班固、崔駰、张衡、崔寔、蔡邕、郭璞、曹植、庾敳祖构宋玉,并有所作,刘勰概括这种类型的文章之特点是“发愤以表志。身挫凭乎道胜,时屯寄于情泰;莫不渊岳其心,麟凤其采”[2]255。也就是说以“对问”这种文学体裁进行创作,都是遭受到挫折、不被人理解后发愤而为。这与宋玉的《对楚王问》吻合无间*按:刘刚先生在其《宋玉集校注序》(载刘氏著,《宋玉辞赋考论》,辽海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中曾提到南京图书馆藏“明无名氏抄本《宋玉集》收有《高唐对》、《郢中对》”(第305页),但是“《郢中对》明人方以为是宋玉作品,其文字源于《襄阳耆旧传》,当是后人对宋玉辞令的记叙”(第309页)。而至于《高唐对》,刘先生则提及《文选》李善注援引了“后来被称为《高唐对》的一段文字”(第308页)。因以上两文为宋玉所作的可信度不高,故不在本文论述之列。,《对楚王问》正是宋玉面对楚襄王之误解“先生其有遗行与?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时的发愤述志之词,宋玉为“对问”这种体裁塑造了一种稳定的形式,对后世文学创作起到很大影响。

《文心雕龙·谐隐》篇提到宋玉,用意是表彰其创作了属于“谐”体的《登徒子好色赋》,“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意在微讽,有足观者”。[2]270刘勰列举了很多嗣响淳于说和宋玉的“谐”类事件、言谈,实际上是将两人视作“谐”体之祖,梳理出一条清晰的“谐”体发展脉络。但是实际上,“谐”,或者“谐隐”并未形成一种独立的文学体式。如稍后于《文心雕龙》成书的梁昭明太子《文选》,虽在其第十九卷收录了《登徒子好色赋》,却将其纳入赋类,而不置“谐隐”一体。刘勰对“谐隐”体的揭示、阐发,体现出其抉示“谐隐”体之努力。

《文心雕龙》下篇主要属于创作论的范畴,其中提及宋玉,多是就其创作技巧而发,只有《知音》篇的“然而俗监之迷者,深废浅售,此庄周所以笑《折杨》,宋玉所以伤《白雪》也”[2]715,乃是惋惜文学知音之难遇而不涉及宋玉创作技巧的问题。以下对相关篇目试作探论。

《丽辞》篇中揭示了宋玉《神女赋》中“事对”之工切。“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2]588那么,什么是“事对”呢?“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2]588,篇中举例道:“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此事对之类也。”[2]589在刘勰看来“事对所先,务在允当”[2]589,也就是说“事对”一定要用典切当。刘勰所举宋玉赋中的两句以毛嫱、西施比之“无色”来反衬巫山神女之美,这样举人而验,也就凸显出巫山神女的绝世姿容。推测刘勰所以认为“事对为难”,当是由于欲用“事对”则首先需要找到两则贴切的事典,其次还要找到写作的侧重点,然后抽取事典相关部分,出以己辞,而对两个事典之概括,在遣词上又需凝炼。也就是说,事对所以为难,是这种写法既考验了作者的学识深浅,又考验了作者创作能力之强弱。刘勰在此标举出宋玉,可见其对宋玉之称赏。

《比兴》篇中举出宋玉《高唐赋》中用“比”的例子:“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此比声之类也。”[2]602刘勰以为“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鹄类鹜,则无所取焉”,[2]602可见在彦和看来,宋玉所用之比是极其切当的。“切至为贵”,是说用“比”这种创作手法时要表意准确,在思想、情感方面,彦和以为“比则蓄愤以斥言”[2]601,也就是说“比”要表达心中的郁积,不可只是辞藻上的雕饰,以此而言,则宋玉例中的“纤条悲鸣”之“悲”字,附情于物,最能体现“蓄愤以斥言”之创作旨归。

《夸饰》篇中言:“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2]608这是将宋玉、景差认作“夸饰”这种修辞手法的始祖。这和上文引据的扬雄、班固、皇甫谧、挚虞,以及刘勰在《物色》篇所述的相关内容实际是一致的,它们要表达的意思都是将宋玉视作淫丽、夸张的文学表现手法之开创者。

《事类》篇中云:“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2]615这是赞扬屈宋在作品中征引古典而能自铸伟辞,“唯陈言之务去”,体现出屈宋创作时的求新、求异精神。

《时序》篇“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2]672称赞屈宋文采之高卓,证明“时运交移,质文代变”的观点。篇中又云“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炜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这说明彦和以为屈宋作品含有纵横家的博丽宏辩之特质。

《才略》篇既言“诸子以道术取资,屈宋以楚辞发采”,[2]698又云“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2]698既点出屈宋创作楚辞之贡献,亦申明屈宋(其实主要是“宋”)“实始淫丽”,为相如等赋家辟路拓疆之勋绩。

