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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书写纵论
——以《中国当代短篇小说演变史》为中心的探讨

2017-04-03张志忠

关键词:短篇小说作家文学

张志忠

文学史书写纵论
——以《中国当代短篇小说演变史》为中心的探讨

张志忠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从前锋到后卫,从中心到边缘,从绚烂到平淡,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的演进经历了一个完整的文学史周期。《中国当代短篇小说演变史》在这样一个长时段的观察和思考中窥望其几起几落、由兴而衰的运行轨迹,恰逢其时,开创有功。文学史写作,不仅对著述者的才学识情美尤其是建构能力、审美把握和文体意识及其具体体现有严格的要求,更需要其在文学理论、文学现场与文学史家眼光诸方面融会贯通,而对文学史分期与转型等重大命题的处理,是彰显其勇气和功力的学术难题。

文学史写作;才学识情美;建构能力;文体意识;《中国当代短篇小说演变史》

中国当代文学史包括各种文体史的写作,对著述者的学识、才情、治史训练与审美把握,以及相应的文体辨析、建构能力等,都有很高的要求,容不得含糊。古代文艺理论家刘勰《文心雕龙》中提出,“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史学家刘知几则提出历史学者要讲才学识,而文学史的研究者,还要有审美能力,有情感态度——历史学要讲客观和真实,文学史著述则要求著者的情感立场鲜明。这是因为,文学本身就是建立在情感与形式的融合之上的,作家、读者和研究者,如果不能够把自己的情感投入其中,就难以登堂入室,窥其三昧。段崇轩的《中国当代短篇小说演变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出版,以下简称为《演变史》),厚重沉实,读来令我赞叹再三,也引发了我对文学史写作的新的思考。

一 文体特征:大时代的先锋与尾声

短篇小说也许就像西方乐器中被誉为“弦乐之王”的小提琴,在文学中具有非常重要的位置,精巧灵便,摇曳多姿。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短篇小说,首先就要具有充分的文体意识,把握其文体特征。

五四新文学运动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志,就是鲁迅先生创作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祝福》等面目一新的短篇小说,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为新文学奠定了坚实的基石,同时为鲁迅自己建立了一座令人仰望的高峰。严家炎教授说,现代短篇小说样式在鲁迅先生那里诞生,也在他那里成熟。这是最准确的评价。从鲁迅开始,具有现代体式的短篇小说就拥有了众多的名家和众多的杰作。在新文学的第一个十年,它占尽了小说领域的无限风光。从20世纪20年代末开始,长篇小说渐成气象,但是短篇小说仍然与之二水分流,双峰并峙:鲁迅的《故事新编》奇崛蓊郁,古意斑斓;沈从文的湘西边地野性蓬勃,元气淋漓;沙汀的川中人物群像冷峻犀利,愤怒至极而化为冷嘲;孙犁的白洋淀纪事于战火硝烟中透出莲叶荷花的清香;赵树理和张爱玲的现代传奇分别在乡村众多农民和都市的普通市民中赢得了广泛的读者。

进入共和国时代,也就是段崇轩的《演变史》所描述和总结的时代,短篇小说仍然是与时代同步前行的文学前卫,从《党费》《百合花》到《班主任》《伤痕》《乔厂长上任记》《坚硬的稀粥》,莫不以其敏捷、犀利、精悍,一次又一次地叩击社会和人们的敏感神经,激起一次次巨大的反响和争辩,也是众多中国作家心心念念、反复探索的重要领域。他们的创作,往往是从短篇小说起步,然后逐步地向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拓展。而且,在中、长篇小说方面获得重大成就的同时,他们也未曾忘记初心,没有中断短篇小说的写作。就以莫言为例,他在创作《红高粱》《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之际,也创作了一批短篇佳作,如《枯河》《白狗秋千架》《牛》《拇指铐》《月光斩》。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曾经高度赞扬莫言的短篇小说,将其列入世界短篇小说的前五位作家之列。王安忆也是一位在短篇小说创作上用力甚勤的作家,200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王安忆短篇小说编年》4卷本,其中第4卷收入的是她2001-2007年间发表的《发廊情话》《羊》等32篇短篇小说,也就是说,每年都有4-5篇作品问世。她在比较各种小说文体时如是说:

好的短篇小说就是精灵,它们极具弹性,就像物理范畴中的软物质。它们的活力并不决定于量的多少,而在于内部的结构。作为叙事艺术,跑不了是要结构一个故事,在短篇小说这样的逼仄空间里,就更是无处可逃避讲故事的职责。倘若是中篇或者长篇,许是有周旋的余地,能够在宽敞的地界内自圆其说,小说不就是自圆其说吗?将一个产生于假想之中的前提繁衍到结局。在这繁衍的过程中,中长篇有时机派生添加新条件,不断补充或者修正途径,也允许稍作旁骛,甚至停留。短篇却不成了,一旦开头就必要规划妥当,不能在途中作无谓的消磨。这并非暗示其中有什么捷径可走,有什么可被省略,倘若如此,必定会减损它的活力,这就背离我们创作的初衷了。[1]1

