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文艺思想研究之问题与反思
——郑伟《<毛诗大序>接受史研究》读后
2017-04-02李春青
李春青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经学文艺思想研究之问题与反思
——郑伟《<毛诗大序>接受史研究》读后
李春青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经学文艺思想研究是一项重大课题,也是古文论研究的新领域。郑伟的《<毛诗大序>接受史研究》联系文化语境来理解毛诗学的意识形态话语性质,联系历代的知识接受情况写活了古代知识分子自我理解的心灵史。相关研究具有独到见解,体现出明显的方法论自觉和创新意识,对于扩展古文论研究领域、转换古文论研究理念都具有重要的启发价值。
郑伟;《<毛诗大序>接受史研究》;经学文艺思想;文化语境
一 汉代毛诗学的形成
《毛诗》是《诗经》唯一传世的本子,对《诗经》的传承功莫大焉。然而,后人关于毛诗学的评价向来争议不断。在“四家诗”并立的两汉经学语境中这自然是正常现象,但在唯有《毛诗》独存的宋代之后,对《毛诗序》的评价依然判若云泥,推崇者以为非圣人不能作,贬斥者以为乃村夫妄人之所为。到了现代,在西方文学观念以及疑古风气的影响下,更有论者把《毛诗序》视为蠢人的梦呓,视汉儒为愚不可及的笨伯,极尽嘲笑贬低之能事,令人叹为观止。
其实古人并不比我们更幼稚。大凡古代流传下来的一种观点、一门学问总会有其产生的历史原因,至少曾经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汉代毛诗学也是如此。如果我们联系汉儒所处之境遇,体察其所思所想,我们就不难知道,如何在大一统政治格局中与至高无上的君权相处,如何在此格局中居于有利地位,以便发挥士大夫阶层的政治功能,乃是汉儒念兹在兹的事情。陆贾为此而殚精竭虑,贾谊为此而触怒功臣权贵,董仲舒、司马迁为此而立说著史,更有许多儒生,如王臧、赵绾之属为此殒身。儒学得以独尊,成为国家意识形态,实在是士人阶层苦苦争取的结果,是士人阶层与君权系统相互协商、妥协,最终合作这一漫长过程的产物。汉代经学,就其主流而言,正是参与了这一过程。毛诗学对诗歌的阐释策略本质上乃是一种政治行为,是意识形态建构,而非文学批评。明了了这一层,我们或许会对那些胸怀大志的汉儒生出一份由衷的敬意,至少不会嘲笑其愚笨了。
另外即使从纯粹学术史的流变看,汉儒说诗也并非空穴来风。在西周的“文”的系统中,礼乐居于核心位置,而《诗》作为周礼的乐章又占有重要地位。《诗》因之也成为贵族教育的重要内容,成了一种体现贵族教养的言谈和交往方式。春秋时期的“赋诗言志”,就是这种言说方式最突出的体现。这就意味着,在整个周代礼乐文化系统中,诗和乐一样,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在这一文化系统中,《诗》渐渐产生出两种重要功能,即郑玄所谓“颂美讥过”之诗道。这样,《诗经》在创作、传承与使用过程中就形成了所谓“美刺”“讽喻”的传统。孔子“兴观群怨”之说就是在诗歌的这一传统基础上总结概括出来的。这就意味着,汉儒以“美刺”说诗是有所依凭的。当然汉儒说诗自有其问题存在,但这是另外一回事了。
近些年来,学界才开始把毛诗学置于具体的文化语境中来审视,自觉地站在汉儒的立场上来理解他们,去寻觅他们如此说诗的缘由及其背后隐含的文化逻辑与政治诉求。一旦联系具体文化语境,人们就会发现,原来古人都是用心良苦的,他们的学说其实是可以体谅的。钱穆曾提醒读书人“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认为这样“至少不会对其本国以往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以往历史最高之顶点,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1]这个道理是容易想清楚的,但落到具体的问题之上,仍然会产生一些“以今判古”的变种来。