通过以上析论可知,宋玉正是凭仗其杰出的辞赋作品,卓越的创作才能,以及对赋体文学的多方贡献,赢得刘勰的青睐,故对其人其作推崇备至。

三 《文心雕龙》征引宋玉及其作品的影响与启示

如上所述,《文心雕龙》中多次提及宋玉及其作品,宋玉在《文心雕龙》中出现的次数甚至超过了屈原*按:屈原在《文心雕龙》中被提及十次,罗宗强先生分析其中原因道:“按屈原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刘勰对他的推崇看,他被提到的次数无疑应在扬雄与宋玉之上。之所以只提到十次,是因为刘勰已专章设立《辨骚》,集中论述了屈原创作的地位与价值,在其他篇中也就不再反复出现。”文见罗宗强,《晚学集》,南开大学出版社,2009年7月第1版,第2-3页。,成为先秦作家中被提及次数最多的作者。彦和在《文心雕龙》中既充分肯定了宋玉与屈原一道创作楚辞,为中国文学开拓疆域的历史贡献;又高度赞赏其创造文学体裁,且对其超卓的文学造诣予以肯定。那么,刘勰《文心雕龙》中对宋玉及其作品的评价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对我们又有何启示?

此处试从一个特殊的角度,即从《文心雕龙》对《文选》之影响中透视刘勰对宋玉及其作品之评价所产生的文学史作用。

据莫砺锋先生所考,“当萧统开始编选《文选》时,《文心雕龙》早已行世了。据《梁书·刘勰传》记载,刘勰曾任萧统的东宫通事舍人之职,萧统对比自己年长三十多岁的刘勰‘深爱接之’。另据《梁书·昭明太子传》所载,萧统‘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恒自讨论篇籍,或与学士商榷古今,间则继以文章著述以为常。’这些‘才学之士’,无疑是包括刘勰在内的。所以,在萧统编选《文选》时,刘勰不一定亲自参加了商榷,但是萧统受到《文心雕龙》一书的影响,则是可以肯定的事实。”[5]85莫先生并对两书的文体分类进行列表对照,结果显示,除《文心雕龙》的“谐隐”、“史传”、“诸子”三体为《文选》所无,其他文体两书多能彼此对应,也就是说两书的“文体分类基本上是一致的,这说明萧统受了《文心雕龙》很大的影响,也说明当时的文学批评家对各种文体已有了比较一致、比较精确的概念了”。[5]86

那么,《文心雕龙》对宋玉及其作品的评价,对《文选》产生了哪些影响呢?

先看《文心雕龙》中所提到的宋玉作品:《九辩》(《辨骚》第五)、《招魂》(同前)、《风赋》、《钓赋》(《诠赋》第八)、《对楚王问》(《杂文》第十四)、《登徒子好色赋》(《谐隐》第十五)、《神女赋》(《丽辞》第三十五)、《高唐赋》(《比兴》第三十六),另外,在《夸饰》第三十七中虽未明言但已暗及《风赋》,《知音》第四十八中则亦涉及《对楚王问》。

再看昭明《文选》中所收录的宋玉作品:《风赋》(第十三卷“赋庚·物色”)、《高唐赋》(第十九卷“赋癸·情”)、《神女赋》(同前)、《登徒子好色赋》(同前)、《九辩》(第三十三卷“骚下”)、《招魂》(同前)、《对楚王问》(第四十五卷“对问”)。

将二者进行对比可见,《文选》中选录了除《钓赋》之外的所有《文心雕龙》中所提及的宋玉作品,这充分说明,在对宋玉及其作品的认识上,萧统《文选》深受《文心雕龙》的影响。而萧统《文选》对保存宋玉作品实起到极其重要之作用,易言之,刘勰对宋玉及其作品的评价,间接地起到保存宋玉作品的作用。

《文心雕龙》征引宋玉对我们的启示,首先是,刘勰身处文学自觉的时代,故《文心雕龙》特别注重对文学自身特质的抉示、阐发,因此刘勰特别重视宋玉及其作品,对宋玉其人其作的文学史意义进行了多角度的阐发。而萧统《文选》既受刘勰文学观之影响,故其中选录了除《钓赋》之外的所有《文心雕龙》中提及的宋玉作品,两书充分体现出在文学自觉的时代,宋玉其人其作所受到的高度重视。这说明特定的时代风气会对特定的作家作品之评价产生重大影响。其次是,目前学术界对宋玉某些作品的著作权问题尚存疑问,尚在不断进行论辩、推考,而刘勰则绝弃对宋玉作品著作权之论证,《文心雕龙》重视的是对宋玉作品的文学史意义、文学价值的阐发,以此勾勒出有宋玉参与创作的文体史,并深入揭示文学艺术的技巧,为后来者提供有益的借鉴,换言之,刘勰对宋玉其人其作的评论、探究是站在文学、文学史的本位,而今人的研究则于文学本位有所偏离。

那么,既然宋玉在文学自觉的时代曾一度受到刘勰、萧统的重视,何以之后归于沉寂?

