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江绘画艺术的典型图式研究
2017-04-02李超峰
李超峰
(巢湖学院艺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8000)
渐江绘画艺术的典型图式研究
李超峰
(巢湖学院艺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8000)
明清之际的中国画坛摹古之风盛行,明季遗民渐江自出新意,标立新貌。其绘画艺术的图式特征,因版画的刀刻线描、师法自然、承继先贤之因,呈现出“以线制形”的简淡之美;巨嶂式山水之美;几何化特质的秩序之美。渐江山水的面貌可谓独树一帜,从传统中来,又超脱于传统,从造化中来,又被赋予个人风骨。
渐江;形式美;以线制形;几何化;巨嶂山水
吴冠中论明清山水画时有言:“后及明清,山水画已不能脱元四家之窠臼,或远承宋米芾、米友仁、苏轼等文人墨戏作风,残山剩水,千篇一律,高明者犹得前人衣钵,庸俗者则有被讥为八股山水者,是以吾国山水画已趋向形式,徒具躯壳;而缺乏灵魂,誉者谓之已达技巧之至境,唯无论如何,明遗民之石涛、髡残、渐江、八大等均能自出新意,冲出生活之陈腐予世目以清新。”这段话透露出两个信息:一即明清山水画有摹古一派,技巧虽已达至境,但未脱前人窠臼不可取。二是渐江等在摹古盛行的画坛,能“自出新意,予世目以清新”这是难能可贵的。笔者认为渐江之所以能“予世目以清新”与其绘画艺术的艺术图式有莫大的关联。本文以此为切入点,探讨渐江绘画艺术的典型图示美及其产生的根源。
一、线性造型——简淡之美
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言:“中国的‘形’字旁就是三根毛,以三根毛来代表形体上的线条。”[1](P42)宗白华认为形由线条铸就和构成。中国画学素有“以线制形”之称,古代的仕女、人物、花鸟等皆在此列,山水画至元代倪瓒,有“逸笔草草”之貌,亦是以线造型,可见,线的作用在历代的中国绘画中是不言自明的。时至明清,新安画派渐江进一步强化、彰显了线性用笔,以枯笔线描的绘画风格在摹古风气盛行的明清画坛上别具一格,标立新派。可以说“线性的扩大化是新安画派迥异于其他画派画格的主要特征”。[2]作为“线性的扩大化”的山水代表,渐江把枯笔线描的线性山水强化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这是其绘画图式的典型特征之一。
从渐江的作品来看,《山水图》、《江山无尽图》、《始信峰图》、《枯槎短荻图》等山水图式是其山水静穆、恬洁、简疏的艺术风貌的代表,呈现出了一种萧疏、简淡之美。渐江绘画图式的简淡之美主要的根源在于渐江以线作为其绘画的主体,背离了传统意义上的皴染,对自然真景进行了线性的归纳、强化和整合。纯粹的线在自然皆无迹可寻,绘画艺术上的线条必须经过画家的主观处理与构思。诚如宗白华所言:“有的线条不一定是客观实在所有的线条,而是画家的构思、画家的意境中要求一种有节奏的联系。……用自然主义的眼光是不容易理解的。”[1](P43)渐江的线条是其主观的一种构成与构思的结果,源于徽州地区的造化之景,山石、树木的形貌、体量从渐江“千钧屈腕力”的用笔中来,其千钧之力规步矩行,徐徐绘之,控制拿捏恰到好处,不可增,增一则多;亦不可减,减一则少。渐江艺术中精细的松灵之笔写出盘弩曲铁、精钢浇铸的线条,可谓渐江绘画图式中典型的艺术风貌。
笔如钢条,盘弩曲铁是渐江主观的意趣使然,亦有徽派版画带来的影响,且徽派版画对于渐江乃至整个新安画派影响都是不可估量的。徽派版画起源中唐,明初规模初具,万历前后(渐江未出生),精细流丽的线条在黄氏族的徽派木板插图书籍里首次出现。这种木板画的细线表现,在后来新安画派的画风特点上有所反应,并成为新安画派的程式的一大特色。“画家为适应木刻需要的线描画,他撇开了浑然皴擦的表现方法,这种‘洗尽铅华,独存本质’的线描本身,乃是一种创造”。[3]可以说徽派版的“洗尽铅华,独存本质”的刀刻之线直接影响了渐江的绘画风格,这是不言而喻的。渐江早年“铅椠养母”[4](P216)为生活计,曾为版画刻工。在木刻线描画时舍皴擦,专注线描本身的实践经历,对渐江而言亦是一种新的体验和创造。徽派版画中的山水、树木的涩刀刻法拓展了他对以线制形的认识。“雕刻山石、树木运用遒劲的涩刀,凝顿钩斫,刀锋浑沦,给人以粗犷沉雄、苍劲古拙的感觉”。