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书·载记》汉赵国史钩沉

刘泰廷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晋书·载记》汉赵国史钩沉

刘泰廷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汉赵王朝奏响了十六国交响乐章的第一曲，也是首个在中原建立起的胡族政权，关于其凸显的胡汉文化交织的文化特征尤其值得我们关注。时至今日，学界对汉赵国史的研究仍有很大的开拓空间。笔者藉由《晋书·载记》汉赵国史章中前人未发或已经拈出然而尚未阐明的五个问题，钩考索隐，以贡一得之愚。亦冀借此可重拾对匈奴汉国的关注。

汉赵；十六国；《晋书·载记》；匈奴

一、汉赵刘氏三代同姻

刘豹妻姓呼延氏；刘渊称汉王，立其妻呼延氏为王后；刘聪即皇帝位，亦立呼延氏为皇后。呼延一门，何德何能，竟得屠各单于刘氏三代垂青，且皆为正妻？

考呼延氏一姓，《元和姓纂》云：“匈奴四族呼衍氏，入中国，改为呼延氏。”[1](P303)《晋书》卷九十七《匈奴传》载：“北狄以部落为类，其入居塞者有屠各种、鲜支种……屠各最豪贵，故得为单于，统领诸种……其左贤王最贵，唯太子得居之。其四姓，有呼延氏、卜氏、兰氏、乔氏。而呼延氏最贵。”[2](P2549-2550)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云：“此氏（呼延氏）既本匈奴贵族，故前赵时显贵特多。”[3](P199)然以上材料只可说明呼延氏为匈奴之贵种，并不能有力解释刘氏三代选呼延氏为正室的现象。兹再条举三点原因以释之：

其一，单于有以呼延氏为特别姻族之习惯。《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传》载：“异姓有呼衍氏、须卜氏、丘林氏、兰氏，四姓为国中名族，常与单于婚姻。”[4](P2945)可见，娶呼延氏女当为单于身份地位之象征，一如唐人之慕崔氏女。

其二，呼延势大，刘氏藉之辅佐，草创功业。史籍关于刘豹的资料很少，无法探知呼延氏对刘豹的帮助有多少。但刘渊的起家，颇得呼延氏之助。晋末八王之乱，匈奴五部密推刘渊为主以复匈奴旧业，呼延攸传信邺城以谋告渊，又代为传令集合五部，有佐命之勋。故元海驾崩，西昌王刘锐、呼延攸恨不参顾命。观受顾命者三公三司，皆为刘氏宗亲，刘锐有恨属情理之常，呼延攸虽外姓，然以有帷幄功，又仗国之贵姓，故亦高自标瞩也。刘渊开国，大封功臣，三司为首：“以其大将军刘和为大司马，封梁王，尚书令刘欢乐为大司徒，封陈留王，御史大夫呼延翼为大司空，封雁门郡公。”[2](P2651)

刘和乃呼延后之子，也是日后的太子；刘欢乐为刘氏族长，日后位列顾命大臣之首；而呼延翼作为刘渊的岳丈，得以跻身于此，可证呼延氏地位之高，声望之显，于此亦可窥得刘渊登基，呼延氏当有大力焉。

其三，两姓连代通婚之惯性。刘渊有妇张氏，即刘聪之母，而聪亦有皇后张氏。《资治通鉴》卷第八十八：“聪纳其舅子辅汉将军张寔二女徽光、丽光为贵人。”[5](P2778)后徽光封皇后。刘聪有上、右皇后二靳氏，其皇太弟刘乂有妾靳氏。《刘聪载记》：“初，靳准从妹为乂孺子，淫于侍人。”颜师古曰：“孺子，王妾之有品号者也。”[6](P1755)聪子刘粲又有皇后靳氏。《刘聪载记》：“立其妻靳氏为皇后。”

案，母生子，以其同氏妻子，乃欲贵其本族。如聪从母命纳舅家二女，“太后张氏之意也”；又《刘曜载记》云：

曜妻刘氏疾甚，曜亲省临之，问其所欲言。刘泣曰：“妾叔父昶无子，妾少养于叔，恩抚甚隆，无以报德，愿陛下贵之。妾叔皑女芳有德色，愿备后宫。”曜许之。

是故两氏一旦通姻，即易出现几代同姻的状况，尤其是外戚得势之时，即如呼延氏参建国功，朝多亲贵为之助，故可绵延三代。然如刘聪生母张氏，出身寒微，外戚不振，故张氏死后，聪皇后张氏亦死，而张氏遂绝，聪子粲不复纳张氏之妇也。

二、汉赵诸君好言“天道”

《资治通鉴》卷第八十六：“渊……又遣冠军将军乔晞冦西河，取介休。介休令贾浑不降，晞杀之。将纳其妻宗氏，宗氏骂晞而哭，晞又杀之。渊闻之，大怒曰：‘使天道有知，乔晞望有种乎！’追还，降秩四等，收浑尸，葬之。”