我们不是常常以文学的眼光来评判古代诗经学史上的某种论说吗?但真正的问题是,即便《诗经》果真是一部文学书,是否古人必然要如此的对待它?实际上,《诗经》的真相不同于诗经学史的真相,前者尽可以假定它的客观本质,但诗经学史总是历史性的生成的,是由时代精神和士人意识形态所塑造、所建构起来的。理解了经学的价值属性,也就理解了古人的用心之所在,至少不会如此苛责他们了。
当然,做学问总要有个判断,但首先要弄清楚一个所以然。原委既明,它的是非曲直也就自行呈现出来了,是不用多费口舌的。引用一句名言“存在即是合理的”,这并不是要为古人打掩护,实在是因为“存在之物”都是特定条件下因缘和合的结果,都是有根的。随着语境的变迁,传统与当下有所合离,我们或继承或批判,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所以说,任何学问只有联系其所从出的文化语境才能够得到完满的诠释,也只有联系文化语境才能看清楚古人言说背后的别有所指。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与古人站在同一境界”来思考问题,古今之间的问答才能在同一层面上展开。我们今天提倡的文化诗学研究,不是那种介入式的对象化活动,而是主客体之间体验关系的达成,所体现的正是一种“对话”“交流”的当代精神。
二 关于毛诗学的接受史研究
学术研究也要问个来龙去脉,但这种追问并不轻松。从先秦零散的《诗》说如何过渡到体例完备的汉代毛诗学,目前大量的实证性研究似乎越辨越难。一个根本的原因是,学者囿于“连续性”的先验思维,往往只见“小同”而忽视了“大异”。实际上,从周礼乐诗、春秋赋诗、诸子说诗到诗经汉学解释学形态的成立,中间既是“继承”又是“断裂”的关系。我们究竟能够在何种层面来指认它们之间的一致性,它们之间的界限何在?这些都是需要我们认真思考的问题。否则,就容易把汉儒的毛病一股脑儿地归结为先秦《诗》学的遗传,也难以见出汉儒《诗》学所具有的“创造性转换”的意义来。在某种程度上讲,我们总能容易地重建一个知识的谱系,然而知识谱系并不决定知识的价值和品格。先秦以来的《诗》学史逐渐转入“重义而不重声”的时代。在这个大背景之下,如果说春秋“赋诗”和诸子说诗之间显示出“使用与阐释的分野”[2],那么诸子说诗和汉儒《诗》学之间则显示出“思想和学术的分野”。当汉儒引入“孔子删诗”说的视野之后,汉儒《诗》学乃成为一种“解释之再解释”,本质上是对先秦儒学的再解读,即是把儒家思想构造以一种更具学理性的、经典解释学的方式呈现出来。
一个时代的学术旨趣,总是与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的普遍精神状态息息相关的。以往的学术话语如何进入现在,它将获得怎样的新形态,这都取决于士人阶层对它的“利用”,而根本上取决于士阶层当下的精神状态与心理需求。大凡一代之学,最好是理解成一种时代意识指导下的积极创造,其中,传统资源被选择和重构,进到当下也就获得了新的价值。以这样的观念来审视毛诗学及其来龙去脉,它们就是有生命的,是有自己独特的气质和品格的。
众所周知,汉代毛诗学的影响极为深远,特别是《毛诗大序》的诗教理论泽被后世之巨,更是不用多说的。这篇序言系统阐述了毛诗学派对诗歌产生、功能及写作特征的看法,历来被认为是古代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完整的理论文章。它把诗的产生与“志”、“情”直接相连,提出“吟咏情性”以及“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观点,而且进一步强调了诗歌的教化与讽喻的双重功能,这些都是极为重要的见解。我们该以怎样的方式来看待毛诗学的影响呢?