在这里,短篇小说的规定性“篇幅短小”,不仅是关乎作品的长度问题,更因此而产生一系列的规则:简洁、凝练、规整;隐藏其后的是作家的惨淡经营,甘苦自知。但是,我们也不能不看到,在市场为王的时代,短篇小说是缺少市场竞争力的,难以给作者和出版社带来大的利益回报。出版社喜欢长篇小说单行本,便于发行和推广;网络擅长于进行品牌运作,动辄推出数百万字的超级长篇小说,赚点击量,实现最大的性价比。在文坛,短篇小说也受到一定的冷落。80年代往往会为了一篇短篇小说而召开相当规模的作品研讨会的盛况,今天也无法复现。当下的短篇小说,已经由前锋变成了后卫,曾经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时代,正在进入一种按照各种规则运转的新的常态,变得规范,变得平淡,变得琐碎凡庸。

卢卡契曾经说过,短篇小说是自律的,审慎的,它决不声称要表现全部社会现实,也不表现一个根本性的当前的问题的全部内容。它抑或是用大型史诗和戏剧的宏伟形式反映现实的一种先行形式,抑或是在某个时期结束时的一种尾声,一个终止符。短篇小说是一个时代的前锋和后卫。在卢卡契看来,薄伽丘和意大利的短篇小说充当了一个时代的先声,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则是报告了这个时代的结束——

薄伽丘和意大利短篇小说是现代小说的先驱。实际上,意大利小说在一个时代表现了世界。这个时代,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在胜利地迈进,同时在各个领域内开始破坏中世纪的生活方式,并逐步站稳脚跟的时代。然而这个时代尚未具备描写对象的整体性,以及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行为的整体性。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则完全不同。它们像是对巴尔扎克和司汤达曾经描写其诞生,而福楼拜和左拉以值得商榷的技巧叙述其结束的那个世界的一种告别。[2]554

这也正好对应了百年中国短篇小说的演进过程,对应了中国当代文学近70年的艰辛探索。1980年代读卢卡契关于短篇小说的论述,关注的是他对短篇小说的文体辨析,今日才感觉到他对时代感的阐述的意义不可小觑。这要托福于中国社会现实的快捷变化。中国文学和中国短篇小说这100年、这70年,不仅是时间长度,而且是一个较为完整的历史周期。尽管说,从《山海经》《世说新语》到唐宋传奇和“三言二拍”,本土的说故事型的短篇小说源远流长,但是,现代短篇小说的诞生是在100年前。当鲁迅写下《狂人日记》时,中国正是面对全球化浪潮和列强环视、山河破碎的危局,在为实现民族独立和实现民族的现代进程而面向世界,寻求救国救民的道路,各种思想和主义纷起,眼界大开之际。鲁迅创作《狂人日记》《祝福》《药》《故乡》,则是自觉地要为敢于奋起打破“铁屋子”寻找新路的前驱们助威呐喊。经历过三次国内革命战争和抗日战争,终于弥平连天战火,使得中国大陆得以在和平环境下探索民族现代化的建设之路。这也成为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的历史起点。这70年的时光,花明柳暗,峰回路转,既有途穷而返,也有豁然开朗,时至今日,我们还不能说中华民族现代化的任务已经完成,但是,它的全部图景已经显现在我们面前:在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100年前对民族现代化的想象,在相当程度上化作了现实;与此同时,现代化带来的种种负面效应,也足以令我们扼腕沉思,百感交集,成为时代的新的难题。这才是卢卡契所说的,短篇小说是一个时代的前锋与后卫的规定性的语境。

段崇轩对此有明确的论述:“中国社会已进入一个以市场经济为主导的世俗化时代,这是世界潮流。文学在社会系统中处于边缘状态,是一种自然现象。尽管社会矛盾复杂尖锐,现实问题层出不穷,但已很难构成那种‘革命’式的冲击和改变,像1978年新时期文学的突发只能是历史现象了。因此,文学要复兴、强大,只能依靠自身的力量,从社会民生中汲取资源,充分发挥艺术创新,努力使文学成为人们的文化家园和精神支撑。”[3]

从前锋到后卫,从中心到边缘,从绚烂到平淡,这是一个完整的文学史周期。在这样的节点上,总结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的发展演变,有一种“豪华落尽见真淳”的慨叹,又能在一个长时段的观察和思考中窥望其几起几落由兴而衰的运行轨迹,段崇轩的《演变史》,恰逢其时,应运而生。作为一个有责任感也有才情学识的文学研究者,以其数十年的修为,写出这样一部力作,在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研究领域中做出富有开创性的成果,足以自慰和自傲了。

二 史家风范:索隐钩沉与披源溯流

治文学史,既要有丰厚的文学史料的积淀,也要有敏锐的鉴识的眼光。对史料要烂熟于心,信手拈来,材料多,才能够搭建高屋广厦;自家的判断,则需要有断有识,能够在史料中发现问题,发现要点,形成个人的学术洞见。这就是学和识的辩证关系。

