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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相叠”:半殖民与解殖民视野下梅娘的女性写作

2017-04-02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满洲殖民日本

马 兵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恩怨相叠”:半殖民与解殖民视野下梅娘的女性写作

马 兵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作为东北沦陷区的代表性作家,梅娘小说中的女性意识一直备受关注,这种女性意识的形成与梅娘所置身的伪满洲国的殖民语境,与她同日本国“恩怨相叠”的复杂情感有着直接关系,日本经验不但是其写作的重要资源,也是询唤和规约她女性意识和主体身份的基本构成。因此,梅娘要不断处理殖民与反殖民二者间的纠缠、辩证与“协和”,她对女性命运的牵挂,对女性在特定环境中身体经验的关注,既体现出她作为被殖民者的羞耻的自觉和以“文学自救”的努力,但细细分析,也隐含着其被殖民观念宰治后无意识的自我奴化。这种去父权化、去殖民化和不自主地投合殖民意识的矛盾与纠缠在她的《侨民》《女难》和“水族”系列小说,以及相关的日本文学翻译中都可见出。

梅娘;半殖民;日本经验;女性写作

在现代文学史界一直有沦陷区文学“南玲北梅”的说法,虽然这一说法近来受到一些学者的质疑,也缺乏关键性的史料作支撑,而且就文学地位和文学经典建构的影响力来说,梅娘比之于张爱玲也有境界上的差距,但不能否认的是,梅娘的写作自有其价值和特点。藤井省三《华语圈文学史》第四章在论述“沦陷区的女性作家们”时,曾引用早稻田大学岸阳子教授的话,认为梅娘等“‘满洲国’女性作家笔下的女主人公,在所谓‘殖民地’的表层形态下,充满着由‘现代’体验所带来的内心的分裂与冲突,很有可能形成与‘五四’及‘革命根据地’完全不同的女性主体”*[日]藤井省三:《华语圈文学史》,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8页。。这一说法颇有启示,因为在已有的梅娘研究中,大多数研究者把重心放在了对她的以“水族系列小说”为代表的女性书写上,岸阳子提醒我们,在沦陷区政治文化环境的辖制和禁锢之下,梅娘的女性写作要不断处理殖民与反殖民的纠缠、辩证与“协和”,她笔下的女性叙事者往往并非单一的发声,而是汇聚着多种话语的力量。因此,如果只在女性主义及梅娘一再书写的“性别差异”的层面展开探讨她在“满洲”和华北的创作,无法全面显示梅娘对于战时中国女性的文化身份复杂构成的思考,也无法呈现她在“大东亚共荣”的殖民语境中如何借助女性自立的议题传达隐蔽的民族立场,而这也是本文引入半殖民与解殖民学术视角的原因所在。

在写于1995年的回忆性散文《我与日本》中,梅娘开篇即提到:“说起我与日本,真格是千丝万缕,恩怨相叠。”的确,日本经验构成梅娘写作的重要资源也是背景。

梅娘,本名孙嘉瑞,1920年生于海参崴,其父孙志远凭借在俄国人和日本人那里左右逢源,成为长春首屈一指的实业家。梅娘创作起步很早,高中毕业时即有小说集《小姐集》出版。父亲去世后,梅娘于1937年春赴日本求学,结识了后来的丈夫柳龙光,1938年返回长春,在“满洲国”的“机关报”《大同报》担任编校工作,其间成为“文丛派”作家群中的一员,并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第二代》。1939年,柳龙光在日本获得《华文大阪每日》编辑资格,梅娘跟随丈夫移居日本,迎来自己创作的高峰期,代表作《蟹》等都在此时发表。后柳龙光回到北京,在日本驻华北派遣军报道部主持的武德报社任编辑部长,梅娘也在武德报社旗下的《妇女杂志》任编辑顾问并为刊物撰稿。1945年抗战结束,梅娘返回东北,其在现代时期的创作也基本中止。