近十余年来,以“接受史”的名目开展的研究越来越多了,似乎成了博士生、硕士生选题的一个热点。这是不错的,但很多研究实在不免“新瓶装旧酒”的嫌疑。虽然知识层面的辨析,比如版本考察、知识考辨也都是必需的工作,但这些显然还很不够。套用姚斯的话来说,任何一种前代的学说都不是像一尊“纪念碑”那样,“向每一时代的每一读者均提供同样的观点的客体”;而像一部“管弦乐谱”,因时而不断地获得新的意义,“成为一种当代的存在”。[3]直接说来就是,一部诗经学史就是这个文本不断地进入当下而被选择和重构的历史,也是知识分子自我理解的历史。“接受”必然是读者的“接受”,他们对前人之学或顺或逆,或张大其说,或者“沉默”地言说,都是以一种积极主动的姿态进行的,归根到底反映了特定时代知识分子的社会人生之思及相关期待。因而对于毛诗学的接受史研究而言,我们不能设定任何先验的预期,也不能把它看成是“盛气凌人”的教条,最好是当作经学史和文学批评史上可以反复挖掘和利用的“资源”。这样,它在参与后世文化重建的过程中,通变而介入当下,由此也就折射出儒学文论史因时而变的阶段性特征来。
三 理学文艺思想研究的新获
所谓读书“观其大者”,这是很有道理的。如果过分局限在文学系统内部,满足于知识整理的成绩,反而遗漏了古人言说的要旨及其精神诉求,那就得不偿失了。在这种情况之下,不妨提倡一种“以大观小”的研究,联系文化语境来体察古人言说之必然,在价值层面上审视知识史的承传与断裂。这种“同情之了解”的态度,避开了那种过分依从当下观念来评判古人的倾向,也有助于我们看清特定时代的知识生产方式,包括传统资源和文化遗产是以怎样的方式被整合进当下话语的。
就近年来同类研究的新进展而言,郑伟所著《毛诗大序接受史研究——儒学文论进程与士大夫心灵变迁》可谓深入堂奥之作。这部著作第一次系统梳理、阐释了自汉以至现代历代儒生对毛诗学理论的接受与解读。作者善于把这一解读置于具体文化语境来审视,揭示其缘由,评点其得失,在许多问题上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比如在该著的前三章,作者联系古代“诗教”也即诗经文字教的本质,来考察先秦以来《诗》学话语的整体性推进轨迹。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之上,作者更多关注先秦至汉《诗》学史上的界限问题,把毛诗学的创新性价值及其学术品格讲得相当清楚。作者认为汉儒转换周礼乐诗,彻底地改造成一套美刺教戒的文字经典,及其以文辞训义为主建立的经典阐释学形态,标志着先秦以来儒家诗学文字教建构的最终完成。他还认为,毛诗学虽不免种种伦理的牵绊,然其精髓则在以道制势的使命,意指一种通过文学来介入政治的实践精神,一种为王者立法、为天下代言的话语立场。这些观点虽非首创,但作者能够联系儒家的意识形态诉求,从而将毛诗学的良苦用心清晰地呈现出来,论述之透彻,观点之精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澄清毛诗学精髓的基础之上,该著后六章考察了汉代毛诗学的接受史状况。作者紧紧抓住时代语境下士人的普遍心理,真正写出了一部“活”的接受史。比如身份观念和社会问题意识如何参与到文学话语的建构之中来,毛诗学是以何种方式进到当下并发挥作用的,在新的话语形态中又获得怎样的呈现等等。尤其是在宋代以来的相关章节之中,作者集中讨论了如下问题:宋明理学对毛诗学的转换,及其与社会世俗化、儒学境界论之间的内在关联;郑樵诗经学与明代复古诗学的乐教文化底蕴;明代复古诗学与阳明心学关于摧毁诗学文字教的共谋关系,以及晚明心学文论对毛诗学——实践美学的消解;清代“诗史”论域中“温柔敦厚”之诗教重构,以及朴学影响下儒家文论的生产方式等等。对这些问题,作者好为深湛之思,做出了很多有价值的思考。值得注意的是,当作者把焦点对准历史上毛诗学集中出场的那几个时刻,也就发现了某些普遍的规律和特征:
(一)儒学文论总是历史性的生产的,折射出一个时代士人自我理解、自我建构的精神史;
(二)毛诗学的复兴发生在宋明理学史和乾嘉学术史的末端,带动了知识分子最清醒的时务观察,也深刻地切中了儒学内部的某些危机和症结;
(三)毛诗学的精髓乃在于一种彻底的实践精神以及代言天下的话语立场,至于“温柔敦厚”“发情止礼”诸说,则随时而变,是毛诗学的周边义项。
这些结论是有理有据的,对某些问题的思考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不少成果也已经在《文学评论》《光明日报》《社会科学战线》《古代文学理论研究》《江西社会科学》《东岳论丛》《陕师大学报》《山西大学学报》《文化与诗学》等十余种权威刊物上发表。整体观之,这是一部很有学术价值和思想深度的著作,体现了明显的创新意识与方法论自觉,而作者的理论思维、国学通识视野以及总体研究的能力也是颇可称道的。
在我看来,郑伟这部著作的价值并不限于其所研究和解决的一系列重要问题本身,还在于对古代文论研究提供了诸多借鉴和启发。