又《资治通鉴》卷第八十七载：“渊以诞为前锋都督，以灭晋大将军刘景为大都督，将兵攻黎阳，克之，又败王堪于延津，沈男女三万余人于河。渊闻之，怒曰：‘景何面复见朕？且天道岂能容之？吾所欲除者，司马氏耳，细民何罪？’黜景为平虏将军。”

《晋书》卷一百二《刘聪载记》曰：“聪以粲之害模也，大怒。粲曰：‘臣杀模本不以其晚识天命之故，但以其晋氏肺腑，洛阳之难不能死节，天下之恶一也，故诛之。’聪曰：‘虽然，吾恐汝不免诛降之殃也。夫天道至神，理无不报。’”

同书同卷：“聪……谓祗子畅曰：尊公虽不达天命，然各忠其主吾，亦有以亮之。但晋主已降，天命非人所支。”

案，乔晞杀节义夫妇，元海谓天道有知，乔将绝种；刘景沈百姓三万于河，责其天道不容。粲诛降臣，聪谓“天道至神，理无不报”，其道理与父同，皆信天道有灵，报应不爽。刘曜更畏天命，三遇灾异而三为之改容。（终南山崩，曜曰“深戒朕之不德”；台产陈灾变之祸，曜改容礼之；夜梦三人向逡巡，大惧，躬亲二郊，饰缮神祠。）

考刘氏诸君少时所习，元海“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嫡子刘和“习《毛诗》、《左氏春秋》、《郑氏易》”。这与当时社会一种治学风气有关，然亦可推知此几种书当为刘氏家族传习之学。至聪、曜则未细列其所习，而言“兼综百家之言”、“志于广览”者，以二人皆非嫡子，未有精专之故也。而察“百家”“广览”二语，《诗》、《易》当在其中耳。观刘曜答群臣奏对，动辄以史典，犹好引诗经，常云：“诗不云乎”。论其文采，当为汉赵诸君之首。

诗书讲仁义，《易》言天道，《左传》多灾异占卜之说，而刘氏诸君受之陶冶煦育之日久，故有此信念也。方诗铭《“汉祚复兴”的谶记与原始道教》径视屠各刘氏为原始道教之道众，[7]可与本条相参证。

钱穆《国史大纲》云：“诸胡中匈奴得汉化最早，如刘渊、聪曜父子兄弟一门皆染汉学，故匈奴最先起。”[8](P261)何以汉化最早，兴起最先？以其先明中国文化之“天道”观念：“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五德终始，理有所据，故可破除“自古无胡人为天子者”之偏见，兴易姓改帜之革命。元海有言：“夫帝王岂有常哉？顾惟德所授耳。”此正赖汉学典籍之教耳。

三、释“蒙珠离”、“遮须夷”

《晋书》卷一百二《刘聪载记》曰：

聪东宫四门无故自坏，后内史女人化为丈夫。时聪子约死，一指犹喛，遂不殡殓。及苏，言见元海于不周山，经五日，遂复从至昆仑山，三日而复返于不周，见诸王公卿将相死者悉在，宫室甚壮丽，号曰蒙珠离国。元海谓约曰：“东北有遮须夷国，无主久，待汝父为之。汝父后三年当来，来后国中大乱相杀害，吾家死亡略尽，但可永明辈十数人在耳。汝且还，后年当来，见汝不久。”[2](P2673-2674)

刘约假死神游，方诗铭以刘约神游之地涉及昆仑，又论昆仑为原始道教之圣地，进而证刘约受原始道教之影响。可商之处有二：一、昆仑于先秦知识世界中即为仙人所居之地，非道教所独有。详见顾颉刚《〈庄子〉和〈楚辞〉中昆仑和蓬莱两个神话系统的融合》。[9]二、刘约见元海及“诸王公卿将相死者”于不周山，而非昆仑山。方氏有混淆之嫌。

某谓此段材料最值关注之处即在不周、昆仑之辨。古神话中，不死者皆在昆仑，未闻不周山云云。然刘约独见元海及诸人于不周，何也？后又从元海至昆仑，复返不周，既死者皆在不周，又何以引至昆仑，此间周折，盖有深意乎？待考。

文中有蒙珠离、遮须夷国，名号古怪，殊不可解。当为匈奴语之音译，以音近之汉字代之。然观“蒙”、“遮”二字相对，盖不惟音近，亦有意义之实也。珠离，“离珠”之误。“离珠”通“离朱”，离朱者，古之明目者。“蒙离朱”即“蒙离朱之目”，谓仙国与世隔绝，虽离朱不能见。取庄子“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之意。[10](P353)“须夷”者，“须臾”也。以音近，“臾”作“夷”，“须臾”意为极短之时光，冠以遮字，取长生不老、千秋万世之意。此或可备一解，尚希通人垂教。