读《演变史》,首先让我叹服的就是段崇轩对于中国当代短篇小说史料的上下搜求。譬如说,对“文化大革命”中后期1970-1976年间的上海文坛,各种文学史都很少论及。段崇轩却深入发掘种种史料,用相当大的力气,对上海的“朝霞派”作家(这是我自己的归纳,因为这些作家都是上海工人作者出身,作品大都发表在其时的《朝霞》文学月刊和丛刊上)段瑞夏、张士敏和曾经担任过王洪文秘书的肖木的短篇小说创作予以深度的考察。这段往事的发掘,让我们理解除胡万春、唐克新等人之外的上海工人作家群落,有了新的视野。肖木作为王洪文的秘书,曾经大名鼎鼎,他写作的为工人造反派领袖王洪文式人物树碑立传的短篇小说《初春的早晨》,也风靡一时。段崇轩评价其为“有才华有成就的工人作家”:肖木从1959年起就在《上海文学》《人民文学》等重要文学刊物上发表多篇作品,他的《红色之夜》还收入了《上海十年创作选集(1949-1959)》,与著名作家巴金的《黄文元同志》,骏青的《老水牛爷爷》,茹志鹃的《百合花》等一起受到推崇。段崇轩评价说,这一时期肖木的作品“画面浩大斑斓,人物高尚结实,主题明朗激切,显示了20世纪60年代上海文学的风貌和特征。”[4]186肖木也写过具有思想锋芒又遭受到上海文学界内部严厉批判的短篇小说《探索》。这样有才华的工人作家,却在“文化大革命”时期陷入极“左”政治和阴谋文艺的漩涡,令人扼腕。还有,“文化大革命”后期批判辽宁作者敬信(李敬信)的《生命》(发表于沈阳《工农兵文艺》1972年创刊号),我也在第一时间就曾耳闻目睹。《演变史》中用了很大的力气加以考证的颜慧云的《牧笛》,因为发表于河南省的一个地方刊物上,对其批判也主要是在河南省的报刊上进行,因此不为很多人所知,《演变史》对它做出的高度评价,对于我们理解“文革”中后期的短篇小说创作态势有了新的情境。[5]

古代的史学理论家刘知几,在《史通》中提出了研究历史的几大要求——才学识。如果说,考证历史的地表和底层,在一定意义上是在恢复历史的原貌,是刘知几说的学,那么如何从历史的积淀当中,从大量的史实当中梳理勾勒出历史变迁的基本脉络,就是刘知几所说的识了。段崇轩将自己的研究专著命名为“演变史”,他也确实在时代与文坛的互动、短篇小说作家与作品的流变方面下了大的力气。60年的时间长度,成百上千位作家,多达几万部的作品,如果没有良好的判断力和概括力,那就很难将其编织成一个有机运动的、有生命力的整体。可喜的是,段崇轩不仅有抱负,而且有才华、有能力,去实现他自己的意图,完成这一重大的历史使命。他对于肖木的文学道路和人生道路的考辨,冠之以这样的题目:“从激进到‘阴谋’的写作蜕变”,就是着眼于其“演变”的。对于新时期文学的基本走向,用“从中心到边缘”予以描述,同样充满了文坛特有的律动感和行进感。

在长达60万字的《演变史》中,最能表现段崇轩的史识的,我以为一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一是1989年以来这样两个处理起来非常令人棘手的文学板块。说到“文化大革命”,在通常的意义上,我们习惯于说“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却不能省察到这种一棍子打落一船人的粗疏和武断。正如段崇轩所言,文学中的各种体式有其内在的创作规律和不同的时代命运。进入1970年代,“文化大革命”已经进入中后期,最高领导层尚在延续所谓“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极“左”路线,却也在对“文革”初期的许多极端做法进行一定的纠偏和调整。毛泽东批示说,没有小说,没有诗歌,百花齐放没有了,这种局面亟待改善。文学艺术领域在“文化大革命”当中首当其冲地受到最严厉的清算、最残暴的毁灭,与此同时它又是最富有顽强的生命力,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而在小说创作中,短篇小说又最为活跃,最为灵便。1970年代伊始,包括《解放军文艺》《朝霞》等刊物的恢复和创办,包括报纸上文艺副刊的复现,为短篇小说提供了有相当容量的发表园地,而在培养工农兵作家的方针引导下,一批文学新人也纷纷开始或者复苏了他们的短篇小说创作。段崇轩如是说:“文革”十年,国家动荡,文化崩溃,文学荒芜,然而短篇小说却奇迹般地呈现出“独放异彩”的景象。此时的短篇小说,以自己的独特优势,实现了同政治意识形态的紧密结合,或者说已变为一种政治。在部分作品中,在一定的限度内,突破了政治与文学教条的束缚,显示了作家在生活思想艺术方面的可贵探索,为“文革”结束后短篇小说的崛起,积蓄了力量。[4]161

为此,段崇轩翔实而缜密地分析了贾平凹、陈建功、陈忠实和蒋子龙这一时期的创作状态,分别称之为“政治理性与生活真实的焦灼与矛盾”“青年知识分子的激进理想与‘底层关怀’的两极状态”“对‘文革’的沉重思考和复杂态度”“思想深处的矛盾和痛苦”。谈到贾平凹的创作时,段崇轩这样说:

在贾平凹最初的短篇小说中,不仅有较突出的阶级斗争描写,还有鲜活的社会人生刻画。在《两个木匠》中作者加入了农业学大寨,批判资本主义自发倾向的内容,但作者同时真实地描绘了农村中亲家之间、夫妻之间、父女之间那种生动、质朴、饶有趣味的关系和纠缠,展示了民间社会的魅力。在《曳断绳》中虽然有一个一心想搞副业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富裕中农,但作品的主角是憨厚、倔犟、木讷、坚定地带领村民修筑拦洪大坝的突击队长老曳的形象,人物性格独特鲜明。《弹弓和南瓜的故事》以流行的写法刻画了两位少年英雄小军、小旺同不法地主王迫人的斗争,体现了一种明显的“阶级斗争意识”,但在作者笔下小弟兄俩的聪明、机智、勇敢的性格被刻画得栩栩如生……[4]167