[5](P1)“徽派版画在结构上是以单线为主……注重装饰效果,笔笔交代清楚,刀刻丝毫不苟”。[5](P1)上述对徽派版画的特征如“刀刻丝毫不苟”、“笔笔交代清楚”、“注重装饰效果”,都在渐江的作品中有所体现,这无疑源自版画的线描启发和影响,是由版画木刻的具体实践引发了渐江对绘画风格的思考,促使渐江将以线造型的加强乃至绝对强化,标立个人的艺术面貌。在对线的强化探索中,渐江的绘画艺术借助黄山的真景获得了艺术新生,让版画的刀刻艺术在其绘画中得到了新的诠释,达到了文人画的新高度。徽派版画所特有的细线的描法,在渐江作品中以枯笔线描的风格出现,并且这种风格被渐江推到一个无人企及的极致,成为其艺术表现形式的一个标格。
二、巨嶂式山水的构成美
除去线性构成的简淡之美,渐江绘画图式形式美的另一大特色当属其巨嶂式山水构成。从渐江的绘画实践来看,其一生绘画作品传世颇多,其中山水小品如《山水梅花图之五》系列;山水扇面如《柳岸春居图》;山水长卷如《江山无尽图》等;巨嶂式山水如《始信峰图》《枯槎短荻图》等。就艺术面貌而言,这些山水都是线性构成,但巨嶂式的构图无疑具有典型性,与线性山水合体构成了渐江经典的艺术图式的主色。
渐江的巨嶂山水的构图方式远承北宋,以元人气韵蔚之。许楚跋《赠王无闷画卷》曰:“以北宋丰骨,蔚元人气韵,清遥萧散,在方壶、子华之间。”[4](P212)如黄宾虹云:“盖集大成于李成、范宽、郭熙、荆浩、关仝。性格高洁,雅近云林。所谓有唐人之细,而去其纤;有宋人之粗,而去其广。”[6]许楚、黄宾虹的都言明了渐江巨嶂山水的构图师承宋人,虽从北宋出,但艺术面貌却已是大相径庭。在意境上,渐江试图在元人那里找到精神的皈依和共鸣,画面格调类元人,尤近倪瓒。北宋范宽、李成、郭熙等以高远之势态表现壮阔雄浑的北方山水,以水墨画为主,可谓是北宋巨嶂山水典型的代表人物。渐江的“巨嶂式”山水构成虽源于先贤,但未步宋人“窠臼”。两者相比较,北宋的山水以巨嶂式山水之势体现宏观的宇宙主题,皴染之法细密繁缛;渐江的巨嶂式山水在继行了北宋的“巨嶂式”山水构成的同时背弃了北宋的皴法,以直线线性造型替代细密的皴法而有别于宋代的巨嶂山水,萧疏、荒寒之境尽现,可谓尽脱宋人之影。从渐江的绘画实践来看,黄山山峰奇幻莫测,其山峰构造无疑为巨嶂山水而生,因此《黄山图》、《松溪石壁图》、《天都峰图》等都具有巨嶂山水的图式特点,以高远的视角呈现给观者。画中峭壁危崖几乎布满整个画面,彰线舍皴,凸显形式之构成,整个画面呈现出线性的巨嶂式之美。就这一点而言,渐江绘画具有独特的个人审美特性。
“一般理论认为中国山水只描写理想山水,而不表现特定的实景。实际上,山水画可以说是根源于对特定地方实景的描绘的,而且是在经过了几个世纪以后,才在五代和宋代大师的手中,一变而为体现宇宙宏观的主题。然而,即便是这些大师所作的画,也不全然偏离山水的地理特征,相反的,他们是根据自己所在地域的特有地形,经营出各成一家的表现形式”。[7](P8)渐江山水既体现了五代北宋大师手中的宇宙宏观主题,又源于对特定地域、地形——黄山实景的描绘。渐江的画面告诉我们,承袭自北宋的某些大师的“巨嶂式”风格的格局,实际上是徽州地区的真景再现,是黄山特殊的山峰地貌。渐江以黄山为基,经营出线性特色的形式构成,并不是完全忠实地反应自然的面貌,而是在自然中抽取了黄山、新安等地域特有地形的典型性,以独特的线构筑其心中的山峰,构建清绝、荒寒的艺术之境。查士标曾言:“渐公画入武夷而一变,归黄山而益奇。”[4]所谓“奇”则体现在画面的构成及独特的个人面貌上,其画面所呈现的“势”令人耳目一新,方显其“奇”。从形式构成上来说,构图奇纵一方面源于黄山的真实图景,但也是不囿于实景的忠实描摹,超脱于客观的物象的繁琐;另一方面,“益奇”则说明渐江在面对自然风貌时,呈现了同时代人未有的独特面目。可以说,武夷归黄山后,渐江的巨嶂山水无论在画面构成、还是在笔墨上都有了新的见解,渐江的代表作如《秋景山水图》《天都峰》等一系列作品都是在武夷归来后所作,这些作品的艺术面貌对于其所处的那个时代来说无疑是新颖的,可谓面目别具。
三、几何特质——平面、抽象、秩序之美
如果说渐江以线造型的简淡之美及巨嶂式山水的构图形式是在承继先贤中有所创新,那么渐江绘画图式的又一典型的特质——几何化的趋向,可谓是前无古人了。这种几何化的艺术样式纯属师法黄山,自立新貌,构成了渐江艺术的平面化、抽象化特征,具有装饰、秩序之美。