《新满洲》、《大同报》、《华文大阪每日》、《妇女杂志》、《实报》、《中华周报》等有着浓重日本殖民色彩的报刊成为梅娘文学活动的主阵地,也构成她刊发作品的重要平台。这种情形其实在沦陷区文学界是种常态,萧红、萧军、金剑啸、舒群、罗烽、梁山丁、季疯等名家均曾依托《大同报》的副刊发表作品,他们利用文化副刊相对独立的编辑权力,在报纸主导性的殖民霸权之下,表达着隐蔽然而顽韧的爱国意识和抵抗情绪,进而成为报纸异质性的逆势存在。但是梅娘与前述列举的作家并不一样,其创作更像是对刊物主导方针的一种顺势而为,她对于“满洲国”事实上的殖民地状态并未有强烈的基于民族身份丧失的焦虑感。比如,她参加“满洲帝国国民文库征文”的诗歌《慈爱的满洲大地》,她编辑《大同报》“海外文学专页”时接连翻译了日本人写满洲的文章组成“满洲文化一面观”,这都体现出她对于所谓的“新满洲”抱有一种心理认同且充满称颂。而到了在北京任职《妇女杂志》时期体现得就更加明显,她对日本“东亚共荣”旗号下的殖民企图缺乏基本的分辨能力,以致在《大学女生在古城中》大谈大学生应如何养成好的习惯,以响应“大东亚圣战的最高意义”。此外,众所周知,1944年11月,梅娘还以华北作家的身份到南京参加了由日本军国主义机构“日本文学报国会”策划的“第三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并作为中方代表与另一日本代表一起宣读了“第三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宣言”,表态期望:“高扬大东亚共荣圈内的文化, 并为大东亚文化的大融合的形成贡献力量”。也正是在这次会议上,她的小说集《蟹》获得“第二次大东亚文学奖”。虽然暮年的梅娘,对这些近乎附逆合作的旧事曾有辩解和开脱,声称在暴虐的政治环境下,自己并无主动的“媚日”之举,但无可否认的是,她确以实际的行为暴露了殖民政策步步深入的渗透和侵蚀,从父亲那里学到的“殖民地人民拓荒式的开明”*侯建飞编:《梅娘近作及书简》,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第183页。一点点畸变为对“东亚圣战”的接受和信服,对比曾经同在沦陷区浮沉的其他作家,其时的她似乎略过了政治良知的诘难,绕开了那些充满两难的灰色地带,也少了那种在乱世求生与民族气节的夹缝中的痛苦犹疑,以一种自我殖民的方式对时代作出了回应。

不过,要注意的是,梅娘对殖民当局的呼应和表态多出自随笔、通讯等报章文体,当我们聚焦到她小说家的身份,回到其小说文本时,事情又变得复杂起来。晚年的梅娘在写给朋友的信中,多次谈到同为沦陷区女作家并且也曾多年顶着“文化汉奸”帽子的关露。关露早于梅娘参加过1943年在东京举行的“第二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会后还到北京访问过梅娘夫妇。梅娘在这些信件中引关露为知己,明显有借关露的“平反”来声援自己模糊难辨的政治身份的意图。更有意味的是,在一封信中,梅娘对关露上海沦陷时期的写作,作了这样的解读:“关露为什么犹恋风流,那是对压抑的控诉;在关露的时代,纸墨之香是生命的慰藉,是生命的寻求,是生命的指向,更是诗人浪漫情怀的升华。”她要以“一个垂暮老人的点点心声”,以“时代边缘的一声长喟”提醒后人从“这样的情怀中去理解”关露,当然也意味着理解她本人和她置身的时代。*侯建飞编:《梅娘近作及书简》,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第210页。梅娘的这一表述,在相当程度上回到了沦陷区文学普遍的“自救”论上,即以写作来对抗殖民统治造成的生命沉滞,写作本身便意味着民族忧患精神的一种体现。就像黄心村在讨论沦陷时期上海的女作家创作时所观察到的,女作家“隐藏在家庭小说的外壳之下,叙说的却是与时代息息相关的伤痛”,仅仅用“消极”这样的评价字眼,无法看到她们“在战争挽歌中的颠覆性意图”。*[美]黄心村:《乱世书写——张爱玲与沦陷时期上海文学及通俗文化》,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40页。而“犹恋风尘”也是梅娘沦陷区写作的一个基本维度,她对女性命运的牵挂,对女性在特定环境中身体经验的关注,在“文学自救”的观念下,是否也意味着一种隐晦但执着的去殖民的文化实践?如果是,那么它们是怎么在协同“东亚共荣”的框架下展开的?梅娘的红颜叙事是否构筑起一种足够个人化的战争叙述,成为她表面致力维护的“东亚圣战”的离心力量?还有,她所依赖的鼓吹女性权利的文化资源到底有哪些,又是怎样在种族、性别和文化身份间完成她的整合的呢?