阐述一批中青年作家在“文革”时期的创作时,许多论者都会简单地将其归结为是主流意识形态召唤与作家的文学创作才华之间的矛盾与妥协。段崇轩的个案分析,却让我们看到这些当年的“工农兵业余作者”的各自困窘。对于陈忠实和蒋子龙这样在1960年代前半期就开始发表作品的“40后”作家(套用当下的流行分类法),“文革”前的社会形态,会成为他们观照“文革”时期社会生活的参照系,他们的历史感、时代感更为强烈,却也会给他们带来思想的和文学追求的矛盾,重返文坛的“二进宫”的复杂心态也会使他们有所疑惧惶惑。1976年春天,他们分别写出《无畏》和《铁锨传》这样直接迎合“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历史逆流的作品,也许不是偶然,他们唯恐这一次又“跟错了”。“50后”贾平凹和陈建功是初出茅庐,有锐气有志向,但两人各自的城乡与工农生活经历,作家的敏感和体验,让他们在积极响应“阶级斗争”和“革命造反”的时代召唤的同时,也产生了与流行理论相悖反的生活本身的真切感。段崇轩描述陈忠实其时的短篇作品:题材宏大,思想丰富,写法纯熟,篇幅绵长,长于在两个兄弟、两个朋友的对比刻画中揭示时代的重大命题。在我看来,这在很大程度上,也预示了陈忠实后来写作《白鹿原》的前缘。

怎样处理1990年代以来的文学的基本走向,更是一个令人踌躇再三、难以对此做出全面概括的学术难题。就现行两种影响最大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作而言,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将1949-1966年间的“十七年文学”称为“一体化的文学时代”,作者高屋建瓴,从文学生产体制、出版社和文学刊物、文学方针和文学批评、文化批判运动等对作家的规约、作家创作中的矛盾心态和内在分裂讲起,阐释“十七年文学”发展变化的内在规律。而讲到1970年代末以来的文学,这种建构一个有机运动的文学史整体框架的努力,就变得非常淡薄乃至基本放弃,结构也显得散漫无序。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在处理“十七年文学”方面同样是煞费苦心,他用“战争文化心理”“民间审美形态”和“潜在写作”搭起了一种新的文学史框架,但讲到后面的文学版块,这些概念的有效性就大大减弱。正像陈思和把不同时段的文学命名为“共名的文学”和“无名的文学”一样,“共名”是可以进行一种整体的界定的,“无名”则确实显得无以名状难以整合。段崇轩显然也遭遇到这样的挑战,他把这20年分为两个大的板块,从1989到2004年是“消沉中的坚守与新变”,将2005到2009年总括为“世俗社会中的上下求索”,而不是像现在流行的以2000年为界,划分出“新世纪文学”,非常见出功力。

段崇轩指出,短篇小说相对而言是一种简单明快狭小的文体,进入1990年代,这种文体特征同复杂多变的现实生活,发生了深刻的矛盾和错位。一方面,过去的数十年,它一直是凭借意识形态的支撑,解读与跟踪时代的,但在市场经济社会中思想靠山已经丧失;一方面是快餐文化的批量生产吸引、分流、造就了一个广大的低层次的读者层,而这个读者层是不喜欢以深刻、经典为目标的短篇小说的。此言极是。以我之见,传统的文学体式之小说和诗歌自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走的是一种彼此逆向的进程:曾经被视为街谈巷议引车卖浆者流的古代白话小说被赋予了极为崇高的使命,日渐变得精英化经典化。梁启超首倡新小说,欲新一国之民先新一国之小说,欲新一国之政治先新一国之小说,欲新一国之道德先新一国之小说。鲁迅以自己的小说创作和文学主张,“引领国民精神前进的火光”“改造国民性”,为中国现代小说奠定了一个极高的起点,树立了一个具有无穷吸引力的文学榜样。曾经作为皇冠上的钻石的古典诗歌却放下自己的身段,舍弃了传统文人的贵族气和田园气,也放弃了韵律对仗用典等护身符。胡适的“两个黄蝴蝶”平淡如白开水,颠覆了古典诗歌的高远意境,郭沫若的狂放不羁如同太平洋的波浪冲毁了古典诗歌的规整形制。在小说的体式中,短篇小说又是最富有贵族气的,不允许对世俗生活画卷展开大规模的铺叙渲染,也不像长篇小说一样允许作家的某些拖沓和缺失,只能是一剑封喉式的点杀,是精神、情绪、灵性、颖悟,不但对作家要求非常苛刻,对读者也有很高鉴赏能力的前在规定性。在基本脉络上,如段崇轩所言,无论是坚守与新变,还是上下求索,着力点仍然在于其传承和流变。所谓传承,是从鲁迅以来在中国短篇小说中一直占据主流的乡村小说的扩展和式微;所谓新变,则是随着市场化和消费时代的到来,城市化进程日渐加快从而催生了底层文学、城市文学和女性写作等新的文学气象。这还是依照对文学表现对象的分类,但它是一种强有效的整体建构,也是在当前的各种文学史和文学体裁史论,以及新世纪文学全景考察中很有创意的论述框架。

三 审美视角:文学本位与艺术自觉

研究短篇小说的流变史,考察其在不同历史时段的独特表现,揭示它的来龙去脉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就必须做出一种还原历史全貌的艰辛努力,建立在大量史料基础上的客观描述,依据的是历史学的标准。同时,文学的流变内在地蕴含着审美意识的嬗变,艺术表现能力的提升,个人风格的戛戛独造,这就要求和考验论者的艺术眼光、艺术鉴赏能力。这对每一个从事文学研究的学者都是需要苦心经营的。《演变史》就很好地解决了这一难题。