陈传席先生在评价渐江作品时这样说:“他(渐江)的画目前存世尚多,在他的画中几乎所有的山都是用大大小小的方形几何体组成,且主要用线条空勾,瘦峭坚凝,犹如折铁,山石突出处不皴,乃至大面积全留白,不着一笔,似深暗褚以干墨略皴,富有浓重的装饰意味。”[8]陈传席先生肯定了渐江“画中几乎所有的山都是用大大小小的方形几何体组成”。这样大面积的山体以几何形的形态出现,在当时的画坛是创新的。即使遍阅古画也未见类似的艺术图式,渐江完全颠覆了历代中国山水的笔墨皴染,以一种“洁净的几何特质”呈现出新的视觉审美。“倪迂渴笔,墨含渣滓,精洁不污,厚若丹青。其后惟有僧渐江为得其趣”。[4](P185)渐江作品以线性、几何形的风貌诠释了倪瓒山水中“精洁不污”的意趣,这是精神上的一种共鸣。作为明季遗民,渐江骨子里追求一种肃穆荒寂,追求“高士”的高洁,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在反清复明未果后,渐江选择了“青山日日对茅茨”[4](P42)的隐逸生活。“疏树寒山淡远姿,明知自不合时宜”、[4](P39)“胸中万卷亦何奇,寓世翻成不合时”。[4](P42)从这些题画诗中可见,渐江遗民气节不合于世。作为生不逢时的遗民不能实现兼济天下的抱负,只能追寻“寒山无世态”、[4](P32)“孤舟系向子陵滩”、[4](P40)“一片苍茫明月中”、[4](P42)“一溪寒月照渔舟”、[4](P39)“百里嶙峋一草堂”[4](P39)的境界。面对世事的更迭起伏,渐江静守其心,超尘于世,以“素装何必艳钗裙”[4](P44)的心态造就了其画面洁净的几何形特质,构筑其风格萧疏冷寂,荒寒幽僻的艺术高境。
渐江中年虽出家为僧,貌似入道,其实是禅其表,其骨子里有着不可剥离的儒家内里,所以渐江的艺术追求必然持有儒家的美学“文质彬彬”的审美取向。渐江的艺术风格虽追求倪瓒的孤傲、清绝的境界,但他舍弃了倪瓒山水的逸笔草草,以一种矩度规严,甚至是近于苛刻的要求来幻化其心中的山水真境。所以渐江绘画里瘦峭、如折铁般的线条构成的类似矩形、方形的几何特征是其骨子里信仰的一种折射,是其精神的外现。高居翰在评论渐江的《秋景山水》时说:“此画的成功之处在于其成就了巨嶂山水的特质,同时,也为安徽画派所特有的美学准则建立了一个理想的秩序典范。弘仁剔除了所有用来刻画山石地表的皴法,而宋画中所有的晕染手法,在此也都几乎舍弃殆尽。他运用自己成熟期的画风,以直线风格描绘,使得这一风格的洁净的几何特质,能够与宋式山水中的宽阔感和实质感显现于画幅之中”。[7](P209)渐江绘画中的直线风格构建的几何形图式,以巨嶂山水为依托,其绘画表现形式迥异于先贤,构建了徽派审美下的理想秩序典范。如《松溪石壁图》就是这种秩序典范的代表,画面山头林立,以巨嶂山水构成,以高远之态而起,一瀑悬空而下,装饰趣味、平面意味浓厚。画家借由抽象化的几何形体来构建山体,层层叠压,由近渐远,时有小树攒于山体之上,墨色之余无杂色,可以说,渐江构建了秩序井然、境界荒寒的艺术真境。考察渐江的绘画,他对画面的构成意识、独特的风貌和所呈现的现代感都是超前于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渐江绘画虽表面看起来近于平面化,但其呈现的是无往不复的山水天地,他以几何形构筑山体、营造画面的空灵之境,是审美下节奏化了的自然,从根本上有别于几何、三角所构成的西洋透视学的空间。可以说,作为画黄山的第一人,黄山之美,因渐江而彰。渐江绘画图式的抽象化、几何化的秩序美源于自然真景,兼具渐江个人的审美的外现。渐江这种秩序井然的外现传达了一种阳刚之美,强调了稳定感,秩序性。
在渐江山水中,巨嶂式的构成,从大、小岩石的堆叠中提取了抽象式的概括,重建了山水的新秩序,几何特质的秩序之美不再是大自然的再现,而是渐江心中的“形式”山水,是其遗民气节的外现,更是其不妥协新朝的象征,具有不屈不折的精神。这“显然是一次完美的人为秩序和自然秩序的交流,艺术形式和理想的山峰形象被渐江紧密的融合在了一起”。[9]这可以说是山水的另一种发展与进步。