本文开头所引岸阳子的话出自她对梅娘短篇小说《侨民》的评价。《侨民》原发于1941年《新满洲》第三卷第六号上的“满洲女性文艺作家特辑”,小说以第一人称叙事,写的是“我”在由大阪开往神户的电车上,邂逅了一对朝鲜夫妇,其中的丈夫勒令妻子给“我”让座。在“我”的观察之下:一方面,这个朝鲜男人在宗主国有着明确的等级意识,他让妻子给“我”让座的原因即在于此;另一方面,他又特别想向外界证明自己比同族高出一等来,故“脸上摆着竭力装成的高贵人常有的不怒而自威的样子”。这个朝鲜人并不知道“我”也是一个来自“满洲国”的和他身份一样的异族侨民,出于某种压抑又不无暧昧的混合着自卑和自尊的情绪,“我”像男人以为的那样拼命装出自己的非侨民身份,甚至下了电车后假装去乘坐其实根本买不起车票的汽车。《侨民》并非梅娘小说的名篇,但无论立意还是技巧,它都颇有代表性,有点类似于张爱玲的《封锁》,梅娘同样在一个人们习焉不察的封闭空间里,作出了别有意味的洞察:朝鲜男人喝令妻子让座的举动暴露了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霸凌已经被后者内在化地接受为一种生存秩序,而他煞有介事的做派从反面的意义上来说正是奴化入骨的表现。更为反讽的是作为观察者的“我”的态度,朝鲜男人对“我”的尊重是因为他把“我”误会为一个日本职业女性了。“我”既利用这种误会,享受着他和他的妻子对“我”不无艳羡的礼遇,甚至故意制造身份的落差,压榨出朝鲜男人试图掩藏的自卑,但内心里又郁结着自己也是一个在宗主国卑微求生的侨民的事实。“我”在朝鲜夫妇面前的荣耀虚假又脆弱,而“我”精心的包裹和掩饰不也是一种奴化的表现吗?

有意味的是,50多年后,梅娘在将《侨民》收入《寻找梅娘》一书时,作了大量的修改,其中最大的改动是加强了叙述者民族身份的认知和在宗主国求生的羞耻意识,当朝鲜男人让妻子让座于“我”时,“我暗暗地叹了口气,真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和他一样,一样是来自臣属的土地,不配也不愿意接受他的殷勤。我鄙夷他,鄙夷他那卑躬屈膝的架式,这样把奴行背在脊背上的人,使我齿冷。”对于这些解殖民意图强烈的改动,岸阳子评价说:“不仅失去了原作所拥有的真实性和在极限状况下产生的语言张力,也失去了同是‘侨民’的作者那抑郁的情感,变成了单纯的饶舌。所以我认为改写后的作品远远不如原作。”*[日]岸阳子:《论梅娘的短篇小说〈侨民〉》,《抗战文化研究》第一辑,2007年。而对于岸阳子的评说,梅娘在2003年写信给对方,表示虚心接受,她说:“《侨民》有感的是史实,历史不容修改。我之所以那样做,是一种急功近利的心态。当时,我刚刚恢复了出书的机会,急于摘掉戴了太久的汉奸帽子,其实这很愚蠢。”*侯建飞编:《梅娘近作及书简》,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第297页。确实,《侨民》从发表到改写,这中间凝结着梅娘在“十七年”和“文革”期间饱受政治风波拨弄的惨痛人生经验,我们可以充分理解她旧作新编的动机,但她对于岸阳子批评的真诚检讨以及同一时期发表的其他文章则透露出梅娘对自己40年代的写作其实并未真心抱愧的心态。而且通过细读原来的文本,我们发现不但“侨民”这个题目本身即蕴含着敏感的文化身份意识,小说架构中也既有作为被殖民者的羞耻的自觉,也隐藏着被殖民后无意识的自我奴化,在某种意义上,它可以作为彼时梅娘创作的一个缩影。