首先,屈宋齐名,导致宋玉的文学史贡献被部分遮蔽。屈宋因辞赋而齐名,但是屈原无论在生平事迹,抑或是辞赋数量上,较之宋玉,皆有明显优势。屈原的事迹在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有比较清晰的呈现,而屈原戮力报国之心志,怨愤沉江之结局,更激起人们永久的系念。宋玉生平事迹不显,其形象并不鲜明、不深刻,正史中对他的记述,仅做为屈原之附庸“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从辞赋数量上看,宋玉的存世楚辞作品仅有《九辩》《招魂》,远远无法与屈原相抗。由此可说,屈宋齐名,绝非双峰并峙,而是以大加小,这种齐名,虽使宋玉得附屈原骥尾,留名千古,却也使其消融于屈原的巨大阴影之中,导致其文学史贡献被部分遮蔽。

其次,赋体自身的演变使宋玉受到冷落。莫砺锋先生曾指出:“赋这种文体自从摆脱汉代大赋的定式以后,便逐步地向诗体靠拢了,或者说逐步地诗化了。这种演变是沿着两条途径进行的:首先,赋的功能向诗靠拢了”,[5]74“赋体诗化的第二条途径是语言形式,尤其是句式。赋的句式原来是长短参差不齐的,魏晋以后,随着骈俪程度的增强,句式趋于以四言句和六言句为主的整齐状态,而且出现了较多的五言、七言句式。由于五、七言是当时诗歌的主要句式,所以这种情形也意味着赋体的诗化”。[5]75毋庸置疑,赋体自身演变的上述两个路向对宋玉赋作的流传产生重大消极作用,极大地削弱了宋赋的影响力。宋玉的《高唐赋》《风赋》《钓赋》《神女赋》皆以“体物”为主,与诗歌的“缘情”属性相背;而宋赋中更难觅诗意化的五言、七言句。这正是宋玉赋在两汉以后影响渐衰的原因。虽然刘勰和萧统本着较为完整地展现文学、文体流变的观念对宋玉作品多事征引、论述,但是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挽救宋赋因逆时代潮流而呈现的颓势。

第三,宋玉作品中包含的某些文体在后世遭到摒弃,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宋玉的文学史地位。《文心雕龙》上篇文体论中在《诠赋》《杂文》《谐隐》中皆提及宋玉,并表彰其开创赋体、对问、谐隐之功绩。但是,上述三种文体,除赋之外,其他两种在文学史上影响不大。而宋赋之尴尬处境,正如上文所述;“对问”一体后世不乏拟作,但此体毕竟属于旁枝斜出,难以凭它形成广泛的影响力;至于“谐隐”,即便是受到刘勰影响的萧统《文选》都未设“谐隐”一体,可见此种文体并不成熟,两汉以后几乎绝迹。

综上所述,深细阐发《文心雕龙》征引宋玉之内涵,对于我们深入认识、理解宋玉及其作品的文学史地位、价值,均具有重要意义。在文学自觉时期,刘勰《文心雕龙》以及受其影响的萧统《文选》皆对宋玉及其作品予以重视,诚属慧眼卓识。但是由于宋玉生平事迹不彰,其作品以及其开创的文体复与时代风尚背离,故虽受刘勰、萧统之推崇而并不能挽回宋玉及其作品之影响力渐趋衰落之颓势。

[1]罗宗强.晚学集[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9.

[2]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3]吴林伯.文心雕龙义疏[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

[4]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6.

[5]莫砺锋.文学史沉思拾零[M].北京:中华书局,2013.

TheResearchonWenXinDiaoLong’sCitationofSONGYu’sWorks

ZHANG De-heng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ShanxiUniversity,Taiyuan030006,China)

SONG Yu was another great poet,apart from QU Yuan in the literary history of Pre-qin Dynasty.LIU Xie’sWenXinDiaoLongcited Song YU’s works for thirteen times,and gave a high appraisal to SONG Yu’s ability and creativity,reflecting that LIU Xie had deep understanding of SONG Yu’s works. Therefore,analyzingWenXinDiaoLong’scitation of SONG Yu’s works will help us know more about SONG Yu`s contribution.

SONG Yu;LIU Xie;WenXinDiaoLong;Analects

2017-02-06

张德恒(1985-),男,河北唐山人,山西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先秦经史、魏晋南北朝及唐宋文学、古琴学研究。

10.13451/j.cnki.shanxi.univ(phil.soc.).2017.05.004

I207.233

A

1000-5935(2017)05-0024-08

(责任编辑 魏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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