在《演变史》所述60年间每一个大的时间板块中,段崇轩采用了因时而异所做出的不同分类方法:“十七年时期”和1990年代以来两个时间段落,基本上是从题材进行分类;“文革”时期的文学,是从文学与时代政治之关系入手,划分为“激进”“极‘左’”和“阴谋”三类;从70年代后期到80年代末(1976-1989)的分类方式则是按照文学思潮和文学流派。这种大体则有,定体则无,不拘一格的叙述模式,表现出作者把握文学与时代、作家与作品关系的不俗见地。在做出宏观描述之同时,每一个大的时间板块又融入了具体作家的个案分析和艺术风格描述——作家作品是文学史建构的基本单元,如何对作家作品做出富有审美评价的论述,这是考验论者的文学才能的试金石。尤其是在当下,各种各样的新潮理论被许多文学研究者作为一种简明的标签,贴在不同的作家作品身上;文化研究、女性主义和海外汉学风行一时,文学再一次成为各种理论小试牛刀的试验品。温儒敏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结束语中,对此就深为感慨,大声疾呼,要把文学当作文学,强调文学自身的规定性,突出文学的审美和艺术分析。[6]我觉得《演变史》最值得称道的恰恰是在它对于短篇小说的艺术鉴赏上付出了最大的力气和心血,也取得了令人赞叹的重要成就,对诸多作家的艺术风格和文本解读具有独到的见地。

段崇轩不是一个故步自封的人,也不自信满满。相反地,因为不那么自信,经常进行自我审视,感到自己的才华和眼界的有限性,他才会在孜孜不倦地对中国当代短篇小说进行深入研究的同时,非常注重采纳现有的文学史论断。他的《流变史》的论述框架受到了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之历史分期和命名方式的深刻影响。他也非常注重学界同仁对于短篇小说研究的新成果新判断,唯恐自己的许多说法不足以具有充分的说服力,因而屡屡征引他人的论著。同时他也对小说叙事理论保持了一种长久的热情关注,美国新批评派学者布鲁克斯和沃伦合编的《小说鉴赏》,杨义的《中国叙事学》等,就对段崇轩展开自己的艺术思考有很大的帮助。在《演变史》中常用的作家作品解读的角度,大体有结构艺术、人物形象塑造、叙事态度、语言风格以及文学思潮等切入点,而且将它们一一落到了实处。

段崇轩为单独列出章节的部分重要作家进行了画龙点睛式的简明概括:“周立波:熔民族形式与个人风格于一炉”“王蒙:现实情怀与‘文体’探险”“汪曾祺:抒情文化小说的传承与再造”“林斤澜:苦心经营‘怪味’文体”“韩少功:思想、文体驱动下的‘先锋’写作”……文体自觉成为鲜明的标志,宣示着正文的走向。

《演变史》对同样擅长于表现战争年代革命者美好情感动人襟怀的茹志鹃和王愿坚,则予以区别迥然的界定:用来评述茹志鹃的,是“发现和展示被遮蔽的情感世界”“战争年代,胜似亲情的同志情缘”,用来评述王愿坚的是“方寸之间的革命‘诗史’”“战争岁月的人性之花”“有限空间的精心创造”。刘庆邦和毕飞宇都在追求小说的诗化,而又各取一途,论者进入具体考察,推重刘庆邦的是他的“写实与诗化的双重变奏”“风俗人物的诗化呈现”“传统叙事艺术的现代转化”;毕飞宇同样注重于现实乡村,却又把强烈的主观情感融入其中,论者以“回顾童年的心灵创伤”“切入最柔软的情感地带”以及“寻找诗化的表现形式”为其论纲,进而做出这样的论断:尽管毕飞宇的《平原》《青衣》《玉米》等中、长篇小说风行文坛,但最能体现他的创作追求和个性的则是短篇小说,毕飞宇“为文坛奉献了一大批难以忘怀的短篇精品,成为当下为数不多的优秀短篇小说家之一。他不像有些先锋派作家,痴迷于对人、人类一些形而上课题的玄思,也不同于那些现实主义作家紧盯着社会生活中一些具体现象和问题,而是把他的艺术目光和笔触,伸入到当下人们的情感部位,像一个敏感而细心的心理医生观察、诊断、说病,为人们展现出一幅幅或者意味深长或者触目惊心的情感图像。短篇小说是一种精粹而深邃的体裁,它在捕捉人们的情感变化、体现毕飞宇的创作追求中,充分显示了它的优势和潜能,成为作家最得心应手的一种文体。”[4]468短篇小说与作家具有双向的选择性,交会于文体,这才是短篇小说的魅力所在,也是《演变史》的结穴所在。

四 融会贯通:“熔现实与灵动、严谨与理性为一炉”