对《侨民》解读时,我们还要注意那个基本不曾发声的朝鲜女人,她被情境化地置于殖民统治与男权统治的双重压迫之下,是梅娘女性人物画廊中不起眼但极富象征意味的一个,也构成了较为典型的后殖民女性主义批评所谓的“双声话语”。与《侨民》一样有着交缠的“双声话语”的小说是1941年发表于《大同报》上的《女难》。《女难》同样讲了一个“满洲人在日本”的故事:因为战事酷烈,日本国内男丁稀少,经济消耗巨大,一片萧条,因此一对来自“满洲”的母女在一家铺子里被众多日本女人围住,打听“满洲”的各种事情,尤其关切“满洲的”男人多不多,对女性好不好。对话间,一个男性顾客进了铺子,本来围坐打听“满洲”的女人们纷纷起身,争相献媚于那个男顾客,以致丑态百出。小说写得讥诮,但字里行间又满是关切,所谓“女难”即满溢着对战时女性命运的一种悲悯的观照。这个小说有一个直接的背景:1933年,“满洲开拓团之父”东宫铁男亲自填词,创作了在日本被广为传唱的《新日本女性要嫁到大陆去》,鼓励日本本土女性参加开拓团,做“大陆新娘”,后日本政府采纳这一建议,积极组织女性向“满洲”的移民输送。《女难》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历史信息,对同样备受战争困扰的日本女人投去同情之一瞥。和“侨民”一样,这个小说也是情境化的,“满洲”、女人和男人之间两两构成一种饶有深意的关系。日本女人对“满洲”,尤其是“满洲”男人的好奇和想象,似乎提升了“满洲”在宗祖国面前的地位,但是维系这一提升的前提却是日本对东北的殖民控制政策;当那个日本男性顾客出现时,刚刚还对“满洲”充满神往的女人纷纷调转方向,再次暗示了日本是凌驾于“满洲”之上的霸权存在,而女人则是依附男性的存在。如此,“女难”的题目表达的是女性关怀,投射出的却有殖民况味。

《侨民》和《女难》都以日本为地理空间,较易引起我们对殖民创伤议题的注意。不过,梅娘在其时和文学史上最有名的还是以“水族系列”为代表的对本土女性命运加以观照的那些小说。

梅娘对于“女权”的话题似乎有天生的敏感,据她说,她10岁时投考吉林省女中做插班生,考试作文题目便是《论振兴女权之好处》。她的出身和对大家族兴衰的见证既是激发梅娘写作的动因,也构成她关怀的重要面向,她追忆道:“我不能走我娘我大姐那生活中锦衣玉食、精神上备受凌辱的老路。”“她们全部的生涯证明:女人只不过是一条藤,只有依附男人,才能享受人世间的荣华;而她们的荣华,对我毫无价值。”*梅娘:《写在〈鱼〉原版重印之时》,载陈晓帆编选:《又见梅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83 页。16岁就读吉林省女子师范,在老师何蔼人的推荐下,梅娘读到了《新青年》上刊载的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深受触动,她说:“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生母不幸一生在我心中烙下的悲惨,我对晶子提倡的贞操应该是两性共守的道德原则非常认同,拨开了当时社会中以女方不贞而加害女人的道德迷雾。这是日本文学寄予我的第一份营养。”*侯建飞编:《梅娘近作及书简》,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第41页。这段表述里有一点非常值得玩味: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五四”时因为周作人的译介而名噪一时,梅娘以之为资源,对其朦胧自发的女性意识起到了一种关键的思想性的提升。但我们倘借用后殖民女性主义的相关理论,晶子所讨论的在贞操上应与男人一样拥有道德权的女性是一个先验统一的共同体,而无意地疏忽了这个女性共同体内部所包含的阶级、种族还有文化的差别,梅娘对之的全盘接受,在她置身的时代语境中,实际上让她无视贞操话题之下更本质的国族的不平等。要者在于,所谓“当时社会中以女方不贞而加害女人的道德迷雾”恰恰来自日本殖民者的文化布控。