第一,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研究呈现出“由内而外”的发展趋势,社会历史批评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其中也夹杂有不少的机械式的社会历史批评。这种机械模式,或曰一种背景决定论,只把理论当成是“刺激-反应”的被动之物,见不出活的灵魂。那种比附式的分析也流于表面,千篇一律,而且隔膜。实际上,正如郑伟著作所提示的那样,“历史背景”和“文化语境”是不同的,前者提供了话语的潜能和远景暗示,而后者涉及古人在此背景下的心理状态和精神诉求,所以只有“语境”才是话语生产的内在机制,是直接决定古人言说方式及其意义指向的根本因素。如果说任何话语都是特定历史条件的产物,而任何意义只有置于特定语境之下才是可以确定的,那么,真正的社会历史批评就应当是一种“语境化的批评”。
第二,在古代文论研究“由内而外”的研究现状中,学者们从士大夫政治的角度来理解古代文论作为士人意识形态话语建构的性质,或者联系文学创作情况来考察文人美学趣味的变迁,或者更加广泛地联系古代思想文化史来解析古代文论范畴等等,都做出了卓有成效的工作。郑伟这部著作选择了经学文艺思想史的研究领域,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因为经学乃是古代学术史和教育史的主干,它作为时代精神之所寄,又通过科举体制、师友传承等途径传达给文人士大夫阶层,也就极为深刻地影响了古代文论的生产方式与价值取向。因而,经学文艺思想史的研究理应引起学者足够的重视。就目前而言,郑伟的研究是具有典范意义的,对拓展古文论研究领域和更加内在的谈论古代文论史,无疑具有重要的启示价值。
[1]钱 穆.国史大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1.
[2]郜积意.使用与阐释:先秦至汉代诗经学的理论描述[J].浙江学刊,2000(5):104-109.
[3]姚 斯.史学理论作为向文学史的挑战[M]∥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26.
(责任编辑 魏晓虹)
Problems and Reflections on the Study of Literary Thought in Confucian Classics:A Review of ZHENG Wei’sStudyoftheReceptionHistoryof
MAOSHI’SPREFACE
LI Chun-qing
(CollegeofLiberalArts,Beijing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875,China)
As an important subject,the study of literary thought in Confucian classics opens a new area of ancient literary theory.ZHENG Wei′sStudyoftheReceptionHistoryofMAOSHI’SPREFACEcomprehends the ideology ofMAOShifrom the cultural context and writes the spiritual history of ancient intelligentsia’s self-understanding. These studies have unique insights,obvious methodological consciousness and the sense of innovation. This book expands the field of study of ancient literary theory,updates the research concept of ancient literary theory.
ZHENG Wei;TheStudyoftheReceptionHistoryofMAOSHI’SPREFACE;literary thought in Confucian classics;cultural context
2016-12-26
李春青(1955-),男,北京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古代儒家文化与古代诗学研究。
10.13451/j.cnki.shanxi.univ(phil.soc.).2017.02.004
I207.222
A
1000-5935(2017)02-00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