现如今,人们习惯于把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学者分为两类,一类是作家协会体系的批评家,一类是高等院校里的学院派,这恐怕是别的学科很少出现的一种独特现象。从1949年作为起点的中国当代文学,至今已经将近70年,有了相当长的历史时段;与此同时,它又是不断地在我们面前展开的,是一种难以无法预期也难以在问世伊始之际就做出准确清晰的价值判断的活的文学现象。依照我们现在的文学生产机制,从中央到各省市的各级文联和作家协会,都有专职的文学研究人员,近距离地贴近作家和创作,及时推荐新人新作,为其推波助澜,在文学生产、出版的观察和评论方面,拥有相当的优势,也是其职责所在。高等院校中文系的教师和博士生硕士生,似乎更加愿意做历史性的考察研究,讲求研究方法,注重理论和知识背景。这样的研究格局,自有其合理性,但目前的发展趋向,不无令人担忧之处,比如说,作家协会系统的批评家,长于对文学现场和新涌现的作家作品进行快速追踪,在第一时间发出自己的声音,及时地向媒体和社会推荐新出现的优秀作品,其不足之处则在于,习惯于短平快的批评方式,而文学新作,又经常以一种几何级数的方式不断涌现,乱花迷眼,应接不暇,忙得团团转,使得批评家自己很难沉静下来,进行一种系统性、历史性的宏大建构。学院派的批评家,却往往容易将鲜活的当代文学现象和不断更新的作家作品标本化定型化,过于急切地要将其历史化和经典化,一味地恪守人文社会科学和一般文学史研究的普遍规律,对当代文学本身的混沌复杂和运动不居,缺少必要的观照。更为重要的是,无论是成绩卓越的老学者老教授,还是初出茅庐的博士生硕士生,对当代文学现场,在在缺少切近的体悟,对文学的审美批评,常常付之阙如。

由此就让我们回想到法国文学评论家蒂博代对“自发的批评”——媒体批评和“职业的批评”——教授批评的优劣之比较:

“自发的批评”来自一些有文化修养、有趣味、有鉴赏力的人,读书只求获得精神上的满足和快乐。这样的批评源于他们对新作品的阅读感受,与当代作家及其作品有着最经常、最直接的联系。它需要的不是学者日积月累的卡片,而是机智、敏感、生动迅速的反应。比诸学者缜密然而笨重的思考,它更倾向于有血有肉、有声有色的体味。同时,口头批评是说给那些为了乐趣而读书的人们,它从流行于贵妇人沙龙里的高谈阔论,演变为后来的媒体批评。许多批评文章时过境迁,遭受冷落,但是,倘若后人想了解那个时代的文学的真实情况,也许只有这些文章能够提供一些文学现场的可靠的画面。“在自发的批评中,在记者的、甚至是逐日的批评中,袭用经典批评的精神是不对的。经典的批评涉及的是一个过去了的文学世界,其中筛选已然进行。逐日的批评针对一个现存的世界,其中筛选尚未进行。它的功能在于感觉、理解、帮助形成现在。”[7]

与之相对应的是“职业的批评”。教授们站在高高的讲台上,总要对几百年的文学追根溯源,条分缕析,寻出贯穿始终的线索,文学从此被划成了具有固定规则的各种体裁,并且在演变中形成了自己的历史。教授们的工具则是历史、政治、道德、哲学、作家生平或“种族、环境、时代”。这是一种以搜集材料为开始,以考证渊源及版本为基础,通过社会、政治、哲学、伦理乃至作者的生平诸因素来研究作家和作品的批评方法。这是一种实证的研究,其自然的倾向是条理化、系统化和科学化。它最擅长的是文学史研究,并且的确硕果累累,为世代学子所景仰。但是,对于变化多端、面目各异的当代作品,它缺乏必要的灵活性、直接性和微妙性,因为对待当代作品最要紧的不是考证、比较和探本溯源,而是“品鉴”,“是感到一种现时的乐趣,是生活在现时,是唤醒现时的一刻”[8]。

在当下的文坛和学界,能够拥有蒂博代所说的任一种批评才能和成就,已经实属难事:市场化和体制化的双重规约,限制了媒体批评和作协派批评;大学流行的科研体制和业绩考核,扭曲了高校教师的治学心态和研究目的。段崇轩的长处,恰恰在于他自觉的批评意识,跳出各种束缚和局限,在作协派批评与学院派批评中左右逢源,游刃有余。段崇轩的《演变史》的成功,得自于作者的文学批评实践和自觉的批评意识,是他对于作协派批评与学院派批评的融会贯通。如其所言,“我的评论写作,努力熔作家协会派的现实与灵动、学院派的严谨与理性为一炉”[9]。

段崇轩就读于山西大学中文系还是“文革”后期,学校的正规教育未必完全恢复,但是,段崇轩是一个勤奋多思的好学生,他在毕业之后得以留校任教,得到了诸多老师的认可。留校任教的前几年,他还根据老教授高捷给他开的书单,奋力补充自己的学识。之后他主动要求调回家乡忻州,是为了圆他的小说创作的梦想;此后又在山西省作家协会工作近30年,在《山西文学》从编辑当到主编,主要的工作是编短篇小说;他也担任过山西省作家协会的副主席,仍然是在作家圈子里打转。而从1950年代的赵树理、马烽和“山药蛋派”的勃兴,到改革开放初期的成一、李锐、张石山、韩石山等“新晋军”的崛起,再到新世纪以来曹乃谦、葛水平、王保忠等新一代乡土作家的后来者居上,屡屡显示出一个文学大省的豪华气象。上述诸多作家,除了赵树理遭受严重迫害惨死于“文化大革命”中的1970年冬天,与段崇轩缘吝一面,其他人都与他有过或长或短的共事和交往,给段崇轩提供了近距离地体察作家的生活与创作的机缘。而且,段崇轩是一个至为勤奋的读书人,无论是当编辑,还是做领导,他都把自己的主业定位在做当代文学批评和研究上。值得庆幸的是,段崇轩对作协派批评和学院派批评这样两个路向的当代文学批评之互有短长,有着清醒的认识和思考,他自觉地拆解所谓作协派和学院派的看不见的墙,如其所言,努力熔协会派的现实与灵动、学院派的严谨与理性为一炉。