1932年3月,“满洲国”建立,在日本人授意的建国宣言中,抛出了“实践王道政治”的殖民策略,并不断制造舆论,加强渲染,以达至借用中国传统的文化思想资源来掩盖殖民的霸凌统治之实的效果。“王道政治”落实于东北女性身上,即体现为种种关于“王道妇女”观的灌输、引导和所谓“新贤妻良母”的“满洲”女性形象的塑造。如郑孝胥《王道救世之要义》中有如此之说:“肩上扛着王道兴始的责化气息喘出王道动脉,行动要在王道圈里,那么我们的国家要王道化,我们妇女更要首当其冲。”又如《盛京时报》刊文曰:“ 孝弟为首端,孝弟权舆, 以家庭教育为初基。家庭教育,非有贤妻良母,难得淑女嘉儿,欲儿之克嘉,女之贤淑者,必籍古人之嘉言懿行,以作后辈之仪型,方可门庭光大,子孝孙贤, 社会咸休 国家丕盛。”*《王道政治之下女性须知》,《盛京时报》1934年1月1日。其具体实践在两个层面展开:其一,号召女性涵养妇德,所谓“内则本诸东方妇女固有之美德”,也即重振传统伦理中束缚女性的道德纲纪,为此特设文教部、“协和会”、“满洲帝国道德会”、“全满妇人团体联合会”、“满洲国防妇人会”等组织,以发动对全东北女性的动员和收编,推出《表彰孝子节妇等暂行规程》等规约,公然旌表节烈,制造舆论压力,敦促女性恪守妇道、礼敬父权。其二,家庭责任之外,又鼓吹妇女解放,鼓励女性参与社会劳动,即“外则本诸忠君爱国之趣旨”,“以做国防之声援”;*《满洲国防妇人会总本部·本支部长会同辑录》,新京大同印刷所1939年版,第23页。抗战全面爆发之后,更是依靠妇女团体的组织和整合能力,发动妇女参与战备。

如上,“王道妇女”殖民文化政策的施行恰与梅娘的文学成长之路重合,因此她的女性写作构成对这一背景的重要回应。三四十年代之交,梅娘的创作进入爆发期,她晚年自言写作“水族系列”小说时,是“不敢也不能触及民族被压的大环境,积压在心中的对妇女的同情之火烧得我不吐不快”,于是,才借小说作“淋漓的感情宣泄”*侯建飞编:《梅娘近作及书简》,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页。。“不敢也不能”显然是其后见之明,仔细分析,梅娘这些小说以家庭和女性为主题,本意并无涉殖民政策,但她对殖民当局鼓吹妇女贞洁的倒退立场表达了明确的质疑和反对,其实是以反父权化的方式无意触及了“民族被压”的事实。她笔下那些女性的每一声控诉和呐喊都是双重压迫下女性的歌哭。