综上,“以线制形”的强化构成简淡之美;上承北宋构成的巨嶂式山水之美;师法造化而构建出几何化特质的秩序之美,造就了渐江绘画艺术图式的典型性,渐江在其绘画上图式上所做的尝试和探索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在摹古盛行,重传统笔墨的时代,渐江为首的新安画派以重师造化,另立新派,成当时的一股清流。可以说,渐江作品之所以达到这样的高度,与其久居黄山,与黄山朝夕相对分不开的。戴本孝言:“黟海松石,古人多所未见,况画可摹耶?引而近玩,仙帝所嗔,余与友渐江不能谴也。”[4](P197)渐江的黄山松石非摹写而来,是“渐师寻山涉泽,冒险攀跻,屐齿所经,半是猿鸟未窥之境;常以凌晨而出,尽酉始归;风雪回环,一所无避”。[4](P197)所造就的。这才有了“渐公游黄山最久,故能得黄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黄山本色,风骨冷然生活”。[4](P233)从中国绘画史来看,渐江山水的面貌可谓独树一帜,从传统中来,又超脱于传统,从造化中来,又被赋予个人风骨。即使在当下,渐江绘画的典型图式依然能观者令人耳目一新,这是难能可贵的。
[1]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2]高 飞.新安画派名考[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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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张国标.徽派版画[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
[6]黄宾虹.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
[7](美)高居瀚.气势憾人——十七世纪中国绘画中的自然与风格[M].北京:三联书店,2009.
[8]陈传席.弘仁[M].石家庄:河北美术出版社,2004.
[9]高 飞.渐江艺术及其画学思想成因[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12(02):49.
A Study based on Jian Jiang’s Typical Schematic Style of Painting
LI Chao-feng
(School of Art,Chaohu college,Chaohu Anhui,238000)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there was a trend of making copies of ancient masterpieces in Chinese painting.Jian Jiang,an adherent of Ming Dynasty,made a difference at that time by his unique style of painting.His schematic characteristics of painting,which is unique due to its engraving cutter line,imitating the nature and inheriting the paintings of the sages,presents a kind of simple beauty by“line drawing”,the beauty of giant landscapes and the beauty of the order with the geometric characteristics.Jian Jiang’s landscape paintings are unique,based on the tradition but detached from the tradition,and deprived from the nature but also endowed with individual characters.
Jian Jiang;beauty in form;line drawing;geometric characteristics;giant landscapes
J209.9
A
〔责任编辑 赵晓洁〕
1674-0882(2017)02-0109-04
2016-12-25
安徽省优秀青年基金重点项目“渐江绘画的形式美对当代安徽视觉艺术的影响”(2013SQRW069ZD)
李超峰(1980-),男,安徽蒙城人,讲师,研究方向:中外美术史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