这不仅是一种有远见有抱负的追求,而且是段崇轩的数十年的勤奋实践。他的研究,在我看来是三足鼎立,锐意精进。其一,他身在山西文坛,对于三晋大地的文学创作态势,既有近水楼台之便,又是职责所在,一直致力研究。古人讲“读其文想其为人”,讲“知人论世”,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其便利条件之一就是和作家处于同一时代,可以接近作家,熟悉作家。作家对于他写作的生活和人物,越熟悉越好,赵树理就非常信奉这个“熟”字,熟能生巧。研究作家,当然也是越熟悉越好。在回忆亦师亦友的老作家田东照的文章中,对于田东照出身于山西大学中文系的学习经历,就不是止于惺惺相惜的校友之谊,而是有着更为深入的思考和辨析:

田东照与第二代“山药蛋派”既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之处。他上过大学中文系,有着较完备、厚实的文学修养,而其他几位多数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他与同代作家一样,跟踪社会变革和现实生活,表现地域特色与文化,运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和手法。这是共同的创作特征。但他的小说又多了一些理性思考乃至现代意识,多了一些经典现实主义文学的品格和韵味。这则是他不同于同代作家作品的地方。这无疑是大学文学教育耳濡目染给予他的。当然,在多了一些的同时又少了一些,如现实生活本身的那种质朴、鲜活和自然,即生活的原生态感。而正因为多了的那些东西,使他的小说后来突破山西走向全国,创作生命也更长久一些。在某种程度上,他超越了同代作家,超越了文学流派。[10]

段崇轩对于山西作家,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文坛新人,做出不遗余力的推举和鼓吹,例如他的《扬帆远航的山西新锐作家群》,就是一次新世纪山西文学新军的大点兵,对刘慈欣、葛水平、李骏虎、王保忠、孙频、杨遥等逐一道来,切中肯綮,点石成金。[11]他的博客文章(我愿意从博客进行阅读,不是为了便捷,而是如段崇轩所言,许多文章在发表时,限于版面会进行删节)中,对王保忠、李海清、王祥夫、李骏虎等青年才俊的评论非常醒目,对年仅24岁笔名为“晋阳”的文学新人的长篇处女作《中国式二代》同样热情地推荐。同时,他也经常回望山西文学的昨日风景,重读李束为的《于得水的饭碗》而回顾表现“大跃进”时代农村人民公社办大食堂的文学作品之成败利钝(《重读束为短篇小说<于得水的饭碗>》),阐释赵树理的“政治上起作用,老百姓喜欢看”的文学价值观,不仅是一种文脉的接续,更是对既往历史的重新阐释(《再说赵树理》)。在另一篇论说赵树理的文章中,段崇轩这样说:“从一位有多样的文化知识和政治头脑的农民,到一位既具有‘五四’‘启蒙’思想又富有民间文化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再到一位有着务实精神和远见卓识的农村工作干部,不正体现了他‘三位一体’的多重身份,体现了他错综复杂的精神文化的构成吗?要知道‘五四’文化精神、民间文化传统和国家意识形态之间,是存在着很深的鸿沟和诸多矛盾的,而赵树理却一人承袭了如此多的思想文化重负。当这几种思想文化发生矛盾冲突时,他便会自觉不自觉地站在民间、农民的立场上,坚持真理,不屈不挠,捍卫着民间文化和农民的利益。他的务实、执拗又有点保守、狭隘的精神和性格,又直接支配着他的文学创作和言语行动。在‘左’的思想不断冒头和升级、社会生活很不正常的时代潮流中,他后来的一连串悲剧也就不可避免了。赵树理大约是当代作家中‘最苦痛的灵魂’了”[12]。值得推荐的,不仅是这样确切的对赵树理形象的定位,同时还有段崇轩的精妙的论证方法:在当下的读图时代,他用知人论世的眼光,从赵树理拍摄于不同年代的三张照片,勾勒其时代背景、作家境况和前因后果,上引这段论述,正是对三张照片所读取的作家的精神风貌的综合描述。

立足于山西的文学场,让段崇轩有了一个非常坚实的支点,有了考察中国大陆文学进程的一个参照面;对于全国众多当代文学作家作品的个案分析,对于当代短篇小说创作潮流的整体观照和逐年评点,则让他始终置身于文学的大潮之中,与时俱进地感知它的脉动和温度。他曾经连续地做当代短篇小说的年度述评几近10年之久,这在当下的学界,几乎没有第二人。每一次的年度述评,都要做大范围的遴选爬梳,而且要总结其成败得失——说句实在话,从2005年到2015年,这10年的短篇小说,缺少冲击力,缺少爆炸性,远远比不上1980年代初期短篇小说的黄金时期,如段崇轩所言,“我们正置身在一个市场化、世俗化时代,文学逐渐成为时代的附庸,很少去进行独立、自由的探索和创造了。当下的文学,也许在内容的广度上、表现形式的成熟上、作品的数量上,超过了新时期文学,但在思想、境界的探索上却逊色于新时期文学。我们已进入一个平庸的文学时代。这是我的一个基本判断。”[13]在这样的冷落和萧索中,始终坚持短篇小说的现状观察和十年追踪,需要的是对文学的热爱,对短篇小说的精神蕴含与艺术探索的深入思考,还需要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堂吉诃德精神对文学理想的持守。

五 余论:如何面对“小时代”与“世俗化”