“水族系列”中最早的一篇是写于1939年的中篇《蚌》,小说有一个著名的题记,也即关于“蚌”这个意象近于肉身化的隐喻——“潮把她掷在滩上,干晒着,她忍耐不了,才一开壳,肉仁就被啄去”。小说中的梅丽和现实中的梅娘一样,是一个显赫家族里庶出的女儿, 她无权把握自己的幸福,只是被当作家族利益的筹码。梅丽之外,还有想抗争包办婚姻未果的倩,整日被丈夫毒打的贞等,一众女性的遭际让小说发出了“什么地方有给女人留着路呢”的质问。《鱼》里的芬为追求爱情失身于林省民却反而为后者所厌弃,她绝望地意识到:“我只是这男性中心社会中的一个做了人妻的女人。人们不拿我当人,只当我是林省民的一个附属品。”《蟹》开头的引言也是充满隐喻的:“捕蟹的人在船上张着灯,蟹自己便奔着光来了,于是,蟹落在早就张好的网里。”小说里的孙玲和小翠虽地位悬殊却情同姐妹,她们看透了男权社会的本质和家族腐朽的里子,想洁身自好而不得,小翠被父亲卖给别人做玩物,孙玲不但无力施救自己也被别人猎物般觊觎着。而在另一篇与“水族系列”主题近似的小说《动手术之前》中,女主人公更是发出了最痛苦也最犀利的控诉:“什么都是你们,你们男人逼得女人那样,你们倚恃几千年延续下来的以男人为中心的优越地位,在社会上横行,欺凌女人、玩弄女人,逼使女人不得不以她宝贵的肉体去换取生存的时候,嘲笑她,唾弃她,推她落入死谷。然而你们是对的,没有一个男人承认自己是在间接、直接地摧残着女人。社会在你们的手掌之中,社会是你们的工具。你们这群鬼,这群用女人鲜红的血液孕育生长的吸食女人青春的鬼!”

这些女性的声音仿佛有着“五四”时娜拉的回响,但在战时殖民环境的双重压迫下,这回声兀自尖利,却昭示女性更深一层的跌落。梅娘用她的敏感和忧患,将女性、家庭与性等字眼叠印在政治的铁幕之下,使得女性的身体成为动荡的乱世中有力的印证。我们还要注意到,这些女性虽然身份不一,但个性也是模糊的,焦灼的宣泄动机让梅娘在塑造她们时并不从容,甚至是刻板的,她在声讨男权与父权的同时,亦不可避免地帮助殖民者完成了对殖民地女性污名化的那种“种族主义的内化”。这种悖论难以转圜,几乎成为梅娘写作的一个宿命。

在《我与日本文学》一文中,梅娘追忆自己翻译的第一本日本小说是久米正雄的《白兰之歌》,后来又翻译过丹羽文雄的《母之青春》和石川达三的《母系家族》:“从日本回到北京之后,我翻译了丹羽文雄的《母之青春》,是在一种既志愿又无奈的情绪下执笔的。丹羽是日本命名为‘笔部队’的成员之一,他为战争摇旗呐喊,我不愿译他的这类作品,他又是‘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主持人之一,我选择《母之青春》,因为书中讲的是母女两人对待爱情的不同态度,这和我的主题相近。我还有一点私心,想《母之青春》也许能够冲淡中国人对丹羽战争文学的厌恶吧!包括我在内。翻译石川达三的《母系家族》出自同样的心理。石川的《活着的士兵》在中国翻译出版后,效果可能与他的愿望相反,因为它真实地描写了日本兵在中国的暴行,从侧面为侵华战争的残酷做了真实的注脚。随着战争的推进,我已经悟到了日本文坛也和我们一样,有‘从政’和‘为民’的分歧。”说翻译《母系家族》出自同样的心理,应是指“既志愿又无奈”的情绪,因为石川的《活着的士兵》确实记录了南京大屠杀的日军罪行,但也写有《武汉作战》这样歌颂日军侵略的作品,他本人也是“第二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积极参与者,在政治立场上与丹羽文雄等并无质的区别。不过在另一篇谈及自己与日本关系的追忆文章中,即前文谈及的《我与日本》中,梅娘又说,她是“以激动的心情翻译了日本名作家石川达三的长篇巨著《母系家族》”,小说在《妇女杂志》刊载后,“收到很多读者的热情来信”。《我与日本》作于1995年,原发表于日本《民主中国月刊》;《我与日本文学》2004年9月写成,没有发表。抛却时间的因素不谈,对同一部作品态度不同的表态,还是显出关联殖民记忆的微妙心态差异。