四、刘乂案拾遗

刘乂被诛一案是前赵宫廷政治斗争极端化的产物，亦是刘粲得承大统乃至刘氏一宗覆灭的萌蘖。关于此案，前人论述已详，然尚有两处未尽，考之如下：

其一，《晋书·刘聪载记》记云：既杀其兄和，群臣劝即尊位。聪初让其弟北海王乂，乂与公卿泣涕固请，聪久而许之，曰：“乂及群公正以四海未定，祸难尚殷，贪孤年长故耳。此国家之事，孤敢不祗从。今便欲远遵鲁隐，待乂年长，复子明辟……乂为皇太弟”。[2](P2658)《资治通鉴》载：“汉主聪自以越次而立，忌其嫡兄恭；因恭寝，穴其壁间，刺而杀之。”从这条史料我们可以看出刘恭比刘聪更具有继承权。那刘聪为什么跳过刘恭而让位刘乂呢？陈勇先生在《汉赵史论稿》中对此问题有精微的分析，可参。然以“刘恭为刘渊嫡子……疑为呼延后所生，刘和同母弟”的结论则不可信。刘恭为嫡子的推测，盖从“嫡兄”二字中来，事实上，“嫡”字除了嫡庶之意外还有嫡亲的意思，如《晋阳秋曰》：“初，康与东平吕安亲善。安嫡兄逊淫安妻徐氏。”[11](P303)《红楼梦》王熙凤初见林黛玉时说：“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也用的是这个意思。《通鉴》里的“嫡兄”一词是针对刘聪而言，故而刘恭应该是刘聪同母同父的兄弟，即为张氏之子，也是庶出，又无寸功，自然不如刘乂有皇位继承资格。

其二，《晋书·刘聪载记》：“刘乂恶之，以访其太师卢志，太傅崔玮，太保许遐志。”[2](P2667)《资治通鉴》脱去卢志名，根据为何？《资治通鉴考异》云卢志“忠义敦笃，始终不亏，非劝人作乱者也。今从《卢谌传》。”[5](P2785)检《晋书·卢谌传》记卢志云“至阳邑，为刘粲所虏。与次子谧、诜等俱遇害于平阳”；“粲败走，谌得赴琨，先父母兄弟在平阳者，悉为刘聪所害。”故撰者以卢志为刘粲所虏后遇害为由，认为其不及预刘乂事。然二者本不矛盾，“为刘粲所虏”与“遇害于平阳”两事并非接连发生。省略中间事以记传主之结局乃史书叙事体例之一种。即以内证言之，《资治通鉴》卷八十八载：“粲、曜送尚书卢志、侍中许遐、太子右卫率崔玮于平阳。聪复以曜为车骑大将军，以前将军刘丰为并州刺史，镇晋阳。九月，聪以卢志为太弟太师，崔玮为太傅，许遐为太保。”由是可知，卢志遇俘后任职汉赵，官至太弟太师，故《通鉴》不当脱“太师卢志”四字。

五、冒顿配天，元海配上帝

刘曜改号，以冒顿配天，元海配上帝。此为独创，亦或有所依据？

《史記》卷二十八《封禅书》云：“周公既相成王，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12](P1357)《汉书》卷二十五《郊祀志》载王莽奏言：“王者父事天，故爵稱天子。孔子曰：‘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王者尊其考，欲以配天。缘考之意，欲尊祖。推而上之，遂及始祖。是以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6](P1264)

此举乃效周人敬天法祖之例，以冒顿比后稷，而不以五帝或高祖者，是明赵国始祖为匈奴，改变此前之匈奴汉国所续承的两汉统祚。以元海配上帝，乃以元海为父，非后世所谓兼顾汉、赵之用意。

[1]（唐）林 宝.元和姓纂[M].北京：中华书局，1994.

[2]（唐）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3]姚薇元.北朝胡姓考[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

[4]（南朝宋）范 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5]（宋）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6]（汉）班 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7]方诗铭.“汉祚复兴”的谶记与原始道教──晋南北朝刘根、刘渊的起义起兵及其他[J].史林，1996（03）：1-8.

[8]钱 穆.国史大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

[9]顾颉刚.《庄子》和《楚辞》中昆仑和蓬莱两个神话系统的融合[J].中华文史论丛，1979（02）：31-57.

[10]郭庆藩.庄子集释·胠箧[M].北京：中华书局，1961.

[11]（南朝宋）刘义庆著.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1.

[12]（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Exploration of History of State of Han and Zhao inBook of Jin·Records

LIU Tai-ting
(School of Literal Arts,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Jiangsu,210046)

s：The State of Han and Zhao is the beginning of the Sixteen Kingdoms and the first regime built by Hu in central plains.Its cultral combination of Hu and Han peoples should be paid much attention to.Until today,there is still much space for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State of Han and Zhao.The author,studied the five questions in the chapter about History of State of Han and Zhao inBook of Jin·Recordsand suggested emphasis on Xiongnu＇s State of Han.

Han and Zhao;the Sixteen Kingdoms;Book of Jin·Records;Xiongnu

K238

A

〔责任编辑 马志强〕

1674-0882(2017)02-0050-03

2016-12-05

刘泰廷（1992-），男，吉林省吉林人，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中古文学、思想史、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