行文至此,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困惑:段崇轩的文学观,是在1980年代建立起来的,是启蒙主义和审美追求双重映照下的产物(君记否,1980年代的文学标举的是五四新文学的启蒙精神,与之伴随的是风靡一时的“美学热”),这和我的文学经验基本相同。因此,我才用了很大的力气,去阐述和发扬他的《演变史》,也基本认同他对于当下短篇小说的低调描述,“检视当下短篇小说,我们深切地感受到,它在生存困境的挤压下,逐渐丢弃了一些固有的优势和特征,而新的审美品格还没有建立起来。如在表现内容上,它回避了现实社会的热点、焦点现象和问题,淡化了自身的现实性。如在思想探索上,它不再追求宏大、深刻,也不主动向哲学、社科、历史等领域靠拢,削弱了自己的深广度。如在创作模式上,很多作家都在热衷故事的好看、奇特,形成一种雷同化的故事模式,而人物型、心理型、意境型、抒情型等多种多样的创作模式却越来越少。如在表现形式和叙事方法上,向西方现代、后现代派的借鉴基本停滞,向中国古典小说艺术方法和写法上的取法也没有形成气候。短篇小说在思想和艺术上失去了创新动力。它从上世纪90年代出现的颓势,至今依然没有从根本上扭转。”[14]

我也一向痴迷和鼓吹中国现代性转型的大时代及追随和表现这一大时代的文学艺术作品。但是,如何“主动向哲学、社科、历史等领域靠拢”,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从本土来讲,哲学、社科、历史等领域未必就比文坛强多少,其原创性和有效性是大可怀疑的。更为重要的是,如前所述,这个大时代已经走向它的基本完成,也许,真像郭敬明的作品所宣告的,一个“小时代”正在到来乃至已经到来。从现代进入后现代,就是从大时代进入小时代,换句话说,就是从狂飙突进沧海桑田,进入柴米油盐酱醋茶或者琴棋书画诗酒茶的或俗或雅的平常日子。前者是非常态,后者是新常态。文学的平庸正好表征了生活的平庸。期盼精英化经典化的短篇小说再度繁荣是一个美好的心愿,恐怕最终是要落空的。

但是我又不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今天的小说,再度向着世俗化回归,回归其原初的面目,我们今天奉为经典的“三言二拍”,原其始,不过是茶楼酒肆里消闲佐兴的可有可无之物,铺叙的不过是世道人情。再说李白的诗,经常是酒酣耳热之际信笔挥洒,写写天上的月亮,写写手中的酒杯,山花野草,白云青山,都跃入眼帘笔下。要说恃才傲物,要说蔑视公侯,恐怕古来人物众多,未必就数得上李白最拔尖,但李白把各种情态都写到了极致,才造就了绝世诗仙。正所谓“好诗不过近人情”。当然,认识到这种世俗化大潮的滔滔皆是,认识到文学正在告别大时代进入小时代,预感到文学的黄金时代接近落幕,并不就意味着无所作为,而是说要对文学现状和未来走向有个清醒认识,才能够激发出更为切实的文学情思,才有更为可行的精英文化的选择。

[1]王安忆.短篇小说的物理——《短经典》总序[M]∥〔以色列〕埃德加·凯雷特.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短经典丛书.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2]卢卡契.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M]∥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3]段崇轩.向社会人生的纵深逼近——2012年短篇小说述评[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a54ba101016n78.html

[4]段崇轩.中国当代短篇小说流变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

[5]段崇轩.“空白”时期的艺术奇葩 ——70年代(前期)的短篇小说和《牧笛》[N].中华读书报,2010-08-18.

[6]温儒敏,等.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7]郭宏安.《批评生理学》:自发的批评[J].读书,1987(5):124-129.

[8]郭宏安.《批评生理学》:职业的批评[J].读书,1987(6):138-142.

[9]段崇轩.在评论写作旅途上[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a54ba10102wc9p.html

[10]段崇轩.追忆田东照老师[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a54ba10101dy0h.html

[11]段崇轩.山西新锐作家群的兴起[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a54ba10102vsgm.html

[12]段崇轩.老照片中的赵树理[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a54ba101000c6f.html

[13]段崇轩.我看“鲁奖”[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a54ba10102v3rm.html

[14]段崇轩.重振短篇小说[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a54ba10102w5yx.html

(责任编辑 郭庆华)

On the Writing of Literary History:Centred aroundTheEvolutionHistoryofChineseContemporaryShortFictions

ZHANG Zhi-zhong

(SchoolofLiterature,Capital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short fictions has experienced a complete cycle of literary history,namely,from the vanguard to the back,from the center to the edge and from the gorgeous to the dull.Timely and groundbreaking,TheEvolutionHistoryofChineseContemporaryShortFictionsprobes into the rises and falls,the prosperity and decline of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short fictions in the process of a long-period observation and thinking.The writing of literary history has strict requirements for researchers’ talent,knowledge,emotion and aesthetic,in particular,it reflects researchers’ ability of construction,sense of aesthetic and awareness of literary style.Furthermore,the writing of literary history emphasizes researchers’ abilities to thoroughly comprehend the literary theories,literary field and literary historians’ view.In addition,how to deal with the periodiz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is an academic problem that demonstrates the researchers’courage and skill .

the writing of literary history;talent-knowledge-emotion-aesthetic;construction ability;stylistic awareness;TheEvolutionHistoryofChineseContemporaryShortFictions

2016-12-30

北京市社科基金重点项目“莫言与新时期文学创新经验研究”(13WYA002);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13&ZD122)

张志忠(1953-),男,山西文水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10.13451/j.cnki.shanxi.univ(phil.soc.).2017.03.009

I209

A

1000-5935(2017)03-006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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