值得注意的是,两部翻译作品《母之青春》和《母系家族》的创作与日本国内推动“母性文学”的战争宣传是有直接关系的。从1930年代开始,蓄谋挑起战事的日本为了确保人力资源而大肆鼓吹母性生产,并于1938年设立厚生省,实施“母子保护法”,以后又陆续出台各种早婚和早育的奖励,宣讲“多产报国”,表彰“日本母亲”,怂恿更多平民女性支持战争。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世,梅娘对母性的素材有切身的敏感,但对日本军国主义国策性的假母爱之名的战争阴谋却缺乏起码的辨识,她在编辑《妇女杂志》时在《四月二十九日对日本广播——为日本女星祝福》中,竟声称“日本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妈妈……真的跟太阳的一样伟大”,可见其中毒之深。这也佐证她翻译《母系家族》这类小说的真实动机确实很含混。同样在《妇女杂志》上,梅娘还翻译过女作家细川武子的几个短篇,其中的《千人针》说的是日本有风俗,男人出征,家中女人就会请街坊四邻在保佑平安的围腰上缝上一针,凑够千针,可保征人平安归来。某日一女中学生见一背着婴儿的妇人在街口央求过路人缝针,女学生深受感动,决定不去课堂而是恳请过往的人们助其完成心愿。千人针之风俗,起于“日俄战争”时,日本政府曾斥之以迷信,但“二战”时,为达武运长久,转而鼓励民间制作千人针,甚至还特意拍过电影。细川武子的这个小说笔意很巧,客观上固然表达了战争之残酷,但主观上却是密切配合战时动员的,那个背着孩子给丈夫祈福的妇人正是官方宣讲的典型“日本母亲”形象,然而直至晚年,梅娘还认为这个短篇只是传达了“庶民对战争的无可奈何”*梅娘:《往事如烟——〈妇女杂志〉的记者生涯》,载张泉编选:《梅娘:怀人与纪事》,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13页。。

按照黄心村的观点:“出版文化的功用是为一种不断受到外来力量破坏和威胁的都市生活赋予意义、结构以及一种稳定感。”*[美]黄心村:《乱世书写——张爱玲与沦陷时期上海文学及通俗文化》,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63页。因此,不少在沦陷区声名鹊起的女作家都借助出版的塑造,定义并改变了战时女性知识的结构,并在女性的议题之下记录宝贵的战时体验,隐含对殖民者虚伪宣传的消解。对于自己参与《妇女杂志》等臭名昭著的武德报系的活动,梅娘也作了类似于此的辩解,她说:“我也写了很多应景的文章,报道中日妇女只谈生活质量的座谈会,访问女性中的顶尖人物,访问女大学生,等等,我只想传达一种信息,在非常时期,人们要过的,过着的仍然是合乎人性的善美的生活。”*梅娘:《往事如烟——〈妇女杂志〉的记者生涯》,载张泉编选:《梅娘:怀人与纪事》,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13页。但是对比上海沦陷区的女作家如张爱玲、施济美、潘柳黛等,梅娘固然有着直接而峻急的女性立场,但是无论其创作还是翻译都没有形成上海女作家那种依靠大量日常化的生活细节建立起来的“自治的世界”,因此也就无力真正阻碍殖民意识形态的渗透。她之于日本的“恩怨相叠”,让她的文字也始终处于“恩怨相叠”之中,难以像解读别的作家那样让人作出轻易的分梳,而这也恰恰是其纠缠于殖民、女性与民族多重议题中的写作的样本意义所在。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7-02-13

马 兵,山东邹城人,文学博士,山东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20世纪中国文学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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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3-003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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